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36)
當時的中學堂的入學考試,比到現在,著實還要容易;我考的杭府中學,還算是杭州三個中學——其他的兩個,是宗文和安定——之中,最難考的一個,但一篇中文,兩三句英文的翻譯,以及四題數學,只教有兩小時的工夫,就可以繳卷了事的。等待榜之前的幾日閑暇,自然落得去游游山玩玩水,杭州自古是佳麗的名區,而西湖又是可以比得西子的消魂之窟。
三十年來,杭州的景物,也大變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舊日的杭州,實在比現在,還要可愛得多。
那時候,自錢塘門裡起,一直到涌金門內止,城西的一角,是另有一道雉牆圍著的,為滿人留守綠營兵駐防的地方,叫作旗營;平常是不大有人進去,大約門禁總也是很森嚴的無疑,因為將軍以下,千總把總以上,參將,都司,游擊,守備之類的將官,都住在裡頭。游湖的人,只有坐了轎子,出錢塘門,或到涌金門外乘船的兩條路;所以涌金門外臨湖的頤園三雅園的幾家茶館,生意興隆,座客常常擠滿。而三雅園的陳設,實在也精雅絕倫,四時有鮮花的擺設,牆上門上,各有詠西湖的詩詞屏幅聯語等貼的貼掛的掛在那裡。並且還有小吃,像煮空的豆腐乾,白蓮藕粉等,又是價廉物美的消閑食品。其次為遊人所必到的,是城隍山了。四景園的生意,有時候比三雅園還要熱鬧,「城隍山上去吃酥油餅」這一句俗話,當時是無人不曉得的一句隱語,是說鄉下人上大菜館要做洋盤的意思。而酥油餅的價錢的貴,味道的好,和吃不飽的幾種特性,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
我從鄉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觀園裡的香菱似地剛在私私地學做詩詞,一見了這一區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極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等到榜之後,要繳學膳費進去的時候,帶來的幾個讀書資本,卻早已消費了許多,有點不足了。在人地生疏的杭州,借是當然借不到的;二哥哥的陸軍小學里每月只有二元也不知三元錢的津貼,自己做零用,還很勉強,更哪裡有餘錢來為我彌補?
在旅館里唉聲嘆氣,自怨自艾,正想廢學回家,另尋出路的時候,恰巧和我同班畢業的三位同學,也從富陽到杭州來了;他們是因為杭府中學難考,並且費用也貴,預備一道上學膳費比較便宜的嘉興去進府中的。大家會聚攏來一談—算,覺著我手頭所有的錢在杭州果然不夠讀半年書,但若上嘉興去,則連來回的車費也算在內,足可以維持半年而有餘。窮極計生,膽子也放大了,當日我就決定和他們一道上嘉興去讀書。
第二天早晨,別了哥哥,別了那位老秀才,和同學們一起四個,便上了火車,向東的上離家更遠的嘉興府去。在把杭州已經當作極邊看了的當時,到了語風習完全不同的嘉興府後,懷鄉之念,自然是更加得迫切。半年之中,當寢室的油燈滅了,或夜膳剛畢,操場上暗沉沉沒有旁的同學在的地方,我一個人真不知流盡了多少的思家的熱淚。
憂能傷人,但憂亦能啟智,在孤獨的悲哀里沉浸了半年,暑假中重回到故鄉的時候,大家都說我長成得像一個大人了。事實上,因為在學堂里,被懷鄉的愁思所苦擾,我沒有別的辦法好想,就一味的讀書,一味的做詩。並且這一次自嘉興回來,路過杭州,又住了一日;看看袋裡的錢,也還有一點盈餘,湖山的賞玩,當然不再去空費錢了,從梅花碑的舊書鋪里,我竟買來了一大堆書。
這一大堆書里,對我的影響最大,使我那一年的暑假期,過得非常快活的,有三部書。一部是黎城勒氏的《吳詩集覽》,因為吳梅村的夫人姓郁,我當時雖則還不十分懂得他的詩的好壞,但一想到他是和我們郁氏有姻戚關係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親熱。一部是無名氏編的《庚子拳匪始末記》,這一部書,從戊戌政變說起,說到六君子的被害,李蓮英的受寵,聯軍的入京,圓明園的縱火等地方,使我滿肚子激起了義憤。還有一部,是署名曲阜魯陽生孔氏編定的《普天忠憤集》,甲午前後的章奏議論,詩詞賦頌等慷慨激昂的文章,收集得很多;讀了之後,覺得中國還有不少的人才在那裡,亡國大約是不會亡的。而這三部書讀後的一個總感想,是恨我出世得太遲了,前既不能見吳梅村那樣的詩人,和他去做個朋友,后又不曾躬逢著甲午庚子的兩次大難,去衝鋒陷陣地嘗一嘗打仗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