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23)
二
現在我們在這裡所享有的,是一年中間最好不過的十月。***江北江南,正是小春的時候。況且世界又是大同,東洋車、牛車、馬車上,一閃一閃在微風裡飄蕩的,都是些除五色旗外的世界各國的旗子。天色蒼蒼,又高又遠,不但我們大家酣歌笑舞的聲音,達不到天聽,就是我們的哀號狂泣,也和耶和華的耳朵,隔著蓬山幾千萬疊。生逢這樣的太平盛世,依理我也應該向長安的落日,遙進一杯祝頌南山的壽酒,但不曉怎麼的,我自昨天以來,明鏡似的心裡,又忽而起了一層翳障。
仰起頭來看看青天,空氣澄清得怖人;各處散射在那裡的陽光,又好像要對我說一句什麼可怕的話,但是因為愛我憐我的緣故,不敢馬上說出來的樣子。腳底下鋪著掃不盡的落葉,忽而索落索落的響了一聲,待我低下頭來向出聲音來的地方望去,又看不出什麼動靜來了,這大約是我們庭后的那一顆大槐樹,又擺脫了一葉負擔了吧。正是午前十點鐘的光景,家裡的人,都出去了,我因為孤零丁一個人在屋裡坐不住,所以才踱到院子里來的,然而在院子里站了一忽,也覺得沒有什麼意思,昨晚來的那一點小小的憂鬱,仍復籠罩在我的心上。
當半年前,每天只是憂鬱的連續的時候,倒反而有一種餘裕來享樂這一種憂鬱,現在連快樂也享受不了的我的脆弱的身心,忽而沾染了這一層雖則是很淡很淡,但也好像是很深的隱憂,只覺得坐立都是不安。沒有方法,我就把香煙連續的吸了好幾枝。
是神明的攝理呢?還是我的星命的佳會?正在這無可奈何的時候,門鈴兒響了。小朋友g君,背了水彩畫具架進來說:
「達夫,我想去郊外寫生,你也同我去郊外走走吧!」
g君年紀不滿二十,是一位很活潑的青年畫家,因為我也很喜歡看畫,所以他老上我這裡來和我講些關於作畫的事。據他說:「今天天氣太好,坐在家裡,太對大自然不起,還是出去走走的好。」我換了衣服,一邊和他走出門來,一邊告訴門房「中飯不來吃,叫大家不要等我」的時候,心裡所感得的喜悅,怎麼也形容不出來。
三
本來是沒有一定目的地的我們,到了路上,自然而然的走向西去,出了平則門。陽光不問城內城外,一例的很豐富的灑在那裡。城門附近的小攤兒上,在那裡攤開花生米的小販,大約是因為他穿著的那件寬大的夾襖的原因罷,覺得也反映著一味秋氣。茶館里的茶客,和路上來往的行人,在這樣和煦的太陽光里,面上總脫不了一副貧陋的顏色;我看看這些人的樣子,心裡又有點不舒服起來了,所以就叫g君避開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夏天常來的這城下長堤上,今天來往的大車特別的少。道旁的楊柳,顏色也變了,影子也疏了。城河裡的淺水,依舊映著晴空,返射著日光,實際上和夏天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我覺得總有一種寂寥的感覺,浮在水面。抬頭看看對岸,遠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縱橫交錯的列在空中。大地的顏色,也不似夏日的蘢蔥,地上的淺草都已枯盡,帶起淺黃色來了。法國教堂的屋頂,也好像失了勢力似的,在半凋的樹林中孤立在那裡。與夏天一樣的,只有一排西山連亘的峰巒。大約是今天空氣格外澄鮮的緣故吧,這排明褐色的屏障,覺得是近得多了,的確比平時近得多了。此外瀰漫在空際的,只有明藍澄潔的空氣,悠久廣大的天空和飽滿的陽光,和暖的陽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兩個著灰色制服的兵來。他們拖了兩個斜短的影子,默默的在向南的行走。我見了他們想起了前幾天平則門外的搶劫的事,所以就對g君說:
「我看這裡太遼闊,取不下景來,我們還是進城去吧!上小館子去吃了午飯再說。」
g君踏來踏去的看了一會,對我笑著說:
「近來不曉怎麼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秘的靈感,常常閃現在我的腦里。今天是不成了,沒有帶顏料和油畫的傢伙來。」
他說著用手向遠處教堂一指,同時又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