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獵豹(上)》(5)
第五部
他轉過身,直視那個物體。它就站在他前方,動也不動,彷彿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彷彿它是他的影子。
46紅甲蟲
哈利睜開雙眼,看見兩個空酒瓶之間有一隻又大又方的紅甲蟲朝他爬來,同時發出如貓一般的低頻顫動聲。紅甲蟲停止發出聲音,接著又再度發出顫動聲,輕叩玻璃桌面,朝他爬行五厘米,在煙灰中留下一條細小痕迹。哈利伸手抓住它,放到耳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好像被碾碎的石頭在摩擦:「別再打給我了,愛斯坦。」
「哈利……」
「你是誰?」
「我是卡雅,你在做什麼?」
哈利看了看來電顯示,確定對方說的是實話。
「我在休息。」他感覺胃部準備再度清空裡頭的東西。
「在哪裡休息?」
「在沙發上。我要掛電話了,除非你有重要的事。」
「你是說你在奧普索鄉的家裡嗎?」
「哦,我看看,壁紙看起來應該是。卡雅,我得掛了。」
哈利將手機丟到沙發另一端,東倒西歪地站起來,屈身找到平衡,蹣跚地向前走,把頭部當作導航裝置和撞錘。他的頭引導他走進廚房,並未撞到任何東西。他把雙手放在水槽兩側,一張口便將胃裡的東西如噴泉般射出來。
他再度睜開眼睛,看見餐盤架還在水槽里,稀薄的黃綠色嘔吐物沿著一個直立放置的盤子流下。他打開水龍頭。作為再開酒戒的酒鬼有個好處,那就是到了第二天,你的嘔吐物就不會再堵住排水口。
哈利喝了點兒自來水。不多。作為資深酒鬼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知道你的胃有多少耐受力。
他回到客廳,交叉雙腿,彷彿剛尿褲子。事實上他並未檢查自己有沒有尿褲子。他在沙發上躺下來,聽見另一端傳來低沉沙啞的聲音,彷彿一個小人兒正在用小小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他在雙腳之間摸索,再度把手機放到耳邊。
「什麼事?」
他不知道該拿如同岩漿般灼燒他喉嚨的膽汁怎麼辦,是該咳出來,還是吞下去?還是讓他的喉嚨被灼燒,只因他活該。
他聆聽卡雅說她想見他,問可不可以去艾克柏餐廳跟她碰面。現在,或是一小時后。
哈利看著咖啡桌上的兩個占邊威士忌空瓶,又看看錶。七點。酒品專賣店已經打烊了,但餐廳酒吧有賣酒。
「現在。」他說。
他按下結束鍵,不一會兒手機又響了起來。他查看來電顯示,按下接聽鍵:「嘿,愛斯坦。」
「你終於接電話了!媽的哈利,我都快以為你像吉米·亨德里克斯那樣嗝屁了。」
「你可以載我去艾克柏餐廳嗎?」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見鬼的計程車司機嗎?」
十八分鐘后,愛斯坦的計程車停在歐拉夫家的台階外,朝打開的窗戶里叫喊,露齒而笑:「你需要人幫你鎖門嗎,醉鬼?」
「晚餐?」愛斯坦高聲叫道。車子經過諾斯特朗市,向前駛去。「你是要去上她還是你已經上過她了?」
「冷靜點兒,我們是一起工作的同事。」
「對,就像我前妻說的:『你覬覦你每天看到的事物。』這句話她一定是從那些虛華的雜誌上看來的。只不過她指的不是我,而是她辦公室的那個渾蛋。」
「你又沒結過婚,愛斯坦。」
「我本可能結婚的啊。那傢伙穿挪威毛衣,打領帶,說一口新挪威語。他說的不是方言,而是他媽的充滿民族浪漫主義、伊瓦爾·奧森11式的新挪威語。我不騙你。你能想象嗎?一個人躺在床上,心想現在你的老婆候選人正忙著在辦公桌上跟別人做愛,眼前還浮現出彩色毛衣和白色屁股的畫面,那個白痴用力衝撞,最後停下來,雙臀緊縮,用新挪威語大喊:EGKJEM!(我射了!)」
愛斯坦瞥了哈利一眼,只見哈利什麼反應都沒有。
「天哪,哈利,你不覺得很幽默嗎?難道你有那麼生氣嗎?」
卡雅坐在窗邊,側頭沉思,看著整座城市。一聲輕咳令她轉過頭來。原來是餐廳領班,領班臉上露出「菜單上有但廚房說沒有」的抱歉神情,低低彎下腰,用非常低沉的聲音說話,卡雅幾乎聽不見他說什麼。
「很遺憾您的同伴來了,」領班臉上一紅,趕緊更正說,「我是說,很遺憾我們不能讓他進來,他……他的精力太旺盛了,我們餐廳的政策是……」
「好,」卡雅說,站了起來,「他在哪裡?」
「他在外面等你。他進來的時候在酒吧買了一杯酒,帶出去了。不知道可不可以麻煩你把酒杯拿回來。你知道,我們可能會因為這種事丟了飯碗。」
「好,可以請你幫我把外套拿來嗎?」卡雅說,快步穿過餐廳,領班緊張地跟在後頭。
卡雅走出餐廳,看見哈利。哈利搖搖晃晃地站在斜坡旁的矮牆邊,就在上次他們站的地方。
卡雅走到哈利身旁,看見矮牆上放著一個空杯。
「看來我們註定沒辦法在這家餐廳用餐,」她說,「有什麼提議嗎?」
哈利聳聳肩,從扁酒壺裡喝了口酒:「可以去薩沃伊飯店的酒吧,如果你不是很餓的話。」
卡雅用外套緊緊裹住身體:「我不是很餓。還是帶我四處看看吧,這裡是你的地盤,我開車來的。你可以帶我去看你以前常去的碉堡。」
「那裡又冷又丑,」哈利說,「到處都是尿臊味和濕嗒嗒的煙灰。」
「我們可以抽煙,」卡雅說,「欣賞風景。你有更好的提議嗎?」
一艘宛如聖誕樹般點著輝煌燈火的游輪緩緩穿過黑暗,在山下的峽灣里無聲無息地朝城市前進。哈利和卡雅坐在碉堡頂端的潮濕水泥上,都不覺得有寒意鑽入體內。卡雅接過哈利遞來的小酒瓶,喝了口酒。
「用扁酒壺裝紅酒?」她說。
「我爸的酒櫃只剩紅酒,反正只是拿來應應急。你最喜歡的男演員是誰?」
「該你先說了。」卡雅說,喝了一大口。
「羅伯特·德尼羅。」
卡雅做個鬼臉:「《老大靠邊閃》?《拜見岳父大人》?」
「我永遠擁戴《計程車司機》和《獵鹿人》。我是死忠影迷。那你呢?」
「約翰·馬爾科維奇。」
「嗯,很好。為什麼?」
卡雅想了想:「我覺得是那份後天培養出來的邪惡氣質,那不是我喜歡的人類特質,可是我喜歡他把它表現出來。」
「而且他有一張女性化的嘴唇。」
「那樣好嗎?」
「對,每一個優秀的演員都有女性化的嘴唇,或者有尖細的女性化聲音,像是凱文·史派西、菲利普·塞默·霍夫曼。」哈利從煙盒裡抽出一根香煙,遞給卡雅。
「你先幫我點煙吧,」卡雅說,「這些人都不是太陽剛。」
「米基·洛克,他有女性化的聲音,女性化的嘴巴。詹姆斯·伍茲的嘴唇像淫蕩的玫瑰,讓人看了就想親。」
「可是他的聲音不尖。」
「他的聲音像母羊一樣咩咩叫。」
卡雅大笑,接過點燃的香煙:「別這樣,電影里的陽剛男人還是有低沉沙啞的嗓音,布魯斯·威利斯就是個好例子。」
「對,布魯斯·威利斯,他的聲音可以說是沙啞,可是要說低沉?恐怕沒有吧。」哈利眯起雙眼,面對城市,用假音嘶聲說,「看來在這麼高的地方,什麼屁都沒辦法掌控。」
卡雅爆出大笑,香煙從她嘴裡噴出,彈跳著落下牆壁,沒入矮樹叢中,發出點點火光。
「模仿得很爛?」
「簡直爛透了,」卡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該死,你害我忘了我要說的那個外形陽剛可是聲音女性化的男演員是誰。」
哈利聳聳肩:「你會想起來的。」
「以前艾文和我也有個像這樣的地方,」卡雅說,接過另一根香煙,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彷彿它是一根待錘的釘子。「一個我們覺得沒有人會知道的地方,我們可以躲在那裡,把秘密說給對方聽。」
「想跟我說一說嗎?」
「說什麼?」
「你哥哥,他發生了什麼事?」
「他死了。」
「我知道,我以為你會跟我說其他的事。」
「什麼其他的事?」
「呃,比方說,為什麼你把他看得好像聖人一樣?」
「我有嗎?」
「你沒有嗎?」
卡雅的搜尋目光在哈利身上游移。「酒。」她說。
哈利將小酒壺遞給她,她貪婪地喝了一大口。
「他留了一張字條,」卡雅說,「艾文非常敏感又脆弱,有時他滿臉都是笑意,充滿笑聲,他一出現就好像把陽光帶了進來。如果你有問題,只要他出現,問題似乎就蒸發了,就好像……呃,就好像朝露碰到陽光一樣。可是在他黑暗的時期正好相反,他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寂靜,空氣中似乎懸盪著一出徘徊不去的悲劇,你可以在他的沉默里聽見這出悲劇。音樂都是小調,美麗卻又可怕,你明白嗎?可是有些陽光好像儲存在他眼睛里,因為他的眼睛還繼續在笑,非常怪異。」
卡雅打個冷戰。
「那時候是暑假,陽光普照,是那種艾文才能帶來的好天氣。我們全家去徹默島的避暑別墅,那天我起床后直接去商店買草莓,回來的時候早餐已經煮好了,媽媽朝二樓大喊,要艾文趕快下來,但是他沒回答。我們想他應該還在睡覺,有時他會睡很久的懶覺。我上樓去我房間拿東西,經過他的房間時,我敲了敲門,大聲說:『有草莓喲。』我打開我的房門,耳朵還是留意他有沒有回應。當你走進自己的房間,你不會東看西看,只會直接去找你要的,比如說擺在床頭柜上的書、窗檯或裝魚餌的盒子。我沒有立刻看見他,只注意到光線好像不太一樣,接著我看了旁邊一眼,起初只看見他的赤腳。他的腳每一寸我都熟悉。以前他會付我一克朗去搔他的腳,他好喜歡那種感覺。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他在飛,他終於學會飛了。我的視線繼續往上移。他穿著我織給他的淺藍色毛衣,用延長線在電燈上上吊。他一定是等我出去以後,才進我的房間。我想跑,但卻無法移動,我的腳好像在地上生了根,所以我只好站在那裡看著他,他距離我是那麼近。我想叫媽媽,用儘力氣想喊出來,可是嘴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卡雅垂下頭,輕彈煙灰,抽了好大一口。
「接下來的事我只記得片段。他們給我吃藥,讓我鎮靜下來。三天後,我復原了,可是他們已經埋葬了他。他們說我沒去參加喪禮也好,因為壓力太大。我聽了立刻生病,整個夏天都在發燒。我總認為他的喪禮辦得太快,好像他的死法讓人覺得丟臉似的,你不覺得嗎?」
「嗯。你說他留了一張字條?」
卡雅望向峽灣:「字條放在我的床頭柜上,上頭寫說他愛上一個永遠得不到的女孩,他不想活了,要我們原諒他讓我們承受這麼多痛苦,還說他知道我們愛他。」
「嗯。」
「我非常訝異,艾文從沒說過他愛上一個女孩,他幾乎什麼事都會告訴我。如果是羅爾……」
「羅爾?」
「對,那年夏天我交了第一個男朋友。他人很好,又有耐心,我生病的時候幾乎每天都來看我,聽我說艾文的事。」
「聽你說艾文是個多麼棒的人。」
「一點兒也沒錯。」
哈利聳聳肩:「我母親過世以後我也是這樣,可是愛斯坦不像羅爾那麼有耐心,他直接問我是不是要創立一個新的宗教。」
卡雅咯咯輕笑,抽了口煙:「我想最後羅爾覺得艾文的回憶讓一切都透不過氣,包括他自己。那是個短暫的戀情。」
「嗯,但艾文還在。」
卡雅點了點頭:「就在我打開的每一扇門後頭。」
