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獵豹(下)》(1)
第六部
他無處可逃。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他的生命將在這裡結束。
56誘餌
這裡是由光線構成的地獄。即使戴上太陽眼鏡,哈利的眼睛還是感到劇烈疼痛。陽光照射在白雪上,白雪將光線反射給太陽。看著白雪就彷彿望入一片瘋狂閃爍光芒的鑽石海面。哈利從窗邊退開,儘管他知道從外面看過來,窗玻璃猶如一片黑色的、看不穿的鏡子。他看了看錶。他們於昨晚抵達荷伐斯小屋,尤西、哈利及卡雅一起進駐小屋,其他人在雪裡掘洞躲藏,分成兩組,一組四人,藏在山谷兩側,分隔大約三十公里。
選擇在這裡設下圈套有三個原因。第一,他們前往荷伐斯小屋合情合理。第二,他們希望兇手認為自己很熟悉這附近的環境,可以放心下手。第三,荷伐斯小屋是個設圈套的完美地點,小屋所在的凹處只能從東北方和南方進入,東邊的山過於陡峭,西邊有許多斷崖及裂縫,必須非常熟悉地形才可能前進。
哈利拿起望遠鏡,希望看見其他組員,但只看見白茫茫的一片,還有光線。他跟米凱通過話,米凱位於他們的南方,他也跟米蘭諾通過話,米蘭諾位於他們的北方。他們通常使用手機,但是在這個杳無人跡的山間,唯一有信號覆蓋的是挪威電信。這家前國營電話壟斷企業擁有龐大的資金,能在每個強風峭壁上架設基站,但許多警員,包括哈利在內,加入的是其他電信公司,因此他們只能使用無線電對講機。哈利離開前,在手機的語音信箱里留言說他收不到信號,並留下米蘭諾的挪威電信手機號碼,以免國立醫院有事找他。
米凱說他們昨晚一點兒都不覺得冷,因為他們用了睡袋、熱反射地墊和石蠟火爐,效果好得不像話,他們還得脫去衣服,他們在山側挖開的雪洞天花板,現在還有融化的雪水開始滴下來。
記者會被電視、廣播電台和報紙強力播放到全國各地,除非你對這件案子漠不關心,否則一定會知道伊絲卡·貝勒和一名警察去了荷伐斯小屋。尤西和卡雅不時走到屋外,指著小屋、他們來的方向和戶外的廁所。卡雅扮演伊絲卡,尤西扮演那名警探,協助她重建那個命運之夜所發生的事。哈利躲在客廳,他的滑雪板和滑雪杖也收在客廳,讓外頭雪中只插著一對滑雪板,好讓人看見。
哈利順著一陣風望去,那陣風吹過荒原里的滑雪痕迹,捲起昨晚才落在凹陷處的輕盈白雪。白雪被吹向山峰、峭壁、斜坡和地形的不規則處,形成冰凍的波浪和大雪堆,就跟小屋後方突出於山頂有如帽沿的雪堆相似。
哈利當然知道,他們想獵捕的對象不一定會出現。基於某種原因,伊絲卡可能不在殺人名單上,兇手可能不會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或者兇手對伊絲卡另有打算,又或者兇手可能嗅出事有蹊蹺。兇手也可能基於其他的平常理由而不來,比如生病、去旅行……
如果哈利計算過直覺誤導他的次數,這個數字會讓他放棄把直覺當作行事方法和指引。但他並未計算過誤導次數,反倒計算過直覺告訴他一些他不知道自己已然知道之事的次數。而現在他的直覺告訴他,兇手正在前來荷伐斯小屋的路上。
哈利又看了看錶。兇手還有二十小時。大火爐的防火鐵網內,雲杉木發出爆裂聲響,吞吐火舌。卡雅去一間卧室小睡,尤西坐在咖啡桌旁,給拆開的威勒P11手槍上油。哈利之所以認得那把德制手槍,是因為上面沒有瞄準器。威勒手槍專為近身搏鬥設計,可以迅速地從槍套、皮帶或口袋裡拿出來,被卡住的概率很低。反正在這種狀況下,瞄準器是多餘的,你只要對準目標射擊就好,不必瞄準。尤西的備用槍支是席格索爾手槍,就放在威勒手槍旁邊,已經組裝完成,裝上子彈。哈利感覺他的史密斯威森點三八手槍槍套在摩擦他的肋骨。
他們昨晚搭乘直升機在納道瓦湖畔降落,距離此處數公里遠,然後再滑雪前來。換作其他情境,哈利可能會欣賞沐浴在月光下、被雪覆蓋的美麗曠野,欣賞在天空中舞動的北極光,或欣賞卡雅滿足的表情。他們滑雪穿過寂靜的白色世界,猶如置身於童話故事中,四周寂靜無比,讓他覺得他們的滑雪聲似乎會越過山脈高原,傳到數公裡外。但他有太多事必須顧慮,無法放鬆下來,把視線集中在工作和獵捕犯人以外的事上。
指派尤西擔任那「一名警探」的人是哈利,這並不是因為他已經忘了悠思提森餐館的事,而是因為如果發生意外,芬蘭人尤西的搏擊技巧就能派上用場。最理想的狀況是,兇手在白天採取行動,並被躲在雪中的兩組人馬之一發現。但如果兇手晚上前來,沒被發現而接近小屋,他們三人就得自己應付。
卡雅和尤西各睡一間,哈利睡在客廳。早上過去了,他們沒有非必要的閑聊,連卡雅都十分安靜專註。
哈利透過窗戶映影,看著尤西組裝手槍,瞄準他的頭,練習地開了一槍。剩下二十小時。哈利希望兇手不會浪費時間。
侯勒姆從奧黛蕾的衣櫃里拿出那套淺藍色醫院服裝,感覺蓋爾·布隆的視線從門口射向他背後。
「你怎麼不幹脆全都拿走?」蓋爾說,「這樣我就省得還要把它們拿去丟了。對了,你的同事哈利呢?」
「他去山裡滑雪了。」侯勒姆耐著性子說,將衣服分別放進他帶來的塑料套里。
「真的?有意思。他看起來不像是會滑雪的人。他去哪裡滑雪?」
「不知道。說到滑雪,奧黛蕾去荷伐斯小屋的時候穿什麼衣服?這裡沒有滑雪裝備。」
「她當然是跟我借的。」
「她跟你借滑雪裝備?」
「你聽起來很訝異。」
「因為我覺得你看起來……不像是會滑雪的人。」侯勒姆察覺到他無意間在話語中透露出的諷刺意味,不由得脖子發熱。
蓋爾咯咯一笑,在門口轉了一圈:「對,我比較像是……追求時尚的人。」
侯勒姆清了清喉嚨,不知道為什麼,他壓低了聲音:「我可以看看嗎?」
「噢,我的天哪,」蓋爾用很像男「同志」的說話方式說,似乎因為侯勒姆的不自在而雀躍不已,「走吧,我拿我的東西給你看。」
「四點半。」卡雅說,第二次將一鍋燉煮食物遞給哈利。他們的手並未碰觸,目光並未相接,也沒有言語交流。他們在奧普索鄉共度的那個夜晚,似乎已如兩天前的睡夢那般遙遠。「根據劇本,現在我應該站在南邊抽煙。」
哈利點了點頭,將鍋子遞給尤西,尤西挖出鍋里的食物,塞進嘴裡。
「好吧,」哈利說,「尤西,你可以去面西的那扇窗戶嗎?現在太陽已經西沉,去看看有沒有望遠鏡發出的閃光。」
「等我吃完。」尤西用瑞典語帶著強調語氣緩緩答道,又叉了一大口食物塞進口中。
哈利揚起一道眉毛,看了卡雅一眼,示意她先行離去。
卡雅出去之後,哈利坐在窗邊,仔細查看高原和山脊。「貝爾曼在沒有人願意僱用你的時候用了你,是不是這樣?」哈利輕聲說,小屋裡的寂靜是如此絕對,他只要低聲說話就可以了。
幾秒鐘過去,尤西沒有響應。哈利心想尤西應該正在思考怎麼談起了他的私事。
「我知道你被歐洲刑警組織踢出來之後,外面有許多關於你的傳言,說你在偵訊的時候毆打一名前科犯,是這樣嗎?」
「不關你的事,」尤西說,將叉子上的食物送進嘴巴,「但他可能不太尊重我。」
「嗯,有趣的是,這則傳言是歐洲刑警組織自己散播的,因為這樣可以讓他們好過一點兒,我想對你也是,當然對你訊問的那個女孩的父母和律師也是。」
哈利聽見背後的咀嚼聲停了下來。
「這樣他們就可以靜靜地拿了賠償金了事,不把你和歐洲刑警組織拖進法庭。那個女孩並不想坐上證人席,述說你去她房間問她朋友被強暴的事,結果你被她的回答搞得非常興奮,開始觸摸她的身體。歐洲刑警組織的內部檔案說那個女孩才十五歲。」
哈利聽見尤西的呼吸聲變得沉重起來。
