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獵豹(下)》(3)

第十三章《獵豹(下)》(3)

第八部

他將她拉到懷中,立刻感覺某樣東西鬆懈下來,彷彿他有一條肌肉一直顫抖苦撐,而他自己卻不知道。

75汗流浹背

「媽的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早上七點,克里波大樓開始活躍起來,哈利辦公室門口站著怒氣沖沖的米凱,他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拿著一份《晚郵報》。

「如果你是在說《晚郵報》……」

「對,我是在說這個!」米凱啪的一聲將報紙重重甩在哈利面前。

頭條新聞佔據了半個頭版版面。白馬王子昨夜落網。他們在奧丁會議室給兇手取了這個綽號的同一天,記者就得到消息。「昨夜落網」說得不太正確,應該是傍晚才對,但史凱伊一直到將近午夜才發出媒體稿,就在電視台播完最後的新聞節目后,報社頭條截稿時間前。時間很匆促,所以他沒有詳細說明時間或狀況,只說在當地警方的努力調查下,白馬王子終於在易雷恩巴村的老舞廳外被捕。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米凱又說了一次。

「我想它的意思是說,挪威最惡名昭彰的兇手被警方收押了。」哈利說,試著把躺下的高背辦公椅調回垂直位置。

「警方?」米凱嘖了一聲,「當地警方是指……」他必須參考報上的信息,「易雷恩巴村的警方?」

「我想案子只要偵破就好,是誰偵破都沒關係吧?」哈利說,摸索著辦公椅旁邊的操縱桿,「這玩意兒到底要怎麼弄?」

米凱甩上了門:「聽著,霍勒。」

「不再叫我哈利了?」

「你給我閉嘴,仔細聽好。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去找哈根談過,他說你不能讓他和犯罪特警隊逮捕兇手,那樣風險太高。因為你不想讓克里波獲勝,所以你乾脆讓兩隊平手。你把功勞全都讓給一個鄉下警察,這傢伙根本連命案調查工作做了什麼都搞不清楚。」

「你覺得是我嗎,長官?」哈利說,一雙藍色眼睛露出飽受委屈的眼神,「有一具屍體是在他們轄區里發現的,所以他當然會在當地進行調查,而且查出了東尼的背景故事。如果你問我,我會說當地警方表現得太出色了。」

米凱額頭上的白斑似乎顯現出彩虹的七種顏色。

「你知道司法部會怎麼解讀這件事嗎?他們把調查工作交到我手上,我努力這麼多星期都沒有結果,這個該死的鄉下警察卻半路殺出,才幾天就從內側車道超我的車,搶先逮捕兇手。」

「嗯,」哈利抓住操縱桿,用力一拉,辦公椅猛然彈回垂直位置,「被你這樣一說,好像不太好聽,長官。」

米凱的雙掌壓上辦公桌,傾身向前,高聲咆哮,朝哈利噴出細小的白色唾沫:「這些話當然不會太好聽,霍勒。那團在你家發現的鴉片今天下午就會送進化驗室,你玩兒完了,霍勒!」

「然後呢,長官?」哈利搖動操縱桿,椅子上下彈動。

米凱皺起眉頭:「媽的你是什麼意思?」

「當媒體和司法部看見你簽發的搜索令上面的日期之後,你要怎麼說呢?他們一定會問你,為什麼你在這名警察家裡發現鴉片的隔天,就在自己的調查團隊里給他安插了非常重要的職位?有人可能會說,既然克里波是這樣管理的,難怪一個鄉下警察雖然只有一間拘留室和一個會煮菜的老婆,抓起殺人犯都比較厲害。」

米凱驚訝得下巴掉下來,不斷眨眼。

「好了!」哈利靠上椅背,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辦公椅已鎖到定位。辦公室的門被重重甩上,隨之而來的猛烈氣流令哈利眯起雙眼。

太陽落下山脊,亞斯拉克·克隆利停下雪地摩托,下車走向羅伊·史迪勒,他站在一根插在雪裡的滑雪杖旁。

「怎麼樣?」

「我想我們找到了,」羅伊說,「這一定是霍勒用來做記號的滑雪杖。」

這位即將退休的郡警在職場上從未有過步步高升的企圖心,但他有一頭濃密白髮,眼神專註,話聲冷靜,因此人們一聽見他說話,就會認為他的官階比克隆利還高。

「哦?」克隆利說。

克隆利跟著羅伊走到斷崖邊,羅伊往下指了指。就在斷崖之下,克隆利看見了一輛雪地摩托。他調整望遠鏡,聚焦在雪地摩托下伸出的那隻赤裸燒焦手臂,大聲地喃喃說道:「哦,該死,終於找到了。」

早餐客人開始離開史多布雷森酒館,班特·諾德貝聽見一聲輕咳,從《紐約時報》中抬起頭來,摘下眼鏡,眯起雙眼,勉強擠出一絲還算像樣的微笑。

「甘納。」

「班特。」

他們互道彼此名字的打招呼方式是過去養成的習慣,而且總是讓甘納·哈根覺得有如螞蟻碰面,彼此交換氣味。犯罪特警隊隊長坐了下來,但沒脫下外套:「你在電話里說你有一些發現。」

「這是我手下的一個記者挖出來的,」班特將一個褐色信封推過桌子,「看來米凱·貝爾曼在一件毒品案中袒護妻子。這已經是老案子了,過了追訴期,無法再辦,可是從媒體的角度來看……」

「永遠可以報道。」哈根說,拿起信封。

「我想你可以將米凱·貝爾曼視為失去戰鬥力了。」

「至少達到了恐怖平衡。他也握有我的把柄,再說,我可能甚至不需要這個,他才剛被易雷恩巴村的一個警察羞辱。」

「我看到新聞了,我想司法部應該也看到了吧?」

「上面的人會看報紙,也會聆聽地面的動靜。不過還是謝謝你。」

「這是我的榮幸,我們互相幫助。」

「天知道,說不定有一天我會需要這個。」哈根將信封放進外套。

班特沒有回應,他已開始繼續閱讀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的作者以十分嚴肅的口吻說,一名年輕的非裔美國參議員貝拉克·奧巴馬有一天可能成為美國總統。

克隆利抵達崖底后,向上喊說他已經到了,然後解開繩索。

那輛雪地摩托的品牌是北極貓,跟乘坐者一起躺在風中。克隆利拖著腳步走了三米,來到雪地摩托殘骸旁,本能地對自己手腳的放置之處感到警覺,彷彿自己來到犯罪現場。他蹲下身來,看見一隻手臂從雪地摩托下方伸了出來。他觸碰車身,摩托車在兩塊岩石之間搖晃。他深深吸一口氣,將摩托車翻到一旁。

屍體面朝上躺著。克隆利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應該是個男人。屍體的頭部和臉部被壓碎在雪地摩托和岩石之間,看起來彷彿是螃蟹大餐的殘羹。他不必伸手觸摸被壓碎的屍體,也知道觸感像果凍,就像一塊去骨嫩肉,軀體被壓扁,臀部和膝蓋粉碎了。若不是那件紅色法蘭絨襯衫,以及下顎殘留的一顆腐爛且沾有褐色煙垢的牙齒,克隆利幾乎難以辨識那具屍體的身份。

76重新定義

「你說什麼?」哈利高聲說,將手機用力壓向耳朵,彷彿錯在手機離耳朵太遠。

「我說雪地摩托下面的屍體不是東尼·萊克。」克隆利說。

「那是誰?」

「歐特·於默,本地的遁世者和嚮導。他總是穿同一件紅色法蘭絨襯衫,而且那台雪地摩托是他的。但最關鍵的是牙齒,一顆腐爛的殘齒,天知道他其他的牙齒和矯正牙套跑哪兒去了。」

於默。矯正牙套。哈利記起卡雅說過有個嚮導載她去荷伐斯小屋。

「可是他的手指,」哈利說,「不是扭曲的嗎?」

「對啊,於默有嚴重的關節炎,可憐的傢伙。是貝爾曼要我直接通知你的,跟你期望的很不一樣是不是,哈利?」

哈利將辦公椅推離桌子:「至少跟我預料的很不一樣。那是意外嗎,克隆利?」

哈利尚未聽見回答就已知道答案。當天從傍晚到夜晚都有月光,就算沒開頭燈,也不可能看不見斷崖,更何況於默是當地嚮導,而且那台雪地摩托速度那麼慢,垂直墜落七十米斷崖后才距離崖邊三米。

「算了,克隆利。跟我說他的燒傷狀況吧。」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才有響應。

「兩隻手臂和背部有燒傷,皮膚和手臂都龜裂了,可以看見下面的紅色肌肉。背部的一部分燒得焦黑,有個圖案被烙印在肩胛骨之間……」

哈利閉上眼睛,看見小屋火爐上的圖案,以及冒煙的肉屑。

「看起來像是公鹿。你還想知道什麼,哈利?我們得開始移動……」

「沒了,就這樣,克隆利。謝謝。」

哈利結束通話,坐著沉思一會兒。雪地摩托下的屍體不是東尼·萊克。如此一來,細節當然會改變,但整體方向不變。於默可能是阿爾特曼復仇聖戰中的受害者,可能對他構成了阻礙。警方手中握有東尼的中指,可是屍體的其他部分呢?哈利的腦際閃過一個念頭。東尼真的死了嗎?理論上,東尼可能被關在某個地方,一個只有阿爾特曼才知道的地方。