「這就是原因,對不對?」
卡雅又點了點頭:「那年夏天我出院回家,走到我的房間門口,卻沒辦法把門打開,我就是沒辦法。因為我知道只要一打開門,就會看見他吊在那裡,而且都是我的錯。」
「總是我們的錯,對不對?」
「總是這樣。」
「沒有人可以說服我們相信那不是我們的錯,連我們自己都辦不到。」哈利在黑暗中摁熄香煙,又點了一根。
山下的游輪已駛進碼頭。
一陣風吹過碉堡的槍眼,發出空洞陰沉的嗚嗚聲響。
「你為什麼哭?」哈利柔聲問道。
「因為都是我的錯,」卡雅低聲說,淚珠滾落臉龐。「一切都是我的錯。你一直都知道,對不對?」
哈利吸了口煙,把煙拿開嘴邊,朝煙頭火光呼出煙:「也不是『一直』都知道。」
「什麼時候知道的?」
「在東尼家門口看見畢爾·侯勒姆的表情那一刻知道的。他是個優秀的鑒識員,但他不是羅伯特·德尼羅,他臉上的驚訝表情不是演出來的。」
「就這樣?」
「這樣就夠了。我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不知道我會去東尼家,因此他並沒有去偷看我計算機上的數據,也沒有把消息泄露給貝爾曼。既然畢爾不是間諜,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
卡雅點了點頭,擦去眼淚:「你為什麼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為什麼不狠狠責備我?」
「這樣有什麼意義?我想你這樣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卡雅搖了搖頭,讓淚水流下。
「我不知道他對你承諾過什麼,」哈利說,「我猜可能是威霸天下的新克里波的高級職位吧,而且我說的沒錯,你心有所屬的那個傢伙已婚,跟你說他會為了你離開老婆小孩,可是卻永遠做不到。」
卡雅靜靜啜泣,彎下脖子,彷彿頭部過於沉重。像是一朵灑滿雨水的花,哈利心想。
「我不明白的是,今天晚上你為什麼要跟我碰面,」哈利說,對著他的香煙露出不滿的表情,也許他該換個牌子了,「起初我以為你要跟我說你是間諜,但我很快就發現不是。我們在等誰嗎?是不是有什麼事會發生?我是說,我已經被推到界外了,還能對他們造成什麼傷害?」
卡雅看看錶,吸了吸鼻涕:「我們可以回你家嗎,哈利?」
「為什麼?是不是有人在那裡等我們?」
卡雅點了點頭。
哈利喝完小酒壺裡的酒。
門被撬開,地上的裂片顯示門是被撬棒撬開的。手法不精巧,一點兒也不低調,這是警方的侵入手法。
哈利在台階上回頭,看見卡雅下了車,雙臂交疊,站立原地。他走進屋內。
客廳十分昏暗,唯一的光線來自開著的酒櫃,但這幽微燈光足以讓他辨認出坐在窗邊的人影。
「貝爾曼,」哈利說,「你坐的是我父親的扶手椅。」
「我得找別的地方坐,」米凱說,「沙發有怪味,連狗聞到都避開。」
「你想喝點兒什麼嗎?」哈利朝酒櫃點點頭,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還是你已經找到你想喝的了?」
哈利辨認出米凱搖了搖頭:「不是我找到的,是狗找到的。」
「嗯,我想你應該有搜索令吧,但我懷疑是根據什麼理由。」
「我們接到匿名線報,說你通過無知的第三者將違禁品走私到國內,而且可能藏在這裡。」
「你說的是?」
「嗅探犬找到了某樣東西,一個黃褐色小球,包在鋁箔紙里,看起來不像國內常見的違禁品,所以目前我們還不清楚那是什麼,不過我們正考慮要拿去分析。」
「正考慮?」
「那可能是鴉片,也可能是一團橡皮泥或黏土,視情況而定。」
「視什麼情況?」
「視你的情況,哈利,還有我的情況。」
「是嗎?」
「如果你同意幫我們一個忙,我就可能視它為橡皮泥,不送去檢驗。身為主管就是得分配資源使用的優先順序,不是嗎?」
「你是老大,你說了算。要我幫什麼忙?」
「你是個不喜歡拐彎抹角的人,霍勒,所以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要你當代罪羔羊。」
哈利看見桌上那瓶占邊威士忌的瓶底有一圈褐色液體,只能忍住衝動,不把酒瓶抓過來湊上嘴巴。
「我們必須釋放東尼·萊克,他在至少兩起命案上有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我們掌握的證據只有他打給一名被害人的電話而已。我們在媒體上把話講得太強硬,萊克和他未來的丈人可能會來為難我們。今晚我們會向媒體發出一篇聲明稿,說明我們之所以逮捕萊克,完全是根據飽受爭議的哈利·霍勒警監對一名可憐的警署女事務律師花言巧語騙來的藍單,而且這次的逮捕行動是你一個人策劃的,因此你將負起全責。克里波在萊克被逮捕之後發現事有蹊蹺,因此加以干預,並在跟萊克談話之後澄清事實,立刻釋放他。你必須同意我們的說法,簽署這份聲明稿,而且不能再對調查工作發表聲明,一個字都不能,明白嗎?」
哈利第二次看著瓶底余酒,陷入沉思:「嗯,相當棘手。你認為在你站在攝影機前方,高舉雙手,宣布兇手被逮捕,攬下功勞之後,媒體還會輕易相信這個說法嗎?」
「聲明稿上會說,是我一肩扛起責任,我認為掩護這次的逮捕行動是我們的責任,儘管我們對你可能捅出婁子感到不安,但是當你堅持要領導逮捕行動的時候,我並未阻止,因為你是資深警監,況且你又不隸屬於克里波。」
「而我之所以簽名,是因為如果我不簽,就會被控走私和持有毒品?」
米凱十指指尖互觸,靠上椅背。
「正確。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立刻將你拘押,等候審判,這樣就太遺憾了,因為我知道你想去醫院陪你父親,據我所知,他活不長久了,真是令人難過。」
哈利靠上沙發。他知道他應該發飆,過去那個年輕的哈利一定會發飆,但現在這個哈利只想把自己埋在沾了汗水和嘔吐物的沙發里,閉上眼睛,希望這些人離開,走得乾乾淨淨,包括米凱、卡雅和窗邊的人影。但他的大腦仍繼續自動進行後天養成的推理習慣。
「除了我之外,」哈利聽見自己說,「萊克為什麼要接受這個說法?他知道逮捕他的是克里波,偵訊他的也是克里波。」
米凱還沒說話,哈利就知道他會怎麼回答。
「因為萊克知道被逮捕過的人會留下不愉快的陰影,尤其對他這種人更是如此,何況他正努力要贏得投資人的信心。為了擺脫這個陰影,最好的辦法是認可我們的聲明稿。這份聲明稿指出,這次的逮捕行動是由警界一名我行我素、獨來獨往的警察不分青紅皂白執行的,非常不專業。你同意嗎?」
哈利點了點頭。
「反正呢,對警方而言……」
「我擔下所有罪狀,是在保護整個警界的名聲。」
米凱微微一笑:「我總認為你是個相當聰明的人,霍勒。這是不是代表我們達成共識了呢?」
哈利想了想。倘若米凱現在離開,他就可以去看看瓶底是不是真的還剩下幾滴威士忌。他點點頭。
「這是聲明稿,我要你在這裡簽名。」米凱將紙、筆推過咖啡桌。燈光太暗,看不見內容,但是無所謂。哈利簽了名。
「很好,」米凱說,拿起那張紙,站起來。屋外街燈的光線落在米凱臉上,看上去彷彿化了彩妝,閃閃發光。「這樣對我們大家都是最好的,好好想想吧,哈利,去休息一下。」
訪客的仁慈關懷,哈利心想。他閉上雙眼,感覺睡神歡迎他投入懷抱,接著又睜開雙眼,掙扎著站起來,跟著米凱走下台階。卡雅依然雙臂交抱,站在她的車子旁邊。
哈利看見米凱對卡雅點頭示意,卡雅聳了聳肩。哈利看著米凱穿越馬路,坐上車,發動引擎,駕車離去。卡雅走到台階前,說話聲依然帶著哭腔。
「你為什麼要打畢爾·侯勒姆?」
哈利轉身打算進屋,但卡雅的動作更快,一步踏上兩級階梯,擋在哈利和門之間,呼吸急促,溫熱的氣息噴在哈利臉上。
「你知道他是清白的,為什麼還打他?」
「你走吧,卡雅。」
「我不走!」
哈利看著她,知道這件事無法對她解釋。他明白原來卡雅才是間諜的那一刻,十分心痛且驚訝,痛到讓他一拳揮出,打中侯勒姆那張訝異、無辜的月亮臉。侯勒姆臉上的表情,正好反映出哈利自己竟然這麼輕易就相信了別人。
「你想知道什麼?」哈利問道,聽見自己刺耳的聲音中蘊含怒火,「我真的相信了你,卡雅,所以我應該恭喜你,恭喜你把工作幹得這麼好。現在你可以離開了嗎?」
哈利看見卡雅的眼眶中再度盈滿淚水,她讓到一旁。哈利蹣跚地走進屋內,甩上門。砰的一聲之後,他站在無聲的玄關里,站在寂靜里,站在美好的虛空里。
47怕黑
歐拉夫·霍勒朝黑暗眨了眨眼。
「是你嗎,哈利?」
「對,是我。」
「現在是晚上對不對?」
「對,是晚上。」
「你好嗎?」
「還活著。」
「我把燈打開。」
「不用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我認得這語氣,我不確定我想不想聽。」
「反正明天你也會在報紙上看到。」
「你有不同的版本要告訴我?」
「不是,我只是想讓你第一個知道。」
「你喝酒了嗎,哈利?」
「你想聽嗎?」
「你爺爺也會喝酒,我愛他,不管他酒醉還是清醒。沒有多少人可以對酒鬼父親說出這種話。不,我不想聽。」
「嗯。」
「我也可以對你說出這種話。我愛你。我永遠愛你,不管你酒醉還是清醒。你其實不難相處,雖然你總是愛跟人爭論。你幾乎對每個人宣戰,尤其是對你自己。可是哈利,愛你是我做過最簡單的事。」
「爸……」
「沒時間說那些瑣事了,哈利。我不知道有沒有告訴過你,哈利,我覺得我說過了,但有時候一件事想過太多次,就會以為自己已經大聲說過了。我一直都以你為榮,哈利,我對你說過夠多次嗎?」
「我……」
「嗯?」歐拉夫在黑暗中聆聽,「你在哭嗎,兒子?沒關係的。你知道你最讓我驕傲的是哪件事嗎?我從來沒告訴過你。你十幾歲的時候,有一天老師打電話給我們,說你又在操場跟同學打架,對方是兩個高年級的學生,這次你的戰績不怎麼好,被送到醫院,嘴唇縫了幾針,牙齒也掉了一顆。為了這件事,我停止給你零用錢,你還記得嗎?反正呢,後來愛斯坦告訴我說,你之所以跟他們打架,是因為他們把學校噴泉的水注入崔斯可的背包,所以你就撲了上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根本沒那麼喜歡崔斯可那個人。愛斯坦說,你受傷那麼嚴重,是因為你不肯放棄,一再地爬起來,最後你流了太多血,那些大男孩見苗頭不對,就跑掉了。」
歐拉夫靜靜發出笑聲:「當時我沒辦法告訴你,因為這樣只會讓你更常跟人打架,可是我覺得好驕傲,甚至還流了眼淚。你很勇敢,哈利。你怕黑,但黑暗並不會讓你卻步。我是世界上最驕傲的爸爸,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哈利?哈利?你還在嗎?」
自由了。香檳在牆上砸個粉碎,泡沫從壁紙上流下,彷彿沸騰的腦組織,流過照片,流過剪報,流過網路上列印下來的新聞,上面說哈利·霍勒負起全責。自由了。不必受到懲罰。世界將再度被送進地獄。我踩踏碎玻璃,將它們踩進地板,聽它們咯吱作響。我赤腳。我踩在自己的鮮血中,差點兒滑倒。我不停地笑,笑到發出號叫聲。自由了。自由了!