「假使貝爾曼也看過那些檔案,」哈利繼續說,「他跟我一樣,通過聯絡人和走後門找到了那些檔案,可是他等了一陣子才跟你聯絡,等你怒氣消散,等風頭過去,等你被逼到角落,滿身傷痕,才去把你撿起來,給你一份工作,給你一些你失去的尊嚴。他知道你會用忠誠來回報他。他在你的市場行情觸底的時候買進,尤西,他就是用這種手法來得到貼身保鏢的。」
哈利轉過頭,看著尤西。芬蘭人面色發白。
「你被收買了,價錢卻少得可憐,尤西。像你這種奴隸不會得到尊重,你的主人貝爾曼不會尊重你,我也不會尊重你。天哪,你根本連一點兒自尊也沒有,老弟。」
尤西的叉子掉到盤子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噹啷聲。他站起身來,將手伸進外套,拔出一把槍,大踏步朝哈利走來,俯身面對哈利。哈利動也不動,只是冷靜地抬頭看著尤西。
「所以你要怎樣重新找回自尊呢,尤西?藉由開槍射殺我嗎?」芬蘭人的瞳孔因為憤怒而顫動。
「或是藉由工作到死?」哈利轉過頭去,再度看著窗外的白雪平原。他聽見尤西的沉重呼吸聲,等待著,聽見尤西轉身離開,走到面西的窗前坐了下來。
無線電對講機發出吱喳聲,哈利抓起麥克風。「是?」
「很快就要天黑了,」是米凱的聲音,「他不會來了。」「繼續警戒。」
「警戒什麼?天空有雲遮蔽,少了月光,我們什麼都看不見……」
「如果我們看不見,他也看不見,」哈利說,「繼續警戒,看有沒有頭燈出現。」
男子關上頭燈。他不需要頭燈,他知道他跟隨的滑雪痕迹通往觀光協會的小屋,而且他的雙眼會適應黑暗,在他抵達小屋之前,他會有一雙對光線敏感的大瞳孔。裝有黑色窗戶的木牆就在前方。看起來好像屋裡沒人。男子奮力一踢,滑行最後幾米,新落下的雪在他腳下發出咯吱聲。他停了下來,聆聽這片寂靜幾秒鐘,然後靜悄悄地解開滑雪板的扣環。他拿出一把又大又重的薩米刀,這把刀有著令人生畏的船形刀身,光亮平滑的黃色木柄。這把刀可以用來砍下樹枝當柴燒,也可以用來切開馴鹿,或劃開喉嚨。
男子盡量安靜地打開大門,進入玄關,站在客廳門前聆聽。一片寂靜。會不會太靜了?他壓下門把推開門,同時背貼在通往門口的牆壁上。為了盡量讓自己目標縮小且難以捉摸,他蹲下來,將刀子拿在前方,沖入黑暗。男子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瀕死的男人,只見他頭部下垂,雙臂依然綁在爐子上。
男子將薩米刀收回刀鞘,打開沙發旁的燈。這時他才發現,那張沙發跟荷伐斯小屋的沙發一模一樣,觀光協會一定是拿到折扣,大量買進。但沙發套十分老舊,因為這棟小屋已關閉好幾年,而且位於危險地帶。此地發生過意外,曾有滑雪客為尋找這棟小屋而跌落懸崖。
火爐旁的垂死男人緩緩抬起頭來。
「抱歉打擾到你。」他檢查綁住垂死男人雙手的鐵鏈,見鐵鏈仍在原位,依然銬在爐子上。
男子打開背包。剛才他壓低帽子,親自進出沃斯道瑟村的商店,購買餅乾、麵包和報紙,報上寫著關於記者會以及荷伐斯小屋那名證人的詳盡報道。
「伊絲卡·貝勒,」男子大聲讀了出來,「澳大利亞人。她在荷伐斯小屋。你說呢?她可不可能看見過什麼?」
垂死男人的聲帶幾乎無法振動空氣,發出聲音:「警察,警察在小屋裡。」
「我知道,報上有寫,有一名警探在那裡。」
「他們在這裡,警方租下了那棟小屋。」
「哦?」他看著垂死男子。警方是不是設下了圈套?而他面前的這個渾蛋是不是想幫他,讓他不至於落入圈套?這個想法激怒了他。但這個女人肯定見到了什麼,不然警方不會大老遠把她從澳大利亞帶來。男子抓起火鉗。
「操,你好臭,是不是在褲子上拉屎了?」
垂死男人的頭垂落胸部。他顯然是住進了這裡,抽屜里有一些個人物品,包括一封信、一些工具、幾張全家福老照片、護照,像是他計劃逃跑,打算在別的地方重起爐灶,卻沒料到竟會在這棟小屋的火爐旁,為了自己的罪愆而受盡折磨。男子已開始認為垂死男人並不是所有惡行的幕後黑手,一個人在說實話之前可以承受的痛苦是有限的。
他再度查看手機。沒有信號,該死!
而且屋裡臭死了。倉庫。他必須把垂死男人掛在倉庫晾乾,熏肉都是這樣製作的。
卡雅走進卧室,打算小睡一下,準備待會上哨。
尤西將過濾好的咖啡倒進自己的杯子,又倒進哈利的杯子。
「謝了。」哈利說,凝視著黑暗。
「木滑雪板。」尤西說,站在火爐旁,看著哈利的滑雪板。
「我父親的。」哈利說,他在奧普索鄉的地下室找到滑雪裝備。滑雪杖是新的,由某種合金打造而成,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哈利曾有一度懷疑,滑雪杖的中空部分是不是注入了氦氣?但地下室的滑雪板是老式的寬面滑雪板。
「小時候每年復活節我們都會去我爺爺在萊沙市的小屋,那裡有座山,我爸總是想去爬,所以他告訴我妹妹和我說,山頂有個小攤子在賣我們最愛喝的百事可樂,如果我們可以爬上最後一道斜坡,那麼……」
尤西點了點頭,撫摸白色滑雪板的背面。哈利喝了一大口新鮮咖啡。
「小妹每年復活節都會忘記這是我爸的老把戲,而我總是希望自己可以向我爸看齊,但我很笨拙,記不住我爸灌輸給我的每樣東西,比如山脈代碼,如何利用大自然作為指南針,碰到雪崩如何存活,挪威國王和皇后,中國的朝代和美國的總統。」
「這是很好的滑雪板。」尤西說。
「有點兒太短。」
尤西坐在屋子另一側的窗邊:「對,你認為它永遠不會發生。你父親的滑雪板對你來說太短。」
哈利耐心等待,接著尤西就說了出來。
「我覺得她非常美好,」尤西說,「我覺得她喜歡我。很奇怪。我只碰了她的胸部。她沒有反抗。我想她應該嚇壞了吧。」
哈利成功地控制住想離開客廳的衝動。
「你說得對,」尤西說,「你會對那些從垃圾堆里把你拉出來的人表示忠誠,即使你看得出他們是在利用你。不然你該怎麼辦?你必須選邊站。」
哈利發現他和尤西之間的對話閥門已經關上,便站了起來,走進廚房,翻遍每一個柜子,找尋他明知這裡不會有的東西。這個舉動像是一種用來分散注意力的強迫行為,讓他離開他腦袋裡大喊的聲音:「酒,一口就好!」
他有了一次機會。僅此一次。鬼魂解開他的鏈子,把他抬起來,同時因為屎臭味而咒罵一聲,接著將他抬進浴室,丟在淋浴間的地上,打開水龍頭。鬼魂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望著他,同時試著打電話,卻因為信號不佳而咒罵。鬼魂走回客廳,他聽見鬼魂再度試著打電話。
他想哭。他搬到山上躲起來,不想讓人找到,帶著所需物品住進放了樟腦丸的觀光協會小屋。他以為躲到斷崖絕壁間就安全了,不會被鬼魂找到。他沒哭。因為當水滲入衣服,濕透了粘在背後的紅色法蘭絨襯衫,他突然想到,這是他求生的機會。他的手機在褲子口袋裡,褲子摺疊起來,放在水槽旁的椅子上。
他試著站起來,但雙腿不聽使喚。沒關係,距離椅子只有幾米而已。他用燒焦的雙臂撐在地上,忍住疼痛,拖著身體前進,聽見水皰破裂,聞到臭味,但只衝刺了兩次就到了。他翻尋口袋,找到手機。他把那個警察的號碼儲存在手機里,如果那個警察打電話來,就會顯示在屏幕上。
他按下撥號鍵。手機似乎在每個鈴聲之間的小空當換氣,每個小空當都長得有如永恆。一次機會。蓮蓬頭的洒水聲太大,男子聽不見他說話。通了!他聽見那個警察的聲音。他用嘶啞的聲音打斷那個警察,但對方的聲音還是不停地說,這才發現原來進入了語音信箱。他等語音結束,捏緊電話,感覺手掌肌膚似乎都要迸裂,但仍不肯放手。他不能放手。他必須留言關於……天哪,語音快點兒結束,快點兒,快「嗶」!
