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27)
「好得很!好得很!……」我心裡在想「前有圖書,後有武庫,文武之道,備於此矣!」我心裡雖在這樣的自作有趣,但一種沒落的感覺,一種不能再在大都會裡插足的哀思,竟漸漸地漸漸地溶浸了我的全身。
原載一九三三年五月四日至六日《申報·自由談》
雨
周作人先生名其書齋曰苦雨,恰正與東坡的喜雨亭名相反。其實,北方的雨,卻都可喜,因其難得之故。像今年那麼的水災,也並不是雨多的必然結果;我們應該責備治河的人,不事先預防,只曉得糊塗搪塞,虛糜國帑,一旦有事,就互相推諉,但救目前。人生萬事,總得有個變換,方覺有趣;生之於死,喜之於悲,都是如此,推及天時,又何嘗不然?無雨那能見晴之可愛,沒有夜也將看不出晝之光明。
我生長江南,按理是應該不喜歡雨的;但春日暝蒙,花枝枯竭的時候,得幾點微雨,又是一件多麼可愛的事!「小樓一夜聽春雨」,「杏花春雨江南」,「天街細雨潤如酥」,從前的詩人,早就先我說過了。夏天的雨,可以殺暑,可以潤禾,它的價值的大,更可以不必再說。而秋雨的霏微凄冷,又是別一種境地,昔人所謂「雨到深秋易作霖,蕭蕭難會此時心」的詩句,就在說秋雨的耐人尋味。至於秋女士的「秋雨秋風愁煞人」的一聲長嘆,乃別有懷抱者的託辭,人自愁耳,何關雨事。三冬的寒雨,愛的人恐怕不多。但「江關雁聲來渺渺,燈昏宮漏聽沉沉」的妙處,若非身歷其境者決領悟不到。記得曾賓谷曾以《詩品》中語名詩,叫作《賞雨茅屋齋詩集》。他的詩境如何,我不曉得,但「賞雨茅屋」這四個字,真是多麼的有趣!尤其是到了冬初秋晚,正當「蒼山寒氣深,高林霜葉稀」的時節。
原載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七日《立報·林》
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國過過冬天的人,總都知道圍爐煮茗,或吃煊羊肉,剝花生米,飲白乾的滋味。而有地爐,暖炕等設備的人家,不管它們外面是雪深幾尺,或風大若雷,而躲在屋裡過活的兩三個月的生活,卻是一年之中最有勁的一段蟄居異境;老年人不必說,就是頂喜歡活動的小孩子們,總也是個個在懷戀的,因為當這中間,有的是蘿蔔、雅兒梨等水果的閑食,還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熱鬧的節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過後,大江以南的樹葉,也不至於脫盡。寒風——西北風——間或吹來,至多也不過冷了一日兩日。到得灰雲掃盡,落葉滿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陽一上屋檐,鳥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氣來,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門前的隙地里去坐著曝背談天,營屋外的生涯了;這一種江南的冬景,豈不也可愛得很么?
我生長江南,兒時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銘刻特深;雖則漸入中年,又愛上了晚秋,以為秋天正是讀讀書,寫寫字的人的最惠節季,但對於江南的冬景,總覺得是可以抵得過北方夏夜的一種特殊調,說得摩登些,便是一種明朗的調。
我也曾到過閩粵,在那裡過冬天,和暖原極和暖,有時候到了陰曆的年邊,說不定還不得不拿出紗衫來著;走過野人的籬落,更還看得見許多雜七雜八的秋花!一番陣雨雷鳴過後,涼冷一點,至多也只好換上一件夾衣,在閩粵之間,皮袍棉襖是絕對用不著的;這一種極南的氣候異狀,並不是我所說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
江南的地質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紅葉亦有時候會保持得三個月以上的生命。像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後,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一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風和日暖的午後,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歲時的肅殺,並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裡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體會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