48假設
悉尼南區犯罪特警隊隊長尼爾·麥考梅用手順過稀薄蓬亂的頭髮,仔細觀察坐在偵訊室桌子對面戴眼鏡的女子。伊絲卡·貝勒直接從她任職的出版社來到警局,身穿樸素發皺的套裝,但她身上散發的某種氣質,讓尼爾認為她身上的套裝價格不菲,只不過這身套裝並不是設計來吸引像他這種簡單的人。然而伊絲卡的住址顯示她並不特別富有,布里斯托爾區並不是悉尼最時尚的地區。伊絲卡看起來成熟理性,絕不是那種誇張、戲劇化、喜歡博得注意力的人。再者,是悉尼警方打電話叫她來的,不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尼爾看了看錶。今天下午他要跟兒子駕船出海,約好在船隻停泊的華生灣碰面,因此他希望這件事不會拖太久。原本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最後伊絲卡說了一件事。
「貝勒小姐,」尼爾說,靠上椅背,雙手交疊在顯眼的大肚腩上,「為什麼這件事你沒跟別人提過?」
伊絲卡聳起肩膀:「為什麼要提?又沒有人問,而且我不認為這跟夏綠蒂的命案有關。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你問得這麼詳細,我以為你關心的只是小屋裡發生的事,而不是……後來才發生的事。這不過是個小事件,很快就結束了,我們也就忘了。像他這種白痴到處都有,我們總不能每碰到一個這種討厭鬼,就跟警方報案吧?」
尼爾吼了一聲。伊絲卡說的當然沒錯,而且尼爾並不想追蹤這件事。每當問題人物的頭銜是以「警察」為開頭或結束,就會帶來很多麻煩和不愉快,還會帶來大量工作。尼爾望向窗外。太陽正在傑克遜港的海面上方閃耀光芒,曼力區那頭仍有煙霧升起,儘管本季的第一場野火已被撲滅。煙霧往南飄去。溫暖宜人的北風陣陣吹來。這是個出海的好天氣。尼爾喜歡霍利這個人,他是叫霍勒還是霍利?反正他都叫他挪威仔。之前那起小丑命案,挪威仔表現出色,幫了他們很大的忙,但那個高大的金髮挪威仔在電話里聽起來身心疲憊,尼爾衷心希望霍利可不要又昏倒了。
「我們從頭開始說起,好嗎,貝勒小姐?」
米凱走進奧丁會議室,聽見裡頭的說話聲立刻停止。他大步走向主席座,放下筆記,將筆記本電腦接上USB槽,沉穩地站在房間中央。調查團隊共有三十六名成員,是一般命案的三倍。調查工作已經進行了很久,卻沒有斬獲,因此需要多次振奮士氣,但整體而言,這群調查人員像英雄一樣奮力不懈。這就是為什麼米凱允許自己和小組成員稍微享受逮捕東尼·萊克這個烏龍大勝利所帶來的歡欣鼓舞。
「你們今天都會看到報紙。」米凱說出開場白,環視眾人。
他省去不必要的遮掩。挪威三大報的其中兩家,在頭版登出相同場景的照片:東尼在警署外坐上車子。第三家報紙登出哈利的資料照片,照片中的他在脫口秀節目上,正在討論雪人案。
「你們都會看到,霍勒警監負起了全責,這是正確且適當的。」
他的聲音從四壁反射回來。他看見保持沉默的警察同人露出倦怠的晨間目光。或許這是另一種倦怠?倘若如此,就必須將它除去才行,因為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克里波部長今天來過,說司法部打電話來問了一些問題。沙漏里的沙已經快流光了。
「我們已經沒有主嫌犯了,」米凱說,「但好消息是我們有了新線索,而且這些新線索都將我們從荷伐斯小屋帶到了沃斯道瑟村。」
他走到筆記本電腦前,按下一個鍵,他所準備的PowerPoint報告頁面出現在畫面上。
半小時里,他詳細說明了克里波掌握到的事實,包括姓名、時間和可能路徑。
「問題是,」他說,關上電腦,「我們面對的是哪種殺人犯?我想我們可以排除型的連環殺手,因為兇手並不是在特定人口群組中任意挑選被害人,這些被害人都和特定的時間地點有關。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兇手有一個特定動機,而且這個動機是理性的。倘若如此,我們的工作就簡單多了,只要找出動機,就能找到兇手。」
米凱看見幾名警探點了點頭。
「問題是沒有目擊證人可以跟我們說明,目前所知另一個還活著的伊絲卡·貝勒,當時單獨在房間里睡覺,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還沒出面說明。比如說,我們知道奧黛蕾·費列森是跟一名最近才認識的男子一起去的,但她的朋友之中沒有人知道這個男子是誰,所以我們可以假設這是逢場作戲的關係。我們正在調查她用手機或網路聯絡過的男人,可是這要花很多時間過濾。由於缺乏證人,所以我們必須自己找個調查起點。我們需要兇手犯案動機的假設。兇手殺害至少四個人的動機是什麼?」
「妒忌或聽命於人。」後排有人回答。
「這是依據我們的經驗。」
「同意。誰會執行去殺人的命令?」
「有精神病史的人。」一個語調平板的芬蘭腔聲音說。
「以及沒有精神病史的人。」另一人說。
「很好。誰可能妒忌?」
「小屋裡某個人的伴侶或配偶。」
「那會是誰?」
「可是我們查過被害人伴侶的不在場證明和潛在動機,」又一人說,「這是我們最先調查的事,但被害人不是沒有伴侶,就是其伴侶在偵訊之後排除嫌疑。」
米凱很清楚他們只是在繞了好一陣子的老路上繼續繞圈子,還用腳踩下油門,但現在的重點正是要踩下油門,他確信荷伐斯小屋是一塊跳板,可以讓他們脫離老路線。
「我們並未排除所有被害人的伴侶和配偶的嫌疑,」米凱說,搖動腳跟,「我們只是不認為每個人都是嫌犯。誰在老婆遇害時沒有不在場證明?」
「拉瑟穆斯·歐森!」
「沒錯。我去挪威議會找拉瑟穆斯談話時,他承認幾個月前曾經發生過他所謂的小小『吃醋事件』——他跟一個女人調情,才導致梅莉跑去荷伐斯小屋整理心情。這在日期上是吻合的。也許梅莉不只是整理心情而已,也許她還進行了報復。從這裡衍生出一個想法:當天晚上,所有被害人都在荷伐斯小屋的時候,拉瑟穆斯不在奧斯陸,他住進沃斯道瑟村的一家旅館。既然他老婆在荷伐斯小屋,那麼他在那附近幹嗎?他當晚是在旅館,還是去長途滑雪?」
米凱面前的許多眼睛,眼皮不再沉重或疲倦,正好相反,他在這些眼睛里點燃了火花。他等待回答。要讓這麼大的調查團隊進行頭腦風暴,通常不是高效率的做法,但這件案子他們查了這麼久,每個人提出的看法、直覺和古怪的假設都曾經被反對過,使得他們自我受挫。
一名年輕警探試著提出假設:「他可能在晚上突然抵達小屋,正好看見梅莉進行的報復行動,於是他悄悄離開,計劃這整起事件作為消遣。」
「有可能,」米凱說,走向主席座,拿起筆記,「第一個支持這個假設的論點是,我剛剛收到挪威電信提供的數據,上面顯示那天早上,拉瑟穆斯和他老婆梅莉通過電話,所以我們可以假設他知道梅莉要去哪一棟小屋。第二個支持這個假設的論點是:天氣報告指出當天晚上出現月亮,整個晚上的天氣都很晴朗,所以拉瑟穆斯可以跟東尼一樣,輕輕鬆鬆就滑雪到荷伐斯小屋。第一個反對這個假設的論點是:為什麼他要殺害他妻子和可能的通姦對象以外的人?」
「說不定她的通姦對象不只一人。」一名女警探高聲吼道。那女警探矮小豐滿,米凱判斷她是女「同志」,因此想過如果找一天晚上邀請她來加入他和卡雅,不知會是何種光景?當然這不過是想想而已,「說不定當天晚上荷伐斯小屋發生的是大雜交。」
眾人的笑聲回蕩在會議室里。很好,氣氛輕鬆了點兒。
「說不定他沒看見梅莉跟誰上床,也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只知道有人跟梅莉一起窩在棉被底下。」另一個聲音說,「所以他一個也不放過。」
更多笑聲響起。
「夠了,別再浪費時間在這裡胡扯了。」埃斯基爾森說。他是資深警探,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幹了多久。會議室安靜下來。「你們這些小夥子有誰記得幾年前犯罪特警隊偵破的一件案子?當時每個人都認為有個連環殺手在外犯案。」埃斯基爾森繼續說,「他們查出兇手是誰之後,才發現兇手其實只想殺第三名被害人,但他知道如果被害人只有一個,自己一定會被懷疑,所以他才殺了其他人,施放煙幕彈,讓警方以為兇手是在亂殺人。」
「天哪,」一名年輕警官高聲說,「犯罪特警隊真的破過案子?一定是被他們蒙到的。」
這名年輕警官環視四周,露齒而笑,臉卻越來越紅,因為現場沒有一個人回應。有點兒調查經驗的人都記得這件案子。這件案子現已被編入全北歐警察學院的課程大綱。這件案子是個傳奇,破案之人也是個傳奇。
「我是哈利·霍勒。」
「早安,霍勒老兄,我是尼爾·麥考梅。你好嗎?你在哪裡?」
尼爾似乎聽見哈利說「我在昏睡」,但認為哈利說的應該是挪威某個城市的名字。
「我跟伊絲卡·貝勒談過了,當晚在小屋的事她沒什麼可說的,但是隔天晚上……」
「嗯?」
「一名警察載她和夏綠蒂離開小屋,回到他的住處,而且當貝勒小姐因為感冒而在睡覺的時候,那名警察和夏綠蒂在客廳喝了一杯摻水烈酒,然後他試圖勾引夏綠蒂,結果起了肢體衝突,嚴重到夏綠蒂大喊救命。貝勒小姐醒過來,衝進客廳,看見那名警察已經把夏綠蒂的滑雪褲拉到膝蓋。那名警察立刻停手,貝勒小姐和夏綠蒂則決定去車站搭車,最後住進一家飯店,那家飯店的所在城市我不知道要怎麼發音……」
「耶盧市。」
「謝了。」
「你說『試圖勾引』,尼爾,但你的意思應該是指『強暴』吧?」
「不是,我不得不請貝勒小姐從頭到尾仔細說了一遍,最後才歸納出最正確的描述。她說夏綠蒂的說法是,那名警察違反她的意願,拉下她的褲子,可是卻沒有碰觸她的私處。」
「可是……」
「我們或許可以假設那名警察的意圖是什麼,但實際上我們並不真的知道。重點是當時並沒有發生任何法律可以加以處罰的事,貝勒小姐也同意這個說法。畢竟她們根本沒去報警,只是倉皇離去。那名警察甚至還找了村子里的怪人載他們三個人去車站,協助她們搭上火車。據貝勒小姐所說,那名警察看起來似乎一點兒都沒因為發生那件事而煩心,他更想拿到夏綠蒂的電話,而不是道歉,彷彿這是當男人碰上女人會發生的再正常不過的事。」
「嗯。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哈利,只有我們已經依照你的建議,派警察保護貝勒小姐,二十四小時輪班服務,食物和日用品都為她送上門,她只要在那裡享受陽光就好,如果布里斯托爾區有陽光的話。」
「謝謝你,尼爾,如果還有事情……」
「突然發生的話,我會打電話給你,你也一樣。」
「當然。保重。」
這可是你說的,尼爾心想,掛上電話,望向窗外的午後藍天。現在是夏季,白晝較長,他還是可以趁天黑之前,出海遊玩一個半小時。
哈利下床沖澡,動也不動地站在蓮蓬頭底下二十分鐘,讓熱燙的自來水沖刷他的身體。他踏出淋浴間,擦乾發紅的敏感肌膚,穿上衣服。他看了看手機,發現他睡覺這段時間有十八通未接來電。看來那些記者設法查出了他的電話。他認得頭幾個號碼來自挪威三大報和兩大電視頻道,因為他們的電話號碼前幾個數字都是固定的。其他電話號碼則比較多變,可能是渴望得到消息的新聞工作者打來的。但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組號碼上,他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因為他的大腦里有某個地方很喜歡記憶數字,或是因為區號告訴他這通電話是從斯塔萬格市打來的。他瀏覽過去的來電記錄,發現兩天前也接到過這個號碼打來電話。這是柯比森的電話號碼。
哈利按下回撥鍵,用臉頰和肩膀夾住手機,用雙手綁靴子的鞋帶,卻發現他該買一雙新靴子了。靴底的鐵片鬆了,因為有這鐵片,他才可以安心地踩在釘子上。
「我的老天,哈利,他們今天在報紙上把你吊起來烤乾了,簡直跟虐殺沒兩樣嘛。你的長官怎麼說?」
柯比森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虛弱,可能是縱慾造成的,或只是單純的虛弱。
「我不知道,」哈利說,「我還沒跟他說上話。」
「犯罪特警隊沒事,是你個人承擔了所有的責任。是你的長官要你為團隊扛起責任嗎?」
「不是。」
電話那頭靜默許久,才又說話:「不會……不會是貝爾曼吧?」
「你有什麼事,柯比森?」
「媽的哈利,我跟你一樣,進行了一些違法的單獨調查,所以首先呢,我必須知道我們是不是還屬於同一條戰線?」
「我沒有戰線,柯比森。」
「太好了,我聽得出你還是跟我們站在同一條戰線:失敗者戰線。」
「我正要出門。」
「好。我又跟絲迪娜·奧爾貝里談了一下,也就是艾里亞斯·史果克很喜歡的那個女人。」
「怎麼樣?」
「原來艾里亞斯告訴過她更多那天晚上在小屋發生的事,比我第一次訊問她的時候還要多。」
「我開始覺得第二次訊問比較管用了。」哈利說。
「什麼?」
「沒什麼。好了,快說。」
49孟買花園
孟買花園是那種不知道為什麼可以一直經營下去的餐廳,存在了一年又一年,不像那些比較時髦的餐廳開了又關。它位於奧斯陸東區的一條小巷裡,地點甚糟,就在木材倉庫和一家由廢棄工廠改建而成的戲院之間。它曾違反規定無數次,因此販酒執照時有時無,販賣食物的執照也一樣。有一次衛生檢查員在孟買花園餐廳的廚房裡發現一隻無法辨識的嚙齒類動物,只能宣布說這隻動物和褐鼠有某些相似之處。衛生檢查員在報告的備註欄里盡情發揮,說孟買花園的廚房簡直是「犯罪現場」,在這裡,「毫無疑問曾發生過最令人髮指的命案」。餐廳牆邊的老虎機賺進不少錢,卻經常被破壞和劫掠。不過這家餐廳的越南裔老闆並未用這個地方來漂白販毒的錢,不像許多人懷疑的那樣。孟買花園餐廳之所以能經營至今,原因就在餐廳後頭兩扇緊閉的門扉中,那裡面藏著一家所謂的私人俱樂部,必須加入會員才能進入,這表示你必須去餐廳吧台簽一份申請表,支付一百克朗年費,這樣當場就可以取得會籍。完成申請手續后,會有人領著你走進門內,在你身後把門鎖上。
於是你站在一個煙霧瀰漫的房間里,因為限煙法並不適用於私人俱樂部,而你眼前有個四米長、兩米寬的橢圓形迷你賽馬場。賽馬場共有七條跑道,上面鋪有綠氈,跑道上有七隻扁平金屬馬,每一隻都連接在插梢上,抖動地前進。每隻馬的速度都由桌子底下發出嗡嗡聲響的計算機所控制,每個人都確定這台計算機的運作完全隨機且合法,也就是說,這台計算機的程序讓某些馬跑得快的概率比較高,而這會反映在投注賠率以及最後分派的彩金上。賽馬場周圍坐著俱樂部會員,有些是常客,有些是新面孔,他們坐在舒適的旋轉皮椅上抽煙,喝著會員價的餐廳啤酒,給他們下注的馬匹或組合加油。