他沒聽見男子進來,水聲淹沒了男子輕巧的腳步聲。手機從他手上被奪走,他看見一雙雪靴走了過來。
當他回過神來,男子已站在他上方,饒富興味地看著他的手機。
「原來你有信號啊。」
男子離開浴室,撥打電話,水聲淹沒了一切,沒過多久,男子就回來了。
「我們要踏上一段旅程,只有你跟我。」男子的心情似乎突然變得很好。男子一隻手拿著護照,他的護照,另一隻手握著從工具箱拿來的鉗子。
「嘴巴張大。」
他吞了口口水。主耶穌啊,請大發慈悲。
「我說,嘴巴張大!」
「求你大發慈悲,我發誓我已經全都跟你說了……」他沒再說話,因為有隻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吸不到空氣。他掙扎了一會兒,最後眼淚流出來,他張開了嘴巴。
57雷聲
電燈的強烈光線下,侯勒姆和貝雅特站在化驗室的鋼桌前,看著他們面前的藏青色滑雪褲。
「那絕對是精液的痕迹。」貝雅特說。
「或是一條精液,」侯勒姆說,「你看那個形狀。」
「對射精來說,量太少了。看起來像是勃起的濕潤陰莖撞上這件滑雪褲的主人臀部。你不是說布隆是男『同志』?」
「對,可是他說上次他把滑雪衣借給奧黛蕾之後,自己就沒再穿過。」
「那我可以說,我們找到了強暴案中的典型精液痕迹。我們把它送去做DNA化驗吧,畢爾。」
「同意。你對那個有什麼看法?」侯勒姆指著一件淺藍色醫院褲子,褲子的兩個后口袋都有摩擦的痕迹。
「那是什麼?」
「反正是洗不掉的物質,一種名叫PSG的尼龍材質,在洗車用品上很常見。」
「顯然她曾經坐在某個地方。」
「不只是坐,PSG深入了纖維。她曾經用力摩擦,就像這樣。」侯勒姆前後扭動臀部。
「了解。你有任何推測嗎?」
貝雅特戴上眼鏡,看著侯勒姆。他的嘴巴不斷扭動,想把意思表達出來,但腦子裡想到的名詞卻又立刻被否決。
「隔衣摩擦式性行為?」
「對。」侯勒姆說,鬆了口氣。
「了解。一個不在醫院工作的女人,怎麼會穿醫院衣服在PSG上面進行隔衣摩擦式性行為?」
「很簡單,」侯勒姆說,「廢棄PSG工廠的夜間邂逅。」
雲層分開,他們再度沐浴在神奇的藍光之中。藍光之下,所有的一切,甚至連陰影中的物體,似乎都閃耀磷光,凝凍靜止,猶似一幅靜物畫。
尤西已上床睡覺,但哈利猜想他應該是躺在卧室里,眼睛睜開,所有感官都進入高度警戒狀態。
卡雅坐在窗前,下巴擱在手上,往外看去。屋裡開著電暖器,所以她身上只穿白色套頭毛衣。他們一致同意使用電暖器,因為屋子裡如果只有兩個人,煙囪卻不斷冒煙就太可疑了。
「如果你懷念香港的星空,可以看看外面。」卡雅說。
「我不記得任何星空。」哈利說,點燃香煙。
「難道香港沒有任何東西讓你懷念嗎?」
「李元餐館的冬粉,」哈利說,「每天都懷念。」
「你愛上我了嗎?」卡雅說這句話時只降低了一點點音量,她的眼睛專註地看著哈利,同時用橡皮筋綁起頭髮。
哈利檢查他的感覺:「現在沒有。」
卡雅發出笑聲,臉上露出驚訝表情:「現在沒有?這是什麼意思?」
「只要我們在這裡,那部分的我就是關閉的。」
卡雅搖了搖頭:「你是受損品,霍勒。」
「關於這點,」哈利歪嘴一笑,「還有待商榷。」
「那等這項任務結束以後呢,再過……」她看了看錶,「十小時?」「那我就會再度愛上你,」哈利說,將手放在她置於桌上的手上,「或是在這之前。」
卡雅看著他們兩人的手,看見哈利的手比她的大很多,她的手則比哈利的細緻很多。哈利的手比較蒼白,骨節也比較大,手背布滿粗大扭曲的靜脈。
「所以你可能在這項任務結束之前愛上我嘍?」她將手放在哈利的手上。
「我是說這項任務可能提早結束……」
卡雅抽回她的手。
哈利一臉驚訝地看著她:「我只是說……」
「你聽!」
哈利屏住呼吸,側耳凝聽,但什麼也沒聽見。
「那是什麼?」
「聽起來像是車子的聲音,」卡雅說,向外看去,「你認為是什麼?」
「我覺得不太可能,」哈利說,「這裡距離冬季開放的馬路超過十公里遠。會不會是直升機?或雪地摩托?」
「或是我的想象力反應過度了?」卡雅嘆了口氣,「那個聲音不見了。再仔細想想,說不定它根本沒有存在過。抱歉,人在害怕的時候會變得有點兒過度敏感……」
「不對,」哈利說,站了起來,「你的害怕和敏感都很正常,說說看你聽見什麼。」哈利從槍套里拔出手槍,走到第二扇窗戶前。
「都跟你說了,我沒聽見什麼!」
哈利將窗戶打開一條縫:「你的聽力比我好,替我們兩個人仔細聽一聽。」
他們在寂靜之中聆聽。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哈利?」
「噓。」
「回來坐下。」
「他來了,」哈利壓低聲音說,彷彿是在對自己說話,「他已經來了。」
「哈利,是你過度敏……」
這時外面隱約傳來隆隆聲響,聲音低沉,速度似乎有點兒慢,不是向前衝刺的聲音,聽起來彷彿遠處的雷聲。但哈利知道零下七攝氏度的晴朗天空很少打雷。
他屏住呼吸。
接著他聽見另一種轟鳴聲,跟隆隆聲不同,頻率很低,猶如重低音喇叭的聲波,這種聲波可以振動空氣,連腹部都感覺得到。哈利以前只聽過一次這種聲音,但他知道這種聲音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雪崩!」哈利朝尤西的卧室大吼,那間卧室正好面對山邊,「雪崩!」
卧室門打開,尤西出現在門口,十分清醒。他們感覺整個地面都在震動。這是個大雪崩。無論小屋有沒有地下室,哈利知道他們都沒辦法來得及躲進去,因為尤西背後的窗戶已被雪崩壓境所帶來的強烈氣流給吹破,碎片四射。
「抓住我的手!」哈利大吼,蓋過轟鳴聲,伸出雙手,一隻手伸向卡雅,另一隻手伸向尤西。他看見他們朝他奔來,這時空氣被吸出屋外,彷彿雪崩先吹了口氣,緊接著又吸了口氣。哈利感覺尤西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並等待卡雅的手。就在此時,雪牆蓋上小屋。
58雪
四周是絕對的寂靜和漆黑。哈利試著移動,但完全動不了,他的身體似乎被放進了鑄模之中,四肢完全無法移動。是的,他按照父親教過他的,把一隻手放在臉前面,做出一個容納空氣的空間,但他不知道這個空間中是否有空氣,因為他無法呼吸。他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法呼吸,原因是縮窄性心包炎。歐拉夫曾解釋過,當胸部和橫膈膜被雪緊緊壓在一起,肺部會無法發揮功能,這表示你只剩下血液中的氧氣可以使用,大約是一升,而人體的氧氣正常消耗量是一分鐘零點二五升,所以四分鐘內你就會死亡。恐慌來襲:他需要空氣,他需要呼吸!哈利繃緊身體,但冰雪如同大蟒蛇一般,只是把他壓得更緊。他知道他必須對抗恐慌,必須讓腦袋思考。現在就思考。外面的世界已不復存在。時間、重力、溫度都不復存在。哈利不知道哪邊是上,哪邊是下,或者他被埋在雪裡多久了。父親的智慧再度浮現腦海。要判斷方向和你所躺的姿勢,只要讓口水流出嘴巴,看口水往臉上哪個方向流動就能知道。他用舌頭觸碰上顎,知道是恐懼帶來的腎上腺素使他口唇乾燥。他張開嘴巴,用面前的手指刮下一些冰雪到嘴裡咀嚼,然後再度張開嘴巴,讓融化的雪水流出來。他立刻驚慌不已,扭動身體。他的鼻孔灌滿了水。他閉上嘴巴,把水從鼻孔里噴出來,也把他肺臟里僅存的空氣給噴了出來。他很快就要死了。
水告訴他,他頭下腳上。身體的扭動告訴他,他連半分都無法移動。他試著再度扭動,繃緊身體,感覺冰雪讓開了一點點。只有一點點。這一點點足以讓他脫離縮窄性心包炎的束縛嗎?他試著吸氣,只吸到一點點空氣,還不夠。他的大腦已受到缺氧的影響,但他清楚地記得在萊沙市過復活節時,父親告訴過他,當你碰上雪崩,無法呼吸的時候,並不會因為缺乏空氣而死,而是因為血液中含有過多二氧化碳而死。他的另一隻手碰到某種東西,某種堅硬卻又感覺像是網眼的東西。歐拉夫說:「在雪中你就好像鯊魚,如果不動就會死。就算雪很松,可以讓一些空氣進來,但你的呼吸和身體所散發的溫度,很快就會讓你周圍形成一層冰,這表示空氣會進不來,而你體內有毒的二氧化碳也出不去。你只是在創造出你自己的冰棺材,這樣懂嗎?」
「懂,可是爸,你要不要放輕鬆一點兒?這裡是萊沙,不是喜馬拉雅山。」
媽媽的笑聲從廚房傳來。
哈利知道小屋裡塞滿了雪,他上方是屋頂,屋頂上方可能有更多的雪。他無處可逃。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他的生命將在這裡結束。
他祈求自己再也不會醒來,下次他再昏迷會是最後一次。他被倒吊著,頭部血管不斷鼓動,彷彿快要爆炸。血液一定都流到了頭部。
吵醒他的是雪地摩托的聲音。
他試著移動。一開始他試過扭動,繃緊身體,想掙脫束縛,但很快就放棄了。他之所以放棄不是因為肉鉤穿過他的小腿,他的雙腿早已失去知覺。他之所以放棄是因為聲音,那是皮肉、肌腱和肌肉撕裂的聲音,他只要一扭動,就會聽見這種斷裂的聲音,也使得連接在倉庫屋頂的鐵鏈鏗鏗作響。
他看著一頭雄鹿獃滯的眼珠。那頭雄鹿的後腿被弔掛著,看來像是正在跳水,鹿角朝下。那頭雄鹿是他盜獵時射殺的,用的正是他射殺她的那把步槍。
他聽見雪地里傳來哀愁的、吱吱作響的腳步聲。門打開,月光流瀉而入。男子又出現了,鬼魂又出現了。奇怪的是,直到現在,當他從下往上看著男子,他才確定。
「真的是你,」他低聲說,少了門齒,說話感覺非常奇怪,「真的是你,對不對?」
男子走到他背後,解開綁住他雙手的繩子。
「你……你可以原諒我嗎,孩子?」
「你準備好踏上旅程了嗎?」
「你把他們全都殺了,對不對?」
「對,」男子說,「走吧。」
哈利用右手朝左手挖掘,他的左手抓著某種他無法辨認的網眼。他的大腦有一部分告訴他,他被困住了,這是一場跟時間比賽的無望賽跑,他每吸一口氣,距離死亡就越近。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延長痛苦,拖遲不可避免之事發生罷了。他腦子裡的另一個聲音則說,他寧願死於積極求生,也不願意死於漠然。