哈利鍵入史凱伊的電話號碼。

「他一個字都不肯說,」史凱伊說,似乎正在咀嚼食物,「他只跟律師說話。」

「他的律師是?」

「尤漢·孔恩。你認識他嗎?他看起來像個小男孩……」

「我很清楚尤漢·孔恩這個人。」

哈利打電話去孔恩的辦公室,電話被轉到他手上。孔恩的口氣聽起來歡迎與冷淡參半。專業辯護律師接到檢方的電話,總是會有這種口氣。他聆聽哈利說話,然後回答。

「恐怕不行。除非你握有確切證據,足以排除所有疑慮,指出我的客戶把某人關起來,或因為不透露某人的行蹤而使某人暴露在危險中,否則目前我不能讓阿爾特曼跟你說話,霍勒。你對他做出的這個指控很嚴重,我想我用不著告訴你,我的職責是盡量維護他的權益吧?」

「我知道,」哈利說,「你不用告訴我。」

兩人結束通話。

哈利望向窗外,看著奧斯陸市中心。他的這張辦公椅很棒,毋庸置疑,但他的眼睛發現格蘭區一棟熟悉的玻璃建築。

他撥打另一通電話。

卡翠娜快樂得像只雲雀,說起話來也像雲雀般啁啾啼鳴。

「我再過幾天就要出院了。」她說。

「我以為你是自願住院的。」

「我是啊,但我必須正式出院了。我很期待。病假結束后,警局有個文書工作在等我。」

「那很好。」

「有什麼特別的事要幫忙嗎?」

哈利說明原委。

「所以你得在沒有阿爾特曼的協助下,找到東尼·萊克?」

「對。」

「你知道我們可以從哪裡開始嗎?」

「只有一個地方。東尼失蹤后,我們查過他沒住在沃斯道瑟村附近。重點是,我又仔細查了一下這幾年的記錄,發現他幾乎沒在沃斯道瑟村的旅館里住過,只住過幾次觀光協會的小屋而已。這很奇怪,因為他常去那裡。」

「說不定他只是白住,沒有登記,也沒付錢。」

「他不是這種人,」哈利說,「我在想他會不會在那裡有個小屋之類的,卻沒有人知道。」

「好。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對了,你看能不能查出歐特·於默過去這幾年的活動。」

「你還是單身嗎,哈利?」

「這是哪門子的問題?」

「你聽起來不太像是單身。」

「是嗎?」

「對,不過這樣很適合你。」

「有嗎?」

「既然你問了,答案是不適合。」

克隆利直起僵硬背脊,抬頭朝斷崖上望去。

發出叫喊的是搜索隊的一名男性隊員,他再度高喊,聽起來很興奮:「這裡!」

克隆利低低咒罵一聲。犯罪現場鑒識員已結束工作,雪地摩托和歐特·於默已被吊了上去。這是個複雜耗時的工程,而且通往斷崖底的唯一方式是透過繩索,過程非常艱辛。

剛才午餐時,一名隊員告訴他們,有個旅館的女房務員很有把握地跟他耳語:拉瑟穆斯·歐森去住過他們旅館,而且他退房后,房間床單上有血跡。拉瑟穆斯就是那位遇害女議員的丈夫。起初女房務員以為那是經血,但她聽說拉瑟穆斯單獨住房,他老婆又去了荷伐斯小屋。

克隆利回答說,他可能找了當地女人去他房間,或是早上他妻子抵達沃斯道瑟村,他們在床上做過愛。那名隊員咕噥著說,又不確定那是經血。

「這裡!」

真麻煩。克隆利只想回家、吃晚餐、喝咖啡、睡覺,把這件討厭的案子拋在腦後。他在奧斯陸欠的錢已經還清。他再也不想去那座城市,再也不要深陷難以脫身的泥沼。這個承諾他這次一定會守住。

他們用嗅探犬在雪地里找尋於默的所有遺骸,現在那隻嗅探犬跳上岩屑堆,站在一百米外吠叫。那是個頗為陡峭的百米斜坡。克隆利評估攀爬路線。

「是重要的東西嗎?」克隆利大喊,引發交響樂般的回聲。

他得到回應。十分鐘后,他看著那隻狗在雪中挖出來的東西。那樣東西緊緊嵌在岩石中,從上方絕不可能看見。

「天哪,」克隆利說,「那會是誰?」

「反正絕對不是東尼·萊克。」搜索隊員說,「在這麼寒冷的岩屑堆里,骨頭要被清得這麼乾淨,得花很久的時間,應該要好幾年。」

「十八年。」羅伊·史迪勒說,他跟在後頭爬上來,氣喘吁吁。

「她在這裡十八年了。」羅伊說,蹲了下來。

「她?」克隆利問道。

羅伊指著那副骸骨的臀部:「女性的骨盆比較大。她失蹤的時候,我們一直找不到她。她是凱倫·於默。」

克隆利在羅伊的聲音里聽見他不曾聽過的聲音。那是顫抖的聲音。羅伊因情緒激動、悲慟不已而發抖,但他堅毅的臉龐依然平靜,沒露出半點兒情緒。

「呃,真沒想到,所以那件事是真的嘍,」搜索隊員說,「她出來找兒子,結果跌落谷底。」

「不是。」克隆利說。另外兩人看著他。克隆利伸出小指,指著死者額頭的一個圓形小孔。

「那是彈孔嗎?」搜索隊員問道。

「對,」羅伊說,摸了摸頭骨的後腦部位,「而且沒有射出傷口,所以子彈應該還留在頭骨里。」

「我們要不要賭一把,賭那枚子彈符合於默的步槍?」克隆利說。

「呃,真沒想到,」搜索隊員又說一次,「你是說他射殺他的老婆?這怎麼可能?竟然殺害一個你愛的人?就因為你以為她跟你兒子……這真像是踏進地獄。」

「十八年了,」羅伊說,呻吟著站了起來,「再過七年就過了命案追訴期。這就是人家所說的諷刺吧,你等啊等,害怕事情被人發現,時間一年一年過去,終於你快自由了,結果——砰!——你自己也死了,還死在同一座斷崖底下。」

克隆利閉上眼睛,心想,是的,你有可能殺死你愛的人,非常可能,但你不可能自由,永遠都不可能自由。他再也不想回到這裡。

尤漢·孔恩享受自己成為注目焦點的感覺。成為全國人氣最高的辯護律師,不可能不喜歡這種感覺。當他毫不遲疑地同意為白馬王子席古·阿爾特曼辯護,他就知道自己將受到更多注目,而且將超過目前為止他的非凡事業所受到的注目。他已經達到目標,打敗父親,成為有史以來出席最高法庭最年輕的律師。他二十多歲擔任辯護律師時,就已被譽為明日之星,這可能有點兒讓他沖昏頭,因為在學校時他並不會受到這麼多注目。後來他成為討人厭的優秀學生,在教室總是太熱切地招手,總是太努力跟大家交際,卻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周六派對在哪裡舉辦,有時根本毫不知情。但現在當他稱讚女助理或女櫃員,或提議下班后共進晚餐,她們會咯咯嬌笑,臉現紅暈。此外,各方邀約如雪片般飛來,邀請他去演講、上電台或電視參加辯論,甚至是他妻子高度重視的奇怪首映會。近幾年來,這些活動可能佔據了他太多精力。無論如何,他發現自己的勝訴案件、大媒體案件和新客戶的數量,都有下滑趨勢。這個下滑程度還不至於影響他的名聲,但卻足以讓他察覺到他需要席古·阿爾特曼這件案子。他需要高知名度的案子來幫助他返回屬於他的地方:頂峰。

這就是為什麼孔恩肯坐下來,靜靜聆聽那個戴著圓眼鏡的瘦削男子說話,聆聽席古·阿爾特曼訴說他的故事。這則故事孔恩不僅沒聽過,而且也不相信。孔恩已經可以看見自己站在法庭上,是個閃亮的雄辯家、煽動者、操弄者,然而他從不會忘記司法正義,無論外行人或法官都喜歡他這一點。因此當阿爾特曼說出他所做的計劃后,剛開始孔恩有點兒失望,然而他提醒自己,父親曾不斷告誡他說,律師的職責是幫助客戶,而不是利用客戶來幫助自己,於是他接下這件辯護案。因為孔恩並不是真正的壞人。

阿爾特曼已被押送到奧斯陸地區監獄。白天孔恩離開監獄時,他在這件案子當中看見新的可能,而且潛力無窮。他回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聯絡米凱·貝爾曼。過去他和米凱曾在命案法庭上見過一次面,他只看一眼就知道米凱跟他是同路人。掠食者認得出另一個掠食者。因此當他在報上看見郡警逮捕阿爾特曼的消息時,很能體會米凱的心情。

「我是貝爾曼。」

「我是尤漢·孔恩,很高興再度跟你說話。」

「下午好,孔恩。」米凱的口氣聽起來頗為正式,但並沒有不友善。

「真的好嗎?我想你應該覺得像是在終點前的直線跑道被人追上吧?」

一陣短暫的靜默:「你有什麼事,孔恩?」米凱咬牙切齒,憤怒不已。

孔恩知道他離優勝者的位置不遠了。

哈利和小妹坐在國立醫院的父親病床旁。床邊桌和病房內的其他桌子上擺著幾瓶鮮花,這些鮮花這幾天才出現,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哈利把每一束鮮花所附的卡片都看過一遍,其中一張卡片是寫給「我最最親愛的歐拉夫」,署名是「你的莉莎」。哈利從沒聽過莉莎這個人,他甚至沒想過父親除了母親之外,可能還有別的女人。其他卡片是同事和鄰居寫的,他們一定聽說父親不久於人世,雖然他們知道歐拉夫無法讀到這些卡片,但還是送來這些甜香四溢的鮮花,彌補他們沒抽空來看他的遺憾。哈利覺得圍繞病床的這些花,看起來彷彿是盤旋在一名垂死之人上空的禿鷹,沉重的頭部垂掛在細長的脖子上,上頭長著紅色和黃色的嘴喙。

