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22)

22.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22)

因聽到了故人而竟做了奸逆的醜事,所以一肚皮牢騷,無從泄,即以我個人的境遇來說,老母在故鄉殉國,胞兄在孤島殉職,他們雖都不是文人,他們也都未曾在副刊上做過慷慨激昂的文章,或任意攻擊過什麼人,但我卻很想以真正的文人來看他們,稱他們是我的表率,是我的精神上的指導者。

我們的抗戰,是還要繼續下去的。這中間,自然更有許多花樣出來,可以給我們嘆賞,或給我們唾罵。我們只要抱住一點貞心,使用我們的雙眼,靜靜地看,實在地干,到了最後勝利之日,便可以分辨出,究竟是誰強誰弱,誰真誰偽來了,現在所說的一切空話,究竟還都是無憑的囈語。

一九四○年四月

原載一九四〇年四月十九日用日《星洲日報·晨星》

小春天氣

與筆硯疏遠以後,好像是經過了不少日數的樣子。我近來對於時間的觀念,一點兒也沒有了。總之案頭堆著的從南邊來的兩三封問我何以老不寫信的家信,可以作我久疏筆硯的明證。所以從頭計算起來,大約從我表的最後的一篇整個兒的文字到現在,總已有一年以上,而自我的右手五指,拋離紙筆以來,至少也得有兩三個月的光景。以天地之悠悠,而來較量這一年或三個月的時間,大約總不過似駱駝身上的半截毫毛;但是由先天不足,後天虧損——這是我們中國醫生常說的話,我這樣的用在這裡,請大家不要笑話我——的我說來,渺焉一身,寄住在這北風涼冷的皇城人海中間,受盡了種種欺凌侮辱,竟能安然無事的經過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卻是一種摩西以後的最大奇迹。

回想起來這一年的歲月,實在是悠長得很呀!綿綿鐘鼓初長的秋夜,我當眾人睡盡的中宵,一個人在六尺方的卧房裡踏來踏去,想想我的女人,想想我的朋友,想想我的黯淡的前途,曾經熏燒了多少枝的短長煙捲?睡不著的時候,我一個人拿了蠟燭幽腳幽手的跑上廚房去燒些風雞糟鴨來下酒的事,也不止三次五次。而由現在回顧當時,那時候初到北京后的這種不安焦躁的神,卻只似兒時的一場惡夢,相去好像已經有十幾年的樣子,你說這一年的歲月對我是長也不長?

這分外的覺得歲月悠長的事,不僅是意識上的問題,實際上這一年來我的**精神兩方面都印上了這人家以為很短而在我卻是很長的時間的烙印。去年十月在黃浦江頭送我上船的幾位可憐的朋友,若在今年此刻,和我相遇於途中,大約他們看見了我,總只是輕輕的送我一瞥,必定會仍復不改常態地向前走去。(雖則我的心裡在私心默禱,使我遇見了他們,不要也不認識他們!)

這一年的中間,我的衰老的氣象,實在是太急速的侵襲到了,急速的,真真是很急速的。「白三千丈」一流的誇張的比喻,我們暫且不去用它,就減之又減的打一個折扣來說罷,我在這一年中間,至少也的的確確的長了十歲年紀。牙齒也掉了,記憶力也消退了,對鏡子剃削鬍髭的早晨,每天都要很驚異地往後看一看,以為鏡子里反映出來的,是別一個站在我後面的沒有到四十歲的半老人。腰間的皮帶,儘是一個窟窿一個窟窿的往裡縮,後來現成的孔兒不夠,卻不得不重用鑽子來新開,現在已經開到第二個了。最使我傷心的是當人家欺凌我侮辱我的時節,往日很容易起來的那一種憤激之,現在怎麼也鼓勵不起來。非但如此,當我覺得受了最大的侮辱的時候,不曉從何處來的一種滑稽的感想,老要使我作會心的微笑。不消說年青時候的種種妄想,早已消磨得乾乾淨淨,現在我連自家的女人小孩的生存,和家中老母的健否等問題都想不起來;有時候上街去雇得著車,坐在車上,只想車夫走往向陽的地方去——因為我現在忽而怕起冷來了——慢一點兒走,好使我飽看些街上來往的行人和組成現代的大同世界的形形色色。看倦了,走倦了,跑回家來,只思弄一點美味的東西吃吃,並且一邊吃,一邊還要想出如何能夠使這些美味的東西吃下去不會飽脹的方法來,因為我的牙齒不好,消化不良,美味的東西,老怕不能一天到晚不間斷的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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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散文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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