他的右手挖掘到了左手處,並將右手放到網眼上,兩隻手緊緊壓住網眼,然後用力推,但網眼動也不動。他發覺自己的呼吸已變得更沉重,冰雪變得越來越平滑。他的棺材正裹上一層冰。他突然一陣暈眩,雖然為時只有一秒,但他知道這是第一個警告,他正在吸入有毒空氣。很快昏沉就會來到,腦部會開始關閉,一個房間一個房間關閉,就像淡季將近的飯店一樣。就在此時,哈利感受到一種他不曾體驗過的感覺,就連他在重慶大廈度過那些最糟的夜晚時,都不曾有過這種感覺。這是一種排山倒海的孤寂感。突然之間,淹沒他所有求生意志的並不是他對死期將至的確信,而是他將死在這裡,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他愛的人,沒有他父親、小妹、歐雷克、蘿凱……
昏沉來臨。哈利停止挖掘,儘管他知道這意味著死亡。迷人且誘人的死亡將他擁入懷中。何必反對?何必抵抗?何必在可以屈從時選擇痛苦?他總是朝向死亡,何必選擇另一條路?哈利閉上眼睛。
等一等。
網眼。
那一定是火爐的防火鐵網。火。煙囪。石頭。倘若有一樣東西承受得了雪崩,倘若有一個地方無法讓大量的冰雪侵入,那一定是煙囪。
哈利再次推動鐵網,但鐵網紋絲不動。他的手指鉤住網眼,無力且認命。
這是命中注定的。他的生命將終結於此。他受到二氧化碳影響的腦部判斷說這是合乎邏輯的,只不過他不確定這是何種邏輯,但他還是接受了它。他讓甜蜜溫暖的睡意包裹他。平靜。自由。
他的手指沿著鐵網撫摸,摸到某樣堅硬固體。那是滑雪板的尖端。那是父親的滑雪板。他的腦際浮現一個念頭,他對這個念頭一點兒也不抵抗,這樣比較不那麼孤寂。他的手放在父親的滑雪板上,兩人一同一步步地邁向死亡的國度,走下最後的陡峭斜坡。
米凱看著他眼前的東西,或者說,是看著他面前不復存在的東西,因為那東西已經不見了,小屋已經不見了。在遠處傳來的轟隆聲響吵醒他之前,從雪洞望去,小屋原本像是白色大畫布上的一丁點兒圖畫。等他拿起望遠鏡時,一切已歸於平靜,只有回聲繚繞在哈靈山脈之間。他透過望遠鏡往山坡的方向看去,卻彷彿目盲一般,什麼都沒看見,就好像有人擦去了畫布上的所有圖畫。沒有圖畫,只有平靜純潔的白。太不可思議了。整棟小屋都被埋在雪裡了?他們穿上滑雪板,急匆匆地前進,花了八分鐘抵達雪崩現場。說得更精準一點兒,他們一共花了八分十八秒抵達現場。他是警察,留意了時間。
「天哪,雪崩範圍是一平方公里。」他聽見一個聲音在他背後喊道,看著幽微的黃色頭燈燈光掃射冰雪。
無線電對講機發出吱喳聲:「搜救隊說直升機三十分鐘后抵達。結束。」太久了,米凱心想。他在文章上讀過什麼?半小時后,在雪底下存活的概率是三分之一?等直升機抵達之後,媽的他們要幹嗎?把聲波探測儀插進雪裡,偵測小屋殘骸嗎?「謝謝。通話結束。」
亞爾達走到米凱旁邊。「算我們走運!奧爾市有兩頭嗅探犬,他們正把嗅探犬帶去沃斯道瑟村。沃斯道瑟村的郡警克隆利不在家,至少他沒接電話,但旅館有人有雪地摩托,可以把嗅探犬載來這裡。」亞爾達揮動手臂,保持溫暖。
米凱看著腳下的白雪,卡雅就在下方某處:「他們說這裡發生雪崩的概率多高?」
「十年一次。」亞爾達說。
米凱搖動腳跟。米蘭諾正在指揮其他人,眾人正在冰雪中跋涉,用滑雪板和滑雪杖四處戳刺。
「嗅探犬?」米凱說。
「四十分鐘後會到。」
米凱點了點頭,知道嗅探犬來了也無濟於事,等它們抵達,已經是雪崩發生后一小時了。
搜救工作尚未開始進行,生還概率就已低於百分之十。一個半小時后,無論怎麼看,生還概率都近乎於零。
旅程開始了。他乘著雪地摩托,光與影似乎都朝他撲擁而來,彷彿鑽石點綴的夜空打開來歡迎他。他知道那名男子、那個鬼魂站在他背後,用槍支瞄準器對準他布滿水皰的燒焦背部。但現在什麼子彈都射不到他,他自由了,他要沿著他一直追隨的路線,前往他想去的地方,前往她去的地方,走上跟她一樣的道路。他不再受到束縛,如果他可以移動手臂或雙腳,他一定會站起來催動油門,向前駛得更快。他發出歡呼,朝星空飛去。
59埋葬
哈利沉入一層又一層的夢境、記憶、咀嚼到一半的念頭。一切都好,除了有個聲音一直吟詠著同樣的句子,不斷重複。那是父親的聲音。
「……最後你流了太多血,那些大男孩見苗頭不對,就跑掉了。」
他試著保持一定距離,聆聽另一個聲音,那個聲音也是歐拉夫的聲音。
「你怕黑,但黑暗並不會讓你卻步。」
媽的,操!
哈利張開眼睛,看著黑暗,在冰雪的鉗制之下扭動掙扎,試著踢腿,開始在鐵網前方挖掘,替自己多挖出一點兒空間。他的手指找到防火鐵網的邊緣。他不會死了。歐拉夫必須先走一步,先拋下兒子了!哈利的雙手有了一些空間可以活動,如鏟子般不斷挖掘,兩隻手都伸到鐵網內側,用力將鐵網往自己的方向拉。有了!鐵網鬆動了。他又拉了一次,同時感覺到空氣和濃重的灰燼臭味,但那絕對是空氣。他將雙手塞進去,手指摸到像是聚苯乙烯的物體,知道那是燒了一半的木頭。鐵網在雪崩中屹立不倒,因此火爐內沒有雪。他繼續挖。
幾分鐘,或幾秒鐘后,他蜷曲在大火爐里,大口呼吸空氣,又因為吸到灰燼而咳嗽。
他明白到目前為止他想的只有一件事:他自己。
他在火爐角落移動手臂,朝父親滑雪板放置的地方摸去,在冰雪裡摸尋,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其中一支滑雪杖。他抓住滑雪杖固定環的一端,用力一拉,光滑、輕巧、堅實的金屬杖就從雪中滑了出來。他將滑雪杖拿到火爐內,放在雙腳間用兩隻靴子夾住,扯下固定環。現在他等於有了一支長一點五米的矛。
卡雅和尤西距離他原本躺卧的位置一定不會太遠。他在腦海里畫出網格,就像他們在犯罪現場那樣,用來檢視線索。然後他開始戳刺。他動作很快,盡量用力戳刺。他必須冒著無可避免的風險,最壞的狀況是他刺到眼睛或喉嚨,但最好的狀況是他們仍在呼吸。他刺向他推測自己原本躺卧之處的左方,感覺尖端碰到阻礙。他收回滑雪杖,再度小心刺出,感覺滑雪杖再度被擋開。他想收回滑雪杖,卻感覺到它卡住了。他放鬆緊握的手,發現滑雪杖被拉了過去。有人抓住滑雪杖尖端,來回拉動,表示還有生命跡象!哈利再度拉動滑雪杖,這次更用力,但對方卻以極大的力氣拉住。哈利需要滑雪杖,這樣他才能開始挖掘。因此他把手伸進腕環中,用儘力氣才抽回滑雪杖。
哈利躺在那裡,心想自己為什麼還沒放下滑雪杖,開始挖掘。接著他就知道了原因。他遲疑了一秒,然後再度戳刺冰雪,這次是朝他原本躺卧之處的右方開始戳刺。戳到第四次時,滑雪杖碰到了東西,是同樣有彈性的觸感。會不會是腹部?他用手指握住滑雪杖,看能不能感覺到起伏或呼吸,但是完全沒有動靜。
這個決定應該很容易做。最好的方式是朝左方挖,因為那裡有生命跡象,現下應該拯救可被拯救之人。哈利跪了下來,像個瘋子般挖掘,卻是朝右方挖去。
他的手指觸碰到對方身體時已然麻木,他必須用手背感覺那裡是不是有一件羊毛衣。是的,那是羊毛衣,白色的。他抓住對方肩膀,將更多的雪推到一旁,拉出手臂,然後將沒有生命跡象的身體從冰雪中拉出來。她的頭髮橫披在臉上,依然散發著卡雅的氣味。他設法將她的頭和上半身拉到爐床上,試著感覺她頸部的脈搏,但他的指尖就跟水泥一樣僵硬。他把臉貼上卡雅的臉,卻感覺不到一絲氣息。他張開嘴巴,確定卡雅的舌頭沒有擋住呼吸道,吸了口氣,將空氣吹進她口中。他抬起頭來吸進空氣,忍住因為吸入灰燼粒子而想咳嗽的衝動,再度將空氣吹入卡雅口中。第三次。他計算著:四、五、六、七。他的頭開始暈眩。他覺得像是回到萊沙市的小屋壁爐旁,當時還是小男孩的他對著餘燼吹氣,希望它們再度燃起。父親看他暈眩搖晃,差點兒昏倒,不由得哈哈大笑。但他必須繼續,他知道她可以蘇醒的機會一秒一秒減少。
他俯身在卡雅面前,第十二次吹氣,這時他的臉感覺到一股溫暖氣息。他屏息等待,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股溫暖氣息消失了,接著又再度出現。她在呼吸了!就在此時,她的身體開始抽搐,也咳了起來。然後他聽見她細弱的聲音。
「是你嗎,哈利?」
「對。」
「你在哪裡……我看不見。」
「沒關係,我們在火爐里。」
一陣靜默。
「你在幹嗎?」
「把尤西挖出來。」
哈利將尤西的頭放上火爐時,不知已過了多少時間,但是對尤西而言,已經沒有時間了。哈利點燃一根火柴,在火熄滅之前,看了一眼尤西那雙圓睜的眼睛。
「他死了。」哈利說。
「你不能做口對口……」
「不行。」哈利說。
「現在該怎麼辦?」卡雅用細弱疲憊的聲音說。
「我們必須出去。」哈利說,找到卡雅的手,緊緊握住。
「我們不能在這裡等他們來發現我們嗎?」
「不行。」哈利說。
「那根火柴。」她說。
哈利並未回答。
「它立刻就熄了,」卡雅說,「這裡也沒有空氣,整棟小屋都被埋在雪底下了。這就是為什麼你沒試著救活他,這裡的空氣不夠我們兩個人用。哈利……」
哈利站了起來,試著鑽進煙囪,但煙囪太窄,他的肩膀卡住了。他再度蹲下,折斷滑雪杖的兩頭,讓它變成一根中空的金屬管,將它伸進煙囪;他再次站了起來,這次將手臂高舉過頭。如此一來,煙囪正好容納得下他的身體。這時他的幽閉恐懼症發作,卻又隨即消失,彷彿身體判斷這種非理性的恐懼症現在是他無力負擔的奢侈品。他將背部抵在煙囪一側,利用雙腳往上移動。他大腿肌肉發疼,喘息不已,暈眩感再度出現。但他繼續往上爬,一腳上抬,往下踩去,另一腳上抬……他爬得越高,感覺越熱,知道這表示上升的熱空氣無法逸出。他知道如果雪崩壓落時火爐里燃著火,那他們早已死於二氧化碳中毒。這可以稱為不幸中之大幸,只不過這裡的不幸指的並非雪崩,他們聽見的那個隆隆聲……
金屬管碰到了上方某樣東西。他費勁地往上攀爬,用空著的那隻手摸索。那是個鐵護柵,置於煙囪頂端,防止松鼠和其他動物跑進來。他用手指在護柵邊緣摸索,護柵是嵌在水泥里的。操!