「這裡不能帶手機進來,哈利!」小妹輕聲說,語氣嚴厲。

哈利拿出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抱歉,小妹,這通電話很重要。」

卡翠娜直接切入重點。「萊克絕對經常去沃斯道瑟村和附近地區,」她說,「近幾年來,他零星地在網路上購買火車票,並在耶盧市的加油站用信用卡付錢加油。他同樣也用信用卡購買糧食,大部分是在沃斯道瑟村。唯一比較不尋常的是一張建材的賬單,同樣也是來自耶盧市。」

「建材?」

「對。我看過收據清單,有木板、釘子、工具、鋼索、陶粒磚、水泥。總共超過三萬克朗,不過這已經是四年前的收據了。」

「你想的跟我一樣嗎?」

「他自己在山上加蓋了一個小型別館?」

「我們查過了,他並未登記擁有小屋,所以也沒的加蓋。但如果你要去住旅館或觀光協會的小屋,絕對不會囤積糧食。我想東尼在國家公園裡違法蓋了一個庇護所,他跟我說過那是他的夢想。他一定是蓋在很隱秘的地方,絕對不會受到打擾。可是會在哪裡?」哈利發現自己站了起來,在房裡踱步。

「呃,你說呢?」卡翠娜說。

「等一等?他是在那年的什麼時候購買的這些建材?」

「我看看……紙本收據上寫著七月六日。」

「如果要蓋在隱秘的地方,那一定會遠離一般人常走的路徑,位於一個沒有路的地方。你剛剛說鋼索是嗎?」

「對,我猜得出來為什麼要用鋼索。六十年代卑爾根人在沃斯道瑟村風最大的地方蓋小屋,就是用鋼索來固定。」

「所以萊克的小屋會在某個風大、偏僻的地方,而且他必須把三萬克朗的建材運到那裡,這些東西至少有好幾噸重。夏天沒下雪,不能用雪地摩托,那要用什麼工具來運送?」

「馬?吉普車?」

「利用河川、沼澤地,或是吊上山?繼續說。」

「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看過照片。好,拜啦。」

「等等。」

「什麼事?」

「你要我去查於默生前的活動,他在電子世界里沒什麼活動,可是他打了幾通電話。他打的最後幾通電話之一,是打給亞斯拉克·克隆利,但好像只進入了語音信箱。他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北歐航空,我去查過訂位系統,他訂了一張飛往哥本哈根的機票。」

「嗯,他不像是那種常旅行的人。」

「的確。他有一本護照,但卻不曾出現在任何訂位系統中,而且多年來從未出現過。」

「所以一個幾乎不會離開家附近地區的人,突然要去哥本哈根。對了,他是打算什麼時候出境?」

「昨天。」

「了解,謝謝。」

哈利結束通話,拿起外套,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看著她,看著他妹妹這位具有魅力的女子。他本來想問小妹說,如果他不在,她自己能不能應付得來?但他硬生生將這個愚蠢的問題吞回肚裡。就算他不在,小妹什麼時候應付不來了?

「保重嘍。」哈利說。

延斯·拉特來到共享辦公室的接待區,外套襯裡和襯衫的後背都被汗水浸濕,因為他接到公司打來的電話,說警察要來拜訪他。幾年前他曾被稽查處盯上,雖然後來案子被撤銷,但他每次看見警車都會冒出一身冷汗。現在延斯感覺到他的全身毛孔大大張開。延斯個子矮小,他抬頭看著那位正起身的警察,只見對方不斷升高,最後足足高出他半米。那位警察倉促又堅定地跟他握了握手。

「我叫哈利·霍勒,犯罪特……我是克里波的警官。我是為了東尼·萊克的事情來的。」

「有什麼新消息嗎?」

「我們坐下好嗎,拉特?」

他們在兩張法國建築師勒·柯布西耶設計的椅子上坐下來。延斯向接待處的芬卡打個手勢,表示不用為他們泡咖啡,因為為訪客泡咖啡是標準程序。

「我想請你跟我們說他的小屋在哪裡。」哈利說。

「小屋?」

「我看見你沒要咖啡,拉特,可是沒關係,我跟你一樣時間不多。我也知道你在稽查處那裡有案底,雖然案子被撤銷,但我只要打一通電話,就可以讓案子重新開始調查。他們這次可能也查不到什麼,但我向你保證,他們要你提交的數據……」

延斯閉上眼睛:「我的天哪……」

「會讓你忙上很久,比你幫你的同事兼朋友兼夥伴東尼·萊克建造小屋所花的時間還久,好嗎?」

延斯有個專長,那就是能夠比其他人更快、更有效率地計算出值得冒的風險。因此,他花了大約一秒時間,計算哈利所提供的選項。

「好。」

「我們明天早上九點出發。」

「怎麼去?」

「就跟你運送建材的方式一樣,搭直升機。」哈利站了起來。

「我只有一個問題。東尼對小屋的事一直都非常保密,我想甚至連他的未婚妻應該都不知道,所以你怎麼……」

「耶盧市的建材收據,再加上你們三個人坐在直升機前一堆木材上的照片。」

延斯很快點了點頭:「那張照片,難怪。」

「對了,那張照片是誰拍的?」

「機師拍的,那時候我們還沒離開耶盧市。公司創立時,把那張照片傳給媒體刊登是安利亞的主意,他覺得穿工作服要比穿西裝打領帶還酷。東尼也同意用那張照片,因為那台直升機看起來好像是我們的。反正呢,金融報紙經常用那張照片。」

「東尼失蹤的時候,你跟安利亞為什麼沒提到小屋的事?」

延斯聳了聳肩:「你別誤會,我們跟你一樣希望東尼平安無事地回來。如果他籌不到一千萬資金,我們在剛果的投資案就完了。可是每次東尼離開,都是他自己想要離開,他可以照顧自己。別忘了,他當過傭兵。我猜現在東尼可能坐在某個地方,口裡喝著烈酒,懷裡抱著異國的野貓辣妹,露出笑容,因為他已經想出了解決辦法。」

「嗯,」哈利說,「我想咬下他中指的應該也是母老虎吧。明早九點福尼布機場見。」

哈利回到國立醫院,小妹依然坐在椅子上,正在翻看雜誌,吃著蘋果。哈利看了看那群禿鷹,只見鮮花又更多了。

「你看起來累壞了,哈利,」小妹說,「你應該回家休息。」

哈利輕笑:「你才應該回家休息,你已經一個人在這裡坐很久了。」

「我不是一個人,」小妹說,露出淘氣的微笑,「猜猜看誰來過?」

哈利嘆了口氣:「抱歉,小妹,我在工作上已經做了夠多的猜猜看了。」

「是愛斯坦!」

「愛斯坦·艾克蘭!」

「對!他帶了一條牛奶巧克力來,不是給爸,是給我的。抱歉,我已經把巧克力全都吃完了。」小妹大笑,笑得眼睛只剩一條縫。

小妹起身出去散步,哈利查看手機。他有兩通未接電話,是卡雅打來的。他將椅子推到牆邊,靠著椅背和牆壁坐了下來。

77指紋

上午十點十分,直升機降落在哈靈山西部的一座山脊上。上午十一點,他們找到了小屋。

小屋非常隱秘,即便他們知道大概位置,要是沒有延斯帶路,勢必得花好一番工夫才能找到。小屋建在高聳的岩石上,面朝東方,位於山坡背風處,因為所處地勢高,所以沒有被雪崩波及的隱憂。石材是從周圍地區搬來的,用水泥固定在兩塊巨石上,構成側牆和后牆。小屋沒有引人注目的邊角,窗戶猶如槍孔,深深嵌入牆壁,因此不會形成陽光折射。

「這樣的小屋才像話嘛。」侯勒姆說,他脫下滑雪板,雙腿立刻陷入深及膝蓋的積雪之中。

哈利對延斯說,他幫到這裡就好,可以先回去跟機師在直升機上等候。

大門前的積雪沒那麼深。

「不久之前有人在這裡鏟過雪。」哈利說。

大門上設的簡單金屬片和掛鎖,完全不敵侯勒姆手中的撬棒。

進門之前,他們脫下連指手套,換上乳膠手套,並在雪靴外包上塑料袋,然後才開門而入。

「哇。」侯勒姆低聲驚呼。

小屋裡就只有一個房間,大約五米長、三米寬,彷彿老式的指揮官營房,窗戶有如槍眼,空間安排小巧簡潔。地板、牆壁和天花板鋪有粗糙原木板,上頭刷了好幾層白漆,妥善利用了窗外射入的少量光線。右側短牆設有簡單的料理台和水槽,下方是柜子。屋裡擺著一張長沙發,顯然可以充當床鋪。房間中央是一張桌子和一張梳背椅,椅子濺到了油漆。一扇窗前放著一張經常使用的木質書桌,桌上刻有許多首字母和歌詞。左側長牆露出後方岩壁,那裡擺著一個黑色火爐。為了充分利用暖氣,暖氣管通往岩壁左側,然後垂直上升。木籃里裝有樺木和報紙,用來點火。牆上掛著附近地區的地圖,還有一張非洲地圖。

侯勒姆從書桌上方的窗戶望出去。

「這樣的景觀才像話嘛。天哪,從這裡可以看見半個挪威呢。」

「快乾活吧,」哈利說,「機師只給我們兩小時,海岸的方向有雲層接近。」

一如往常,米凱六點起床,去地下室的跑步機上慢跑,讓自己清醒過來。他再度夢見卡雅。夢中卡雅坐在摩托車後座,雙手抱著前座男子,男子頭戴全罩式安全帽。她笑得非常開心,露出尖細牙齒,朝他揮手,摩托車漸去漸遠。不過那輛摩托車是不是偷來的?那輛摩托車不是男子的嗎?他不確定,因為卡雅的頭髮好長,在風中飄飛,擋住了車牌。

