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9)
這樣的說了一句,他不知不覺便微微兒的笑了起來。***向四邊一看,太陽已經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邊的地平線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裡,飽受了一天殘照,山的周圍醞釀成一層朦朦朧朧的嵐氣,反射出一種紫不紫紅不紅的顏色來。
他正在那裡出神呆看的時候,喀的咳嗽了一聲,他的背後忽然來了一個農夫。回頭一看,他就把他臉上的笑容改裝成一副憂鬱的面色,好象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見的樣子。
二
他的憂鬱症愈鬧愈甚了。
他覺得學校里的教科書,真同嚼蠟一般,毫無半點生趣。天氣清朗的時候,他每捧了一本愛讀的文學書,跑到人跡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萬籟俱寂的瞬間,在水天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蟲魚,看看白雲碧落,便覺得自家是一個孤高傲世的賢人,一個超然獨立的隱者。有時在山中遇著一個農夫,他便把自己當作了zarathustra,把zarathustra所說的話,也在心裡對那農夫講了。他的megalomania也同他的hypochondria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他竟有連接四五天不上學校去聽講的時候。
有時候到學校里去,他每覺得眾人都在那裡凝視他的樣子。他避來避去想避他的同學,然而無論到了什麼地方,他的同學的眼光,總好象懷了惡意,射在他的背脊上的樣子。
上課的時候,他雖然坐在全班學生的中間,然而總覺得孤獨得很;在稠人廣眾之中感得的這種孤獨,倒比一個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種孤獨還更難受。看看他的同學看,一個個都是興高采烈的在那裡聽先生的講義,只有他一個人身體雖然坐在講堂裡頭,心思卻同飛雲逝電一般,在那裡作無邊無際的空想。
好容易下課的鐘聲響了!先生退去之後,他的同學說笑的說笑,談天的談天,個個都同春來的燕雀似的,在那裡作樂;只有他一個人鎖了愁眉,舌根好象被千鈞的巨石錘住的樣子,兀的不作一聲。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學來對他講些閑話,然而他的同學卻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尋歡作樂去,一見了他那一副愁容,沒有一個不抱頭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學了。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複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
一到了悲憤的時候,他總這樣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靜之後,他又不得不嘲罵自家說: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對你當然是沒有同的,因為你想得他們的同,所以你怨他們,這豈不是你自家的錯誤么?」
他的同學中的好事者,有時候也有人來向他說笑的,他心裡雖然非常感激,想同那一個人談幾句知心的話,然而口中總說不出什麼話來;所以有幾個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遠了。
他的同學日本人在那裡歡笑的時候,他總疑他們是在那裡笑他,他就一霎時的紅起臉來。他們在那裡談天的時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紅起臉來,以為他們是在那裡講他。他同他同學中間的距離,一天一天的遠背起來,他的同學都以為他是愛孤獨的人,所以誰也不敢來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課之後,他挾了書包回到他的旅館里來,有三個日本學生同他同路的。將要到他寄寓的旅館的時候,前面忽然來了兩個穿紅裙的女學生。在這一區市外的地方,從沒有女學生看見的,所以他一見了這兩個女子,呼吸就緊縮起來。他們四個人同那兩個女子擦過的時候,他的三個日本人的同學都問她們說:
「你們上哪兒去?」
那兩個女學生就作起嬌聲來回答說: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個日本學生都高聲笑起來,好象是很得意的樣子;只有他一個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們講了話似的,匆匆跑回旅館里來。進了他自家的房,把書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丟,他就在席上躺下了——日本室內都鋪的席子,坐也席地而坐,睡也睡在席上的——他的胸前還在那裡亂跳;用了一隻手枕著頭,一隻手按著胸口,他便自嘲自罵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