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40)

168.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40)

附廓的農民的貧窮與無智,經我幾次和他們接談及觀察的結果,使我有好幾晚不能夠安睡。***譬如一家有五六口人口,而又有著十畝田的己產,以及一間小小的茅屋的自作農吧,在近郊的農民中間,已經算是很富有的中上人家了。從四五月起,他們先要種秧田,這二分或三分的秧田大抵是要向人家去租來的,因為不是水旱無傷的上田,秧就不能種活。租秧用的費用,多則三五元,少到一二元,卻不能再少了。五六月在烈日之下分秧種稻,即使全家出馬,也還有趕不成同時插種的危險;因為水的關係,氣候的關係,農民的時間,卻也同交易所里的閑食者們一樣,是一刻也差錯不得的。即使不僱工人,和人家交換做工,而把全部田稻種下之後,三次的耘植與用肥的費用,起碼也要合二三元錢一畝的盤算。倘使天時湊巧,最上的豐年,平均一畝,也只能收到四五石的凈谷;而從這四五石谷里,除去完糧納稅的錢,除去用肥料租秧田及間或僱用忙工的錢后,省下來還夠得一家五口的一年之食么?不得已自然只好另外想法,譬如把稻草拿來做草紙,利用田的閑時來種麥種菜種豆類等等,但除稻以外的副作物的報酬,終竟是有限得很的。

耕地報酬漸減的鐵則,豐年穀賤傷農的事實,農民們自然哪裡會有這樣的知識;可憐的是他們不但不曉得去改良農種,開闢荒地,一年之中,歲時伏臘,還要把他們汗血錢的大部,去花在求神佞佛,與滿足許多可笑的虛榮的高頭。

所以在二十幾年前頭,即使大地主和軍閥的掠奪,還沒有像現在哪么的厲害,中國農村是實在早已瀕於破產的絕境了,更哪裡還經得起廿年的內亂,廿年的外患,與廿年的剝削呢?

從這一種鄉村視察的閑步回來,在書桌上躺著候我開拆的,就是每日由上海寄來的日報。忽而英國兵侵入雲南佔領片馬了,忽而東三省疫病流行了,忽而廣州的將軍被刺了;凡見到的消息,又都是無能的政府,因**昏庸,而釀成的慘劇。

黃花岡七十二烈士的義舉失敗,接著就是四川省鐵路風潮的勃,在我們那一個一向是沉靜得同古井似的小縣城裡,也顯然的起了動搖。市面上敲著銅鑼,賣朝報的小販,日日從省城裡到來。臉上畫著八字鬍須,身上穿著披開的洋服,有點像外國人似的革命黨員的畫像,印在薄薄的有光洋紙之上,滿貼在茶坊酒肆的壁間,幾個日日在茶酒館中過日子的老人,也降低了喉嚨,皺緊了眉頭,低低切切,很嚴重地談論到了國事。

這一年的夏天,在我們的縣裡西北鄉,並且還出了一次青洪幫造反的事。省里派了一位旗籍都統,帶了兵馬來殺了幾個客籍農民之後,城裡的街談巷議,更是顛倒錯亂了;不知從哪一處地方傳來的消息,說是每夜四更左右,江上東南面的天空,還出現了一顆光芒拖得很長的掃帚星。我和祖母、母親,著抖,趕著四更起來,披衣上江邊去看了好幾夜,可是掃帚星卻終於沒有看見。

到了陰曆的七八月,四川的鐵路風潮鬧得更凶,那一種謠傳,更來得神秘奇異了,我們的家裡,當然也起了一個波瀾,原因是因為祖母、母親想起了在外面供職的我那兩位哥哥。

幾封催他們回來的急信后,還盼不到他們的複信的到來。八月十八(陽曆十月九日)的晚上,漢口俄租界里炸彈就爆了。從此急轉直下,武昌革命軍的義旗一舉,不消旬日,這消息竟同晴天的霹靂一樣,馬上就震動了全國。

報紙上二號大字的某處獨立,擁某人為都督等標題,一日總有幾起;城裡的謠,更是青黃雜出,有的說「杭州在殺沒有辮子的和尚」,有的說「撫台已經逃了」,弄得一般居民,鄉下人逃上了城裡,城裡人逃往了鄉間。

我也日日的緊張著,日日的渴等著報來;有幾次在秋寒的夜半,一聽見喇叭的聲音,便著抖穿起衣裳,上後門口去探聽消息,看是不是革命黨到了。而沿江一帶的兵船,也每天看見駛過,洋貨鋪里的五色布匹,無形中銷售出了大半。終於有一天陰寒的下午,從杭州有幾隻張著白旗的船到了,江邊上岸來了幾十個穿灰色制服,荷槍帶彈的兵士。縣城裡的知縣,已於先一日逃走了,報紙上也報著前兩日,上海已為民軍所佔領。商會的巨頭,紳士中的幾個有聲望的,以及殘留著在城裡的一位貳尹,聯合起來出了一張告示,開了一次歡迎那幾十位穿灰色制服的兵士的會,家家戶戶便接上了五色的國旗;杭城光復,我們的這個直接附屬在杭州府下的小縣城,總算也不遭兵燹,而平平穩穩地脫離了滿清的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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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散文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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