慢跑完之後,米凱沖了個澡,上樓吃早餐。

一如往常,烏拉在他的盤子旁邊放了一份早報,他翻開報紙前先做好心理準備。

報上沒登綽號白馬王子的席古·阿爾特曼的照片,而是登了一張郡警史凱伊的照片。史凱伊站在警局外,雙臂交抱,頭戴綠色鴨舌帽,帽舌甚長,有如他媽的野熊獵人。頭條標題是:白馬王子落網?旁邊是一台撞爛的黃色雪地摩托照片:沃斯道瑟村發現另一具屍體。

米凱瀏覽內文,看有沒有出現「克里波」三個字,或者更糟的是出現他的名字。結果頭版沒有。很好。

他打開相關內頁,赫然看見他的照片和報道:

克里波副部長米凱·貝爾曼發表簡短聲明,表示他在白馬王子接受訊問之前不做任何評論。他對易雷恩巴村郡警逮捕嫌犯也並未表示意見。

「總的來說,警方的工作需要團隊合作,我們克里波的警員不是太在乎誰接受英雄花冠。」

他不該說最後那句話。那是謊言,別人也看得出那是謊言,而且遠遠就聞得到失敗者的臭味。

但是沒關係,倘若辯護律師孔恩在電話里跟他說的是實話,那麼米凱就握有導正一切的絕佳機會,而且不止如此,他可以自己接受英雄花冠。他知道孔恩要求的代價很高,但付出代價的不會是他,而是那個他媽的野熊獵人、哈利·霍勒和犯罪特警隊。

一名警衛打開會客室的門,米凱讓孔恩先行。孔恩強調這是一場談話,不是正式訊問,最好是在中立的地點。由於白馬王子不可能離開收押他的奧斯陸地區監獄,因此孔恩和米凱同意使用受刑人和家屬私下會面的會客室。會客室里沒有監視器,沒有麥克風,只是一個尋常的無窗房間,裡頭有些營造活潑氣氛的敷衍擺設,桌上鋪著針織桌布,牆上掛著以挪威綉帷製成的拉鈴索。情人和配偶可以在這裡碰面。沙發上有精液痕迹,彈簧十分老舊,米凱眼睜睜看著孔恩一坐下去就陷到沙發里。

席古·阿爾特曼坐在桌子一側的椅子上,米凱坐在另一側,他和米凱幾乎一般高。阿爾特曼相當瘦削,雙眼凹陷,牙齒突出,讓米凱聯想到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瘦削猶太人,還有電影《異形》中的怪物。

「這類談話不照章行事,」米凱說,「因此我必須強調,沒有人會記筆記,在這裡說的話絕對不會傳出去。」

「同時我們必須得到保證,檢方一定會答應自白的條件。」孔恩說。

「我向你們保證。」米凱說。

「很感謝你,但除此之外,你還能提供什麼?」

「還能提供什麼?」米凱露出一絲微笑,「你還想要什麼?一張簽名同意書嗎?」這個他媽的傲慢律師。

「那樣最好。」孔恩說,在桌上遞出一張紙。

米凱看了看那張紙,快速瀏覽內容,目光從一個句子跳到下一個句子。

「除非有必要,否則這張同意書絕對不會給別人看,」孔恩說,「一旦條件都滿足了,這張同意書就會退回。還有這個……」他遞了一支筆給米凱,「這是最高級的法國都彭鋼筆。」

米凱接過鋼筆,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如果故事夠好,我就簽名。」他說。

「如果這兒是犯罪現場,那麼兇手把現場清理得很乾凈。」

侯勒姆雙手叉腰,環視房間。他們各個大小角落、抽屜柜子都搜查過了,用手電筒找尋血跡,採集指紋。侯勒姆將筆記本電腦放在桌上,連接好大小如打火機的指紋掃描儀,它類似有些機場用來辨識旅客身份的掃描儀。所有指紋都符合本案一名關係人:東尼·萊克。

「繼續找,」哈利說,蹲在水槽下,拆卸塑料水管,「一定在某個地方。」

「什麼東西在某個地方?」

「我不知道,就是某個東西。」

「如果我們要繼續找,就需要一點兒暖氣。」

「那就點燃火爐吧。」

侯勒姆在火爐前蹲下,打開爐門,撕下木籃里的報紙,扭成條狀。

「你給了史凱伊什麼好處,讓他加入你的小遊戲?如果被發現實情的話,他會吃不了兜著走。」

「他沒有承擔任何風險,」哈利說,「他說的都是實話,你可以去看他發出的聲明,是媒體自己妄下判斷,得出錯誤的結論。而且警界沒有規定說誰可以或誰不可以逮捕嫌犯。我不需要給他任何好處來讓他幫我,他說他不喜歡我跟他不喜歡貝爾曼一樣多,有這個理由就夠了。」

「就這樣?」

「嗯。他跟我說過他女兒米雅的事,米雅過得不是很好。在這種案例中,父母都會去尋找原因,找一個他們可以確切指出的理由。史凱伊認為那晚在舞廳外發生的事,在米雅的生命中留下烙印。當地八卦說米雅和歐雷出去約會過,而且歐雷在樹林里發現米雅和東尼並不是只有單純的接吻。在史凱伊眼中,歐雷和東尼之間會發生這種事,也是他女兒引起的。」

侯勒姆搖了搖頭:「被害人,被害人,到處都是被害人。」

哈利走到侯勒姆旁邊伸出手,他的手掌上有幾個像是從柵欄上剪下來的鐵絲。「這是在排水管下面發現的,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侯勒姆拿起一小段鐵絲,仔細查看。

「嘿,」哈利衝口而出,「那是什麼?」

「什麼是什麼?」

「報紙。你看,那是我們用伊絲卡·貝勒設下圈套的記者會。」

侯勒姆看著米凱的照片。他撕下了頭版,所以露出了米凱的照片:「呃,該死……」

「這是幾天前的報紙,有人最近來過這裡。」

「呃,該死。」

「頭版可能會有指紋……」哈利望向火爐,看著報紙頭版剛燒起來。

「抱歉,」侯勒姆說,「我可以查看其他版面。」

「好。其實我想的是木材。」

「哦?」

「這附近方圓三里看不見一棵樹。你查報紙,我去附近走走。」

米凱仔細打量阿爾特曼,他不喜歡這人冷漠的眼神、骨瘦如柴的身體、抵著嘴唇內側的牙齒、不連貫的說話方式、蹩腳的咬舌音。但他不需要喜歡這個人,不需要把此人視為他的救星或恩人,因為阿爾特曼每說一句話,他就更靠近勝利。

「我想你已經讀過哈利·霍勒的報告,說明案情經過。」阿爾特曼說。

「你是說史凱伊的報告?」米凱說,「史凱伊的說明?」

阿爾特曼露出諷刺的笑容:「隨你怎麼說。反正哈利說的故事驚人地準確,問題是這個故事只有一項確切證據,就是我在萊克家的指紋。呃,就說我去過他家好了,我去拜訪他,聊了許多美好的往日時光。」

米凱聳了聳肩:「你認為陪審團會相信這種話嗎?」

「我覺得我可以激發信任。可是……」阿爾特曼張開嘴唇,露出牙齦,「現在我不用面對陪審團了吧,對不對?」

哈利發現山坡凸出的一塊岩石下方有張綠色防水布,防水布下有個柴堆。一把斧頭彎立在木墩上,旁邊是一把刀。哈利環視四周,踢了踢雪。這裡沒什麼線索。他的靴子擦過某樣東西,是個空的白色塑料袋。他蹲下身來。塑料袋上貼著內容標籤。兩米紗布。這個塑料袋怎麼會在這裡?

哈利轉過頭,細看了一會兒木墩,看著嵌在木頭裡的黑色刀身,看著那把刀,看著刀柄。刀柄是黃色的,十分光滑。為什麼刀子會在木墩上?可能性當然有很多種,但是……

他將右手放在木墩上,使得中指殘肢向上指,其他手指往下壓。

他小心地用兩根手指夾著刀柄末端,把刀子拿起來。只見刀刃鋒利有如刮鬍刀,上面有些殘餘物。他干這行經常看見這種殘餘物。他像麋鹿般邁開長腿,穿過深雪,奔回小屋。

侯勒姆從筆記本電腦上抬起頭來,看著哈利衝進來:「更多東尼·萊克的殘餘物。」他嘆了口氣。

「刀子上有血跡,」哈利氣喘吁吁地說,「查查看刀柄上的指紋。」

侯勒姆小心翼翼拿起刀子,在黃色亮面木質刀柄上撒了黑粉,再輕輕吹開。

「這裡只有一組指紋,不過很有料,」他說,「說不定這裡還有上皮組織。」

「太棒了!」哈利說。

「棒在哪裡?」

「留下這組指紋的人,切下了東尼的手指。」

「哦?為什麼你認為……」

「木墩上有血跡,他還準備了紗布包紮傷口,而且我依稀記得在奧黛蕾的那張模糊照片上看過這把刀。」

侯勒姆輕輕吹了聲口哨,將透明膠帶壓上刀柄,粘上黑粉,再將透明膠帶放上掃描儀。

「席古·阿爾特曼,也許你可以請個一流律師來解釋,為什麼你的指紋會在東尼的桌子上,」哈利低聲說,看著侯勒姆按下搜尋鍵。兩人的視線跟隨一條藍線間歇地朝橫杠右端移動。「但是這把刀子上的指紋你可就沒轍了。」

準備……

搜尋到一個符合項目。

侯勒姆按下「顯示」鍵。

哈利看著屏幕上出現的名字。

「你還是認為這個指紋的主人切下了東尼的中指?」侯勒姆問道。

78交換條件

「我看見奧黛蕾和東尼在廁所旁邊幹得跟狗一樣,過去的記憶全都冒了出來。那一瞬間,我成功獲得的一切全都被埋葬,心理醫生跟我說過的話全都被拋在腦後。那感覺就像一隻動物被鐵鏈拴了起來,但卻被喂得飽飽的,現在它長大了,比以前更為強壯,而且現在它自由了。哈利說得很對。我計劃向東尼復仇,我要羞辱他,就像過去他羞辱我一樣。」

