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63)
「秀!馮世芬在你房裡等得好久了,你一出去她就來的。」
一口氣跑到了東廂房裡,看見了馮世芬的那一張清麗的笑臉,她一撲就撲到了馮世芬的懷裡。兩手緊緊抱住了馮世芬的身體,她什麼也不顧地便很悲切很傷心地哭了出來。起初是幽幽地,後來竟斷斷續續地放大了聲音。
馮世芬兩手撫著了她的頭,也一句話都不說,由她在那裡哭泣,等她哭了有十分鐘的樣子,胸中的鬱憤大約總有點哭出了的時候,馮世芬才抱了她起來,扶她到床上去坐好,更拿出手帕來把臉上的眼淚揩了揩乾凈。這時候鄭秀岳倒在淚眼之下微笑起來了,馮世芬才慢慢地問她說:
「怎麼了?有誰欺侮你了么?」聽到了這一句話,她的剛才止住的眼淚,又接連不斷地落了下來,把頭一衝,重複又倒到了馮世芬的懷裡。馮世芬又等了一忽,等她的泣聲低了一點的時候,便又輕輕地慰撫她說:
「不要再哭了,有什麼事請說出來。有誰欺侮了你不成?」
聽了這幾句柔和的慰撫話后,她才把頭舉了起來。將一雙淚盈的眼睛注視著馮世芬的臉部,搖了幾搖頭,表示她並沒有什麼,並沒有誰欺侮她的意思。但一邊在她的心裡,卻起了絕大的後悔,後悔著剛才的那一種想頭的卑劣。「馮世芬究竟是馮世芬,李文卿哪裡能比得上她萬分之一呢?不該不該,真不應該,我馬上就回到校里把她的那個表那個戒指送還她去,我何以會下流到了這步田地?」
一個鐘頭之後,她兩人就又同平時一樣地雙雙回到了校里。一場小別,倒反增進了她們兩人的愛。這一天晚上,馮世芬仍照常在她的里床睡下,但剛睡好的時候,馮世芬卻把鼻子吸了幾吸,同鄭秀岳說:
「怎麼啦,我們的床上怎麼會有這一種狐腋的臭味?」
鄭秀岳聽她不懂,便問她什麼叫作狐腋,等馮世芬把這種病的癥狀氣息說明之後,她倒笑了起來,突然間把自己的頭捱了過去,在馮世芬的臉上深深地深深地吻了半天。她和馮世芬兩人交好了將近一年,同床隔被地睡了這些個日子,這舉動總算是第一次的最淫污的行為,而她們兩人心裡卻誰也不感到一點什麼別的激刺,只覺得這不過是一種不能以語形容的最親愛的表示而已。
十一
又到了快考暑假考的時候了。學校里的形雖則沒有什麼大的變動,但馮世芬的近來的樣子,卻有點變異起來了。
自從上海回來之後,她對鄭秀岳的親愛之,雖仍舊沒有變過,上課讀書的日程,雖仍舊在那裡照行,但有時候竟會痴痴獃呆地,目視著空中呆坐到半個鐘頭以上。有時候她居然也有故意避掉了鄭秀岳,一個人到操場上去散步,或一個人到空寂無人的講堂上去坐在那裡的。自然對於大考功課的預備,近來也竟忽略了。有好幾晚,她並且老早就到了寢室,在黑暗中摸上了床,一聲不響地去睡在被裡。更有一天晴暖的午後,她草草吃完午飯,就說有點頭痛,去向舍監那裡告了假,回家去了半天,但到晚上回來的時候,鄭秀岳看見她的兩眼腫得紅紅的,似乎是哭過了一陣的樣子。
正當這一天馮世芬不在的午後三點鐘的時候,門房走進了校內,四處在找李文卿,說她父親在會客室里等著要會她。李文卿自從在演說大會得了勝利以後,本來就是全校聞名的一位英雄,而且身體又高又大,無論在操場或在自修室里總可以一尋就見的,而這一天午後竟累門房在校內各處尋了半天終於沒有見到。門房尋李文卿雖則沒有尋到,但因為他見人就問的關係上,這李文卿的爸爸來校的消息,卻早已傳遍了全校。有幾個曾經和李文卿睡過要好的同學,又在誇示人地詳細說述他——李文卿的爸爸——的歷史和李文卿的家庭關係。說他——李文卿的爸爸——本來是在徐州鄉下一個開宿店兼營農業的人。忽而一天寄居在他店裡的一位木客暴卒了,他為這客人衣棺收殮之後,更為他起了一座很好的墳庄。後來他就一年一年的買起田來,居然富傾了敵國。他鄉下的破落戶,于田地產業被他買佔了去以後,總覺得氣他不過,便造他的謠,說他的財產是從謀財害命得來的東西。他有一個姊姊,從小就被賣在杭州鄉下的一家農家充使婢的,後來這家的主婦死了,他姊姊就升作了主婦,現在也已經有五十開外的年紀了。他老人家了財后,便不時來杭州看他的姊姊。他看看杭州地方,宜於安居,又因本地方人對他的仇恨太深,所以於十年前就賣去了他在徐州所有的產業,遷徙到杭州他姊姊的鄉下來住下。他的夫人,早就死了,以後就一直沒有娶過,兒女只有李文卿一個,因此她雖則到了這麼大的年紀,暑假年假回家去,總還是和她爸爸同睡在一鋪。杭州的鄉下人,對這一件事,早也動了公憤了,可是因為他的姊姊為人實在不錯,又兼以鄉下人所抱的全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宗旨,所以大家都不過在背後罵罵他是豬狗畜生,而公開的卻還沒有下過共同的驅逐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