由於這傢俱樂部遊走在博彩法的灰色地帶,因此規定俱樂部內如有十二名以上的會員在場,每位會員的每場賽事賭金不得超過一百克朗。倘若會員人數少於十二人,那麼根據俱樂部規定,這屬於少數會員的聚會,而在小型的私人聚會中,你不能阻止成人做出私人賭注,至於他們要賭多少錢,依個人而定。因此,孟買花園密室里的會員人數正好是十一人的頻率有多高,不難想見,而餐廳本身和此事有何牽連,無人知曉。
下午兩點十分,俱樂部的一名新會員走了進來,目前為止,這名男子成為會員的時間一共四十秒。男子很快就發現俱樂部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名會員坐在旋轉椅上,背對著他,另外還有一名應該是越南裔的男子負責管理賭賽和賭注,至少他身上穿的是賭場經理人的背心。
坐在旋轉椅上的那人背部寬闊,撐起了法蘭絨襯衫,黑色鬈髮垂落在領子上。
「贏錢了嗎,克隆利?」哈利問道,在男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男子轉過頭來。「哈利!」男子高聲說,聲音和表情都充滿真誠的愉快之情,「你怎麼找到我的?」
「為什麼你認為我在找你?說不定我是這裡的常客。」
克隆利大笑,看著馬兒抖動地在直線跑道上前進,每匹馬的背上都有一個錫質騎師。「你才不是常客。我每次來奧斯陸都會來這裡,可是從來沒見過你。」
「好吧,有人跟我說也許可以在這裡找到你。」
「該死,難道我在外面有這種名聲了嗎?警察來這種地方可能不太好,就算這裡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腳的。」
「說到在法律上站得住腳,」哈利說,對經理人搖了搖頭,因為經理人揚起一道眉毛,指了指斟啤酒用的啤酒龍頭。「有件事我想找你談一談。」
「說吧。」克隆利說,專註地看著跑道。目前外側跑道的藍馬領先,但它正朝寬闊的外側彎道奔去。
「你去荷伐斯小屋載過的澳大利亞籍女子伊絲卡·貝勒說,你撫摸過她的朋友夏綠蒂·羅勒斯的身體。」
哈利在克隆利的專註臉龐上並未看見一絲改變。他等待著,最後克隆利抬起頭來。
「你要我回應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哈利說。
「我的解讀是,你希望我回應。說撫摸是不對的,我跟她調情了一會兒,也接了吻,我想再進一步,但她只想到此為止。我繼續採取積極行動,就好像女人總是希望男人做的那樣,畢竟兩性的角色扮演就是這樣,但僅此而已。」
「這不符合夏綠蒂對伊絲卡·貝勒說的版本。你認為貝勒說謊嗎?」
「我不認為。」
「不認為?」
「但我認為夏綠蒂說了一個跟事實有點兒出入的版本給她朋友聽。天主教的女人都喜歡錶現得比實際上更貞潔,不是嗎?」
「她們在貝勒生病的情況下,還是決定去耶盧市過夜,而不願意在你家過夜。」
「是貝勒堅持要離開的。我不知道她們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女人之間的友情通常都很複雜,不是嗎?我猜貝勒一定沒有男朋友。」克隆利拿起面前的半滿酒杯,「你問這件事要做什麼,哈利?」
「卡雅·索尼斯去沃斯道瑟村的時候,你沒告訴她說你見過夏綠蒂·羅勒斯,這有點兒怪。」
「你竟然還在辦這件案子,這才有點兒怪。我以為這件案子是克里波負責偵辦的,尤其是今天的報紙登出那樣的頭條新聞之後。」克隆利的心思回到賽馬上。過彎之後,三號跑道的黃色賽馬領先了一匹金屬馬的距離。
「對,」哈利說:「但是強暴案依然屬於犯罪特警隊的管轄。」
「強暴案?你清醒了嗎,哈利?」
「呃,」哈利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包香煙。「我比你以前還清醒,克隆利,」他將一根皺巴巴的香煙塞進雙唇之間,「當你在沃斯道瑟村不斷毆打和強暴你前妻的時候。」
克隆利緩緩轉身,面對哈利,手肘打翻了啤酒杯。啤酒滲入綠氈,蔓延得有如德國國防軍攻陷歐洲地圖。
「我剛從她任職的學校過來,」哈利繼續說,點燃香煙,「就是她跟我說在這裡可能找得到你。她還告訴我說,她離開你和沃斯道瑟村時,更像是逃走,而不是搬離。你……」
哈利沒能再說下去。克隆利的動作相當快,他雙腳一撐,旋轉椅子,在哈利還來不及反應時撲了上去。哈利感覺他的手被抓住,立刻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因為他們在警察學院一年級就練過克隆利使出的這個招式,也就是單手扼頸式。但他還是慢了一秒,醉了兩天令他反應遲鈍,這四十年來他又太過愚蠢。克隆利將哈利的手腕和手臂扭轉到背後,並將他的太陽穴壓到綠氈上。哈利受壓的正好是下巴受傷的那一側,他感到劇烈的疼痛,暈了一秒鐘,接著痛楚再度出現,他猛力嘗試掙脫。哈利一直都身強體壯,但他立刻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壯碩的克隆利將溫熱潮濕的氣息噴在哈利臉上。
「你不應該這麼做,哈利。你不應該去跟那個婊子說話。她隨便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隨便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她有沒有把她的×露出來給你看?有沒有,哈利?」
克隆利增加壓力,哈利的頭顱內發出咯吱聲。黃馬和綠馬一前一後撞上哈利的額頭和鼻子。哈利抬起右腳,猛力跺下,克隆利隨即大叫,接著哈利扭轉身體脫離壓制,然後轉過身發動攻擊。他並不是揮拳。他用愚蠢的拳頭摧毀過無數骨頭。他用的是手肘。他的手肘擊中對方,正中他學過最有效果的位置,不是下巴尖端,而是下巴尖端稍微旁邊之處。克隆利蹣跚後退,倒在一張低旋轉椅上,又落在地上,雙腳指向北方。哈利看見克隆利右腳穿的匡威帆布鞋扭曲且沾了血跡,因為它被哈利腳上那隻絕對該被丟棄的靴子上的鐵片給跺過。他還注意到自己的煙還叼在嘴唇上。這時他的眼角餘光看見第一跑道的紅馬越過終點線,成了贏家。
哈利蹲下身子,抓住克隆利的領子,把他拉起來丟在椅子上。哈利深深吸了口煙,感覺香煙灼燒和溫暖他的肺臟。
「我同意這件強暴案很難有下文,」哈利說,「至少夏綠蒂或你前妻都沒舉報你。所以我身為警探,必須試著再挖得深一點兒,不是嗎?所以我才回到荷伐斯小屋。」
「你到底在說什麼?」克隆利的聲音像是得了重感冒。
「艾里亞斯·史果克遇害那個晚上,對斯塔萬格市的一名女子透露了一件事。當時他們坐在公交車上,艾里亞斯告訴她說,那天晚上在荷伐斯小屋,他目睹了一件事,後來他認為那應該是強暴。」
「艾里亞斯?」
「艾里亞斯,對。我想他睡眠一定很淺。他被房間窗外的聲音吵醒,所以往外看。外頭月亮高掛,他在戶外廁所的屋檐陰影下看見兩個人,一男一女,女子面對他,男子在女子背後,藏住了臉。艾里亞斯覺得他們在性交,因為女子似乎在跳肚皮舞,男子捂住她的嘴,顯然這樣才不會吵到其他人。後來男子把女子拖進廁所,艾里亞斯覺得很失望,沒有看到整出精彩好戲,於是他回床上睡覺。他在報紙上讀到命案消息之後,才開始懷疑,說不定那名女子之所以蠕動是想逃跑,男子用手捂住她的嘴是為了防止她求救。」哈利又吸了口煙,「那名男子是你嗎,克隆利?你當時在現場嗎?」
克隆利揉了揉下巴。
「有不在場證明嗎?」哈利輕快地問道。
「我在家,在床上睡覺。艾里亞斯有沒有說那個女人是誰?」
「沒有,他也沒說那個男人是誰,這我已經說過了。」
「那個男人不是我。你過的生活很危險,霍勒。」
「這句話我該當成是威脅還是讚美?」
克隆利沒有回答,但他眼中閃著黃色光芒,十分冰冷。
哈利摁熄香煙,站了起來:「對了,你的前妻什麼都沒露給我看,我們在員工休息室說話。我覺得她害怕和男人單獨共處一室,所以你還是有些成就呢,克隆利。」
「你最好小心點兒,霍勒。」
哈利轉過了頭。那名經理人對眼前上演的這一幕表現得若無其事,已經設立好馬匹,準備下一場比賽。
「賭一把嗎?」經理人用蹩腳的挪威語說,露出微笑。
哈利搖搖頭:「抱歉,我沒東西可以賭。」
「更贏更多。」經理人說。
哈利沉思著,判斷這句話要不是語法錯誤,要不就是他的邏輯無法跟得上,再不然就又是一句糟糕的東方諺語。
50腐化
米凱·貝爾曼等待著。
等她開門的那段時間是最棒的時光,米凱帶著興奮的期待,同時又很確定,她將會超過他的期望。每次他看見她,都發現自己忘了她有多美。每次門一打開,他彷彿都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她的美麗,讓這份確定沉入心底。確定她在眾多追求者之中——這些追求者指的是眼光好的異性戀男子——選擇了他。確定他是眾人的領導者,是至尊男性,是擁有跟女性交配的第一選擇權的男性。是的,這聽起來可能會讓人覺得陳腐和粗俗,但至尊男性不是你渴望就可以成為的,而是與生俱來的。對男人來說,這也許不是最容易且舒服的生活方式,但既然你受到召喚,就無法拒絕。
門打了開來。
她身穿白色高領毛線衣,頭髮束了起來,看起來頗為疲倦,眼神比平常少了幾分光彩。但她依然優雅有格調,這是他老婆望塵莫及的。她說了聲「嘿」,說她正坐在露台上,然後轉過身,穿過屋子。米凱跟上去,從冰箱拿了罐啤酒,在露台上一張巨大沉重到荒謬的椅子上坐下來。
「你為什麼坐在外面?」米凱吸了吸鼻子,「你會得肺炎的。」
「或肺癌。」她說,拿起煙灰缸上的半根香煙和她正在看的書。米凱看了看那本書的封面。《火腿黑麵包》(HamonRye)。查爾斯……他眯起雙眼……布可夫斯基?跟瑞典的布可夫斯基拍賣公司同名嗎?
「我有個好消息,」米凱說,「我們不止避開了一場小災難,而且把萊克事件翻轉成對我們有利。今天司法部打電話來。」米凱把腳擱上桌子,細看啤酒罐上的標籤。「他們感謝我當機立斷,介入萊克被捕的事,並將他釋放。他們非常擔心如果克里波沒有快刀斬亂麻,高桐和他的律師群不知道會採取什麼行動。他們要我個人提出保證,我會親自偵辦這件案子,克里波以外的人都不能插手搞破壞。」
米凱將啤酒罐湊到嘴邊,喝了一口,再重重放在桌上:「你說呢,布可夫斯基?」
她放下書本,和他目光相接。
「你應該更感興趣一點兒,」米凱說,「這件事也跟你有關,你知道吧。你對這件案子有什麼看法,親愛的?說說看,你可是命案調查員。」
「米凱……」
「東尼·萊克是個暴力罪犯,我們居然讓自己被這點愚弄,因為我們知道暴力罪犯不可能改過遷善。不是每個人都有殺人的能力和渴望,它是與生俱來或後天形成的。但是當你心裡住著一個殺手,要驅走他就難如登天。說不定這件案子的兇手知道我們清楚這點?他知道只要獻上東尼,我們就會欣喜若狂,一致歡呼:『嘿,這件案子偵破了,是那個有暴力傾向的傢伙乾的!』這就是為什麼兇手侵入東尼的家,打電話給艾里亞斯的緣故,為了阻止我們繼續搜尋當晚還有誰住在荷伐斯小屋。」
「那通電話的撥打時間,是在警方以外的人還不知道我們發現命案跟荷伐斯小屋有關聯的時候。」
「那又怎樣?兇手一定知道我們遲早會發現這件事。可惡,我們早該發現才對!」米凱又抓住啤酒罐。
「所以誰是兇手?」
「小屋裡的第八名房客,」米凱說,「也就是奧黛蕾帶去的男朋友,可是沒有人知道這個人是誰。」
「沒有人知道?」
「這件案子我派了三十多名警察在查,我們對奧黛蕾的住處做過地毯式搜尋,她寫的文字里什麼都沒發現。沒有日記、沒有卡片、沒有信件,甚至連電子郵件和簡訊都沒有。她的男性朋友當中,我們已經查出來的都已經接受過訊問,並排除嫌疑,連女性朋友也是。她的這些朋友都認為她換伴侶就跟換內褲一樣頻繁,而且她不會跟別人說。我們唯一知道的是,奧黛蕾曾經跟一位女性友人說,這個陪她去小屋的男人有一些她所謂『讓她興奮』和『讓她倒胃口』的地方。讓她興奮的是,他曾要她去一家無人工廠,打扮得像護士,上演一場夜間邂逅。」
「如果那是讓她興奮的事,那我難以想象讓她倒胃口的是什麼。」
「讓她倒胃口的是,他說話會讓奧黛蕾聯想到她的室友。那個女性友人完全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
「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她這個室友可不是男伴,」卡雅打個哈欠,「蓋爾·布隆是男『同志』。如果這第八名房客想把罪狀栽贓到東尼身上,那他一定知道東尼有前科。」
「暴力前科是對大眾公開的信息,地點也是,比如說發生地點是在易雷恩巴村。東尼快成長為殺人兇手時,就跟他外祖父住在利瑟倫湖附近。如果你想讓警方懷疑東尼,會把奧黛蕾的屍體丟在哪裡?當然是要丟在一個警方可以聯想到東尼和他的前科的地方。這就是他選擇利瑟倫湖的原因。」米凱頓了頓,「告訴我,我是不是讓你覺得無聊。」
「沒有。」
「你看起來很無聊。」
「我……我有很多事要想。」
「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反正呢,我想出了一個計劃來找出第八名房客。」
卡雅望著他。
米凱嘆了口氣:「你不問我要怎麼找嗎?親愛的?」
「要怎麼找?」
「利用跟他一樣的策略。」
「這個策略是?」
「把注意力放在清白的人身上。」
「這不是你一貫的策略嗎?」
米凱抬起眼來,露出銳利的目光。他開始發覺一件事,這件事跟身為至尊男性有關。
他將計劃說了出來,說明他打算如何把兇手引誘出來。說完之後,他因為寒冷和憤怒而全身發抖。他不知道哪個更讓他生氣,是卡雅完全沒表示正面或負面意見,還是她只是坐在那裡抽煙,絲毫沒有展現出對這件案子感興趣的樣子。難道她不明白,在這關鍵的幾天之內,他的事業和行動,對她的未來也有影響嗎?就算她不能指望成為下一位貝爾曼太太,至少也可以在他的提拔之下升職,只要她表現忠誠,並且繼續提供情報。或者令他生氣的是卡雅提出的問題跟那個男人有關,跟另一個衰微的至尊男性有關。
卡雅問了關於鴉片的事。如果霍勒沒有依照他的要求,承擔逮捕東尼的責任,他是不是真的會用鴉片來控告霍勒?
