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39)
校內的空氣,自然也並不平靜。***在自修室,在寢室,議論紛紜,為一般學生所不滿的,當然是那隻洋狗。
「來它一下吧!」
「吃吃狗肉看!」
「頂好先敲他一頓!」
像這樣的各種密議與策略,雖則很多,可是終於也沒有一個敢先難的人。滿腔的怨憤,既找不著一條出路,不得已就只好在作文的時候,些紙上的牢騷。於是各班的文課,不管出的是什麼題目,總是橫一個嗚呼,豎一個嗚呼地悲啼滿紙,有幾位同學的卷子,從頭至尾統共還不滿五六百字,而嗚呼卻要寫著一二百個。那位改國文的老先生,後來也沒法想了,就出了一個禁令,禁止學生,以後不準再讀再做那些嗚呼派的文章。
那時候這一種「嗚呼」的傾向,這一種不平,怨憤,與被壓迫的悲啼,以及人心躍躍山雨欲來的空氣,實在還不只是一個教會學校里的輿;學校以外的各層社會,也像是在大浪里的樓船,從腳到頂,都在顛搖波動著的樣子。
愚昧的朝廷,受了西宮毒婦的陰謀暗算,一面雖想變法自新,一面又不得不利用了符咒刀槍,把紅毛碧眼的鬼子,盡行殺戮。英法各國屢次的進攻,廣東津沽再三的失陷,自然要使受難者的百姓起來爭奪政權。洪楊的起義,兩湖山東捻子的運動,回民苗族的獨立等等,都在暗示著**政府滿清的命運,孤城落日,總崩潰是必不能避免的下場。
催促被壓迫至二百餘年之久的漢族結束奮起的,是徐錫麟,熊成基諸先烈的犧牲勇猛的行為;北京的幾次對滿清大員的暗殺事件,又是當時熱血沸騰的一般青年們所受到的最大激刺。而當這前後,此絕彼起地在上海行的幾家報紙,像《民吁》、《民立》之類,更是直接灌輸種族思想,提倡革命行動的有力的號吹。到了宣統二年的秋冬(一九一〇年庚戌),政府雖則在忙著召開資政院,組織內閣,趕製憲法,冀圖挽回頹勢,欺騙百姓,但四海洶洶,革命的氣運,早就成了矢在弦上,不得不的局面了。
是在這一年的年假放學之前,我對當時的學校教育,實在是真的感到了絕望,於是自己就定下了一個計劃,打算回家去做從心所欲的自修工夫。第一,外界社會的聲氣,不可不通,我所以想去定一份上海行的日報。第二,家裡所藏的四部舊籍,雖則不多,但也盡夠我的兩三年的翻讀,中學的根底,當然是不會退步的。第三,英文也已經把第三冊文法讀完了,若能刻苦用工,則比在這種教會學校里受奴隸教育,心裡又氣,進步又慢的半死狀態,總要痛快一點。自己私私決定了這大膽的計劃以後,在放年假的前幾天,也著實去添買了些預備帶回去作自修用的書籍。等年假考一考完,於一天冬晴的午後,向西跟著挑行李的腳夫,走出候潮門上江干去坐夜航船回故鄉去的那一刻的心境,我到現在還不能忘記。
牢獄變相的你這座教會學校啊!以後你對我還更能加以壓迫么?」
「我們將比比試試,看將來還是你的成績好,還是我的成績好?」
「被解放了!以後便是憑我自己去努力,自己去奮鬥的遠大的前程!」
這一種喜悅,這一種充滿著希望的喜悅,比我初次上杭州來考中學時所感到的,還要緊張,還要肯定。
在故鄉索居獨學的生活開始了,親戚友屬的非難訕笑,自然也時時使我的決心動搖,希望毀滅;但我也已經有十六歲的年紀了,受到了外界的不了解我的譏訕之後,當然也要起一種反撥的心理作用。人家若明顯地問我「為什麼不進學堂去讀書?」不管他是好意還是惡意,我總以「家裡再沒有錢供給我去浪費了」的一句話回報他們。有幾個滿懷著十分的好意,勸告我「在家裡閑住著終不是青年的出路」的時候,我總以「現在正在預備,打算下年就去考大學」的一句衷心話來作答。而實際上這將近兩年的獨居苦學,對我的一生,卻是收穫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預備時代。
每日侵晨,起床之後,我總面也不洗,就先讀一個鐘頭的外國文。早餐吃過,直到中午為止,是讀中國書的時間,一部《資治通鑒》和兩部《唐宋詩文醇》,就是我當時的課本。下午看一點科學書後,大抵總要出去散一回步。節季已漸漸地進入到了春天,是一九一一宣統辛亥年的春天了,富春江的兩岸,和往年一樣地綠遍了青青的芳草,長滿了裊裊的垂楊。梅花落後,接著就是桃李的亂開;我若不沿著江邊,走上城東鸛山上的春江第一樓去坐看江天,總或上北門外的野田間去閑步,或出西門向近郊的農村裡去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