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第四輯風雨故人・送仿吾的行(23)
三百年來土一丘,史公遺愛滿揚州;
二分明月千行淚,並作梅花嶺下秋。***
寫到這裡,本來是可以擱筆了,以一詩起,更以一詩終,豈不很合鴛鴦蝴蝶的體裁么,但我還想加上一個總結,以醒醒你的騎鶴上揚州的迷夢。
總之,自大業初開邗溝入江渠以來,這揚州一郡,就成了中國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歷宋,直到清朝,商業集中於北,冠蓋也雲屯在這裡。既有了有產及有勢的階級,則依附這階級而生存的奴隸階級,自然也不得不產生。貧民的兒女,就被他們強迫作婢妾,於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樓薄倖之名,所謂「春風十里揚州路」者,蓋指此。有了有錢的老爺,和美貌的名娼,則飲食起居(園亭),衣飾犬馬,名歌艷曲,才士雅人(幫閑食客),自然不得不隨之而俱興,所以要腰纏十萬貫,才能逛揚州者,以此。但是鐵路開后,揚州就一落千丈,蕭條到了極點。從前的運使、河督之類,現在也已經駐上了別處;殷實商戶,巨富鄉紳,自然也分遷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護之區,故而目下的揚州只剩了一個歷史上的剝製的虛殼,內容便什麼也沒有了。
揚州之美,美在各種的名字,如綠楊村,廿四橋,杏花村舍,邗上農桑,尺五樓,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尋到了這些最風雅也沒有的名稱的地方,也許只有一條斷石,或半間泥房,或者簡直連一條斷石,半間泥房都沒有的。張陶庵有一冊書,叫作《西湖夢尋》,是說往日的西湖如何可愛,現在卻不對了,可是你若到揚州去尋夢,那恐怕要比現在的西湖還更不如。
你既不敢游杭,我勸你也不必游揚,還是在上海夢裡想像想像歐陽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紅橋,《桃花扇》里的史閣部,《紅樓夢》里的林如海,以及鹽商的別墅,鄉宦的妖姬,倒來得好些。枕上的盧生,若長不醒,豈非快事。一遇現實,那裡還有呢!
一九三五年五月
語堂附記:吾腳腿甚壞,卻時時想訓練一下。虎丘之夢既破,揚州之夢未醒,故一年來即有約友同游揚州之想。日前約大傑、達夫同去,忽來此一長函,知是去不成了。不知是未湊足稿費,還是映霞不許。然我仍是要去,不管此去得何罪名,在我總是書上太常看見的地名,必想到一到。怎樣是邗江,怎樣是瓜州,怎樣是廿四橋,怎樣是五亭橋,以後讀書時心中才有個大略山川形勢。即使平山堂已是一楹一牖,也必見識見識。
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
今天的風沙實在太大了,中午吃飯之後,我因為還要去教書,所以沒有許多工夫和你談天。我坐在車上,一路的向北走去,沙石飛進了我的眼睛。一直到午後四點鐘止,我的眼睛四周的紅圈,還沒有退盡。恐怕同學們見了要笑說我,所以於上課堂之先,我從高窗口在日光大風裡把一雙眼睛曝晒了許多時。我今天上你那公寓里來看了你那一副樣子,覺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現在我想趁著這大家已經睡寂了的幾點鐘工夫,把我要說的話,寫一點在紙上。
平素不認識的可憐的朋友,或是寫信來,或是親自上我這裡來的,很多很多。我因為想報答兩位也是我素不認識而對於我卻有十二分的同過的朋友的厚恩起見,總盡我的力量幫助他們。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憐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結果近來弄得我自家連一條棉褲也沒有。這幾天來天氣變得很冷,我老想買一件外套,但終於沒有買成。尤其是使我羞惱的,因為恰逢此刻,我和同學們所讀的書里,正有一篇俄國郭哥兒著的嘲弄像我們一類人的小說《外套》。現在我的經濟狀態,比從前並沒有什麼寬裕,從數目上講起來,反而比從前要少——因為現在我不能向家裡去要錢化,每月的教書錢,額面上雖則有五十三加六十四合一百十七塊,但實際上拿得到的只有三十三四塊——而我的嗜好日深,每月光是煙酒的賬,也要開銷二十多塊。我曾經立過幾次對天的深誓,想把這一筆糜費戒省下來,但愈是沒有錢的時候,愈想喝酒吸煙。向你講這一番苦話,並不是因為怕你要問我借錢,先事預防,我不過欲以我的身體來做一個證據,證明目下的中國社會的不合理,以大學校畢業的資格來糊口的你那種見解的錯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