卡雅的細弱聲音傳來:「我頭暈,哈利。」
「深呼吸。」
他將金屬管插進細網柵中。
另一頭沒有雪!
他幾乎沒感覺到大腿產生的乳酸正如火般燃燒。他興奮不已,將金屬管再往上伸,不料卻大感失望,因為金屬管碰到了某個堅硬的東西,那是煙囪帽。他應該記得小屋的煙囪頂端設有這種迷人的黑色金屬帽才對,保護煙囪不受冰雪和雨水侵擾。他用金屬管四處摸索,找到一個角度,將金屬管從煙囪帽邊緣探出,感覺到緊緊壓縮的冰雪,比小屋裡的雪還來得緊實。但這也可能是因為雪被推進了中空的金屬管內。哈利將金屬管一厘米一厘米地推進雪中,祈求他能突然感覺阻力減少,這表示他突破了冰雪地獄,可以將雪吹出金屬管,吸入賦予生命力的新鮮空氣。然後他就可以把卡雅推上來,吸食一劑對抗死亡的藥劑。但突破並沒有發生。他將金屬管推出煙囪帽,什麼事也沒有。他繼續嘗試,對著金屬管盡量用力吸,嘴裡卻只吸到冰冷的干雪,金屬管依然是堵住的。他無法再承受身側的壓力,落了下來。他大聲叫喊,伸直手臂和雙腳,感覺雙手皮膚被刮破,但繼續往下滑落,雙腳撞到底下的人。
「你還好吧?」哈利問道,再度爬進煙囪。
「還好,」卡雅說,深深呻吟了一聲,「你呢?壞消息嗎?」
「對。」哈利說,爬到卡雅身邊。
「什麼?你現在還是沒愛上我?」
哈利咯咯一笑,將她抱過來:「噢,現在我愛上你了。」
他感覺她的面頰滑下熱淚,聽見她低聲說:「那我們要結婚嘍?」
「對,我們結婚。」哈利說,察覺到現在說話的是他腦子裡的毒素。
卡雅大笑:「至死不渝。」
哈利感覺到她溫暖的身體,還有某樣堅硬的東西。那是她的佩槍和槍套。他放開她,朝尤西摸索而去。他可以想象尤西的冰冷臉龐已經開始變得像大理石一樣。他摸到尤西脖子旁邊的雪,然後往他胸部摸去。
「你在幹嗎?」卡雅虛弱無力地說。
「我在找尤西的槍。」
他聽見卡雅屏息一秒,感覺她的手摸上他的背,像一隻迷失方向的小動物。「不要,」她低聲說,「不要這樣……不要做這種事……我們只要睡著就好……艾文。」
一如哈利所料,尤西戴著肩帶槍套上床。他解開固定手槍的槍套扣子,握住槍柄,從雪中把槍拉出來。他用手指撫摸槍管。沒有瞄準器。這把是威勒手槍。他站了起來,站得太快,一陣頭暈眼花,伸手尋找支撐,然後一切都陷入黑暗。
米凱站著向下凝視幾乎四米深的洞,這時他聽見一陣陣嗡嗡聲傳來。搜救直升機正在接近當中,猶如一根快速飛行的地毯撣子。他的手下用背包運送冰雪,再用互相連接的腰帶把冰雪傳送上來。
「窗戶!」米凱聽見洞里一名手下喊道。
「把它打破。」米蘭諾喊了回去。
玻璃碎裂聲傳來。
「我的天哪……」米凱聽見那名手下說,知道這代表壞消息。
「丟一根滑雪杖下來……」
米凱聽見狗兒的吠叫聲,心中計算要花多少小時才能清除小屋裡的雪。不對,更正:要花多少天。
哈利的下巴劇烈疼痛,某種溫熱液體從額頭流到雙眼之間。他猜他跌倒的時候,頭部和下巴斷裂處一定撞到了石頭,這才把他痛醒。奇怪的是他依然站著,雙手依然握著手槍。他試著吸入幾乎吸不到的空氣,不知道這些空氣是否足以讓他進行最後一次嘗試,但那又怎樣?事情很簡單:他沒有別的事好做。因此他將手槍塞進口袋,吸了幾口氣,爬上煙囪,到達頂端後用雙腿頂著煙囪側邊,在護柵前摸索,找到依然插在雪中的金屬管末端。金屬管稍微呈圓錐狀,哈利這端的開口比較大。他將槍管插入開口。槍管的三分之二卡在金屬管內,這表示兩者正好呈一直線。金屬管就彷彿一支消音器,只不過長達一點五米。子彈無法穿透一點五米的雪,但如果金屬管距離雪面只有很短的距離呢?
他倚住手槍,讓反作用力不至於震歪手槍,失去正確角度。然後他扣下扳機,開了一槍,又一槍,再一槍。在這個密閉空間里,他們覺得耳膜似乎都快爆破了。開了四槍后,他停下來,把嘴唇湊到金屬管上,用力一吸。
他吸到了……空氣。
他大感訝異,差點兒跌下去。他又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氣,不讓子彈在雪中開出的通道被破壞。零星的雪粒落到他的舌頭底下。空氣。嘗起來的滋味猶如醇厚無比的加冰威士忌。
60小精靈和侏儒
羅傑·錢登奔越卡爾約翰街,這時店家正陸續開門。他來到伊格廣場,抬頭望向紅色的弗蕾亞女神時鐘,看見指針指著九點五十七分。他加快步伐。
他被班特·諾德貝緊急召喚。班特是已退休的報社傳奇總編,現在是董事會成員,也是聖殿守護者。
羅傑右轉,踏上奧克許街。在過去那個報紙為新聞之王的年代,報社都集中在這條街上。他左轉朝法庭走去,走上阿波特克街,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進史多布雷森酒館。這家酒館似乎無法決定它是要成為運動酒吧還是傳統英式酒吧,也許兩者兼具,因為它的目標是讓所有新聞從業人員來到這裡都有賓至如歸的感受。牆上掛著新聞照片,秀出過去二十年來讓挪威全國上下注目、震動、歡欣、恐慌的新聞。這些新聞多半關於體育、名人和天災,再加上幾則可歸類為後兩個類型的政治人物新聞。
由於史多布雷森酒館從奧克許街現在僅存的兩家報社——世界之路報社和每日新聞報社——走路就可抵達,因此它幾乎變成了這兩家報社的外部員工餐廳。但現在酒館里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吧台里的酒保,另一個是坐在酒館深處桌前的男子,桌旁書架擺著居倫達爾出版社的經典書籍,還有一台老式收音機,顯然是用來替這家酒館增添特色。
書架下的男子就是班特·諾德貝,他有英國演員約翰·吉爾古德(JohnGielgud)的優越神情,臉上戴著前英國首相約翰·梅傑的大眼鏡,身穿美國訪談節目主持人拉里·金的吊帶褲。班特正在閱讀名副其實的報紙中的報紙。羅傑聽說班特只看美國《紐約時報》,英國《金融時報》《衛報》,中國《中國日報》,德國《南德意志報》,西班牙《國家報》和法國《世界報》,而且每天都看。班特可能還會記得看俄羅斯《真理報》和《斯洛維尼亞日報》,但他堅持說「東歐的語言文字太傷眼睛」。
羅傑在桌前停下腳步,咳了一聲。班特讀完墨西哥移民在過去被詛咒的布朗克斯區興起的報道最後一行,瀏覽剩下頁面,確定沒有感興趣的其他新聞,然後摘下大眼鏡,從花呢外套的胸前口袋裡拿出一條手帕,抬頭看著站在他桌前、緊張且依然氣喘吁吁的男子。
「我想你應該是羅傑·錢登吧。」
「對。」
班特折起報紙。羅傑還聽說,當班特再度打開報紙時,就代表談話結束。班特側過了頭,開始做起擦眼鏡這種小事。
「你在犯罪線跑了很多年,認識很多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隊的人對不對?」
「呃……對。」
「米凱·貝爾曼,你對他有什麼了解?」
哈利眯起眼睛,看著灑入房間的陽光。他剛起床,花了幾秒鐘擺脫夢境,重新認識現實。
他們聽見了槍聲。
而且第一鏟就發現了那根滑雪杖。
後來他們告訴哈利說,他們往煙囪挖掘的時候,生怕被子彈射中。
他頭痛欲裂,宛如一星期滴酒未沾。他雙腳一晃,下了床鋪,環視這間位於沃斯道瑟村山間旅館的房間,房間是警方找給他住的。
卡雅和尤西已被直升機送往奧斯陸的國立醫院。哈利拒絕加入他們,甚至睜眼說瞎話,說他一直吸到很多空氣,絕對沒事,他們才讓他留下來。
哈利將頭伸到浴室水龍頭下喝水。「水一向不難喝,有時還很好喝。」這句話是誰說的?是蘿凱在餐桌上希望歐雷克把水喝完時說的。他打開手機電源,自從他前往荷伐斯小屋之後,他的手機就一直關機。手機屏幕上顯示,沃斯道瑟村這裡收得到信號,上面還顯示有一則留言。哈利播放留言,卻只聽見一秒鐘的咳嗽聲和笑聲,接著電話就斷了。哈利查看來電號碼,那是一組手機號碼,可能是任何人的。這組號碼似乎有點兒眼熟,但絕對不是國立醫院打來的。不管打電話的人是誰,如果有重要的事,一定會再打來。
早餐廳里,米凱一個人莊嚴地坐在餐桌前,面前擺著一杯咖啡,報紙已看完並折起。哈利不必看也知道報上說的事多半雷同,包括命案的報道、警方的無助、更多的壓力。但今天的報紙消息一定還不夠快,尚未報道尤西的死訊。
「卡雅沒事。」米凱說。
「嗯,其他人呢?」
「他們搭早班列車回奧斯陸了。」
「可是你沒回去?」
「我想我應該等你。你認為呢?」
「認為什麼?」
「那場雪崩,它是自然發生的嗎?」
「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雪崩發生前有沒有聽見隆隆聲?」
