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5)
開學之後,一切都和往年一樣,我們的生活也是刻版式的很平穩的過去了一個多月。北京的天氣,新考入來的學生,和我們一班的同學,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是同上學期一樣的沒有什麼變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卻比從前有點不同起來了。
平常本來是沉默的他,入了陽曆十月以後,更是悶聲不響了。本來他用錢是很節省的,但是新學期開始之後,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拚命的喝幾杯之後,他就放聲罵社會制度的不良,罵經濟分配的不均,罵軍閥,罵官僚,末了他尤其攻擊北方農民階級的愚昧,無微不至。我看了他這一種悲憤,心裡也著實為他所動,可是到後來只好以順天守命的老生常談來勸他。
本來是勤勉的他,這一學期來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燈鈴打了之後,他還是一個人在自修室里點著洋蠟,在看英文的愛倫凱,倍倍兒,須帝納兒等人的書。我也曾勸過他好幾次,教他及時休養休養,保重身體。他卻昂然的對我說:
「象這樣的世界上,象這樣的社會裡,我們偷生著有什麼用處?什麼叫保重身體?你先去睡吧!」
禮拜六的下午和禮拜天的早晨,我們本來是每禮拜約定上郊外去走走的;但他自從入了陽曆十月以後,不推託說是書沒有看完,就說是身體不好,總一個人留在寢室里不出去。實際上,我看他的身體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兩道很濃的眉毛,投下了兩層陰影,他的眼窩陷落得很深,看起來實在有點怕人,而他自家卻還在起早落夜的讀那些提倡改革社會的書。我注意看他,覺得他的飯量也漸漸的減下去了。
有一天寒風吹得很冷,天空中遮滿了灰暗的雪,彷彿要下大雪的早晨,門房忽而到我們的寢室里來,說有一位女客,在那裡找朱先生。那時候,朱君已經出去上操場上去散步看書去了。我走到操場上,尋見了他,告訴了他以後,他臉上忽然變得一點血色也沒有,瞪了兩眼,同獃子似的儘管問我說:
「她來了么?她真來了么?」
我倒被他駭了一跳,認真的對他說:
「誰來謊你,你跑出去看看就對了。」
他出去了半日,到上課的時候,也不進教室里來;等到午後一點多鐘,我在下堂上自修課去的路上,卻遇見了他。他的臉色更灰白了,比早晨我對他說話的時候還要陰鬱,鎖緊了的一雙濃厚的眉毛,陰影擴大了開來,他的全臉部上都罩著一層死色。我遇見了他,問他早晨來的是誰,他卻微微的露了一臉苦笑說:
「是惠英!她是上京來買貨物的,現在和她爸爸住在打磨廠高升店。你打算去看她么?我們晚上一同去吧!去和他們聽戲去。」
聽了他這一番話,我心裡倒喜歡得很,因為陳家的老頭兒的話,他是很要聽的。所以我想吃過晚飯之後,和他同上高升店去,一則可以看看半年多不見的惠英,二則可以托陳家的老頭兒勸勸朱君,勸他少用些功。
吃過晚飯,風颳得很大,我和他兩個人不得不坐洋車上打磨廠去。到高升店去一看,他們父女兩人正在吃晚飯,陳老頭還在喝白乾,桌上一個羊肉火鍋燒得滿屋裡都是火鍋的香味。電燈光為火鍋的熱氣所包住,照得房裡朦朦朧朧。惠英著了一件黑布的長袍,立起來讓我們坐下喝酒的時候,我覺得她的相兒卻比在殷家集的時候美得多了。
陳老頭一定要我們坐下去喝酒,我們不得已就坐下去喝了幾杯。一邊喝,一邊談,我就把朱君近來太用功的事說了一遍。陳老頭聽了我的話,果然對朱君說:
「雅儒!你在大學里,成績也不算不好,何必再這樣呢?聽說你考在第二名,也已經可以了,你難道還想奪第一名么?……總之,是身體要緊。……你的家裡,全都在盼望你在大學里畢業后,賺錢去養家。萬一身體不好,你就是學問再好一點,也沒有用處。」
朱君聽了這些話,儘是悶聲不語,一杯一杯的在俯著頭喝酒。我也因為喝了一點酒,頭早昏痛了,所以看不出他的表來。一面回過頭來看看惠英,似乎也俯著了頭,在那裡落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