「當然會,」米凱說,試著想看清楚卡雅的臉,但光線太暗了,「為什麼不用?他可是走私毒品。」
「我想的不是他,我想的是你真的會揭發讓警方名譽受損的事?」
米凱搖了搖頭:「我們不能被這種想法腐化。」
卡雅的笑聲遇上濃重的夜晚寒氣,聽起來十分苦澀:「你腐化了他,這是無可辯駁的。」
「他很容易被腐化,」米凱說,將啤酒一飲而盡,「這就是他跟我的不同。好了,卡雅,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麼?」
卡雅張口,想把話說出來,也應該把話說出來,但這時米凱的手機響起。卡雅看著米凱伸手往口袋裡掏,跟平常一樣噘起嘴來。這並不是表示他想親她,而是表示她應該閉上嘴巴,以免電話是他老婆、長官或其他不能知道他來這裡的人打來的,他們不能知道他來這裡上一位犯罪特警隊警官,這位警官提供他需要的情報,讓他運用計謀打敗犯罪特警隊,取得命案調查權。去他的米凱·貝爾曼。去他的卡雅·索尼斯。最重要的,去他的……
「他失蹤了。」米凱說,把手機放回口袋。
「誰失蹤了?」
「東尼·萊克。」
51信
嘿,東尼:
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你一直在想我到底是誰,既然你想了這麼久,我想也許是我該現身的時候了。那天晚上我也在荷伐斯小屋,可是你沒看見我,沒有人看見我,我是隱形的,就跟鬼魂一樣。但你認識我,你知道我是誰,現在我要去找你了。如今唯一能阻止我的人就是你,其他人都已經死了。現在只剩下你跟我了,東尼。你的心跳是不是有點兒快呢?你的手是不是在找刀子呢?你是不是盲目地在黑暗中揮舞刀子,因為恐懼而發暈,害怕你的性命將被奪走呢?
52拜訪
有什麼吵醒了他。是聲音。這裡幾乎沒什麼聲音,至少沒有他不熟悉的聲音,吵醒他的不是這些聲音。他起身下床,腳底踩上冰冷的地面,朝窗外看去。外面是他的土地。有人稱之為荒地,但不管這代表什麼意思,這裡可一點兒也不荒蕪,這裡總是有些東西。就像現在。是不是一隻動物?或者是他?或是鬼魂?外頭有某樣東西,這是可以確定的。他朝房門看去。房門從裡面鎖住,也上了門閂。步槍收在儲藏室里。他打個冷戰。他身穿紅色的厚法蘭絨襯衫,在這裡他日夜都穿這件衣服。客廳空蕩蕩的。外頭是如此空蕩,這是多麼空蕩的世界一角,但絕不荒蕪。他們兩人都在此地,他們是剩下的最後兩人。
哈利做了夢,夢見一台有牙齒的電梯,夢見一個女人的洋紅色嘴唇之間夾著雞尾酒棒,夢見一個小丑將微笑的頭顱夾在手臂下,夢見一個女人身穿白紗跟雪人站在聖壇上,夢見一顆星星畫在電視屏幕的塵埃上,夢見一個獨臂女孩站在曼谷的跳水板上,夢見小便斗除臭劑的甜味,夢見一個人體輪廓在藍色的塑料水床中,夢見一把壓縮鑽孔機,而鮮血噴在他臉上,溫熱且帶有死亡的氣息。酒精被用來代替十字架、大蒜和聖水,對抗鬼魂,但今晚是月圓之夜和處女血之夜。現在鬼魂從最黑暗的角落和最深邃的墳墓,朝他蜂擁而至,將他拋擲在他們的狂舞之間,他們舞得比以往更猛烈與狂野,隨著凡人恐懼的心跳節奏起舞,隨著永不停歇的、尖銳的地獄火警鈴聲起舞。接著是突然的寂靜。完全的寂靜。寂靜再度降臨,充滿他的嘴巴,令他無法呼吸。又冷又黑,他無法移動,他……
哈利身體抽動,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矇矓恍惚。回聲在四壁間回蕩。那是什麼聲音的回聲?他從床頭柜上抓起他的左輪手槍,踏上冰冷的地板,走到樓下客廳。客廳空無一人,空了的酒櫃依然亮著燈。酒櫃里原本有一瓶馬爹利干邑白蘭地。父親對酒類非常小心,因為他知道自己帶著什麼樣的基因,而那瓶干邑是準備給客人喝的,但家裡來的客人並不多。那瓶積了塵埃的半滿干邑跟占邊艦長及水手哈利·霍勒,一起消失在海嘯中。哈利在扶手椅上坐下,手指插入腋窩,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倒了半杯酒。酒瓶發出深沉的咕嘟聲,金褐色酒液閃爍光芒,散發香氣,蕩漾不已。他將酒杯湊到唇邊,感覺身體驚慌抵抗。他將杯子里的酒液全倒進喉嚨。
感覺像是太陽穴挨了一拳。
哈利圓睜雙眼。四周再度恢復寧靜。
但突然之間,那聲音又出現了。
那聲音經過他的耳道,傳了進去。那是來自地獄的火警鈴聲,就跟吵醒他的鈴聲一樣。那是門鈴聲。哈利看了看錶,十二點半。
他走進玄關,打開外面的燈,透過波浪玻璃看見一個輪廓。他右手握槍,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抓住門把,猛然將門拉開。
月光下,他看見滑雪痕迹穿過車道。那些滑雪痕迹不是他留下來的,而鬼魂是不會留下痕迹的吧?
滑雪痕迹繞過屋子,去到屋后。
這時他突然想到卧室窗戶是開著的,他應該……他屏住呼吸。似乎有人跟他一起呼吸。不對,不是人,而是某種物體,某種動物。
他轉過身,張大了口,心臟停止跳動。它怎麼可能移動得如此快速,一點兒聲音都沒發出。它怎麼可能靠得……這麼近?
卡雅凝視著他。
「我可以進去嗎?」她問道。
她穿著一件過大的雨衣,頭髮蓬亂,臉色蒼白憔悴。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看看自己是不是仍在做夢。她看起來從沒有這麼美過。
哈利盡量小聲嘔吐。他已經一天以上沒碰酒了,而他的胃對於習性非常敏感,會抵抗突然的大量飲酒或突然的戒酒。他沖了馬桶,小心地喝了一杯水,回到廚房。水壺在爐子上發出呼嚕聲響,卡雅坐在一張餐椅上,抬頭看著他。
「所以東尼·萊克失蹤了。」哈利說。
卡雅點了點頭:「米凱下令跟萊克聯絡,但沒人找得到他,他不在家、不在辦公室,也沒留下任何信息。過去二十四小時,飛機或渡輪的旅客名單上也沒有姓萊克的。後來有一名警探設法聯絡上蓮娜·高桐,她認為萊克可能去山上思考了,顯然他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如果是這樣,他一定是搭火車去的,因為他的車還在車庫裡。」
「沃斯道瑟村,」哈利說,「他說那裡是他的地盤。」
「反正呢,他肯定沒去住旅館。」
「嗯。」
「他們認為他有危險。」
「他們?」
「貝爾曼,克里波。」
「你不是應該說『我們』嗎?而且貝爾曼為什麼想聯絡東尼?」
卡雅閉上眼睛:「米凱策劃了一項計劃,要引誘兇手出來。」
「嗯哼?」
「既然兇手想除去那天晚上住過荷伐斯小屋的人,米凱想說服萊克當圈套里的誘餌,要他去接受報紙採訪,述說他經歷的艱苦時光,並說他要去一個特別的地方放鬆一下,這些都會被報道出來。」
「然後克里波會在那個特別的地方設下圈套。」
「對。」
「現在計劃碰上困難,所以你才來這裡?」
卡雅凝視哈利,眼睛眨也不眨:「我們還有一個人可以拿來當誘餌。」
「伊絲卡·貝勒?她在澳大利亞。」
「貝爾曼知道她受到警方保護,而且你跟她聯絡過,還有一個姓麥考梅的。貝爾曼要你說服她來這裡。」
「我為什麼要同意?」
卡雅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你知道,跟上次的壓制手法一樣。」
「嗯。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煙盒裡有鴉片的?」
「我把那條煙放到我卧室架子上的時候發現的。你說得沒錯,鴉片的味道很濃。我記得在你的旅館房間聞過那個味道,所以我打開那條煙,發現最下面一包煙的封條被撕開,在裡頭找到一團東西。我把這件事告訴米凱,他要我還是把那條煙交給你。」
「也許這樣會讓你更容易背叛我,因為你知道我曾經利用過你。」
卡雅緩緩搖頭:「不對,哈利,沒有更容易。也許應該會吧,可是……」
「可是?」
卡雅聳了聳肩:「把這些話帶到是我替米凱做的最後一件事。」
「哦?」
「然後我會告訴他,我不會再見他了。」
水壺的呼嚕聲響停止了。
「我早就該這樣做了,」卡雅說,「我無意要你原諒我做過的那些事,哈利,這樣的要求太過分了。但我想我可以面對面跟你說我為什麼那樣做,這樣你就可以明白。這就是我來見你的原因。我想告訴你,我做出那些事是出於愛,而且是愚蠢的愛。愛腐化了我,我本來認為我是不會被腐化的。」她用雙手撐住頭:「我騙了你,哈利。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只能說,這種欺騙自己的感覺更糟。」
「我們都是可以被腐化的,」哈利說,「只不過我們要求的價格不同,幣種也不同。你要的是愛,我要的是麻醉劑。你知道嗎……」
水壺再度開始唱歌,這次的聲音高了八度。
「真要比起來,我想你是比較好的人。要喝咖啡嗎?」
他轉過身,直視那個物體。它就站在他前方,動也不動,彷彿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彷彿它是他的影子。它非常安靜,他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接著他察覺到動靜,某樣東西在黑暗中被舉起來,他聽見空氣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呼哨聲,這時他的腦際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那個物體只是他自己的影子。他……
這個念頭似乎搖晃了一下,時間錯位,視覺連接中斷了一秒鐘。
他驚訝地看著前方,感覺一滴溫熱汗珠流過額頭。他說了一句話,但說出來的話語是無意義的,他的腦和嘴之間的連接出現斷層。他再度聽見低低的呼哨聲,接著聲音就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連自己的呼吸聲都不見了。他發現自己跪了下來,電話就在旁邊地上。前方有一道長條形月光灑在粗糙的地板上,但汗珠流到鼻樑,流進眼睛,讓他看不見,使得月光也消失了。於是他明白那不是汗。
第三擊的感覺猶如冰柱鑽進他的頭、喉嚨和身體。一切都凍結住了。
我不想死,他心想,試著舉起手臂,保護他的頭,但他無法移動四肢,同時明白自己已然癱瘓。
他並未感覺到第四擊,但是從木頭的氣味來分析,他已經面朝下躺在地板上。他的眼睛眨了幾下,視覺恢復。他看見前方有一雙滑雪靴。接著聽覺慢慢恢復,他聽見自己起伏的喘息聲,以及對方冷靜的呼吸聲。鮮血從他的鼻子滴到地板上。對方只是低聲細語,但每個字卻像是對著他的耳朵吼叫:「現在我們分出勝負了。」
時針指著兩點,他們還在廚房說話。
「第八名房客,」哈利說,又倒了咖啡,「閉上眼睛,他呈現出什麼模樣,快,不要思考。」
「他充滿恨意,」卡雅說,「憤怒、不平衡、卑鄙。這種人奧黛蕾遇見並打量后就會拒絕。他家裡有成堆的色情雜誌和影片。」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我不知道,可能因為他要奧黛蕾穿護士制服去一家無人工廠。」
「繼續說。」
「他沒有男子氣概。」
「怎麼說?」
「呃,聲音高。奧黛蕾說他一開口,就讓她聯想到她的男『同志』室友。」卡雅將杯子拿到嘴邊,微微一笑,「說不定他是演員,聲音尖細,還會噘嘴。我還是想不起來那個外形陽剛、聲音陰柔的男演員叫什麼名字。」
哈利舉起杯子,做個敬酒姿勢:「我跟你說過,艾里亞斯·史果克說他深夜在小屋外看見的那個情景,你認為那兩個人是誰?艾里亞斯看見的是不是強暴?」
「反正不是梅莉·歐森。」卡雅說。
「嗯,為什麼不是?」
「因為她是小屋裡唯一的胖女人,所以艾里亞斯一定認得出她,並且會用她的名字來描述整個情景。」
「跟我得出的結論一樣。但你認為那是強暴嗎?」
「聽起來像。男子用手捂住女子的嘴,不讓她叫出來,還把她拉進廁所,如果不是強暴的話是什麼?」
「可是艾里亞斯為什麼沒有立刻認為那是強暴?」
「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他們的姿勢……他們站著的姿勢,他們的肢體語言。」
「沒錯。潛意識比表意識的心智懂得更多。他非常確定那是在雙方同意下進行的性交,所以他只是直接回床上睡覺,直到很久以後在報紙上看見命案的報道,才想起已經忘了一大半的那幕情景,於是腦子裡才形成那說不定是強暴的想法。」
「一場遊戲,」卡雅說,「一出強暴戲碼的角色扮演。誰會這樣做?絕對不會是剛在小屋裡認識的一男一女偷溜出去熟識彼此,他們應該對彼此更熟悉才對。」
「所以這兩個人曾經有過性關係,」哈利說,「就我們所知,他們可能是……」
「奧黛蕾和那個神秘男子,第八名房客。」
「如果不是這個神秘男子,就是某個當天晚上才出現的人。」哈利彈去煙灰。
「洗手間在哪裡?」卡雅問道。
「走廊上左轉。」
哈利看著香煙煙霧繚繞上升,飄到餐桌上方的燈罩上。他等待著,卻沒聽見門打開的聲音,於是站起來前去查看。
卡雅站在走廊上,瞪著廁所門。昏暗燈光下,哈利看見她大口吸氣,濕潤的尖細牙齒閃閃發光。哈利將手放在她的後背,即使透過衣服,也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你介意我把門打開嗎?」
「你一定認為我有精神病。」她說。
「我們都有。我要打開門了,好嗎?」
卡雅點了點頭,哈利打開門。