席古·阿爾特曼低頭看著雙手,露出微笑。

「但接下來哈利就說錯了,我並沒有計劃殺害奧黛蕾,我只是想在大眾面前羞辱東尼,尤其是在他未來的親家面前羞辱他,因為高桐家族將成為他的搖錢樹,資助他在剛果的投資案,否則東尼何必要娶蓮娜·高桐那個長得像田鼠的女人?」

「的確。」米凱露出微笑,表示他站在阿爾特曼那邊。

「所以我假裝是奧黛蕾,寫了一封信給東尼,說我懷了他的孩子,而且我想生下來。可是未來我會成為單親媽媽,還必須養育小孩,所以必須向他要求封口費,第一期他必須付我四十萬克朗。我跟他約好兩天後的午夜,在桑維卡市萊福多電器後面的停車場碰面。然後我假裝成東尼,寫信給奧黛蕾,請她在同樣的時間地點跟我碰面約會。我知道這個安排很合奧黛蕾的胃口,我也認為他們應該沒有交換姓名電話,你知道我的意思。當他們發現這是場騙局的時候,一切都已太晚,我已經得到我要的。那天晚上十一點,我已經就位,坐在車上,準備好相機。我打算拍下他們碰面的狀況,不管事情演變成吵架或性交都好,然後我會把照片寄給安德斯·高桐,附上說明。我的計劃就是這樣。」

阿爾特曼看著米凱,又說了一次:「就是這樣。」

米凱點了點頭,阿爾特曼繼續往下說:「東尼提早抵達,他停好車,下車查看一圈,然後消失在河川旁的陰暗樹林里。我躲在方向盤後面。接著奧黛蕾來了,我搖下窗戶,準備拍照。奧黛蕾站在那邊等待,左顧右盼,不停看錶。我看見東尼從後面接近奧黛蕾,非常靠近,真難以相信奧黛蕾沒聽見他靠近。接著我看見東尼拿出一把大薩米刀,用手臂勒住奧黛蕾的脖子。奧黛蕾不斷扭動踢腿,被東尼拖上車子。東尼將車門打開時,我看見他的車子座椅鋪了塑料套。我沒聽見東尼對奧黛蕾說什麼,但我用相機鏡頭放大,看見他把一支筆塞進奧黛蕾手中,顯然是口述句子要她寫在明信片上。」

「基加利市寄出的明信片,」米凱說,「他早就計劃好了,要她失蹤。」

「我拍下照片,沒有多想,直到我看見東尼突然舉起手,把刀子刺進奧黛蕾的脖子。鮮血噴濺在擋風玻璃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爾特曼和米凱都沒發現孔恩喘息不已。

「東尼等了一會兒,把刀子留在奧黛蕾的脖子里,彷彿他想先讓奧黛蕾把血流干。接著他把奧黛蕾抱起來,搬到車尾,丟進後備廂。他正要回到車上,卻突然停了下來,似乎在嗅聞空氣。他站在街燈燈光下,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我看見同樣的圓睜大眼,同樣的齜牙咧嘴,那表情就跟那次他在舞廳外把我壓制在地上,用刀子硬插進我嘴裡的時候一模一樣。後來東尼把奧黛蕾載走,我在車上待了很久,驚嚇發獃,無法動彈。我知道我沒辦法寫信給安德斯·高桐,也沒辦法寫信給任何人,因為我已經成為謀殺共犯了。」

阿爾特曼拿起面前的杯子,拘謹地喝了一小口水,看了孔恩一眼,孔恩向他點點頭。

米凱清了清喉嚨:「技術上來說,你不是謀殺共犯,最糟的指控也只是勒索或欺詐。你可以就此打住。雖然對你來說很不好受,但你可以去報警,你還有照片可以證明你說的故事。」

「可是我一定會被控告,然後被判有罪。他們會堅持說我一定清楚知道東尼承受壓力時會行使暴力,而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這都是我的預謀。」

「難道你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嗎?」米凱問道,忽視孔恩的雙眼射出告誡的眼神。

阿爾特曼微微一笑:「我們總是對自己的想法很難解釋或記得,這是不是很奇怪?我真的想不起我對事情會如何演變是怎麼預料的。」

那是因為你不想預料,米凱心想,但表面上他還是點了點頭低聲附和,彷彿是在感謝阿爾特曼給了他關於人類靈魂的嶄新洞見。

「我想了好幾天,」阿爾特曼說,「然後我回到荷伐斯小屋,撕下房客登記簿上寫了那晚所有房客姓名地址的那一頁。接著我寫信給東尼,說我知道他做了什麼,也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我在荷伐斯小屋看見他上奧黛蕾,而且我要錢,最後我簽上博格妮·史丹密拉的名字。五天後,我在報紙上讀到博格妮在地下室被殺的消息。事情應該到此為止才對。警方應該調查這件案子,逮到東尼才對。這是警方的責任,他們應該逮捕東尼才對。」

阿爾特曼拉高嗓音。米凱可以發誓他在圓框眼鏡底下看見阿爾特曼熱淚盈眶。

「可是你們毫無頭緒,你們像是墜入五里霧中,所以我只好提供更多被害人給東尼,用房客名單上的新名字來威脅他。我從報紙上剪下被害人的照片,掛在達柯工廠剪報室的牆壁上,跟我冒用被害人名字所寫的威脅信掛在一起。東尼只要殺了一個人,就會再接到一封信,說之前的信都是他們寫的,現在他們知道他殺了兩個、三個、四個人,而且封口費的價錢不斷提高。」阿爾特曼傾身向前,聲音聽起來極度痛苦,「我這麼做是為了給你們機會,讓你們逮到他。殺人犯總是會犯錯,不是嗎?他殺越多人,被逮到的機會不是越高嗎?」

「但是他的技術也會越來越純熟,」米凱說,「你別忘了東尼·萊克可不是殺人的新手,他在非洲當了那麼久的傭兵,雙手不可能不染上鮮血,就跟你的雙手一樣。」

「我的雙手染上鮮血?」阿爾特曼尖叫說,怒氣猛然爆發,「我闖進東尼家,打電話給艾里亞斯·史果克,好讓你們在挪威電信發現線索。是你們的雙手染上鮮血!是奧黛蕾和米雅那種蕩婦的雙手染上鮮血!是東尼那種殺人魔的雙手染上鮮血!如果不是……」

「先別說了,席古。」孔恩站了起來,「我們休息一下好嗎?」

阿爾特曼閉上眼睛,揚起雙手,搖了搖頭:「我沒事,我沒事。先把這件事解決吧。」

孔恩看看阿爾特曼,又看看米凱,坐了下來。

阿爾特曼顫抖地深深吸了口氣,繼續往下說:「大概殺了三個人之後,東尼當然知道下一封信不一定是署名的那個人寫來的,但他還是繼續殺人,手法越來越殘暴,好像他想讓我害怕,讓我收手,並藉此告訴我說,他可以殺了每一個人,毀了一切,最後也會殺了我。」

「或者他想殺了曾經看見他和奧黛蕾的潛在目擊者,」米凱說,「他知道那天晚上荷伐斯小屋還住了七個人,他只是沒辦法知道這七個人是誰而已。」

阿爾特曼哈哈大笑:「你可以想象一下!我敢保證他一定去小屋翻過房客登記簿,卻發現那一頁被撕掉了。白痴東尼!」

「你繼續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

「什麼意思?」阿爾特曼問道,變得警覺。

「你早就可以匿名向警方通報,說不定你自己也想除掉所有的目擊者吧?」

阿爾特曼側過了頭,耳朵幾乎碰到肩膀。

「我說過了,你無法知道自己行為背後的所有原因,潛意識是由生存本能所控制,因此通常都比表意識來得理智。說不定我的潛意識認為,東尼除掉所有目擊者,對我來說也比較安全,那麼就不會有人說出我也在小屋,或有一天突然在街上認出我來。可是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不是嗎?」

火爐噼啪作響,噴出火焰。

「可是東尼·萊克為什麼要切斷自己的中指?」侯勒姆問道。

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哈利在廚房抽屜里尋找急救藥箱。藥箱里有幾卷繃帶,還有一瓶止血軟膏,可以促進血液凝固。止血軟膏上的製造日期顯示它才出廠兩個月。

「是阿爾特曼逼他的,」哈利說,轉動一個沒貼標籤的褐色小瓶子,「萊克必須被羞辱。」

「你聽起來好像自己都不相信這個說法。」

「媽的我相信。」哈利說,旋開瓶蓋,聞了聞瓶里的東西。

「噢,這裡的指紋全都是萊克的,每一根頭髮都是萊克的烏黑頭髮,每一個鞋印都是四十五號,萊克的尺寸。席古·阿爾特曼的頭髮是灰金色,鞋子尺寸是四十二號,哈利。」

「他事後的清理工作做得很好。記得提醒我拿這個去分析。」哈利將那個褐色小瓶放進外套口袋。

「清理工作做得很好?清理一個可能甚至不是犯罪現場的地方?這個人不是根本不在乎在萊克家的桌子上留下清楚的大指紋嗎?是誰說他殺了於默之後沒有把小屋清理得很好?我不這麼認為,哈利,而且你也不這麼認為。」

