163.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35)
兩人這樣的在月光里沉默著相對,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她輕輕地開始說話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學堂里喝的。」到這裡我才放開了兩手,向她邊上的一張椅子里坐了下去。「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學去么?」停了一會,她又輕輕地問了一聲。「噯,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兩人又沉默著,不知坐了幾多時候,忽聽見門外頭她母親和女僕說話的聲音漸漸兒的近了,她於是就忙著立起來擦洋火,點上了洋燈。
她母親進到了廳上,放下了買來的物品,先向我說了些道賀的話,我也告訴了她,明天將離開故鄉到杭州去;談不上半點鐘的閑話,我就匆匆告辭出來了。在柳樹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來,我一邊回味著剛才在月光里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沉醉似的恍惚,一邊在心的底里,忽兒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同水一樣的春愁。
一月五日
遠一程,再遠一程
——自傳之五
自富陽到杭州,陸路驛程九十里,水道一百里;三十多年前頭,非但汽車路沒有,就是錢塘江里的小火輪,也是沒有的。那時候到杭州去一趟,鄉下人叫做充軍,以為杭州是和新疆伊犁一樣的遠,非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極邊。因而到杭州去之先,家裡非得供一次祖宗,虔誠禱告一番不可,意思是要祖宗在天之靈,一路上去保護著他們的子孫。而鄰里戚串,也總都來送行,吃過夜飯,大家手提著燈籠,排成一字,沿江送到夜航船停泊的埠頭,齊叫著「順風!順風!」才各回去。搖夜航船的船夫,也必在開船之先,沿江絕叫一陣,說船要開了,然後再上舵梢去燒一堆紙帛,以敬神明,以賂惡鬼。當我去杭州的那一年,交通已經有一點進步了,於夜航船之外,又有了一次日班的快班船。
因為長兄已去日本留學,二兄入了杭州的陸軍小學堂,年假是不放的,祖母母親,又都是女流之故,所以陪我到杭州去考中學的人選,就落到了一位親戚的老秀才的頭上。這一位老秀才的迂腐迷信,實在要令人吃驚,同時也可以令人起敬。他於早餐吃了之後,帶著我先上祖宗堂前頭去點了香燭,行了跪拜,然後再向我祖母母親,作了三個長揖;雖在白天,也點起了一盞「仁壽堂郁」的燈籠,臨行之際,還回到祖宗堂前面去拔起了三株柄香和燈籠一道捏在手裡。祖母為憂慮著我這一個最小的孫子,也將離鄉別井,遠去杭州之故,三日前就愁眉不展,不大吃飯不大說話了;母親送我們到了門口,「一路要……順風……順風!……」地說了半句未完的話,就跑回到了屋裡去躲藏,因為出遠門是要吉利的,眼淚決不可以教遠行的人看見。
船開了,故鄉的城市山川,高低搖晃著漸漸兒退向了後面;本來是滿懷著希望,興高采烈在船艙里坐著的我,到了縣城極東面的幾家人家也看不見的時候,鼻子里忽而起了一陣酸溜。正在和那老秀才談起的作詩的話,也只好突然中止了,為遮掩著自己的脆弱起見,我就從網籃里拿出了幾冊《古唐詩合解》來讀。但事不湊巧,信手一翻,恰正翻到了「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腸中車輪轉」的幾句古歌,書本上的字跡模糊起來了,雙頰上自然止不住地流下了兩條冷冰冰的眼淚。歪倒了頭,靠住了艙板上的一捲鋪蓋,我只能裝作想睡的樣子。但是眼睛不閉倒還好些,等眼睛一閉攏來,腦子裡反而更猛烈地起了狂飆。我想起了祖母、母親,當我走後的那一種孤冷的形;我又想起了在故鄉城裡當這一忽兒的大家的生活起居的樣子,在一種每日習熟的周圍環境之中,卻少了一個「我」了,太陽總依舊在那裡曬著,市街上總依舊是那麼熱鬧的;最後,我還想起了趙家的那個女孩,想起了昨晚上和她在月光里相對的那一刻的**。
少年的悲哀,畢竟是易消的春雪;我躺下身體,閉上眼睛,流了許多暗淚之後,弄假成真,果然不久就呼呼地熟睡了過去。等那位老秀才搖我醒來,叫我吃飯的時候,船卻早已過了漁山,就快入錢塘的境界了。幾個鐘頭的安睡,一頓飽飯的快啖,和船篷外的山水景色的變換,把我滿抱的離愁,洗滌得乾乾淨淨;在孕實的風帆下引領遠望著杭州的高山,和老秀才談談將來的日子,我心裡又鼓起了一腔勇進的熱意,「杭州在望了,以後就是不可限量的遠大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