卡雅回來時,哈利坐在餐桌前,她已穿上雨衣。
「我想我該回家了。」
哈利點點頭,陪她走到大門,看著她彎腰拉起靴子。
「這隻有在我累的時候才會發生,」卡雅說,「我是說門的事。」
「我知道,」哈利說,「我對電梯也有同樣的反應。」
「哦?」
「是啊。」
「再多說一點兒。」
「改天吧,天知道,說不定我們還會碰面。」
卡雅沉默下來,花了很長的時間把靴子拉鏈拉起來。然後,突然之間,她站直身子,靠得離哈利非常近,哈利聞到她的氣味隨之飄來,猶如回聲一般。
「現在就告訴我。」卡雅說,露出一種狂野的眼神,哈利無法解讀那是什麼眼神。
「呃,」哈利說,手指感到刺痛,彷彿本來很冷,現在又暖和起來,「小時候我的小妹留著一頭長發,那天我們去醫院探望我媽,要去搭電梯,我爸在樓下等我們,因為他受不了醫院。小妹站得離磚牆很近,頭髮跑到電梯和牆壁之間。我親眼看著她的頭髮被往上拉,嚇得動也不敢動。」
「然後呢?」卡雅問道。
我們站得更近了,哈利心想。他們之間的距離已逼近私人界線的極限,而且兩人都很清楚。他吸了口氣。
「她失去了很多頭髮,後來長了回來。我……失去了某樣東西,並沒有長回來。」
「你覺得你讓她失望了。」
「我的確讓她失望了。」
「當時你幾歲?」
「大到足以讓她失望,」哈利微微一笑,「我想今天晚上的自憐已經夠多了吧?我父親喜歡你行屈膝禮。」
卡雅咯咯一笑:「晚安。」她行了個屈膝禮。
哈利替她打開大門:「晚安。」
卡雅踏上台階,轉過身來。
「哈利?」
「是?」
「你在香港的時候寂寞嗎?」
「寂寞?」
「你睡覺的時候我看著你,你看起來好……寂寞。」
「是的,」哈利說,「那時候我寂寞。晚安。」
他們在原地多站了一秒,然後又多站了半秒,照理說接下來卡雅應該走下台階,哈利應該返回廚房。
卡雅伸手鉤住哈利的脖子,拉低他的頭,同時挺身踮起腳尖。她的眼睛失去焦距,成為閃閃發光的海洋,接著她閉上雙眼。她嘴唇微張,碰觸他的嘴唇。她鉤著他,他並未移動,只是感覺腹部彷彿被刺進一把甜蜜的匕首,猶如注射一劑嗎啡。
她放開了他。
「祝你好夢,哈利。」
他點點頭。
卡雅轉身離去,哈利在身後靜靜把門關上。
他收拾杯子,清洗水壺,正把水壺收好,門鈴響了起來。
他去應門。
「我忘了一件事。」卡雅說。
「什麼事?」哈利問道。
她伸手撫摸他的眉毛:「忘了你長什麼樣子。」
他將她拉得靠近些。她的肌膚。她的氣味。他覺得自己像是墜入一個美妙暈眩的旋渦之中。
「我要你,」她低聲說,「我想跟你做愛。」
「我也要你。」
他們放開手,看著彼此。突然之間,一種拘謹在兩人之間形成,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她反悔了,而且他也反悔了。這樣做不僅是逾越,也太快了。他們之間有太多牽扯、太多雜音、太多包袱、太多閃躲的理由。然而她還是牽起他的手,幾乎是羞怯地,輕輕說了聲:「走吧。」領著他走上樓梯。
卧室很冷,有著父母的氣味。哈利打開電燈。
寬敞的雙人床上有兩條被子和兩個枕頭。
哈利幫她換床單。
「你父親睡哪一邊?」卡雅問道。
「這一邊。」哈利指了指。
「她走了以後他還是繼續睡這一邊,」她說,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以防萬一。」
他們脫去衣服,並未偷看彼此,然後爬進被子,在被窩裡相會。
一開始他們靠近彼此躺卧,親吻、探索,小心翼翼,以免造成對方不舒服,並熟悉對方的節奏。他們聆聽彼此的呼吸聲,以及偶爾車子經過的呼嘯聲。接著他們的吻變得更為貪婪,撫觸變得更為大膽,他聽見她在他耳邊發出興奮的噝噝聲。
「你害怕嗎?」他問道。
「不害怕。」她呻吟道,抓住他勃起的陽具,調整臀部的位置,引導他進入。但他移開她的手,自己進行。
他進入她時,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只有一聲喘息。他閉上眼睛,躺著不動,享受這種感覺。接著他開始緩緩地、小心地移動。他睜開眼睛,和她四目相交。她似乎快哭了。
「吻我。」她輕聲說。
她的舌頭卷上他的舌頭,下方柔滑,上方粗糙。快一點兒、深一點兒,慢一點兒、深一點兒。她將他翻轉過來,並未放開他的舌頭,跨坐在他上方,每次下沉都壓上他的腹部。她的舌頭放開他的舌頭,頭向後仰,發出兩聲呻吟,接著一種深沉的動物性聲音湧現,音調越來越高,她喘息不已,接著又安靜下來。她的喉嚨擠滿了沒有發出來的喊叫聲。他舉起手,將手指放在她頸部肌膚底下顫動的藍色靜脈上。
她發出叫喊,猶如痛苦、憤怒、解放。哈利感覺下身緊縮,達到高潮。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難以承受。他將手舉到空中,用拳頭擊打後方的牆壁。接著她像是被注射了致命毒液似的,癱倒在他身上。
他們維持這個姿勢躺著,四肢隨意癱置,宛如死了一般。哈利感覺血液衝到耳朵,一股愉悅感穿透全身,同時伴隨著幸福感,他可以發誓那是幸福的感覺。
他沉沉睡去,又被她爬回床上、蜷縮在他身旁的動作給吵醒。她穿上了歐拉夫的背心。她親吻他,喃喃地說了句話,然後睡去,呼吸輕柔寧靜。哈利看著天花板,任由思緒翻騰,知道沒有必要抵抗。
這感覺太美好了。已經很久沒有感覺這麼美好了,自從……自從……
百葉窗並未拉下,到了五點半,經過車輛所發出的一道道光束掃過天花板,奧斯陸開始醒來,拖沓地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他又看了看她,隨即閉目睡去。
53腳跟鉤住法
哈利醒來時是九點,卧室沐浴在晨光中,沒有人躺在他身旁。他的手機里有四通留言。
第一通留言來自卡雅,她說她正要回家換衣服,準備上班,並謝謝他……他聽不清楚是什麼,只聽見她尖銳的笑聲,接著她就掛斷了。
第二通留言來自甘納·哈根,他說為什麼哈利都不接他電話,還說媒體一直來找他麻煩,並詢問他關於東尼·萊克的不當逮捕事件。
第三通留言來自耿薩,他不斷重複「下流哈利」的俏皮話,並說萊比錫警方沒找到朱莉安娜·凡尼的護照,因此無法確定上面是否蓋有基加利市的入境查驗章。
第四通留言來自米凱,他只是叫哈利兩點去克里波,顯然他認為卡雅已經把他的指示傳達到了。
哈利起身下床,感覺很好,不只很好,而且可能是很美妙。他聆聽自己的身體。好吧,很美妙可能過於誇張。
他走到一樓,拿出一包薄脆餅乾,先打一通重要電話。
「我是瑟絲·霍勒。」瑟絲就是哈利的妹妹,哈利都叫她小妹。小妹的聲音聽起來好正式,讓哈利不禁露出微笑。
「我是哈利·霍勒。」他說。
「哈利!」小妹又高喊了他的名字兩次。
「嘿,小妹。」
「爸說你回來了!你怎麼都沒打電話來?」
「因為我還沒準備好,小妹。現在我準備好了,你呢?」
「我隨時都是準備好的,哈利,你知道啊。」
「對,我知道。過幾天我們一起去探望爸,先去城裡吃個午餐好嗎?我請客。」
「好啊!你聽起來很開心,哈利,是因為蘿凱嗎?你跟她說過話了嗎?我昨天才跟她說過話。那是什麼聲音,哈利?」
「只是薄脆餅乾從袋子里掉到地上的聲音。她有什麼事?」
「她打電話來問爸的事,她聽說爸生病了。」
「就這樣嗎?」
「對。不對。她說歐雷克很好。」
哈利吞了口口水:「很好。我們下次再聊吧。」
「別忘了喲。我好高興你回來了,哈利!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哈利把手機放在料理台上,彎腰撿拾薄脆餅乾,這時手機又響了起來。小妹最喜歡這樣,掛上電話以後又想起還有什麼要說的。他直起身子。
「還有什麼事?」
手機另一端傳來洪亮的清喉嚨聲,接著有個聲音自我介紹說他叫阿貝爾。這名字很耳熟,哈利立刻在記憶里翻尋。他的記憶里有舊命案的檔案,整理得非常整齊,裡頭的數據從不曾被刪除過,包括姓名、臉孔、地址、日期、某人的聲音、顏色、車子的年份。但他卻可以突然忘記跟他在同一條街住了三年的鄰居名字,或歐雷克的生日是什麼時候。他們稱這種記憶為警探式記憶。
哈利沒有打斷阿貝爾說話,仔細聆聽。
「了解,」最後哈利說,「謝謝你打電話來。」
他結束通話,鍵入新號碼。
「這裡是克里波,」一個接待員用疲憊的聲音說,「你找米凱·貝爾曼?」
「對,我是犯罪特警隊的霍勒,貝爾曼在哪裡?」
接待員告知貝爾曼督察長的行蹤。
「不意外。」哈利說。
「你說什麼?」她打個哈欠。
「他從事這項活動不讓人意外,不是嗎?」
哈利將手機放進口袋,望向廚房窗外。他踏出腳步,薄脆餅乾在腳下咯吱作響。
面對停車場的玻璃門上寫著「斯科延攀岩俱樂部」。哈利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他進去時,必須先讓一班興奮的學生出來。他在樓梯底端的鞋架旁脫下靴子。大廳里有六個人正在攀爬十米高的牆壁,不過那些牆壁看起來比較像哈利和愛斯坦小時候在辛萊電影院看過的泰山電影中,人造的混凝紙漿山坡。只不過這些牆壁加上了彩色支撐點和樁子,上面鉤著套環和登山用鐵鎖。哈利越過地上的藍色地墊,地墊散發著淡淡的肥皂氣味和流汗腳丫的味道。他來到一名蹲坐的弓形腿男子旁,停下腳步。男子正專註地看著上方,一根繩子從男子的安全弔帶延伸到另一名男子身上,另一名男子正掛在上方八米處,一手拉著繩子,像鐘擺一樣擺盪。他擺到一端,伸出腳,把腳跟踩進一個粉紅色的梨形支撐點下,將另一腳踩在一個結構體上,接著用攀岩索鉤住最頂端的金屬環,動作優雅,一氣呵成。
「中了!」男子高聲喊道,背倚繩索,將雙腿貼在牆上。
「腳跟鉤住法,使得漂亮,」哈利說,「但你的長官有點兒做作,對不對?」
尤西既不回答,也不看哈利,只是拉下繩索制動器的控制桿。
「克里波的接待員說你們在這裡。」哈利對那個逐漸被放下來的男子說。
「每周的固定行程,」米凱說,「當警察有個好處就是可以在上班時間進行訓練。你好嗎,哈利?至少你的肌肉看起來很不錯,每公斤體重的肌肉含量應該很高,非常適合攀岩。」
「可是企圖心有限。」哈利說。
米凱雙腳張開,與肩同寬,落回地面,跟著又多拉下一些繩索,鬆開8字形的繩結。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看不出爬那麼高有什麼意義。我有時會去爬一些峭壁。」
「爬峭壁,」米凱哼了一聲,鬆開身上的安全弔帶,站到旁邊,「你應該知道,身上沒綁安全索從兩米高的地方掉下來,比身上綁有安全索從三十米高的地方掉下來,會造成更大傷害吧?」
「嗯,」哈利說,勉強笑了笑,「我知道。」
米凱在一張木長椅上坐下來,脫下宛如芭蕾舞鞋的攀岩鞋,按摩腳掌。尤西拉下繩索,將繩索盤繞收好。
「你收到我的口信了嗎?」
「收到了。」
「那幹嗎這麼急?我跟你約的是兩點。」
「這就是我想跟你說清楚的事,貝爾曼。」
「說清楚?」
「在我們跟其他人碰面之前,你必須同意我的條件,讓我加入調查團隊。」
「調查團隊?」米凱大笑,「你在說什麼啊,哈利?」
「你真的要我說得那麼明白嗎?你根本不需要我打電話去澳大利亞勸一個女人來這裡當誘餌,這件事你自己辦就好了,根本不必這麼麻煩,你只是想求救而已。」
「哈利!別鬧了……」
「你看起來筋疲力盡,貝爾曼。你已經開始感覺到了,對不對?自從梅莉·歐森死後,你就感覺到壓力急劇升高。」哈利在米凱旁邊的長椅上坐下,即便如此,他還是高出米凱十厘米。「媒體每天都在挖新聞,走過報攤或打開電視,很難不看見關於命案的報道。這是一件你還沒偵破的案子,你的長官緊盯著這件案子的進度,幾乎每天都要舉行一場記者會,那些禿鷹般的記者爭先恐後地大喊提問,現在你釋放的那個男人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禿鷹蜂擁而至,有些說的是瑞典語、丹麥語,甚至是英語。我也面對過這種情況,貝爾曼。很快地,他們說的會是他媽的法語。因為這是一件你必須偵破的案子,貝爾曼,而且這件案子已經陷入膠著。」
米凱沒有回應,但他的下巴肌肉用力磨動。尤西已將繩子收進袋子,朝他們走來,但米凱揮了揮手,叫他走開。芬蘭人轉過身子,搖搖擺擺地朝出口走去,猶如一隻聽話的小狗。
「你想要什麼,哈利?」
「我給你一個機會,一對一解決這件事,而不是在會議里解決。」
「你想要我請你幫忙?」
哈利看著米凱的臉越來越紅。
「你以為你有什麼立場來談條件,哈利?」
「呃,我想我比以往都有立場。」
「你搞錯了。」
「卡雅·索尼斯不想為你工作。畢爾·侯勒姆你已經升他職了,如果你把他送回去當犯罪現場鑒識員,他只會開心得不得了。現在你傷不了的人只有我,貝爾曼。」
「你忘了我可以把你關起來,讓你在你父親過世之前都沒辦法去探望他嗎?」
哈利搖了搖頭:「現在已經沒有人需要我去探望了,貝爾曼。」
米凱揚起一道眉毛,露出驚訝神色。
「昨天我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哈利說,「我父親昨天晚上昏迷了,阿貝爾醫生說他再也不會清醒過來。我跟我父親之間還沒說的話,永遠都不能說了。」
54鬱金香
米凱沉默地看著哈利,也就是說,他那雙棕鹿般的眼睛對著哈利,但視線卻相反。哈利知道他腦袋裡正在開會,這場會議似乎有很多抗議聲浪。米凱緩緩鬆開掛在腰際的攀岩粉袋,彷彿想爭取一些時間。
「如果——只是如果——我請你幫忙,卻不用任何東西來對你施壓,」米凱說,「為什麼你要答應?」
「我不知道。」