「操!」哈利吼道,「媽的,操!」他將額頭抵在手上,凝視桌面。

侯勒姆拿起排水管下方的小鐵絲,用指甲颳去金色鍍層:「順便一提,我知道這是什麼。」

「噢!」哈利說,頭也不抬。

「鐵、鉻、鎳和鈦。」

「什麼?」

「小時候我戴過牙套,牙套的鐵絲必須折彎,牢牢鉗住。」

哈利突然抬起頭來,看著那張非洲地圖,看著如拼圖般以線條區隔開來的國家,只有馬達加斯加島除外。馬達加斯加島和非洲大陸是分開的,宛如一塊拼不上的拼圖。

「牙醫……」

「噓!」哈利說,揚起一手。他想到了。某塊拼圖拼上了。屋內只聽得見火爐聲響和外頭越來越靠近的風聲。兩塊拼圖原本距離很遠,各自屬於自己的圖案。住在利瑟倫湖畔的外祖父。他母親的父親。小屋抽屜里的照片。全家福照片。那張照片不是東尼·萊克的,而是歐特·於默的。關節炎。東尼是怎麼跟哈利說的?不會傳染,家族遺傳。那個露出大貝齒的小男孩。那個緊閉嘴唇的男人,彷彿隱藏著黑暗秘密,隱藏他的一口爛牙和牙套。

石頭。他在小屋浴室地板上發現的深色小石頭。哈利將手伸進口袋。小石頭還在。他將小石頭拋向侯勒姆。

「告訴我,」哈利說,吞了口口水,「這是我發現的,你想它可能會是牙齒嗎?」

侯勒姆拿起小石頭,對著光線用指甲颳了刮:「有可能。」

「我們回去吧,」哈利說,感覺脖子上寒毛豎起,「現在就走。殺害他們的兇手不是那個該死的阿爾特曼。」

「哦?」

「是東尼·萊克。」

「你一定在報紙上讀到東尼·萊克被逮捕后又被釋放了吧,」米凱說,「他有張美妙的小王牌叫不在場證明,他可以證明博格妮和夏綠蒂死亡的時候,他在別的地方。」

「這我就不知道了,」阿爾特曼說,雙臂交抱,「我只知道我看見他把刀子插進奧黛蕾的脖子,而我寄出的信使得被冒名的人隨即被殺。」

「你知道這至少足以讓你成為謀殺共犯吧?」

孔恩咳了一聲:「你也知道,你提出的交換條件,可以讓真兇落網,不只為了你自己,也為了克里波,對吧?你所有的內部問題都可以解決,貝爾曼。功勞都是你一個人的,而且你還有個目擊證人願意出庭做證,說他親眼看見東尼殺害奧黛蕾·費列森。至於其他細節,就只有你我知道而已。」

「而你的客戶無罪釋放?」

「這就是條件。」

「如果萊克保留了勒索信,而且勒索信出現在法庭上呢?」米凱說,「那我們不就麻煩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它們絕對不會出現,」孔恩微微一笑,「會嗎?」

「那你拍到的奧黛蕾和東尼的照片呢?」

「都在達柯工廠大火里燒毀了。」阿爾特曼說,「那個渾蛋霍勒。」

米凱緩緩點頭,拿起他的筆。法國都彭牌鋼筆,以鉛和鋼製成,頗為沉重。筆尖觸及紙面之後,彷彿那支鋼筆自己完成了簽名。

「謝了,」哈利說,「通話結束。」

他說完之後便聽見刺耳的銼磨聲,接著只聽得見耳機外直升機引擎所發出的單調聲響。他彎下麥克風,看出窗外。

太遲了。

剛才他通過無線電跟加勒穆恩機場塔台通話。塔台為了維護飛行安全,可以存取大部分數據,包括旅客名單。他們確認歐特·於默已在兩天前持預訂機票飛往哥本哈根。

鄉間景緻在直升機下方緩緩移動。

哈利想象東尼站在機場櫃檯前,手裡拿著他凌虐並殺害的男子的護照。櫃檯服務員依照慣例比對護照姓名是否符合旅客名單,心想,這個牙套還真驚人——如果他們真的會看旅客照片的話——然後一抬頭,就看見面前出現同樣的牙套和可能刻意塗成褐色的牙齒。東尼可能得折彎和切斷那副牙套,才能套得上他自己那些陶瓷般的貝齒。

直升機飛進暴風雨,雨水在樹脂玻璃罩上炸開,彎彎曲曲地向兩側流去,最後消失。幾秒鐘后,暴風雨彷彿從不曾存在過。

中指。

東尼切下自己的中指,寄給哈利,作為轉移注意力的最後工具,讓警方認為他已經死了。此人可以被忘記、畫掉、放到一邊。東尼選擇切下那根中指,讓自己和哈利失去同一根手指,這純粹是巧合嗎?

可是他的不在場證明呢?他那滴水不漏的不在場證明呢?

哈利設想過一個可能性,但最後還是推翻,因為冷血殺人犯十分罕見,而且冷血殺人犯的真正意義指的是不正常、扭曲的靈魂。但會不會還有第二個冷血殺人犯?難道答案很簡單,東尼跟一個副手聯手犯案?

「操!」哈利大喊,使得敏感的麥克風將這個字的尾音傳到直升機上另外三人的耳機里。他看見延斯朝他斜眼看來。也許終究還是給延斯說中了。也許東尼正坐在某地,口裡喝著烈酒,懷裡抱著異國的野貓辣妹,露出笑容,因為他已經想出了解決辦法。

79未接來電

下午兩點十五分,直升機降落在福尼布機場,這是一座廢棄機場,距離市中心只有十二分鐘車程。哈利和侯勒姆走進克里波大樓的大門,哈利詢問櫃檯接待員,為什麼米凱或其他資深警探都不接電話,接待員說他們正在開會。

「為什麼我們沒接到通知?」哈利咕噥著說,大步踏進走廊,侯勒姆小跑跟在後面。

哈利直接把門推開,並未敲門。七張面孔同時朝他轉來,第八張面孔是米凱,他不需要轉頭,因為他坐在長桌盡頭,面對門口,而且那七人的視線原本都集中在他身上。

「斯坦和奧利喜劇二人組來了。」米凱咯咯笑道。哈利從這笑聲中聽出,他們不在的期間被當成了討論對象。「你們跑哪裡去了?」

「呃,當你們坐在這裡玩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遊戲時,我們去了東尼·萊克的小屋。」哈利說,在長桌另一端的空椅子上坐下,「我們有新消息。兇手不是阿爾特曼,我們逮錯人了,兇手是東尼·萊克。」

哈利不知道自己期待他們有什麼反應,但絕對不是這個:毫無反應。

督察長米凱靠上椅背,臉上掛著友善而揶揄的微笑。

「我們逮錯人了?根據我的記憶,是史凱伊自己去逮捕阿爾特曼的吧?再說,這件事欠缺新聞價值。至於東尼·萊克,也許我們可以說一句,『歡迎回來』。」

哈利的目光從亞爾達跳到鵜鶘,再回到米凱,他的腦子翻騰不已,最後做出唯一可能的結論。

「阿爾特曼,」哈利說,「是阿爾特曼說是萊克乾的,他一直都知道是萊克乾的。」

「他不只知道,」米凱說,「就如同萊克引發荷伐斯小屋的雪崩一樣,是阿爾特曼引發了這一連串的命案,他自己卻不知情。史凱伊逮捕了一個無辜的人,哈利。」

「無辜?」哈利搖了搖頭,「我在達柯工廠看過那些照片,貝爾曼。阿爾特曼涉案,但我不知道他如何涉案。」

「但我們知道,」米凱說,「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把這件事交給我們這些……」哈利幾乎聽見「大人」這兩個字要從米凱嘴巴里說出來,但結果他說的卻是:「開明有見識的人,那麼你可以加入我們,試著跟上速度,哈利。這樣好嗎?畢爾也是。好,我們繼續。我剛剛說到,我們不能排除萊克有同夥的可能性,這個人至少犯下兩起命案,也就是萊克有不在場證明的那兩起。我們知道博格妮和夏綠蒂死亡的時候,萊克正在開商業會議,現場有許多目擊證人。」

「聰明的渾蛋,」亞爾達說,「萊克當然知道警方必須在所有命案之間找出關聯性,所以如果他在其中一兩件命案握有堅固的不在場證明,他就會自動被排除涉及其他命案的可能。」

「沒錯,」米凱說,「但這名共犯是誰?」

哈利聽見各種意見、評論和疑問掠過他,在房間里穿梭來去。

「東尼·萊克殺害奧黛蕾·費列森的動機根本不在於被勒索四十萬克朗,」鵜鶘說,「他怕他讓其他女人懷孕的消息一傳出去,蓮娜·高桐就會結束他們之間的關係,那高桐家族對剛果投資案的數百萬克朗資助就再見了。所以我們應該問的問題是,誰有同樣的利益。」

「剛果投資案的其他投資者,」那名臉面光滑的警探說,「他在辦公室的其他金融界朋友?」

「對東尼來說,這是剛果投資案成敗的關鍵,」米凱說,「但其他股東都不用殺害兩個人來穩住百分之十的股份。那些人視贏錢和輸錢為家常便飯。況且,萊克必須找一個公私之間他都能信任的人才行。請記住,殺害博格妮和夏綠蒂的兇器是一樣的。你說它叫什麼名字,哈利?」

「利奧波德蘋果。」哈利以奇特的聲調說,依然大惑不解。

「請說大聲一點兒。」

「利奧波德蘋果。」

「謝謝。它來自非洲,也就是萊克當過傭兵的地方,所以我們可以假設,萊克找的是他的前同袍。我想我們可以從這裡開始調查。」

「如果他找一名傭兵來犯下第二和第三起命案,那為什麼不幹脆全都讓傭兵下手就好了?」鵜鶘問道,「這樣他就可以擁有所有命案的不在場證明。」

「而且價錢還可以打折,」留內森式鬍子的警探說,「反正傭兵最多只能被判終身監禁。」

「可能有些角度我們沒想到,」米凱說,「也許原因很平常,像是沒有時間,或萊克沒錢,或是罪案最常見的理由: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桌前眾人紛紛點頭,連鵜鶘似乎也對這個解釋感到滿意。

