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74)
所以後來到了禮拜天,鄭秀岳也常常到他的房裡去向他借報去了。***一個禮拜,兩個禮拜的過去,她居然也於去還報的時候和他立著攀談幾句了,最後就進到了在他的寫字檯旁坐下來談一會的程度。
吳一粟的那間朝南的前樓,光線異常的亮。房裡頭的陳設雖則十分簡單,但晴冬的早晨,房裡曬滿太陽的時候,看起來卻也覺得非常舒適。一張洋木黃漆的床,擺在進房門的右手的牆邊,上面鋪得整整齊齊,總老有一條潔白印花的被單蓋在那裡的。西面靠牆,是一排麻栗書櫥,共有三個,玻璃門裡,盡排列著些洋裝金字的紅綠的洋書。東面牆邊,靠牆擺著一張長方的紅木半桌,邊上排著兩張藤心的大椅。靠窗橫擺的是一張大號的寫字檯,寫字檯的兩面,各擺有藤皮的靠背椅子一張。東面牆上掛著兩張西洋名畫複製版的鏡框,西面卻是一堂短屏,寫的是一《春江花月夜》。
當鄭秀岳和馮世芬要好的時候,她是尊重學問,尊重人格,尊重各種知識的。但是自從和李文卿認識以後,她又覺得李文卿的見解不錯,世界上最好最珍貴的就是金錢。現在換了環境,逃難到了上海,無端和這一位吳一粟相遇之後,她的心想又有點變動了,覺得馮世芬所說的話終究是不錯的。所以她於借報還報之餘,又問他借了兩卷過去一年間的婦女雜誌去看。
在這婦女雜誌的論說欄、感想欄、創作欄里,名家的著作原也很多,但她先翻開來看的,卻是吳一粟自己做的或譯的東西。
吳一粟的文筆很流利,論說,研究,則做得謹慎周到,象他的為人。從許多他所譯著的東西的內容看來,他卻是一個女性崇拜的理想主義者。他謳歌戀愛,主張以理想的愛和精神的愛來減輕肉慾。他崇拜母性,但以人格感化,和兒童教育為母性的重要天職。至於愛的道德,結婚問題,及女子職業問題等,則以抄譯西洋作者的東西較多,大致還系愛倫凱、白倍兒、蕭百納等的傳述者,介紹到了美國林西的伴侶結婚的時候,他卻加上了一句按語說:「此種主張,必須在女子教育達到了極點的社會中,才能實行。若女子教育,只在一個半開化的階段,而男子的道德墮落,社會的風紀不振的時候,則此種主張反容易為後者所惡用。」由此類推,他的對於紅色的戀,對於蘇俄的結婚的主張,也不難猜度了,故而在那兩卷過去一年的婦女雜誌之中,關於蘇俄的女性及婦女生活的介紹,卻只有短短的一兩篇。
鄭秀岳讀了,最感到趣味的,是他的一篇歌頌死的文章。他以死為愛的極致,他說殉的聖人比殉教的還要崇高偉大。於舉了中外古今的許多例證之後,他結末就造了一句金說:「熱奔放的青年男女喲,我們於戀愛之先,不可不先有一顆敢於死之心,我們於戀愛之後,尤不可不常存著一種無論何時都可以死之念。」
鄭秀岳被他的文章感動了,讀到了一篇他吊希臘的海洛和來安玳的文字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竟湧出來了兩行清淚。當她讀這一篇文字的那天晚上,似乎是舊曆十三四夜的樣子,讀完之後,她竟興奮得睡不著覺。將書本收起,電燈滅黑以後,她仍復痴痴獃呆地回到了窗口她那張桌子的旁邊靜坐了下去。皎潔的月光從窗里射了進來。她探頭向天上一看,又看見了一角明藍無底的夜色天。前樓上他的那張書桌上的電燈,也還紅紅地點著在那裡。她彷彿看見了一灣春水綠波的海來斯滂脫的大海,她自己彷彿是成了那個多多恨的愛弗洛提脫的女司祭,而樓上在書桌上大約是還在寫稿子的那個清麗的吳郎,彷彿就是和她隔著一重海峽的來安玳。
二十
新軍閥的羊皮下的狼身,終於全部顯露出來了。革命告了一個段落之後,革命軍閥就不要民眾,不要革命的工農兵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的夜半,革命軍閥竟派了大軍,在閘北南市等處,包圍住了總工會的糾察隊營部屠殺起來。赤手空拳的上海勞工大眾,以用了那樣重大的犧牲去向孫傳芳殘部手裡奪來的破舊的槍械,抵抗了一晝夜,結果當然是槍械的全部被奪,和糾察隊的全部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