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4)
「雅儒這小孩,一定很有出息,你一定培植他出來,若要錢用,我盡可以為你出力。***」
我說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還沒有告訴出來。他姓朱,名字叫「雅儒」。我們學校里的稱呼,本來是連名帶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朱雅儒」;而他叫人,卻總不把名字放進去,只叫一個姓氏,底下添一個君字。因此他總不直呼其名的叫我「李厥民」,而以「李君」兩字叫我。我起初還聽不慣,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後來也就學了他,叫他「朱君」「朱君」了。
陳家的老頭兒既然這樣的重視他,對於他父親提出的借款問題,當然是百無一拒的。所以我想他們家裡,欠陳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數。
那一天,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親向陳家去借了驢車驢子,送我們進城來,我在路上因為沒有話講,就對他說:
「可惜陳家的惠英沒有讀書,她實在是聰明得很!」
他起初聽了我這一句話,臉上忽而紅了一紅,後來覺得我講這話時並沒有惡意含著,他就嘆了一口氣說:
「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
我看他的神氣,似乎他不大願意我說這些女孩兒的事,所以我也就默默的不響了。
那一天到了學校之後,同學們都還沒有回來,我和他兩個人逛逛廠甸,聽聽戲,也就貓貓虎虎將一個寒假過了過去。開學之後,又是刻版的生活,上課下課,吃飯睡覺,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別去,回南邊的家裡來住了兩個月。上車的時候,他送我到車站上來,說了許多互相勉勵的說話,要我到家之後,每天寫一封信給他,報告南邊的風物。而我自家呢,說想於暑假中去當兩個月家庭教師,好弄一點零用,買一點書籍。
我到南邊之後,雖則不天天寫信,但一個月中間,也總計要和他通五六封信。我從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並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黃的人家教書,每月也可得二十塊錢薪水。
到陽曆八月底邊,他寫信來催我回京,並且說他於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次,陳家的惠英還在問起我的消息呢。
因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當日在殷家集過年的事來了。惠英的貌並不美,不過皮膚的細白實在是北方女子中間所少見的。一雙大眼睛,看人的時候,使人要懼怕起來;因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見一切的樣子。身材不矮不高,一張團團的面使人一見就覺得她是一個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幹,自她後母死後,一切家計都操在她的手裡。她的家裡,洒掃得很乾凈。西面的一間廂房,是她的起坐室,一切賬簿文件,都擱在這一間廂房裡。我和朱君於過年前後的幾天中老去坐談的,也是在這間房裡。她父親喜歡喝點酒,所以正月里的幾天,他老在外頭。我和朱君上她家裡去的時候,不是和她的幾個弟弟說笑話,談故事,就和她講些北京學校里的雜事。朱君對她嚴謹沉默,和對我們同學一樣。她對朱君亦沒有什麼特別的親熱的表示。
只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過晚飯之後,朱君忽而從家中走了出去。我和他父親談了些雜天,抽了一點空,也順便走了出去,上前面陳家去,以為朱君一定在她那裡坐著。然而到了那廂房裡,和她的小兄弟談了幾句話之後,問他們「朱君來過了沒有?」他們都搖搖頭說「沒有來過」。問他們的「姐姐呢?」他們回答說「病著,睡覺了。」
我回到朱家來,正想上炕去睡的時候,從前面門裡朱君卻很快的走了進來。在煤油燈底下,我雖看不清他的臉色,然而從他和我說話的聲氣及他那雙紅腫的眼睛上看來,似乎他剛上什麼地方去痛哭了一場似的。
我接到了他催我回京的信后,一時連想到了這些細事,心裡倒覺得有點好笑,就自自語的說了一句:
「老朱!你大約也掉在戀愛里了吧?」
陽曆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學校里來,床位飯案等事,他早已為我弄好,弄得和他在一塊。暑假考的成績,也已經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卻在他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