米凱收拾東西的手停了下來,抬頭望過來:「你不知道?」
「呃,絕對不會是出自對你的愛,貝爾曼。」哈利吸了口氣,玩弄手中那包香煙,「這樣說好了,就算那些認為自己沒有家的人,有時候還是會發現自己有個家,有一天你會想葬在這個地方。你知道我想葬在哪裡嗎,貝爾曼?我想葬在警署前面的公園裡,並不是因為我喜歡警察,或者我是『團隊精神』的信仰者,正好相反,我鄙視警察那份對警界的懦弱忠誠,那種有如近親相奸的同志情誼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們認為天有不測風雲,難保自己有一天不會需要別人幫助。你的同事可以報仇,可以出庭做證,如果需要的話,也可以對你的事視而不見。我痛恨這些事。」
哈利面對米凱。
「但警察工作是我僅有的,我屬於警察,而我的職責是偵破命案,不管是為了克里波還是為了犯罪特警隊。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貝爾曼?」
米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下唇。
哈利朝牆邊走去:「你爬的是幾級的路線,貝爾曼?七級以上?」
「至少是八級,事先不知道路線,一次攀完。」
「難度很高,但我想你可能認為這件案子的難度更高吧,不過沒辦法,事實就是如此。」
米凱清了清喉嚨:「好吧,哈利。」他將背包的繩子拉緊,「你願意幫助我們嗎?」
哈利將那包煙放回口袋,低下頭:「當然願意。」
「我得先問一下你的長官,看可不可以。」
「省點兒力氣吧,」哈利說,站了起來,「我已經通知他說從現在起我替你們工作。兩點見了。」
伊絲卡·貝勒站在兩層樓磚房內朝窗外看去,看著對面那排一模一樣的房子。這裡看起來就跟英國小鎮的街道沒兩樣,但卻是澳大利亞悉尼市布里斯托爾區的一個小地方。一陣涼爽南風吹了過來。太陽下山之後,午後的酷熱就會消散。
她聽見一隻狗對著兩條街外的高速公路擁擠車流吠叫。
對街那輛車子上的一男一女已經換班,現在車上坐的是兩名男子,他們正慢條斯理地啜飲加蓋紙杯中的咖啡,享受悠閑時光,因為沒什麼好急的,他們還要值八小時的班,卻沒什麼事會發生。他們掛上空擋,降低新陳代謝的速度,仿效原住民:進入遲緩的休眠狀態、生長間歇期。如果需要的話,他們可以維持這個狀態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她試著想象這些慢條斯理啜飲咖啡的警察,在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是不是能派上用場。
「抱歉,」伊絲卡說,試著控制發顫的聲音,她的聲音之所以發顫,是因為她壓抑著怒氣,「我很想幫你們找出是誰殺了夏綠蒂,但你要求的事是不可能的。」她的怒氣終究還是佔了上風,「我不敢相信這種話你竟然說得出口!我在這裡就已經像誘餌了,就算是十匹野馬也沒辦法把我拖去挪威。你們是警察,你們領了薪水不就是有責任要抓到那隻禽獸嗎?為什麼你們自己不去當誘餌?」
她掛掉電話,把手機一扔。手機撞上扶手椅的墊子,嚇得她養的一隻貓跳了起來,衝進廚房。她將臉埋進雙手,讓眼淚再度流下。親愛的夏綠蒂。她最最親愛的夏綠蒂。
她以前從不怕黑,現在她想到的儘是黑夜。很快地,太陽將會下山,黑夜將會來臨,再一次無情地造訪這片大地。
手機響起安東尼與傑克遜樂團的歌曲前奏,手機屏幕在椅墊上亮起。她走過去,看了一眼,感覺脖子上汗毛豎起。來電號碼是四七開頭,又是挪威打來的。
她將手機放到耳邊。
「喂?」
「又是我。」
她鬆了口氣,只是警察打來的。
「我在想,如果你不想親自來挪威,那至少讓我們用你的名字可以嗎?」
卡雅細看一名男子被擁在一名紅髮女子的懷抱中,女子面對男子赤裸的頸部,低下了頭。
「你看見什麼?」米凱問道,聲音在博物館的四壁之間迴繞。
「她在親他,」卡雅說,後退一步,遠離畫作,「或是在安慰他。」
「她是在咬他,吸他的血。」米凱說。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這是蒙克被稱為『吸血鬼』的原因之一。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嗎?」
「對,我很快就會搭火車去沃斯道瑟村。」
「你為什麼現在想來這裡碰面?」
卡雅吸了口氣:「我想跟你說,我們不能再繼續見面了。」
米凱搖動腳跟:「《愛與痛》(LoveandPain)。」
「什麼?」
「蒙克原本替這幅畫取的這個名字。哈利詳細跟你說過我們的計劃了嗎?」
「對。你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謝謝你,索尼斯,我的聽力好得很。除非我記錯了,否則這句話你已經說過好多次了。我建議你考慮一下。」
「我已經考慮過了,米凱。」
米凱撫摸領帶上打的結:「你跟他上床了嗎?」
卡雅嚇了一跳:「誰?」
米凱咯咯輕笑。
卡雅並未轉身,她的目光緊緊盯著畫作中女子的臉。米凱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遠處。
光線透入灰色的鋼質百葉窗,哈利握著白色咖啡杯,溫暖雙手,杯子上用藍字寫著「克里波」。這間會議室跟他曾經度過無數時光的犯罪特警隊會議室十分相似,顏色淡雅,所費不貲,帶有現代的斯巴達風,並非特意採用極簡主義,卻有點兒缺乏靈魂。這個房間要求效率,好讓你能趕快離開。
會議室里的八個人是米凱公布的調查團隊核心成員,哈利只認識其中兩個人:畢爾·侯勒姆,以及一位不屈不撓、腳踏實地,卻不太有想象力的女警探,她的外號叫鵜鶘,過去曾任職於犯罪特警隊。米凱將哈利介紹給大家,包括亞爾達。亞爾達臉上戴著角質框眼鏡,身穿褐色成衣西裝,讓人聯想到東德。他坐在會議桌最遠端,正在用瑞士軍刀清理指甲。哈利推測亞爾達應該有憲兵背景。眾人都做了報告,而且都支持哈利的論點:案情膠著。哈利注意到他們表現出防衛態度,尤其是在聽取關於東尼·萊克的搜尋報告時。負責這項報告的警官說明哪些公司的旅客名單已經查過,但毫無所獲,以及哪家電信公司的哪個單位回復說,他們的基地台沒有收到東尼的手機信號。這位警官說明鎮上的飯店都沒有姓萊克的人入住,而且「上尉」(就連哈利都知道這位在布里斯托爾飯店工作、自封「上尉」且過度熱心的警方網民兼接待員)打電話來說,他見過一個符合東尼外形的人。這位警官的報告巨細靡遺,卻沒注意到這些報告的背後所代表的結果是零,毫無結果可言。
米凱坐在會議桌的主席位上,蹺起腿,褲子摺痕猶如刀子般鋒利。他謝過報告的警官,替哈利做了比較正式的介紹,快速念過哈利的簡歷:警察學院畢業,曾去芝加哥上過FBI連環殺手訓練課程,悉尼的小丑命案,擢升為警監,雪人的調查工作。
「從今天起,哈利正式成為我們的成員,」米凱說,「他直接向我報告。」
「他也只聽從你一個人的命令嗎?」鵜鶘大聲說。哈利記起她現在這個姿態,正是她得到這個外號的原因。只見她突出下巴,鼻子又長又尖有如嘴喙,細細的脖子伸得長長的,視線從眼鏡上方射來,充滿懷疑,同時又十分貪婪,像是在考慮要不要把你放在她的菜單上。
「他不聽從任何人的命令,」米凱說,「他是團隊里的自由分子。我們可以把霍勒警監視為顧問,是不是這樣,哈利?」
「有何不可?」哈利說,「顧問就是個薪水過高、評價過高的傢伙,以為他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會議桌上傳來節制的哧哧笑聲。哈利和侯勒姆交換眼神,侯勒姆對他點了點頭,以示鼓勵。
「只不過他現在真的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米凱說,「你跟伊絲卡·貝勒通過電話了,哈利。」
「對,」哈利說,「但首先我想先多聽聽看你們計劃如何將她當作誘餌。」
鵜鶘清了清喉嚨:「我們還沒有做出詳細的計劃,目前的打算是帶她來挪威,公布給大眾知道,讓她住在一個可以讓兇手接近的地方,使她成為容易到手的獵物,然後靜觀其變,希望兇手會出來吞下這個誘餌。」
「嗯,」哈利說,「很簡單。」
「經驗告訴我們,簡單最有效果。」手拿瑞士軍刀、身穿東德西裝的亞爾達說,眼睛注視著食指指甲。
「同意,」哈利說,「但這次的誘餌不肯配合。」
會議桌上傳來呻吟和絕望的嘆息。
「所以我建議讓計劃更簡單點兒,」哈利說,「伊絲卡·貝勒對我說,既然我們領了薪水,就有責任要抓到那隻禽獸,為什麼我們自己不去當誘餌。」
哈利環視會議桌,至少他得到了注意力,但要說服他們比較困難。
「是這樣的,我們握有一項兇手沒有的優勢。我們可以假設,兇手撕下了荷伐斯小屋的房客登記簿,所以他有伊絲卡·貝勒的名字,但他並不知道伊絲卡長什麼樣子。兇手那天去了小屋,但伊絲卡和夏綠蒂比他先到,而伊絲卡因為生病,整個晚上都待在卧室里,那間卧室又只睡了她和夏綠蒂兩個人。她一直睡在房裡,直到隔天其他人離開,換句話說,我們可以玩一個小小的角色扮演遊戲,用我們的人假扮伊絲卡,騙過兇手。」
哈利再度掃視會議桌,只見眾人臉上堆著厚厚的懷疑神色。
「那你打算怎麼讓兇手進入這個圈套?」亞爾達問道,闔上瑞士軍刀。
「利用克里波最擅長的事。」哈利說。
一陣靜默。
「這件事是?」最後鵜鶘問道。
「開記者會。」哈利說。
會議室里的靜默幾乎觸手可及,直到一陣大笑聲打破靜默。那是米凱的笑聲。眾人驚訝地看著上司,明白哈利的計劃已被同意。
「所以……」哈利開口說。
會議結束后,哈利將侯勒姆拉到一旁。
「鼻子還痛嗎?」哈利問道。
「你是要道歉嗎?」
「沒有。」
「我……呃,還好你沒有打斷我的鼻子,哈利。」
「我的技術應該再加強。」
「你到底要不要道歉啊?」
「抱歉,畢爾。」
「太好了,我想這表示你要我幫忙吧?」
「對。」
「幫什麼忙?」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去德拉門市查過奧黛蕾衣服上的DNA,那個跟她一起去小屋的男人,應該和她碰過好幾次面。」
「我們去查過她的衣櫃,但問題是她的衣服都洗過、穿過,甚至後來還接觸過很多其他人。」
「嗯。據我所知,她不常滑雪,你有沒有查過她的滑雪裝備?」
「她沒有滑雪裝備。」
「那護士制服呢?說不定那件制服只穿過一次,上面還沾有精液。」
「她也沒有護士制服。」
「沒有短得不像話的迷你裙,也沒有印有紅十字標誌的帽子?」
「沒有,只有一套淺藍色的醫院褲子和上衣,可是一點兒都沒辦法引人遐想。」
「嗯。說不定她找不到有迷你裙的護士制服,或者根本懶得去找。你能幫我檢查那套醫院衣服嗎?」
侯勒姆嘆了口氣:「我說過了,我們查過衣櫃里所有的衣服,發現可以洗的都洗過了,沒有留下任何污漬,連一根頭髮也沒有。」
「你可以把衣服帶去化驗室,重新再查一遍嗎?」
「哈利……」
「謝了,畢爾。還有,我剛剛是開玩笑的,你的鼻子很棒,真的。」
下午四點,哈利去接小妹,開的是克里波的車。這輛車是米凱分配給他用的,直到另行通知。他們駕車前往國立醫院,找阿貝爾醫生談話。哈利解釋了一些小妹聽不懂的部分,小妹流了些眼淚。接著他們去探望父親,父親已被移到另一間病房。小妹緊握父親的手,輕輕呼喚父親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像是要把他從睡夢中溫柔地叫醒。
席古·阿爾特曼走了進來,將手搭在哈利肩膀上,沒搭很久,他說了幾句話,沒說很多。
哈利將小妹載回松恩湖畔的小公寓后,駕車前往市中心,然後繼續往前開,在單行道、道路施工處和死巷裡左彎右拐,穿過購物區、毒品區,直到整座城市出現在下方,他才意識到自己正要去德國碉堡。他打電話給愛斯坦。十分鐘后,愛斯坦出現了,將計程車停在哈利的車子旁邊,打開車門,調高音樂,走過來坐在哈利旁邊的磚牆上。
「昏迷,」哈利說,「我想應該不算是最糟糕的事吧。有煙嗎?」
他們坐著聆聽快樂小分隊的《傳輸》(Transmission)。主唱是伊恩·柯蒂斯(IanCurtis)。愛斯坦總是喜歡早逝的歌手。
「可惜在他生病以後我沒跟他說過話。」愛斯坦說,深深吸了口煙。
「他病得再久,你都不會去跟他說話的。」哈利說。
「對,這是我的慰藉。」
哈利大笑。愛斯坦斜斜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知道當父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時,可不可以大笑。
「你現在想做什麼?」愛斯坦問道,「要狂歡嗎?我可以打電話給崔斯可……」
「不行,」哈利說,摁熄香煙,「我得工作。」
「你寧願選擇死亡和墮落,也不願意喝一兩杯?」
「你知道,你可以趁他還有呼吸的時候,去說聲再見。」
愛斯坦打個冷戰:「醫院讓我起雞皮疙瘩。反正他什麼也聽不見,不是嗎?」
「我說的不是他,愛斯坦。」
愛斯坦迎著煙霧,眯起眼睛:「哈利,我小時候得到的一點兒養育,是來自你父親,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爸連他媽的蒼蠅屎都不配得到。我明天會去醫院,真的。」
「很好。」