「那可能是山頂的雪堆掉落,打中山坡,進而引發雪崩。」
「你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像這樣嗎?」
「我不知道它聽起來像什麼,可是雜訊絕對會引發雪崩。」
米凱搖了搖頭:「就算是老練的登山客也相信這個迷思,說聲波會引發雪崩。我和一個雪崩專家去爬過阿爾卑斯山,他說那裡的人依然相信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雪崩是由大炮所引發的,但事實上炮彈要引發雪崩,必須直接命中才行。」
「嗯,所以呢?」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米凱用拇指和食指拿起一小片閃亮的金屬。
「不知道。」哈利說,朝正在清理自助早餐的服務生做個手勢,表示他要咖啡。
米凱哼了一段挪威劇作家亨里克·韋格蘭(HenrikWergeland)的《小精靈和侏儒》(PixiesandDwarfs),故事述說在山間進行建築工程和炸碎岩石。
「還是不知道。」
「你讓我感到失望,哈利。嗯,好吧,可能我懂的比較多吧。七十年代我在曼格魯區長大,當時的曼格魯區是正在擴建的衛星小鎮,四周都是建築工地,我的童年配樂就是炸藥爆炸聲。建築工人離開后,我去工地亂逛,時常會發現紅色塑料線和炸藥的紙張碎片。卡雅跟我說他們在這裡有個特別的捕魚方法,這裡的炸藥比私酒還要常見。你可別說你沒這樣想過。」
「好吧,」哈利說,「那是雷管的碎片,你什麼時候發現的?在哪裡?」
「昨天晚上你們被送走之後,我跟幾個人去雪崩發生的地方搜索了一下。」
「有沒有發現雪地摩托的痕迹?」哈利從服務生手中接過咖啡,道了聲謝謝。
「沒有,上面非常空曠,就算有雪地摩托的痕迹也被風吹平了。但卡雅說她好像聽見過雪地摩托的聲音。」
「似有若無的,而且跟雪崩發生間隔了一段時間。他可能先把雪地摩托停好再過去,以免被我們聽見聲音。」
「我也是這樣想。」
「那現在呢?」哈利試了一口咖啡。
「要去找雪地摩托留下的痕迹。」
「這裡的警官……」
「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不過我弄來了雪地摩托、地圖、登山繩、冰斧、糧食。所以不要喝咖啡喝得太放鬆,天氣預報說下午會下雪。」
旅館經理是個丹麥人,他說要到達雪崩區的頂端,必須駕雪地摩托進入荷伐斯小屋西邊的寬廣弧形地帶,但不用去到太靠西北邊,就會進入一個叫作雪弗登的地區。雪弗登有「血盆大口」之意,當地人取這個名字,是因為那裡到處都有尖齒狀的岩石,而且高原上會突然出現裂縫和斷崖,如果不熟悉地形,天氣不好去那裡亂走非常危險。
十二點左右,哈利和米凱從山上往山腰望去,清楚地看見山谷底下挖掘出來的小屋煙囪。
雲層已從西邊開始接近。哈利眯起雙眼,朝西北方望去。少了陽光,地形的陰影和輪廓都消失了。
「他一定是從那邊過來的,」哈利說,「不然我們一定會聽見聲音。」
「雪弗登。」米凱說。
兩小時后,他們從南向北如螃蟹般橫越雪地,卻沒發現任何雪地摩托的痕迹,於是停下休息,在座椅上並肩坐著。米凱帶了保溫瓶,他們飲用裡頭的咖啡。天空飄下細雪。
「以前我在曼格魯區的工地里發現一根沒用過的炸藥,」米凱說,「那時我十五歲。在曼格魯區,年輕人有三件事可以做:運動、讀《聖經》或吸毒。這三件事我都沒興趣,當然我也不想坐在郵局窗台上,等著我的生命從吸食哈希什、海洛因、膠毒,再走進墳墓。我們班上有四個男生就是這樣。」
哈利注意到曼格魯方言出現在米凱說的挪威語中。
「我痛恨那些東西,」米凱說,「所以我邁向警務工作的第一步,就是把那根炸藥拿到曼格魯教堂後面,那些毒蟲埋土煙斗的地方。」
「土煙斗?」
「他們會在地上挖個洞,把一個切去瓶口的啤酒瓶反過來放進去,瓶子里放了格子框,讓哈希什在裡頭冒煙,而且很臭。他們在地下埋了塑料管,從那個洞通到半米外的好幾個地方,然後躺在土煙斗周圍的草地上,從管子里吸食哈希什。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
「那是為了讓煙降溫,」哈利咯咯輕笑,「這樣哈希什用得比較少,陶醉感又比較強。這些毒蟲挺有一套的嘛,顯然我低估曼格魯區了。」
「反正我把那些管子拉出來,放進那根炸藥。」
「你把土煙斗給炸了?」
米凱點了點頭,哈利哈哈大笑。
「泥土從空中撒下來,撒了三十秒。」米凱微微一笑。
一陣靜默。疾風吹來,發出低沉刺耳的聲音。
「其實我想跟你道謝,」米凱說,低頭看著杯子,「謝謝你及時把卡雅救出來。」
哈利聳了聳肩。卡雅。米凱知道他曉得他們的事。米凱是怎麼知道的?但這表示米凱也知道卡雅和他的事嗎?
「反正我在底下也沒別的事好做。」哈利說。
「對,沒錯。直升機把尤西載走之前,我看過他的屍體。」
哈利沒有答話,只是眯起雙眼,看著越下越大的雪花。
「屍體的脖子旁邊有一道傷口,雙掌也有許多傷口,可能是滑雪杖的尖端造成的。你先發現他的對不對?」
「也許吧。」哈利說。
「頸部的傷口有新鮮的血跡,他受傷的時候心臟一定還在跳,哈利,而且跳得很強勁。你應該可以把他活著挖出來,可是你卻選擇先挖卡雅,對不對?」
「呃,」哈利說,「我想有句話尤西說得很對。」他將沾了雪花的咖啡喝完。「你必須選邊站。」他用瑞典語引用尤西說過的話。
他們在雪崩地點三點鐘方向的一公裡外,發現了雪地摩托的痕迹,痕迹位於兩個大尖齒狀岩石之間,那裡吹不到風。
「看來他在這裡停了一下,」哈利說,伸出手指,沿著橡膠履帶留下的痕迹邊緣指去,「讓雪地摩托有時間沉入雪中。」他用手指撫摸左履帶痕迹的中央,米凱掃開輕盈乾燥的飄雪。
「沒錯,」米凱說,伸手一指,「他在這裡轉彎,朝西北方前進。」
「我們越來越接近斷崖區了,雪又越下越大。」哈利說,抬頭看著天空,拿出手機,「我們得打電話給旅館,請他們派一個嚮導騎雪地摩托來。該死!」
「怎麼了?」
「沒有信號,我們得自己找路回旅館。」
哈利看著手機屏幕,屏幕上仍顯示著那通未接來電,號碼他似曾相識,而且對方在語音信箱里留下了聲音。最後三個數字,他到底是在哪裡看過它們?接著他的警探式記憶發揮了功用。這組號碼曾經出現在「前嫌犯」檔案里,而且以打凸的方式印在一張名片上。
名片上印著「東尼·C.萊克,企業家」。哈利慢慢抬起雙眼,看著米凱。
「萊克還活著。」
「什麼?」
「至少他的電話還是通的。我們在荷伐斯小屋的時候,他打了電話給我。」
米凱回望哈利,眼睛眨也不眨。雪花飄落在他的細長睫毛上,臉上白斑似乎閃閃發光。他用近乎低語的低沉嗓音說:「能見度佳。你說呢,哈利?而且空中沒有雪。」
「能見度極佳,」哈利說,「空中一片雪花也沒有。」
他迅速跳回雪地摩托座椅上。
他們在雪地里走走停停,一次前進一百米,找到對方雪地摩托的可能行進路線,用掃把清除痕迹,記下方向,再繼續前進。對方的左履帶痕迹有個凹痕,可能是意外造成的,這表示他們跟蹤的是正確的雪地摩托痕迹。在一些地方,比如小窪地或寒風呼嘯的坡頂,痕迹比較清晰,他們可以前進得比較快,但也不能太快。哈利兩度大吼有斷崖,雪地摩托驚險地從斷崖邊掠過。時間接近下午四點,米凱時而打開頭燈,時而關上,視雪花落在他臉上的程度而定。哈利研究地圖,他不太清楚他們所在的位置,只知道距離沃斯道瑟村越來越遠。陽光越來越弱。哈利內心有一小部分開始擔心該如何回去,其他部分卻一點兒也不在乎。
下午四點半,他們跟丟了雪地摩托的痕迹。
雪下得很大,他們幾乎看不見前方。
「這太瘋狂了,」哈利在引擎轟隆聲間大吼,「我們怎麼不等明天再來?」
米凱回過頭,對哈利微微一笑,作為回應。
下午五點,他們再度找到雪地摩托的痕迹。
他們停下來,起身下車。
「痕迹是往那邊去,」米凱說,在雪中跋涉回車上,「走吧!」
「等一等。」哈利說。
「為什麼?快走吧,就快天黑了。」
「你剛剛大喊的時候,有沒有聽見回聲?」
「被你這樣一說,」米凱停下腳步,「這附近有峭壁?」
「可是地圖上沒有峭壁。」哈利說,朝雪地摩托的痕迹所延伸的方向轉頭看去。
「深谷!」他大喊,並聽見回聲,而且回聲來得很快。他轉頭朝米凱看去。
「我想留下這些痕迹的雪地摩托麻煩大了。」
