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第四輯風雨故人・送仿吾的行(5)
熱的人,當然是不能取悅於社會,周旋於家室,更或至於不善用這熱的;志摩在死的前幾年的那一種窮狀,那一種變遷,其罪不在小曼,不在小曼以外的他的許多男女友人,當然更不在志摩自身;實在是我們的社會,尤其是那一種借名教作商品的商人根性,因不理解他的緣故,終至於活生生的逼死了他。***
志摩的死,原覺得可惜的很;人生的三四十前後——他死的時候是三十六歲——正是壯盛到絕頂的黃金時代。他若不死,到現在為止,五六年間,大約我們又可以多讀到許多詩樣的散文,詩樣的小說,以及那一部未了的他的傑作——《詩人的一生》;可是一面,正因他的突然的死去,倒使這一部未完的傑作,更加多了深厚的回味之處卻也是真的。所以在他去世的當時,就有人說,志摩死得恰好,因為詩人和美人一樣,老了就不值錢了。況且他的這一種死法,又和罷倫,奢來的死法一樣,確是最適合他身分的死。若把這話拿來作自慰之辭,原也有幾分真理含著,我卻終覺得不是如此的;志摩原可以活下去,那一件事故的生,雖說是偶然的結果,但我們若一追究他的所以不得不遭逢這慘事的原因,那我在前面說過的一句話,「是無理解的社會逼死了他」,就成立了。我們所處的社會,真是一個如何狹量,險惡,無的社會!不是身處其境,身受其毒的人,是無從知道的。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們在志摩的死後,再來替他打抱不平,也是徒勞的事。所以這次當志摩四十歲的誕辰,我想最好還是做一點實際的工作來紀念他,較為適當;小曼已經有編纂他的全集的意思了,這原是紀念志摩的辦法之一,此外像志摩文學獎金的設定,和他有關的公共機關里紀念碑胸像的建立,志摩圖書館的起,以及志摩傳記的編撰等等,也是都可以由我們后死的友人,來做的工作。可恨的是時勢的混亂,當這一個國難的關頭,要來提倡尊重詩人,是違背事理的;更可恨的是世的澆薄,現在有些活著的友人,一旦鑽營得了大位,尚且要排擠詆毀,誣陷壓迫我們這些無權無勢的文人,對於死者那更加可以不必說了。「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悼吊志摩,或者也就是變相的自悼吧!
選自《達夫散文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
回憶魯迅
序
魯迅作故的時候,我正飄流在福建。那一天晚上,剛在南台一家飯館里吃晚飯,同席的有一位日本的新聞記者,一見面就問我,魯迅逝世的電報,接到了沒有?我聽了,雖則大吃了一驚,但總以為是同盟社造的謠。因為不久之前,我曾在上海會過他,我們還約好於秋天同去日本看紅葉的。後來雖也聽到他的病,但平時曉得他老有因為落夜而致傷風的習慣,所以,總覺得這消息是不可靠的誤傳。因為得了這一個消息之故,那一天晚上,不待終席,我就走了。同時,在那一夜裡,福建報上,有一篇演講稿子,也有改正的必要,所以從南台走回城裡的時候,我就直上了報館。
晚上十點以後,正是報館里最忙的時候,我一到報館,與一位負責的編輯,只講了幾句話,就有位專編國內時事的記者,拿了中央社的電稿,來給我看了;電文卻與那一位日本記者所說的一樣,說是「著作家魯迅,於昨晚在滬病故」了。
我於驚愕之餘,就在那一張破稿紙上,寫了幾句電文:「上海申報轉許景宋女士:驟聞魯迅噩耗,未敢置信,萬請節哀,餘事面談」。第二天的早晨,我就踏上了三北公司的靖安輪船,奔回到了上海。
魯迅的葬事,實在是中國文學史上空前的一座紀念碑,他的葬儀,也可以說是民眾對日人的一種示威運動。工人,學生,婦女團體,以前魯迅生前的知友親戚,和讀他的著作,受他的感化的不相識的男男女女,參加行列的,總有一萬人以上。
當時,中國各地的民眾正在熱叫著對日開戰,上海的知識分子,尤其是孫夫人蔡先生等舊日自由大同盟的諸位先進,提倡得更加激烈,而魯迅適當這一個時候去世了,他平時,也是主張對日抗戰的,所以民眾對於魯迅的死,就拿來當作了一個非抗戰不可的象徵;換句話說,就是在把魯迅的死,看作了日本侵略中國的具體事件之一。在這個時候,在這一種緒下的全國民眾,對魯迅的哀悼之,自然可以不而喻了;所以當時全國所出的刊物,無論哪一種定期或不定期的印刷品上,都充滿了哀弔魯迅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