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28)
說起了寒郊的散步,實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給與江南居住者的一種特異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長的人,是終他的一生,也決不會有享受這一種清福的機會的。我不知道德國的冬天,比起我們江浙來如何,但從許多作家的喜歡以spaziergang一字來做他們的創作題目的一點看來,大約是德國南部地方,四季的變遷,總也和我們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說十九世紀的那位鄉土詩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1843—1918)吧,他用這一個「散步」做題目的文章尤其寫得多,而所寫的形,卻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國江浙的山區地方來適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濱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里時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裡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你試想想,秋收過後,河流邊三五家人家會聚在一道的一個小村子里,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杈椏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些景緻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隻烏篷小船,茅屋裡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人到了這一個境界,自然會得胸襟洒脫起來,終至於得失俱亡,死生不問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村」的一絕句吧?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麼?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則雪月梅的冬宵三友,會合在一道,在調戲酒姑娘了。「柴門村犬吠,風雪夜歸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靜后的景況。「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詩人的詩句,也許不儘是在江南所寫,而做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儘是江南人,但假了這幾句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比我這一枝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美麗得多?
有幾年,在江南也許會沒有雨沒有雪的過一個冬,到了春間陰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點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節氣推算起來,大約大冷的日子,將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盡頭,最多也總不過是七八天的樣子。像這樣的冬天,鄉下人叫作旱冬,對於麥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卻要受到損傷;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這一種冬天,倒只會得感到快活一點,因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閑步逍遙的機會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國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歡迎的也就是這樣的冬天。
窗外的天氣晴朗得像晚秋一樣;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誘得使你在房間里坐不住,空不如實踐,這一種無聊的雜文,我也不再想寫下去了,還是拿起手杖,擱下紙筆,上湖上去散散步罷!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
北平的四季
對於一個已經化為異物的故人,追懷起來,總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處;隨後再慢慢的想想,則覺得當時所感到的一切壞處,也會變作很可尋味的一些紀念,在回憶里開花。關於一個曾經住過的舊地,覺得此生再也不會第二次去長住了,身處入了遠離的一角,向這方向的雲天遙望一下,回想起來的,自然也同樣地只是它的好處。
中國的大都會,我前半生住過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數;可是當一個人靜下來回想起從前,上海的鬧熱,南京的遼闊,廣州的烏煙瘴氣,漢口武昌的雜亂無章,甚至於青島的清幽,福州的秀麗,以及杭州的沉著,總歸都還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裡的時候,當然還是北京——的典麗堂皇,幽閑清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