「我對貝爾曼有什麼了解?」羅傑複述,以爭取時間,「據說他能力很好,非常專業。」傳奇總編班特到底想問什麼?「他總是做出正確的決定,」羅傑繼續說,「他學得很快,現在可以應付我們這些媒體,有點兒像個神童,呃,也就是說,你知道……」
「我還知道神童的意思,」班特說,露出尖刻的微笑,拇指和食指拿著手帕猛烈地擦拭眼鏡,「不過呢,基本上我對四處流散的傳言比較感興趣。」
「傳言?」羅傑說,沒察覺到自己又故態復萌,話說完之後嘴巴依然張開。
「我很希望你懂傳言是什麼意思,錢登,因為你和你的僱主就是靠傳言維生的。怎麼樣?」
羅傑猶豫片刻:「傳言有很多種。」
班特翻個白眼:「揣測、虛構、謊言。我不需要這些細微的區別,錢登。把八卦的袋子翻過來,將最惡毒的傳言都說出來。」
「你是說負面的傳言嘍?」
班特重重地嘆了一聲:「錢登,親愛的兄弟,你聽過別人的傳言是關於飲酒有節制、金錢上十分慷慨、伴侶非常忠貞和非變態式領導風格的嗎?會不會傳言的功能就是取悅我們,讓我們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班特擦完一個鏡片,接著再擦另一個鏡片。
「有個非常無聊的傳言,」羅傑說,加了些輕快的口吻,「我只是很確定地知道其他有相同聲望的人一定不會這樣。」
「身為前任總編,我建議你刪除『確定』或『一定』,這只是同義詞不必要的反覆使用而已。」班特說,「一定不會怎樣?」
「呃,嫉妒。」
「每個人不是都會嫉妒嗎?」
「暴力的嫉妒。」
「他會打老婆?」
「不是,我不認為他打過老婆,也沒有理由打老婆。不過呢,有些人仔細研究過他老婆……」
61落下
哈利和米凱趴在雪地摩托痕迹的盡頭邊緣,往下望去,只見底下是陡峭的黑色峭壁,向下切入地面,消失在越來越密集的迴旋雪花之中。
「你有沒有看見什麼?」米凱問道。
「雪。」哈利答道,將望遠鏡遞給米凱。
「雪地摩托一定在那裡,」米凱爬起來,朝他們的車走去,「我們爬下去。」
「我們?」
「你。」
「我?我以為你才是攀岩高手,貝爾曼。」
「沒錯,」米凱說,已開始將登山繩綁在安全弔帶上,「所以應該要由我來操作登山繩和繩索制動器才合乎邏輯。這條登山繩的長度是七十米,我會把繩子放到底,好嗎?」
六十分鐘后,哈利站在斷崖邊,背對峽谷,脖子上掛著望遠鏡,嘴裡叼著香煙。
「緊張嗎?」米凱微微一笑。
「不緊張,」哈利說,「是嚇壞了。」
米凱檢查登山繩穿過了制動器,並未鉤住,再將登山繩繞過他們後方的一根小樹榦,然後連接到哈利的安全弔帶上。
哈利閉上眼睛,吸了口氣,集中注意力向後傾倒,克服身體下意識發出的抗議,因為數百萬年來的人類經驗告訴他,踏出斷崖不可能存活。
他的大腦險勝身體。
最初幾米,哈利的雙腳還能支撐在岩石上,但岩石內縮之後,他就只能懸在半空中。繩子放放停停。這種登山繩具有彈性,一松一緊地拉著綁在他背部和大腿上的安全弔帶。繩子越放越順,過了一會兒,崖頂就看不見了,只剩他獨自一人盤旋在白色雪花和黑色崖壁之間。
他靠向一側,往下看去。就在下方二十米處,他看見尖銳的黑色岩石突出於白雪之間,此外還有陡峭的岩屑堆。而在一片黑色和白色之間,他看見某種黃色物體。
「我看見雪地摩託了!」哈利大喊,回聲彈射在岩壁之間。雪地摩托上下顛倒,滑雪板面向上方。由於他和繩子不受風吹的影響,因此他可以判斷雪地摩托距離崖壁大約三米,但卻墜落了超過七十米,可見雪地摩托墜落時,行駛速度一定非常慢。
繩子繃緊。
「再放!」哈利吼道。
米凱的回答以回聲的形式從崖頂傳下來,彷彿來自佈道壇似的:「放到底了。」
哈利看著下方的雪地摩托,只見有個東西從機車左邊突出來。那是一條赤裸的手臂,焦黑且浮腫,像是烤太久的香腸,蒼白的手擱在黑色岩石上。哈利集中注意力,逼使眼睛看得更清楚。那是一隻張開的手掌,是右手,手指扭曲變形。哈利的記憶開始倒帶。東尼是怎麼形容他的疾病的?不會傳染,家族遺傳,關節炎。
哈利看了看錶。這是警探的反射動作。屍體在十七點五十四分被發現。黑暗蓋上了岩屑堆四周的岩壁。
「上去!」哈利吼道。
沒有回應。
「貝爾曼?」
沒有回答。
一陣強風將吊在繩子上的哈利吹得團團轉。黑色岩石。二十米。突然之間,毫無預警下,他感覺心跳猛然加速。他下意識地用雙手抓緊繩子,確定繩子還在。卡雅的事,貝爾曼知道了。
哈利深深吸了三口氣,再度大吼。
「天快黑了,風越來越大,我冷死了,貝爾曼,該去找地方避一避了。」
依然沒有回應。哈利閉上雙眼。他是不是感到害怕?害怕一個看來十分理性的同事,竟會一時心血來潮,打算殺了他,只因這個情境正好具備所有恰當的殺人條件?他當然怕死了。因為這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米凱留下來跟哈利一起進入冰天雪地當然不是偶然。抑或真是偶然?哈利深深吸了口氣。米凱可以輕易地將這一切布置得有如意外,之後再爬下來,解開安全弔帶和繩子,說哈利在雪中失足。哈利喉頭髮干。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他好不容易從該死的雪崩下逃過一劫,可不是為了要在十二小時后被丟在深谷里,而且是被警察同事所害。媽的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這……
安全弔帶的支撐力倏地消失。他如同自由落體般往下墜落,速度極快。
「據說貝爾曼對一名同事動粗,」羅傑說,「只因為那名同事在警局的聖誕派對上跟他老婆多跳了幾支舞。那名同事想投訴說他被貝爾曼打斷下巴、打裂頭骨,可是沒有證據,因為攻擊他的人戴了頭套。但每個人都知道是貝爾曼下的手。眼看麻煩上身,貝爾曼就申調到歐洲刑警組織,一走了之。」
「你相信這則傳言嗎,錢登?」
羅傑聳了聳肩:「看來貝爾曼似乎……呃,對這種違法行為有點兒偏好。荷伐斯小屋發生雪崩之後,我們查過尤西·科卡的背景,他曾經在訊問時毆打強暴犯。另外還有楚斯·班森,貝爾曼的跟班,這人也不是個乖寶寶。」「很好。我要你報道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隊之間的爭鬥。我要你丟幾個震撼彈,最好是關於變態式管理風格的,就這樣,看看司法部有什麼反應。」
班特沒做出任何手勢,也沒示意道別,只是戴上擦亮的眼鏡,打開報紙,繼續閱讀。
哈利沒有時間思考,腦子裡沒有任何念頭,沒看見一生從眼前掠過,也沒看見他應該說「我愛你」的一張張臉孔,或覺得被迫走向光。可能因為他只墜落了五米,所以並不會發生這一類事。安全弔帶緊緊束著他的胯間和背部,繩子的彈性緩衝了停止墜落的作用力。
接著他感覺自己又被拉了上去。風將雪花吹到他臉上。
「他媽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哈利問道。十五分鐘后,他站在斷崖邊,在風中搖搖晃晃,解開綁在安全弔帶上的登山繩。
「剛剛嚇到了吧?」米凱微微一笑。
哈利沒放下登山繩,反而將繩子纏上右手,確定繩子可以提供足夠的緩衝效果,讓他朝米凱的下巴揮出一記上勾拳。手上纏了繩子意味著明天這隻手仍然可以用,不會像上次他打了侯勒姆一拳之後,連續兩天指節都非常疼痛。
哈利朝督察長米凱踏了一步,看見米凱發現他的拳頭纏著繩索后,露出訝異神色,又看見米凱蹣跚後退,背朝下倒在雪地里。
「不要!我……我只是要在繩子末端綁一個結,這樣繩子才不會滑過制動器……」
哈利繼續朝米凱前進,米凱蜷縮在雪中,下意識地舉起手臂,遮住臉部。
「哈利!剛剛……有一陣強風吹過來,我滑了一跤……」
哈利停下腳步,驚訝地看著米凱,繼續從這位全身顫抖的督察長身邊走過,腳步笨重地穿過雪地。
寒風穿透外衣、內衣、皮膚、肌肉,鑽入骨頭。哈利抓起一支綁在雪地摩托上的滑雪杖,環視四周,看有沒有其他東西可以綁在頂端,但什麼也沒找到,又不可能脫下身上任何衣物。他把滑雪杖插入雪中,標記這個地點。天知道他要花多久才能再找到這根滑雪杖。他按下電子發動鈕,找到大燈開關,打開大燈。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大燈射出的圓錐形光束,照在被風水平吹過的白雪上,白雪形成了一道無法穿透的白色牆壁。他知道他們絕對無法穿過這座迷宮,返回沃斯道瑟村。
62過境
基姆·艾瑞克·羅克爾是鑒識中心最年輕的鑒識員,因此經常被分配到無關鑒識的工作,例如開車去德拉門市。侯勒姆說蓋爾是喜歡放電的男「同志」,但基姆只要交還衣服,然後離開就行了。
