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第四輯風雨故人・送仿吾的行(22)

193.第四輯風雨故人・送仿吾的行(22)

第二天一早起來,先坐了黃包車出天寧門去游平山堂。天寧門外的天寧寺,天寧寺后的重寧寺,建築的確偉大,廟貌也十分的壯麗;可是不知為了什麼,寺里不見一個和尚,極好的黃松材料,都斷的斷,拆的拆了,像許久不經修理的樣子。時間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氣又是陰天,我身到了這大伽藍里,四面不見人影,仰頭向御碑佛像以及屋頂一看,滿身出了一身冷汗,毛都倒豎起來了,這一種陰戚戚的冷氣,叫我用什麼文字來形容呢?

回想起二百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寧門至蜀岡,七八里路,盡用白石鋪成,上面雕欄曲檻,有一道像頤和園昆明湖上似的長廓甬道,直達至平山堂下,黃旗紫蓋,翠輦金輪,妃嬪成隊,侍從如雲的盛況,和現在的這一條黃沙曲路,只見衰草牛羊的蕭條野景來一比,實在是差得太遠了。當然頹井廢垣,也有一種令人思古之幽的美感,所以鮑明遠會作出那篇《蕪城賦》來;但我去的時候的揚州北郭,實在太荒涼了,荒涼得連感慨都教人抒不出。

到了平山堂東面的功得山觀音寺里,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談起這些景象,才曉得這幾年來,兵去則匪至,匪去則兵來,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坍敗,原是應該,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岡的一帶,三峰十餘個名剎,現在有人住的,只剩了這一個觀音寺了,連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凈寺里,此刻也沒有了住持的人。

平山堂一帶的建築,點綴,園囿,都還留著有一個舊日的輪廓;像平遠樓的三層高閣,依然還在,可是門窗卻沒有了;西園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還看得出來,但水卻乾涸了;從前的樹木,花草,假山,疊石,並其他的精舍亭園,現在只剩了許多痕迹,有的簡直連遺址都無尋處。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歐陽公的石刻像后,只能屁也不放一個,悄悄的又回到了城裡。午後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橋的一角。

在這一角清淡的小天地里,我卻看到了揚州的好處。因為地近城區,所以荒廢也並不十分厲害;小金山這裡的臨水之處,並且還有一位軍閥的別墅(徐園)建築在那裡,結構尚新,大約總還是近年來的新築。從這一塊地方,看向五亭橋法海塔去的一面風景,真是典麗裔皇,完全像北平中南海的氣象。至於近旁的寺院之類,卻又因為年久失修,談不上了。

瘦西湖的好處,全在水樹的交映,與遊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紅蓼青,散浮在水面,扁舟擦過,還聽得見水草的鳴聲,似在暗泣。而幾個彎兒一繞,水面闊了,猛然間闖入眼來的,就是那一座有五個整齊金碧的亭子排立著的白石平橋,比金鰲玉,雖則短些,可是東方建築的古典趣味,卻完全薈萃在這一座橋,這五個亭上。

還有船娘的姿勢,也很優美;用以撐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勁一撐,竹竿一彎,同時身體靠上去著力,臀部腰部的曲線,和竹竿的線條,配合得異常勻稱,異常複雜。若當暮雨瀟瀟的春日,雇一個容顏姣好的船娘,攜酒與茶,來瘦西湖上回遊半日,倒也是一種賞心的樂事。

船回到了天寧門外的碼頭,我對那位船娘,卻也有點兒依依難捨的神,所以就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問她:「這近邊還有好玩的地方沒有?」她說:「還有天寧寺、平山堂。」我說:「都已經去過了。」她說:「還有史公祠。」於是就由她帶路,抄過了天寧門,向東的走到了梅花嶺下。瓦屋數間,荒墳一座,有的人還說墳裡面葬著的只是史閣部的衣冠,看也原沒有什麼好看;但是一部《廿四史》掉尾的這一位大忠臣的戰績,是讀過明史的人,無不為之淚下的;況且經過《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覺得史公的忠肝義膽,活躍在紙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間立著想著;穿來穿去的走著;竟耽擱了那一位船娘不少的時間。本來是陰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垂欲暮了,更向東踏上了梅花嶺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作了,就順口唱出了這麼的二十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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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散文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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