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7)

7.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7)

我走近他父親的身邊,問陳老頭哪裡去了。他父親說:

「他們惠英要於今天出嫁給一位軍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我又問朱君服的是什麼葯,他父親只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不過他服了葯后,卻瀉到如今,現在是好象已經不行了。」

我心裡想,這一定是服藥服錯了,否則,三天之內,他何以會變得這樣的呢?我正想說話的時候,卻又聽見了一陣腹瀉的聲音,朱君的頭在枕上搖了幾搖,喉頭咯咯的響起來了。我的毛悚豎了起來,同時他父親,他媳婦兒也站起來趕上他的枕頭邊上去。我看見他的頭往上抽了幾抽,喉嚨頭格落落響了幾聲,微微抽動了一刻鐘的樣子,一切的動靜就停止了。他的媳婦兒放聲哭了起來,他的父親也因急得痴了,倒只是不聲的呆站在那裡。我卻忍耐不住了,也低下頭去在他耳邊「朱君!」「朱君!」的絕叫了兩三聲。

第二天早晨,天又下起微雪來了。我和朱君的父親和他的媳婦,在一輛大車上一清早就送朱君的棺材出城去。這時候城內外的居民還沒有起床,長街上清冷得很。一輛大車,前面載著朱君的靈樞,後面坐著我們三人,慢慢的在雪裡轉走。雪片積在前面罩棺木的紅氈上,我和朱君的父親卻包在一條破棉被裡,避著背後吹來的北風。街上的行人很少,朱君的媳婦幽幽在哭著的聲音,覺得更加令人傷感。

大車走出永定門的時候,黃灰色的太陽出來了,雪片也似乎少了一點。我想起了去年冬假里和朱君一道上他家去的光景,就不知不覺的向前面的靈樞叫了兩聲,忽兒按忍不住地嘩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六日

原載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日《教育雜誌》月刊第十九卷第七號「教育文藝」欄,表時題名《考試》

沉淪

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

他的早熟的性,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築愈高了。

天氣一天一天的清涼起來,他的學校開學之後,已經快半個月了。那一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

晴天一碧,萬里無雲,終古常新的皎日,依舊在她的軌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裡行走。從南方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著一種香氣,一陣陣的拂上面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彎曲同白線似的鄉間的官道上面,他一個人手裡捧了一本六寸長的wordsworth的詩集,盡在那裡緩緩的獨步。在這大平原內,四面並無人影;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聲兩聲的遠吠聲。悠悠揚揚的傳到他耳膜上來。他眼睛離開了書,同做夢似的向有犬吠聲的地方看去,但看見了一叢雜樹,幾處人家,同魚鱗似的屋瓦上,有一層薄薄的蜃氣樓,同輕紗似的在那裡飄蕩。

「oh,youserenegossamer!youbeautifulgossamer!」

這樣的叫了一聲,他的眼睛里就湧出了兩行清淚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獃獃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覺得背上有一陣紫色的氣息吹來,息索的一響,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夢境打破了,他迴轉頭來一看,那枝小草還是顛搖不已,一陣帶著紫羅蘭氣息的和風,溫微微的噴到他那蒼白的臉上來。在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這澄清透明的以太(ether)中,他的身體覺得同陶醉似的酥軟起來。他好象是睡在慈母懷裡的樣子。他好象是夢到了桃花源里的樣子。他好象是在南歐的海岸,躺在人膝上,在那裡貪午睡的樣子。

他看看四邊,覺得周圍的草木,都在那裡對他微笑。看看蒼空,覺得悠久無窮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裡點頭。一動也不動的向天看了一會,他覺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著了翅膀,肩上掛著了弓箭,在那裡跳舞。他覺得樂極了。便不知不覺開了口,自自語的說:

「這裡就是你的避難所。世間的一般庸人都在那裡妒忌你,輕笑你,愚弄你;只有這大自然,這終古常新的蒼空皎日,這晚夏的微風,這初秋的清氣,還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慈母,還是你的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與那些輕薄的男女共處去,你就在這大自然的懷裡,這純樸的鄉間終老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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