GPS導航的女性語音說:「已抵達目的地。」基姆發現他旁邊是一排老公寓。他停好車子,走進沒上鎖的大門,來到三樓,走到一扇門前,那扇門上用兩段膠帶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蓋爾·布隆/奧黛蕾·費列森」。
基姆按下門鈴,一次、兩次,便聽見噔噔腳步聲來到門口。
門打開,裡頭的男子腰際圍著一條浴巾,臉色異常蒼白,光滑的頭頂泌出汗水,閃閃發光。
「你是蓋爾·布隆嗎?希……希望沒打擾到你。」基姆說,伸長手臂,遞出一個塑料袋。
「不會,我只是在干炮而已。」男子用侯勒姆模仿過的做作聲音說,「這是什麼?」
「我們跟你借的衣服,但恐怕我們得暫時留下滑雪褲等候進一步通知。」
「真的?」
基姆聽見蓋爾背後打開一扇門,一個非常女性化的聲音傳了出來:「什麼事啊,親愛的?」
「只是有人送東西來。」
一個人依偎到蓋爾背後,那人甚至連浴巾都懶得圍。基姆從嬌小的身軀判斷那人百分之百是女人。
「哈嘍,你好,」女子從蓋爾的肩膀探出頭來,聲音有如鳥兒啁啾,「如果你沒事了,我想把他要回來。」她優雅地抬起一隻腳,發足一踢。門重重關上,門上的玻璃咯咯震動良久。
哈利關上雪地摩托引擎,凝視著飄飛白雪。
方才白雪之中出現了某樣東西。
米凱用雙臂抱住哈利腰際,低頭藏在哈利背後,躲避寒風。
哈利靜靜等待,凝神注視。
那東西又出現了。
那是一棟小屋,由木頭交疊建成,還有一間倉庫。
接著小屋又不見了,為白茫茫的大雪所遮蔽,彷彿不曾存在過,但哈利已看清楚它的所在位置。
既然如此,哈利為何不趕緊催動油門,朝小屋駛去,讓肌膚少受一點兒冰雪折磨?為何還要猶疑不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在小屋出現的那幾秒間,他覺得哪裡不對勁。那棟小屋黑漆漆的窗戶不對勁,讓他覺得小屋廢棄已久卻有人住。因此他緩緩加速,利用風聲把引擎聲隱藏起來。
63倉庫
哈利將一段木柴放進火爐。
米凱坐在桌旁,牙齒打戰,臉上白斑發出青光。先前他們猛捶大門,在呼嘯寒風中放聲大喊了好一陣子,最後才砸碎一間空卧室的窗戶。那間卧室的床是亂的,還有一股味道,令哈利懷疑那張床最近有人睡過,他還差點兒把手放在床上,摸摸看是不是溫的。雖然客廳應該比較溫暖,但他們實在太冷了。哈利把手伸進火爐,感覺看看黑色灰燼下是否還有溫暖的餘燼,但並未感覺到。
米凱朝火爐靠近了些:「你在深谷下除了雪地摩托外還有沒有看見什麼?」
自從米凱追上哈利,求哈利不要拋棄他,把他丟在雪地摩托後頭之後,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
「一隻手臂。」哈利說。
「誰的手臂?」
「我怎麼知道?」
哈利站起來,走進浴室,查看裡頭的盥洗用具,包括肥皂和一支刮鬍刀,但不見牙刷。這裡住過一個人,而且是男人。此人如果不是不刷牙,就是已經離開,踏上旅程。地板是潮濕的,連踢腳線都是潮濕的,像是有人曾用水沖洗過。有個東西吸引了哈利的注意。他蹲下身去。一個深色物體半藏在踢腳線下。是不是小石頭?他撿起來仔細觀察。反正不是火山石。他將小石頭放進口袋。
他在廚房抽屜里發現咖啡和麵包,伸手按了按麵包,還相當新鮮。冰箱里有兩罐果醬,還有一些奶油和兩罐啤酒。哈利餓得發慌,甚至出現幻覺,聞到不存在的烤豬肉香味。他在柜子里翻尋,卻什麼也沒找到。可惡,難道那人只靠麵包和果醬過日子嗎?哈利在一摞盤子上發現一包餅乾,盤子跟荷伐斯小屋的一樣,屋裡的傢具款式也跟荷伐斯小屋的一樣。難道這是觀光協會的小屋?哈利停下腳步。那不是幻覺,他的確聞到了烤——更正:是燒焦豬肉的氣味。
哈利回到客廳。
「你有沒有聞到?」
「什麼?」
「那個味道。」哈利在火爐旁蹲下來說道。鑄鐵製成的火爐門邊有個公鹿浮紋,上面粘著三個燒焦的黑色不明物體,正在冒煙。
「你有沒有找到食物?」米凱問道。
「要看你說的食物是指什麼。」哈利鬱鬱不樂地說。
「院子另一邊有倉庫,說不定……」
「你與其在這裡說『說不定』,還不如過去看看。」
米凱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出門。
哈利走到桌前,看有沒有東西可以用來把那些燒焦的玩意兒刮下來。他拉開最上層的抽屜,見裡頭是空的。他拉開其他抽屜,全是空的,除了最下層的抽屜里有一張紙。他拿起來,發現原來不是紙,而是一張正面朝下的照片。哈利的腦際首先閃過的念頭是:真奇怪,觀光協會的小屋怎麼會有一張全家福照片?照片是在夏天的農莊前拍攝的,一男一女坐在台階上,中間是個小男孩。女子身穿藍色洋裝,頭上綁著頭巾,臉上露出疲倦的微笑。男子雙唇緊閉,表情僵硬,神色嚴肅,像是個隱藏了陰暗秘密的困窘男人。但吸引哈利注意的是中間那個小男孩。小男孩長得像母親,有母親大方的微笑和溫柔的眼睛。但小男孩看起來也像另一個人,有著白色大貝齒……
哈利回到火爐前,突然全身發冷。豬肉的焦臭味……他閉上眼睛,專註且平靜地用鼻子深深吸了幾口氣,但仍覺得作嘔。
這時米凱踏著沉重腳步回來,臉上帶著大大的微笑:「希望你喜歡吃鹿肉。」
哈利醒了過來,心想是什麼讓他醒來的,是不是聲音?或是少了什麼聲音?他發現房裡異常寧靜,顯然外頭的風已經停了。他掀開被子,從沙發上站起來。
他走到窗邊往外看去。似乎有人揮舞魔杖,對這片野地施了魔法,因為六小時前那麼嚴酷無情的荒野,如今在迷人的月光照射下,顯得溫柔、充滿母性光輝,幾乎可說是美麗的。哈利發覺自己正在查看雪中的足跡。他聽見了聲音。可能是任何東西發出的聲音,也許是一隻鳥,或一隻動物。他側耳凝聽,聽見後方一間卧室傳來輕微鼾聲,所以那不是米凱下床發出的聲音。他的目光跟著從小屋走向倉庫的足跡,或是從倉庫走向小屋的足跡?或兩者皆是?足跡太多了。那些是六小時前米凱留下的嗎?雪是什麼時候停的?
哈利穿上靴子,走出門,朝廁所望去。那裡沒有足跡。他轉過身,背對倉庫,對著小屋牆壁小便。男人為什麼總要對著某樣東西小便?這是人類殘存劃分地盤的動物本能嗎?或者……哈利察覺到重點不在於他對著什麼小便,而在於他背對著什麼小便。他背對的是倉庫。他懷疑有人在倉庫監視他。他扣上紐扣,轉過身看著倉庫,然後朝倉庫走去,經過雪地摩托時順手拿起一把鏟子。他原本打算直接走進倉庫,但卻在矮門前的簡樸石階上停下腳步,側耳凝聽,然而什麼也沒聽見。他到底是在幹什麼?這裡半個人也沒有。他走上石階,伸手抓住門把。門把動也不動。媽的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的心臟在胸腔內跳動得非常劇烈,幾乎到了疼痛的地步,彷彿要爆出來似的。他全身冒汗,身體拒絕聽從使喚。這時他逐漸明白,原來過去他聽人描述的恐慌發作是這種感覺。拯救他的是憤怒。他大腳一踢,猛力將門踹開,沖入黑暗。門盪了回去,關上了。倉庫里瀰漫著脂肪、熏肉和風乾血液的濃烈氣味。某樣東西在一道月光下倏然移動,一雙眼睛閃爍光芒。哈利揮動鏟子,打中一個物體,聽見皮肉發出死氣沉沉的聲音,感覺它凹了下去。背後的門再度晃了開來,月光流瀉而入。哈利看著眼前弔掛著的死鹿和其他動物的屍體,不由得放開鏟子,跪了下來。接著某種情緒突然來襲,彷彿牆壁爆裂,冰雪將他活活吞噬。他驚慌得無法呼吸,在白熾的恐懼中長長喘息,跌落在黑色岩石上。他是如此孤寂。他們全都走了。他父親陷入昏迷,正在過境途中。蘿凱和歐雷克是機場燈光下的黑色輪廓,也在過境途中。哈利只想回去,回到那個滴水的房間,那裡有堅實潮濕的牆壁,汗濕床墊和甜膩煙味可以將他運送到他們所在之處。過境。哈利彎下頭,感覺熱燙的淚水流下臉頰。
我從《每日新聞報》的網站列印出尤西·科卡的照片,釘在牆上,和其他人的照片釘在一起。新聞完全沒提到哈利·霍勒和其他在場的警察,也沒提到伊絲卡·貝勒。他們只是虛張聲勢嗎?反正他們正在努力破案。現在有個警察死了,他們將會更努力。他們必須更努力。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霍勒?沒聽見?你應該聽見的。我跟你如此靠近,可以在你耳邊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