他看著上方那個男子,看見男子嘴巴開闔,聽見字句說出,但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什麼差錯,因為他無法將那些字句組合成有意義的話語。他只明白時候到了,復仇的時候到了,他必須付出代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個解脫。
他坐在地上,背靠著一個大型的圓形木柴火爐,雙臂被迫向後抵在火爐上,雙手被兩條滑雪帶綁著。他不時嘔吐,也許是因為腦震蕩的關係。血已止住,他的身體也恢復知覺,但他的視線里有一團來來去去的霧。儘管如此,他毫無疑惑。那個聲音,那是鬼魂的聲音。
「你很快就要死了,」那聲音輕聲道,「就跟她一樣。但你還有一件事情要做,你要選擇你想怎麼死,遺憾的是,你只有兩個選擇。利奧波德蘋果……」
男子拿起一個金屬球,上頭有許多孔洞,其中一個洞伸出一個圈環。
「已經有三個女人嘗過它的滋味,她們都不是很喜歡,但是沒有痛苦,而且很快。你只需要回答這些問題:你想怎麼死?還有誰知道?你跟誰合作過?相信我,蘋果是比較好的選擇。你是個聰明人,可能已經想到了……」
男子站了起來,用一種誇張的姿態揮動手臂來保持溫暖,同時露出大大的微笑。打破寂靜的只有他的輕聲細語。
「這裡有點兒冷對不對?」
接著他聽見刮擦聲,然後是低低的噝一聲。他看著火柴,以及晃動的、宛如鬱金香的黃色火光。
55藍綠色
夜晚降臨,隨之而來的是一大片星空和冰寒的空氣。
哈利把車停在山丘上,就停在他拿到的沃克森庫倫區地址外。這一條街矗立的都是豪宅,但這棟豪宅最為突出,看起來有點兒像童話故事中的皇宮,用黑色木材建成,入口立著巨大木柱,屋頂鋪有草皮。院子里另外有兩棟建築,加上一個迪斯尼版本的挪威倉庫,由柱子支撐。哈利心想,船運大亨安德斯·高桐應該不缺大冰箱才對。
哈利按下門鈴,注意到高牆上有攝影機。一個女性聲音傳了出來,哈利報上自己的名字。他踏上由泛光燈照亮的碎石徑,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碎石正在啃食他剩下的鞋底。
一名中年婦人在門口接待他,她有一雙藍綠色眼睛,身上穿著圍裙。她領著哈利走進無人的客廳,姿態高雅,混合著自尊、優越感、專業的友善態度,即便在她問過哈利要喝咖啡還是茶之後,哈利還是不確定她究竟是高桐夫人還是僕人,抑或兩者皆是。
外國的童話故事流傳到挪威時,國王和貴族並不存在,因此在挪威版本的童話故事中,國王被身穿貂皮長袍的富裕農夫所取代。安德斯·高桐出現時,哈利見到的正是這類型的富裕農夫。安德斯身材肥胖,面帶微笑,態度溫和,身穿傳統挪威毛衣,而且有點兒流汗。但握手之後,安德斯的微笑變成了擔心,更適合現下這個時刻。他問了一句:「有沒有新消息?」接著發出濃重的呼吸聲。
「恐怕沒有。」
「我從我女兒那裡聽說,東尼有搞失蹤的習慣。」
哈利發覺安德斯有點兒不願意叫這位未來女婿的名字。安德斯重重坐在哈利對面那張繪有玫瑰的椅子上。
「請問你……有沒有什麼推測,高桐先生?」
「推測?」安德斯搖了搖頭,下巴垂肉跟著晃動。「我沒那麼了解他,沒辦法有什麼推測。他可能去了山上,去了非洲,我怎麼知道?」
「嗯。事實上,我是想來找你女兒談一談的……」
「蓮娜馬上就出來了,」高桐插口說,「我只是想先來問你而已。」
「問什麼?」
「就是我剛剛問的,有沒有新消息。還有……警方是不是確定那個男人是個正派的人。」
哈利注意到安德斯口中的「東尼」變成了「那個男人」,明白他的第一直覺正確無誤:這位準岳父並不中意女兒的選擇。
「你認為他正派嗎,高桐?」
「我?我認為我對他展現出信任,畢竟我在他的剛果開發案上投資了一筆錢,非常大的一筆錢。」
「所以窮小子打動了公主的芳心,連帶得到半個王國,就好像童話故事一樣,是這樣嗎?」
客廳安靜了兩秒鐘,高桐只是看著哈利。
「也許吧。」高桐說。
「也許你女兒施加了一些壓力,要你投資。這個冒險事業非常仰賴資金,對不對?」
高桐張開雙臂:「我是個船東,我以冒險為生。」
「並且肯為冒險而死。」
「這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在冒險市場中,一個人的損失是其他人的獲利,目前為止都是其他人損失,我希望這個趨勢會延續下去。」
「其他人損失?」
「擁有船隻是家族事業,如果萊克要成為我們家族的一員,我們就必須確保……」高桐停止說話,一扇門打了開來。蓮娜身材甚高,一頭金髮,臉上有父親的粗糙線條和母親的藍綠色眼睛,但沒有父親那種財大氣粗、富裕農夫的氣勢,也沒有母親那種高貴的優越感。她走路有點兒駝背,像是要讓身材矮一點兒,才不會顯得太突出。她和哈利握手時,看著自己的鞋子而不是哈利,並自我介紹說她叫蓮娜·加布麗埃勒·高桐。
蓮娜沒說太多話,更沒問什麼問題,每次她回答哈利的問題,似乎都在父親的注視之下顯得畏縮。哈利不禁懷疑,他認為蓮娜逼父親投資的這個推斷可能是錯的。
二十分鐘后,哈利表達謝意,站了起來。那位有著藍綠色眼珠的婦人正好在此時再度出現,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她替哈利打開大門,冷風卷了進來,哈利停下扣扣子的手,望著她。
「你認為東尼·萊克在哪裡,高桐夫人?」
「我沒有任何想法。」她說。
也許她回答得太快,也許她的眼角微一抽動,也許哈利急切地希望有所發現,任何發現都可以,但他認為她說的是實話。她說的第二句話則不容許任何懷疑的空間。
「而且我不是高桐夫人,高桐夫人在樓上。」
米凱調整面前的麥克風,掃視聽眾。下頭傳來低語聲,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講台上,生怕漏聽任何一句話。米凱在擠得水泄不通的房間里,認出《斯塔萬格晚報》的記者和《晚郵報》的記者羅傑·錢登。他聽見妮妮的聲音。一如往常,妮妮身穿剛熨好的制服。有人倒數讀秒,這在現場直播的記者會上司空見慣。
「各位先生女士,歡迎大家,我們召開這場記者會是為了向各位報告最新的調查進度,各位有任何問題……」
四周傳來咯咯笑聲。
「最後將一併回答。現在我將現場交給負責指揮調查工作的米凱·貝爾曼督察長。」
米凱清了清喉嚨。所有媒體全數到齊。警方允許電視台記者將他們的麥克風放在講台上。
「謝謝。一開始我要先說些掃興的話。我從你們的出席狀況和臉上的表情發現,我們召開這場記者會,可能讓你們的期望過高,所以我必須先說明,今天不是要宣布案子已經偵破。」米凱看見眾人臉上的失望表情,聽見零星的呻吟聲,「我們之所以開記者會,是為了滿足你們想掌握最新消息的渴望。如果你們今天原本有更重要的工作,我在此說聲抱歉。」
米凱露出苦笑,聽見幾名記者發出笑聲,明白自己已被原諒。
他說明目前調查工作的重點,也就是再度說明成功的突破,比如追蹤繩子的產地到利瑟倫湖畔的制繩廠,發現另一名被害人奧黛蕾·費列森,辨識出用於兩起命案的兇器是利奧波德蘋果。這些都是舊消息。他看見一名記者用手捂住嘴巴,打個哈欠。米凱低頭看著面前的草稿,因為他們安排的劇情大綱全寫在上頭,每個字都經過仔細權衡,反覆討論。既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誘餌必須散發出氣味,但不能是臭味。
「最後關於證人,」米凱開口說,記者群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各位都知道,我們曾經呼籲當晚和被害人一起住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出面向警方說明,現在有一位名叫伊絲卡·貝勒的女子出面了,她從悉尼搭乘飛機,預計今天晚上抵達奧斯陸,明天我們將派一位警探陪同她前往小屋,儘可能重建犯罪現場。」
通常警方不會對證人指名道姓,但是為了讓他們的目標——也就是兇手明白,警方的確找到了房客登記簿上的一個人,指名道姓就顯得非常重要。米凱提到他們將派出警探時,並未強調只有「一位」警探,但信息已準確傳遞。明天在遠離人煙的小屋裡,只會有兩個人,一位是證人,一位是普通警探。
「當然我們希望貝勒小姐可以對我們描述當天晚上在小屋裡的其他房客。」
他們對這番措辭進行過很長的討論。他們希望播下種子,說證人可能會講出兇手的樣貌,同時哈利認為他們不能引起太多懷疑,為什麼這位證人只會有一名警探陪同,因此簡潔有力的引言「最後關於證人」和輕描淡寫的結語「當然我們希望」,都表示警方不認為伊絲卡是一位重要證人,因此不需要受到高度保護。但他們希望兇手會認為伊絲卡十分重要。
「你們認為她可能看見過什麼?你能把證人的姓名拼出來嗎?」
這是羅加蘭郡的記者提出的問題。妮妮傾身向前,提醒他們問題要等最後才一併回答,但米凱搖了搖頭。
「那要看看她到小屋以後記起什麼。」米凱說,對著標示NRK挪威廣播公司的麥克風伸長脖子。挪威廣播公司是國營公共廣播機構,節目在全國各地播放。「她會由我們最資深的警探陪同上山,在那裡停留二十四小時。」
米凱望向站在後方的哈利,看見哈利緩緩點了點頭。米凱精準地傳遞了信息。二十四小時。米凱讓目光再往前遊走,落到鵜鶘身上。鵜鶘是唯一一個反對這項行動的成員,她認為刻意放假消息給媒體是可恥的做法,米凱還為此休會五分鐘,和鵜鶘私下談話。最後鵜鶘同意多數人的看法。妮妮開放問答時間。記者們活躍了起來,但米凱已放鬆下來,準備說出模糊的回答、公式化的答案,以及萬用的「目前在這個調查階段,我們不宜對此多做評論」。
他雙腿凍僵,僵到完全麻木,毫無感覺。這怎麼可能?因為他身體的其他部位灼熱無比。他大聲喊叫,現下已叫啞嗓子,喉嚨乾涸不已,彷彿被撕裂開來,猶如一個開放傷口,鮮血燒焦成紅色塵埃。空氣中瀰漫著頭髮和皮肉的焦臭味。爐子燒穿了他的法蘭絨襯衫,貼上他的背,他不斷喊叫,爐子和他的背融為一體。他如同錫質士兵般融化,感覺疼痛和高溫開始啃食他的意識,最後他慢慢昏迷,又驚醒過來。男子在他身上澆下一桶冷水。這突來的解脫讓他再度開始哭泣。接著他聽見背部和爐子之間傳來沸水的噝噝聲。疼痛再度襲來,這次更為強烈。
「還要水嗎?」
他抬頭看去。男子拿著另一桶水,站在他前方。他眼前的白霧突然消失,在那幾秒之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名男子。爐子內的火焰光芒穿過孔洞照射在男子臉上,閃動不定,讓男子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發光。
「很簡單,我只要知道是誰就好,是不是警方的人?是那天晚上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嗎?」
「哪天晚上?」
「你知道是哪天晚上。那些人現在幾乎都已經死光了。快說。」
「我不知道。我跟這件事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你要相信我。水。求求你。求……」
「求?你這是在求我嗎?」
氣味。身體燒焦的氣味。他結結巴巴說出來的話,只是嘶啞的低語。「只……只有我。」
溫柔的笑聲傳來:「聰明。你裝得好像願意做任何事來避免痛苦,好讓我相信你沒辦法說出共謀者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你可以忍耐的程度不止這樣,你更為強悍。」
「夏綠蒂……」
男子揮動火鉗。他甚至感覺不到這一擊。這漫長的一秒之間,一切都陷入美好的黑暗之中。接著他又回到了地獄。
「她死了!」男子大吼,「你要編也編得像樣一點兒。」
「我是說另一個,」他說,試著讓腦袋運作。現在他記起來了,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為什麼一直想不起來?他現在的狀況有這麼糟嗎?「她是澳大利亞人……」
「你說謊!」
他感覺自己的眼神再度開始飄移。又是一桶水,帶來片刻的清晰。
那聲音說:「到底是誰?你們是怎麼做的?」
「殺了我吧!求你大發慈悲!我……你知道我沒有在保護任何人。我的老天,我要保護誰啊?」
「我不知道慈悲是什麼。」
「那為什麼不殺了我?我殺了她。你聽見了嗎?快殺了我吧。復仇是屬於你的。」
男子放下水桶,倒坐在椅子上,傾身向前,手肘靠在扶手上,下巴擱在雙拳之上,緩緩回答,好像完全沒聽見對方說的話,只是在想別的事情。「你知道,這件事我已經夢想了好多年,可是現在,現在我們在這裡……我一直希望這個滋味嘗起來會比較甜美。」
男子又用火鉗打了他一記,然後側過頭,仔細看著他。男子臉上露出乖戾的表情,將火鉗有如鑽探似的戳入他的肋骨之間。
「也許是我缺乏想象力,還是這個正義缺乏適當的調料?」
某樣東西令男子轉頭,面對收音機。收音機的音量調得很低。男子走過去,調高音量。是新聞。大房間里的說話聲。關於荷伐斯小屋。一名證人。現場重建。他僵在原地,雙腿似乎不復存在。他閉上眼睛,再度向上帝祈求,並不是祈求從痛苦中獲得解脫,而是一如一直以來他所祈求的,獲得寬恕,讓他的罪被耶穌的血洗凈,讓別人承擔他所做過的事。他奪走過一條生命。是的,他曾經奪走過一條生命。他祈求他能夠沐浴在寬恕的血之中,然後被允許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