「還有其他問題嗎?沒有?那麼我想借這個機會感謝哈利·霍勒到目前為止和我們一起工作。既然我們不再需要借重他的專長,他將返回犯罪特警隊,即日起開始生效。體驗偵辦命案的不同方式,對我們很有激勵作用,哈利。雖然你沒有偵破這件案子,但是誰知道呢,說不定犯罪特警隊在格蘭區有其他有趣的案子等著你去辦,即使不是命案。所以再一次謝謝你。各位,現在我得去開記者會了。」

哈利看著米凱,不禁感到佩服,就好像你佩服那些你衝下馬桶的蟑螂,它們就是會不斷地再度出現,最後繼承整個世界。

國立醫院歐拉夫的病床邊,時、分、秒單調地緩緩流逝。護士來了又去,小妹來了又去,鮮花以難以察覺的速度靠近。

哈利見過無數家屬難以忍受摯愛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漫長等候,最後他們祈禱,請求死神趕快來臨,好讓他們解脫。他們指的是他們自己。但是對哈利而言正好相反。他從未覺得和父親如此親近,在這個無言的房間里,有的只是呼吸和下一個心跳。因為在生命和空無之間,在這個充滿平靜的存在里,看著歐拉夫就好像看著他自己。

克里波警探對案情已經看清很多,也了解很多,但他們並未看見明顯的關聯,這個關聯讓一切都更為明朗。那就是萊克農莊和沃斯道瑟村之間的關聯;於默農莊的傳說和失蹤男孩的鬼魂,以及一個稱荒地為他「地盤」的男人之間的關聯;東尼·萊克和照片中那個與醜陋父親及美麗母親合照的男孩之間的關聯。

哈利不時查看手機,看見未接來電顯示,來電者有哈根、愛斯坦、卡雅,又是卡雅。他很快就得接她電話。他打給她。

「我今天晚上可以去你家嗎?」她問道。

80規律

大雨落在碼頭的木板上。哈利走到男子身後,男子站在碼頭邊緣,面對另一側。

「早安,史凱伊。」

「早安,霍勒。」史凱伊說,並未回頭,他手中的釣魚竿尖端朝釣魚線的方向彎垂,釣魚線隱沒在對岸的蘆葦中。

「有收穫嗎?」

「沒有,」史凱伊說,「只鉤到該死的蘆葦。」

「真遺憾。你看過今天的報紙了嗎?」

「報紙在鄉下會晚一點兒才送來。」

哈利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但還是點了點頭。

「但我想報紙上一定說我是個鄉下白痴,」史凱伊說,「要偵破這種複雜案件,一定得要克里波那種都市人才行。」

「就像我剛剛說的,我覺得很遺憾、很抱歉。」

史凱伊聳了聳肩:「我沒什麼好抱怨的。你把案子送到我這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且其實挺好玩的,反正我們在這裡也沒什麼事,你知道的。」

「嗯。記者沒寫到太多你的事,畢竟他們只對兇手是東尼·萊克感興趣,而且引用貝爾曼說的話比較多。」

「他本來就是媒體寵兒。」

「很快地,他們也會查出誰是東尼的父親。」

史凱伊轉過頭,看著哈利。

「我早就應該想到才對,尤其是在我們談過改名字這件事以後。」

「這我就聽不懂了,霍勒。」

「就是你跟我說的,史凱伊。東尼跟他的外祖父住在萊克農莊,外祖父是母親的父親,東尼用的是他母親的姓氏。」

「這沒什麼特別。」

「也許是吧,可是以東尼的例子來說,他用母親的姓氏是有原因的。東尼是躲在外祖父家,是他母親把他送過去的。」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我有個同事告訴我一則故事,」哈利說,這一剎那,他的鼻子似乎聞到那天晚上她的氣味,「她說是沃斯道瑟村的警官告訴她的,故事是說於默家的父親和兒子彼此憎恨,恨意如此濃烈,最後幾乎演變成謀殺案。」

「謀殺案?」

「我查過歐特·於默的數據,他跟他兒子一樣,以脾氣暴烈出名。他年輕時因為嫉妒而殺人,入獄服刑八年,出獄之後搬到鄉下,娶了凱倫·萊克,兩人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到了青春期就長得十分英俊,身材高大,又有魅力。他們兩男一女住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其中一個男人又曾經因為妒意而殺人,看來凱倫為了要防止慘劇發生,所以偷偷把兒子送走,並在剛發生過雪崩的地方留下一隻鞋子。」

「這些事我是頭一次聽到,霍勒。」

哈利緩緩點頭:「我想她只是延緩慘劇發生而已。不久之前,她的屍體在斷崖下被發現,頭部射入一發子彈。幾米外,射殺她的丈夫被壓碎在雪地摩托底下。於默受到凌虐,背部和雙臂幾乎全部燒焦,牙齒也被扯下。你猜猜看是誰幹的?」

「我的老天……」

哈利將香煙放到唇邊。

「你怎麼找到其中關聯的?」史凱伊問道。

「相似性。基因。」哈利點燃香煙,「父與子。你可以逃,但這些關聯永遠都在那裡,就像詛咒一樣。我想歐特·於默了解到荷伐斯小屋的命案代表他終究也會被追殺,他死去兒子的鬼魂會來追殺他。所以他從農莊跑到隱藏在斷崖之間的觀光協會小屋,還帶了一張全家福照片,照片中的家庭是他親手摧毀的。想想看,一個心懷恐懼、甚至懊悔不已的殺人犯,獨自跟自己的念頭在一起。」

「他已經受到懲罰了。」

「我發現了那張照片。東尼很幸運,遺傳了母親的長相。小男孩的他看不見長大后的影子,但他那時候已經有了白色大貝齒,而他的父親卻把自己的牙齒藏起來,這就是他們不同的地方。」

「你不是說是相似性讓他們的關係曝光嗎?」

哈利點了點頭:「他們有同樣的疾病。」

「他們都是殺人犯。」

哈利搖搖頭:「疾病,也就是身體上的病痛,史凱伊。我說的是他們都罹患關節炎。他們的親子關係今天早上被證實了,我們對火爐上的肉屑和東尼的頭髮進行DNA分析,證明他們是父子。」

史凱伊點了點頭。

「呃,」哈利說,「我是來跟你道謝的,謝謝你的幫忙,同時也為事情變成這樣而感到惋惜。畢爾·侯勒姆請我跟你太太問好,說你太太做的肉丸和蕪菁泥是他吃過最好吃的。」

史凱伊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大家都說好吃,連東尼也喜歡吃。」

「哦?」

史凱伊聳了聳肩,從腰帶上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刀。

「我跟你說過米雅喜歡上東尼對不對?東尼割傷歐雷之後,有一天米雅把東尼帶回家吃午餐,她知道我不會在家。我老婆看見他們來,什麼都沒說,但後來我聽說那天的狀況非比尋常。你也知道那個年紀的女孩墜入情網是什麼樣子,所以我試著跟米雅解釋說,東尼是個暴力的人。那時候的我真傻,我應該知道我把她的男朋友說得越壞,她就會越堅持要跟他在一起,變成像是兩人要一起對抗世界似的。呃,你應該也看過有些女人會寫情書給被判有罪的殺人犯吧。」

哈利點點頭。

「米雅為了他,可以離家出走,追隨他到天涯海角,而且這樣說一點兒也不誇張。」史凱伊說,切斷釣魚線,把線卷回來。

哈利的目光跟隨被收回來的垂盪釣魚線移動:「嗯,天涯海角。」

「沒錯。」

「原來如此。」

史凱伊停止收線,看著哈利。「不是。」他斬釘截鐵地說。

「不是什麼?」

「不是你認為的那樣。」

「我認為什麼?」

「你認為米雅和東尼後來曾再見面。後來東尼和她分手,從此以後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少了東尼之後,米雅繼續過她的人生。她跟這件案子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你聽見了嗎?我跟你保證。她已經重新振作起來,所以請你不要……」

哈利點點頭,拿出口中香煙,那根煙已被雨淋熄。

「我已經不負責這件案子了,」哈利說,「不過我相信你說的話。」

哈利駕車離開停車場,看了後視鏡一眼,只見史凱伊正在收拾釣魚器具。

國立醫院。哈利置身於心跳監測器發出的規律聲響中。時間並未被事件截斷,猶如小溪般平緩流動。他想跟醫院要一張床墊,如此一來,病房就有點兒像重慶大廈了。

81光束

三天過去了。他還活著。每個人都還活著。

沒有人知道東尼·萊克的下落,假歐特·於默的蹤跡到哥本哈根就消失了。蓮娜·高桐被拍到裹著頭巾,戴著大型太陽眼鏡,一身老牌美國女演員葛麗泰·嘉寶的裝扮,她的照片上了一家報紙的頭版,標題是:不予置評。目前為止已有兩天沒人看見蓮娜,她躲了起來,顯然是躲進她父親在倫敦的房子里。好幾家報紙登出東尼身穿工作服在直升機前拍的那張照片,其中一家報紙的標題是:白馬王子失蹤記。現在換成東尼被稱作白馬王子了,人們也如此接受,無論如何,這個綽號冠在東尼身上,總比阿爾特曼合適多了。奇怪的是,目前還沒有記者把東尼跟於默農莊連接在一起,東尼的母親和長大后的東尼顯然把他們的行蹤隱藏得很好。

米凱每天都舉行記者會,還上談話節目,示範他高超的辦案技術,秀出迷人的微笑,說明案子如何偵破,當然他說的是他那個版本的案情,還把兇手並未落網說得像是一時疏忽,但最重要的是「白馬王子」東尼·萊克的面具已被撕下,使得他難以再度犯案。

