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75)
那時候馮世芬的右肩的傷處,還沒有完全收口。但一聽到了這軍部派人來包圍糾察隊總部的消息,她就連晚冒雨赤足,從滬西走到了閘北。但是糾察隊總部的外圍,革命軍閥的軍隊,前後左右竟包圍了三匝。她走走這條路也不通,走走那條路也不通,終於在暗夜雨里徘徊繞走了三四個鐘頭。天亮之後,卻有一條虯江路北的路通了,但走了一段,又被兵士阻止了去路。
到了第二天早晨,南北市糾察隊的軍械全部被繳去了,糾察隊員也全部被殺戮了,馮世芬趕到了閘北商務印書館的東方圖書館外,仍舊還不能夠進去。含著眼淚,鼓著勇氣,談判爭論了半天,她才得了一個守門的兵士的許可,走進了屍身積壘的那間臨時充作總工會糾察隊本部的東方圖書館內。找來找去的又找了許多時候,在圖書館樓下大廳的角落裡,她終於尋出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陳應環的屍體。因為他是跟廣州軍出北伐,在革命軍到滬之先的三個月前,從武漢被派來上海參加組織總罷工大暴動的,而她自己卻一向就留在上海,沒有去到廣州。
中國的革命運動,從此又轉了方向了。南京新軍閥政府成立以後,第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向各帝國主義的投降和對蘇俄的絕交。馮世芬也因被政府的走狗壓迫不過,從滬西的大華紗廠,轉到了滬東的新開起來的一家廠家。
正當這個中國政治回復了昔日的舊觀,軍閥黨棍貪官污吏土豪劣紳聯結了帝國主義者和買辦地主來壓迫中國民眾的大把戲新開幕的時候,鄭秀岳和吳一粟的戀愛也成熟了。
一向是遲疑不決的鄭秀岳,這一回卻很勇敢地對吳一粟表白了她的傾倒之。她的一刻也離不得愛,一刻也少不得一個依託之人的心,於半年多的久渴之後,又重新燃燒了起來,比從前更猛烈地,更強烈地放起火花來了。
那一天是在陽曆五月初頭的一天很晴爽的禮拜天。吃過午飯,鄭秀岳的父母本想和她上先施公司去購買物品的,但她卻飾辭謝絕了。送她父母出門之後,她就又向窗邊坐下,翻開那兩卷已經看過了好幾次的婦女雜誌來看。偶爾一回兩回,從書本上舉起眼看看天井外的碧落,半彎同海也似的晴空,又象在招引她出去,上空曠的地方去翱翔。對書枯坐了半個多鐘頭,她又把眼睛舉起,在遙望晴空的時候,於前樓上本來是開在那裡的窗門口,她忽而看出了一個也是在依欄呆立,舉頭望遠的吳一粟的半身兒。她坐在那兒的地方的兩扇玻璃窗,是關上的,所以她在窗里,可以看得見樓上吳一粟的上半身,而從吳一粟的樓上哩,因為有反光的玻璃遮在那裡的緣故,雖則低頭下視,也看不見她的。
痴痴地同失了神似地昂著頭向吳一粟看了幾分鐘后,她的心弦,忽而被挑動了。立起身來,換上了一件新制的夾袍,把頭面向鏡子里照了一回,她就拿起了那兩卷裝訂得很厚的婦女雜誌合本,輕輕地走出了廂房,走上樓梯。
這時候房東夫婦,似在樓上統廂房的房裡睡午覺,金媽在廚房間里縫補衣服,而那房東的包車夫又上街去買東西去了,所以全屋子裡清靜得聲響毫無。
她走到了前樓門口,看見吳一粟的房門,開了三五寸寬的一條門縫,斜斜地半掩在那裡。輕輕開進了門,向前走了一步,「吳先生!」的低低叫了一聲,還在窗門口呆立著的吳一粟馬上旋轉了身來。吳一粟看見了她,臉色立時漲紅了,她也立住了腳,面孔紅了一紅。
「吳先生,你站在窗門口作什麼?」
她放著微笑,開口就了這一句問。
「你不在用功么?我進來,該不會耽誤你的工夫罷?」
「哪裡!哪裡!我剛才看書看得倦了,呆站在這兒看天。」
說出了這一句話后,他的臉又加紅了一層。
「這兩卷雜誌,我都讀過了,謝謝你。」
說著她就走近了書桌,把那兩大卷書放向了桌上。吳一粟這時候已經有點自在起來了,向她看了一眼,就也微笑著移動了一移動藤椅,請她在桌子對面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馬上在桌子這面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