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54)
「馮世芬!馮世芬!不好了!不好了!」
跑到了床邊,她就又急急的說:
「馮世芬,我解了溲之後,用毛紙揩揩,竟揩出了滿紙的血,不少的血!」
馮世芬起初倒也被她駭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了,但等聽到了最後的一句,就哈哈哈哈的笑了起來。因為馮世芬比鄭秀岳大兩歲,而鄭秀岳則這時候還剛滿十四,她來報名投考的時候,卻是瞞了年紀才及格的。
鄭秀岳成了一個完全的女子了,這一年年假考考畢之後,剛回到家裡還沒有住上十日的樣子,她又有了第二次的經驗。
她的容貌也越長得豐滿起來了,本來就粉膩潔白的皮膚上,新生了一種光澤,看起來就象是用絨布擦熟的白玉。從前做的幾件束胸小背心,一件都用不著了,胸部腰圍,竟大了將近一寸的尺寸。從來是不大用心在裝修服飾上的她,這一回年假回來,竟向她的老父敲做了不少的衣裳,買了不少的化妝雜品。
天氣晴暖的日子,和馮世芬上湖邊去閑步,或湖裡去划船的時候,現在她所注意的,只是些同時在游湖的富家子女的衣裝樣式和材料等事。本來對家庭毫無不滿的她,現在卻在心裡深深地感覺起清貧的難耐來了
究竟是馮世芬比她大兩歲年紀,漸漸地看到了她的這一種變化,每遇著機會,便會給以很誠懇很徹底的教誡。譬如有一次她們倆正在三潭印月吃茶的時候,忽而從前面埠頭的一隻大船上,走下來了一群大約是軍閥的家室之類的人。其中有一位類似蕩婦的年輕太太,穿的是一件彷彿由真金線織成的很鮮艷的袍子。袍子前後各綉著兩朵白色的大牡丹,日光底下遠看起來,簡直是一堆光耀眩人的花。緊跟在她後面的一位年紀也很輕的馬弁臂上,還搭著一件長毛烏絨面子烏雲豹皮裡子的斗篷在那裡。鄭秀岳於目送了她們一程之後,就不能自已地微嘆著說:
「一樣的是做人,要做得她那樣才算是不枉過了一生!」
馮世芬接著就講了兩個鐘頭的話給她聽。說,做人要自己做的,濁富不如清貧,軍閥資本家土豪劣紳的錢都是背了天良剝削來的。衣飾服裝的美不算是偉大的美,我們必須要造成人格的美和品性的美來才算偉大。清貧不算倒霉,積著許多造孽錢來誇示人家的人才是最無恥的東西;虛榮心是頂無聊的一種心理,女子的墮落階級的第一段便是這虛榮心,有了虛榮心就會生嫉妒心了。這兩種壞心思是由女子的看輕自己不謀獨立專想依賴他人而生的卑劣心理,有了這種心思,一個人就永沒有滿足快樂的日子了。錢財是人所造的,人而不駕馭錢財反被錢財所駕馭,那還算得是人么?
馮世芬說到了後來,幾乎興奮得要出眼淚,因為她自己心裡也十分明白,她實在也是受著資本家土豪的深刻壓迫的一個窮苦女孩兒。
四
鄭秀岳馮世芬升入了兩年級之後,座位仍沒有分開,這一回卻是馮世芬的第一,鄭秀岳的第二。
春期開課後還不滿一個月的時候,杭州的女子中等學校要聯合起來開一個演說競賽會。在聯合大會未開之前,各學校都在預選代表,練習演說。鄭秀岳她們學校里的代表舉出了兩個來,一個是三年級的李文卿,一個是二年級的馮世芬。但是聯合大會裡出席的代表是只限定一校一個的。所以在聯合大會未開以前的一天禮拜六的晚上,她們代表倆先在本校里試了一次演說的比賽。題目是《富與美》,評判員是校里的兩位國文教員。這中間的一位,姓李名得中,是前清的秀才,湖北人,擔任的是講解古文詩詞之類的功課,年紀已有四十多了。李先生雖則年紀很大,但頭腦卻很會變通,可以說是舊時代中的新人物。所以他的講古文並不拘泥於一格,象放大的纏足姑娘走路般的白話文,他是也去選讀,而他自己也會寫寫的。其他的一位,姓張名康,是專教白話文新文學的先生,年紀還不十分大,他自己每在對學生說只有廿幾歲,可是客觀地觀察他起來,大約比廿幾歲總還要老練一點。張先生是北方人,天才煥,以才子自居。在北京混了幾年,並不曾經過學堂,而寫起文章來,卻總娓娓動人。他的一位在北京大學畢業而在當教員的宗兄有一年在北京死了,於是他就頂替了他的宗兄,開始教起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