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57)
這時候鄭秀岳心裡,早在覺得馮世芬的行為太過分了,所以就溫和地在旁勸馮世芬說:
「馮世芬,且讓他放在這裡,看它一看如何?若要還她,明天教女佣人送回去,也還不遲呀。***」
馮世芬卻不以為然,一定要齋夫馬上帶了回去,但鄭秀岳好奇心重,從齋夫手裡早把那黑皮小方盒接了過來,在光著眼打開來細看。老齋夫把信向桌上一擱,馬上就想走了,馮世芬又叫他回來說:
「等一等,你把它帶了回去!」
鄭秀岳看了那隻精緻的手錶,卻愛惜得不忍釋手,所以眼看著盒子里的手錶,一邊又對馮世芬說:
「索性把她那封信,也打開來看它一看,明天寫封回信教傭人和手錶一道送回,豈不好嗎?」
老齋夫在旁邊聽了,點了點頭,笑著說:
「這才不錯,這才可以教我去回報李文卿。」
鄭秀岳把表盒擱下,伸手就去拿那封信看,馮世芬到此,也沒有什麼主意了,就只能叫老齋夫先去,並且說,明朝當差這兒的傭人,再把信和表一道送上。
六
世芬同學大姊妝次
桃紅柳綠,鳥語花香,芳草繽紛,落英滿地,一日不見,如三秋矣,一秋不見,如三百年也,際此春光明媚之時,恭維吾姊起居迪吉,為欣為頌。敬啟者,茲因吾在演說大會中奪得錦標,殊為僥倖,然飲水思源,不可謂非吾姊之所賜。是以買得銅壺,為姊計漏,萬望勿卻笑納,留作紀念。吾之此出,誠無惡意,不過欲與吾姊結不解之緣,訂百年之好,並非即欲雙宿雙飛,效魚水之歡也。肅此問候,聊表寸衷。
妹李文卿鞠躬
鄭秀岳讀了這一封信后,雖則還不十分懂得什麼叫作魚水之歡,但心裡卻佩服得了不得,從頭到尾,竟細讀了兩遍,因為她平日接到的信,都是幾句白話,讀起來總覺得不大順口。就是有幾次有幾位先生私私塞在她手裡的信條,也沒有象這一封信樣的富於辭藻。她自己雖則還沒有寫過一封信給任何人,但她們的學校里的同學和先生們,在杭州是以擅於寫信出名的。同學好友中的私信往來,當然是可以不必說,就是年紀已經過了四十,光禿著頭,帶著黑邊大眼鏡,肥胖矮小的李得中先生,時常也還在那裡私私寫信給他所愛的學生們。還有瘦弱長身,臉色很黃,頭極長,在課堂上,居然嚴冷可畏,下了課堂,在房間里接待學生的時候,又每長吁短嘆,老在訴說身世的悲涼,家庭的不幸的張康先生,當然也是常在寫信的。可是他們的信,和這封李文卿的信拿來一比,覺得這文的信讀起來要有趣得多。
她讀完信后,心裡盡這樣在想著,所以居然伏倒了頭,一動也不動的靜默了許多時。在旁邊坐著的馮世芬,靜候了她一歇,看她連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了,就用手向她肩頭上去拍了一下,問她說:
「你在這裡獃想什麼?」
鄭秀岳倒臉上紅了一紅,一邊將寫得流利豁達大約是換過好幾張信紙才寫成的那張粉紅布紋箋遞給了馮世芬,一邊卻笑著說:
「馮世芬,你看,她這封信寫得真好!」
馮世芬舉起手來,把她的捏著信箋的手一推。又朝轉了頭,看向書本上去,說:
「這些東西,去看它作什麼!」
「但是你看一看.寫得真好哩。我信雖則接到得很多,可是同這封信那麼寫得好的,卻還從沒有看見過。」
馮世芬聽了她這句話之後,倒也象驚了一頭似的把頭朝了轉來問她說:
「喔,你接到的信,都在拆看的么?」
她又紅了一紅臉,輕輕回答說:
「不看它們又有什麼辦法呢?」
馮世芬朝她看了一眼,微微地笑著,回身就把書桌下面的小抽斗一抽,雜亂地抓出了一大堆信來丟向了她的桌上。
「你要看,我這裡還有許多在這兒。」
這一回倒是鄭秀岳吃起驚來了。她平時總以為只有她,全校中只有她一個人,是在接著這些奇怪的信的,所以有幾次很想對馮世芬說出來,但終於沒有勇氣。而馮世芬哩,平常同她談的,都是些課本的事,和社會上的勢,關於這些私行污事,卻半點也不曾提及過。故而她和馮世芬雖則逾骨肉地要好了半年多,但曉得馮世芬的也在接收這些秘密信件,這倒還是第一次。驚定之後,她伸手向桌上亂堆在那裡的紅綠小信件撥了幾撥,才見了這些信件,都還是原封不動地封固在那裡,信者有些是教員,有些是同學,還有些是她所不知道的人,不過其中的一大部分,卻是曾經也寫信給她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