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第四輯風雨故人・送仿吾的行(4)
他的這一回的生病,異常的乖,不哭不鬧,終日只是昏昏地睡著。***經錢醫生驗了血液,抽了脊髓以後,決定了他的萬無生望,我們才借了一輛車,送他回了富陽的原籍。
墓碑葬具以及墳地等預備好之後,將他移入到東門外的一家寺院中去的早晨,他的久已乾枯的眼角上才開始滴了幾滴眼淚。這是從他害病之日起,第一次見到的眼淚。他人雖則小,靈性想來是也有的。人之將死,總有一番痛苦與哀愁,可憐他說話都還不曾學會,而這死的痛苦,死的哀愁,卻同大人一樣地深深嘗透了;「彼凡人之相親,小離別而懷戀,況中殤之愛子,乃千秋而不見!」我的衷,當然也比他自己臨死時的傷痛不會得略有減處。
十年前龍兒死在北平,我沒有見到他的屍身,也沒有見到他的棺殮,百日之後,離開北平,還覺得淚流不止。現在他的墳土未乾,我的陪病失眠的疲倦未復,每日閑坐在書齋看看中天的白日,惘惘然似乎只覺著缺少了一件東西;再切實一點的說來,似乎自己的一個頭,一個中藏著腦髓,司思想運動的頭顱不見了。
十年之中,兩喪繼體,床帷依舊,痛感人亡;一想到他的明眸豐頰,玉色和聲,當然是不能學東門吳子之無憂。之所鍾,正在我輩,一到深宵人靜,仰視列星,我只有一雙終夜長開的眼睛而已;潘岳思子之詩,庾信傷心之賦,我做也做不出,就是做了也覺得是無益的。
一九三五年五月念二日
選自《達夫散文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
懷四十歲的志摩
眼睛一眨,志摩去世,已經交五年了。在上海那一天陰晦的早晨的凶報,福煦路上遺宅里的倉皇顛倒的形,以及其後靈柩的迎來,弔奠的開始,屍骨的爭奪,和無理解的葬事的經營等狀,都還在我的目前,彷彿是今天早晨或昨天的事。志摩落葬之後,我因為不願意和那一位商人的老先生見面,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去墓前傾一杯酒,獻一朵花;但推想起來,墓木縱不可拱,總也已經宿草盈阡了吧?志摩有靈,當能諒我這故意的疏懶!
綜志摩的一生,除他在海外的幾年不算外,自從中學入學起直到他的死後為止,我是他的命運的熱烈的同旁觀者;當他死的時候,和許多朋友夾在一道,曾經含淚寫過一篇極簡略的短文,現在時間已經經過了五年,回想起來,覺得對他的余還有許多郁蓄在我的胸中。僅僅一個空泛的友人,對他尚且如此,生前和他有更深的交誼的許多女友,傷感的程度自然可以不必說了,志摩真是一個淘氣,討愛,能使你永久不會忘懷的頑皮孩子!
稱他作孩子,或者有人會說我賣老,其實我也不過是他的同年生,生日也許比他還後幾日,不過他所給我的卻是一個永也不會老去的新鮮活潑的孩兒的印象。
志摩生前,最為人所誤解,而實際也許是催他速死的最大原因之一的一重性格,是他的那股不顧一切,帶有激烈的燃燒性的熱。這熱一經激,便不管天高地厚,人死我亡,勢非至於將全宇宙都燒成赤地不可。而為詩,就成就了他的五光十色,燦爛迷人的七寶樓台,使他的名字永留在中國的新詩史上。以之處世,毛病就出來了;他的對人對物的一身熱戀,就使他失歡於父母,得罪於社會,甚而至於還不得不遺詬於死後。他和小曼的一段濃,在他的詩里,日記里,書簡里,隨處都可以看得出來;若在進步的社會裡,有理解的社會裡,這一種事,豈不是千古的美談?忠厚柔艷如小曼,熱烈誠摯若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放火花,燒成一片了,哪裡還顧得到綱常倫教?更哪裡還顧得到宗法家風?當這事正在北京的交際社會裡成話柄的時候,我就佩服志摩的純真與小曼的勇敢,到了無以復加。記得有一次在來今雨軒吃飯的席上,曾有人問起我以對這事的意見,我就學了《三劍客》影片里的一句話回答他:「假使我馬上要死的話,在我死的前頭,我就只想做一篇偉大的史詩,來頌美志摩和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