黑夜每天都遲幾分鐘降臨。大家不是在期待春天,就是在期待霜降,但兩者都沒來。

光束掃過天花板。

哈利側躺著,看著他的香煙冒出輕煙,縈迴繚繞,緩緩上升,呈現出複雜難料的樣貌,飄向天花板。

「你好安靜。」卡雅說,依偎在他背上。

「我在這裡待到喪禮結束,」哈利說,「然後就要走了。」

他又吸了口煙。她沒有回應。接著他非常訝異地感覺到肩胛骨上有種溫暖濕潤的感覺。他將香煙放在煙灰缸的邊緣,轉頭朝她看去:「你在哭嗎?」

「我試著不哭,」她笑說,吸了幾下鼻涕,「不知道我是怎麼了。」

「你要煙嗎?」

她搖了搖頭,拭去淚水:「米凱今天打電話給我,說要見面。」

「嗯。」

她將頭倚在他的胸膛:「你不想知道我怎麼回答嗎?」

「你想告訴我就會告訴我。」

「我說不要,然後他說我一定會後悔,他說你會把我拖下去,這不是你第一次把別人拖下去了。」

「呃,他說得對。」

她抬起頭來:「可是沒關係,難道你不明白嗎?你去哪裡我都去,」淚珠又開始滾落,「就算是墜落到谷底,我也願意。」

「可是谷底不會有人,」哈利說,「連我也不在那裡,我的魂已經飄走了。你看過我在重慶大廈那個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好像雪崩過後的小屋似的,孤獨又被遺棄。」

「可是你找到了我,把我救出來,我也可以把你救出來。」

「如果我不想出來呢?這次我可沒有垂死的父親可以讓你誘我出來了。」

「可是你愛我,哈利,我知道你愛我。這個理由就夠好了,不是嗎?我就是夠好的理由了。」

哈利撫摸卡雅的頭髮、臉頰,用手指接下她的淚水,拿到唇邊親吻。

「對,」他說,露出悲傷的微笑,「你就是理由。」

她握起他的手,親吻他親過的地方。

「不要,」她輕聲說,「不要這樣說,不要說這就是你要離開的理由,因為你不想把我拖下去。我願意跟隨你到天涯海角,你明白嗎?」

他將她拉到懷中,立刻感覺某樣東西鬆懈下來,彷彿他有一條肌肉一直顫抖苦撐,而他自己卻不知道。他放手、放棄,容許自己下墜。一直存在的痛苦融化了,化成一股暖流,隨著血液流到全身,讓痛苦軟化,讓痛苦得到平靜。自由下墜帶來非常大的解脫感,他的喉頭一陣哽咽。他知道有一部分的他希望得到這份釋放,當他懸吊在斷崖岩屑堆上方的雪霧裡時,他就如此希望。

「天涯海角我都去。」她輕聲說,呼吸變得較為急促。

光束掃過天花板,一次又一次。

82紅

哈利坐在父親病床旁。天色仍暗,一名護士走進房裡,端著一杯咖啡,問他吃早餐了沒,然後將光滑的馬克杯放在他大腿上。

「你得轉移一下注意力。」護士說,側過了頭,看起來像是想撫摸哈利的臉頰。

護士照顧歐拉夫時,哈利聽從建議翻看雜誌,但即使是名人新聞也無法轉移他的注意力。雜誌上登著蓮娜·高桐駕駛新保時捷跑車離開首映會和宴會的照片。標題是:東尼下落不明。文中引述的意見並非來自蓮娜本人,而是來自她的名人朋友。雜誌上還登了倫敦高桐大宅的柵門照片,但倫敦也沒有人見過蓮娜,至少沒有人認出她來。另外有一張遠距離拍攝的模糊照片,拍的是蘇黎世瑞士信貸銀行前的一名紅髮女子,雜誌聲稱這名女子就是蓮娜,因為他們採訪過蓮娜的髮型設計師。哈利推測這家雜誌社一定付給這名髮型設計師一筆可觀數目。髮型設計師說:「她要我把她的頭髮燙卷,再染成磚紅色。」雜誌將東尼稱為「嫌犯」,但卻以一般社會醜聞的方式來描繪他,而非將他視為挪威有史以來最兇殘的命案嫌犯。

哈利站起來,踏進走廊,打電話給卡翠娜。現在還不到早上七點,但卡翠娜已經起床。她今天出院,過了周末就開始在卑爾根警局上班。

哈利希望卡翠娜重返工作崗位后可以慢慢來,但其實很難想象她做任何事可以慢慢來。

「最後一件工作。」哈利說。

「之後呢?」

「之後我就不會再來煩你。」

「沒有人會想念你。」

「除了我之外。」

「我剛剛說的那句話接的是句號,親愛的。」

「關於蘇黎世的瑞士信貸銀行,我想知道蓮娜·高桐在那裡有沒有賬戶。她應該繼承了一筆可觀的遺產。瑞士的銀行比較棘手,可能得花一點兒時間。」

「沒關係,我已經上手了。」

「很好。另外我還想請你查看一名女子的活動。」

「蓮娜·高桐?」

「不是。」

「不是?這頭野獸的名字是?」

哈利將名字拼了出來。

八點十五分,哈利將車子停在沃克森庫倫區的童話豪宅外,那裡已經停了好幾輛車,哈利在雨水之間看見許多疲倦臉孔和狗仔隊的長鏡頭。他們似乎在那裡紮營了一整夜。哈利在柵門邊按下電鈴,走了進去。

那名有著藍綠色眼珠的女子站在門邊等他。

「蓮娜不在。」女子說。

「她在哪裡?」

「某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女子說,比了比柵門外的車子,「而且你們警方信誓旦旦地說上次來訪是最後一次,然後就不會再煩她,這句話說完才三小時而已。」

「我知道,」哈利說謊,「但我想找你談。」

「我?」

「我可以進去嗎?」

哈利跟著女子走進廚房,女子朝椅子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轉過身,用料理台上的咖啡機煮了一杯咖啡。

「所以你的故事是什麼?」

「什麼故事?」

「你是蓮娜親生母親的故事。」

咖啡杯掉在地上,砸個粉碎。女子用手扶著料理台,哈利看見她的背起伏不定。哈利猶豫片刻,但仍深吸一口氣,說出自己捏造的事。

「我們做過DNA分析。」

她轉過身來,一臉怒容。「怎麼會?你們又沒有……」她猛然住口。

哈利和她的藍綠色眼珠目光相接。她墜入了哈利虛張聲勢的圈套。哈利隱約察覺到一絲不安,也許是羞愧所引起的,但它很快就消融了。

「出去!」她嘶聲說。

「出去找他們嗎?」哈利問道,朝狗仔隊點了點頭,「我就快結束警察生涯了,準備要去旅行,需要一點兒旅費。如果髮型設計師只是說蓮娜把頭髮染成什麼顏色,就能拿到兩千克朗,你想如果我跟他們說蓮娜的親生母親是誰,可以拿到多少錢?」

女子踏上一步,憤怒地揚起手,但淚水隨即奪眶而出,眼中燃燒的火光熄滅,在餐椅上癱坐下來,虛弱無力。哈利暗自咒罵自己,知道沒必要這麼殘忍,但他時間不多,無法想出更周全的計策。

「抱歉,」哈利說,「但我正試著要救你女兒,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需要你的協助,你明白嗎?」

哈利將手放在女子手上,她將手抽走。

「他是個殺人犯,」哈利說,「但蓮娜一點兒也不在乎,對不對?反正她還是會這樣做。」

「做什麼?」女子吸了吸鼻涕。

「跟隨他到天涯海角。」

女子並未回應,只是搖了搖頭,靜靜掉淚。

哈利等待著,然後站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撕下一張廚房餐巾紙放在女子面前,坐下等待。他啜飲一口咖啡,繼續等待。

「我說她不應該跟我一樣,」女子吸了吸鼻涕,「她不應該愛上一個男人,只因為……那個男人讓她覺得自己很漂亮,比真正的她還要漂亮。你以為當這種事降臨在你身上時是個祝福,但它其實是個詛咒。」

哈利靜靜等待。

「當你曾有那麼一次看見自己在他眼中變得美麗,然後……然後你就像是被蠱惑了,於是你一次又一次地中計,認為你還能夠再看一次那個美麗的自己。」

哈利靜靜等待。

「小時候我是在大篷車裡度過的,我們經常旅行,所以我沒辦法上學。我八歲的時候,負責兒童福利的人來找我。十六歲的時候,我開始在高桐的船運公司里做清潔工作。安德斯讓我懷孕的時候,他已經訂婚,當時他沒錢,有錢的是他的未婚妻。他在股市投機,但油價下跌,他別無選擇。於是他叫我打包走人,但卻被他的未婚妻發現,是她決定讓我留下小孩,在家裡當清潔婦,我的女兒則被當作這個家的女兒扶養長大。她自己無法生育,所以他們從我手中奪走蓮娜。他們問我說我可以給女兒什麼樣的成長環境,我是個單親媽媽,沒受過教育,又沒有家人,難道我真的想剝奪女兒享受美好人生的機會嗎?當時我好年輕,又很害怕,我認為他們說得對,這樣對女兒是最好的安排。」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女子拿起餐巾紙,擦了擦鼻子:「奇怪的是人們只要想被騙,就非常容易受騙,即使他們沒被騙,也會不動聲色。反正對我來說沒區別,我只是個子宮,替高桐家生下後代,那又怎樣?」

「就只有這樣嗎?」

女子聳了聳肩:「不是。畢竟是我生下蓮娜,照顧她,喂她,給她換尿片,睡在她旁邊,教她說話,帶她長大。但我知道這只是短期的,有一天我一定得放手。」

「你放手了嗎?」

女子發出苦笑:「做母親的可以放手嗎?做女兒的倒是可以放手,蓮娜鄙視我所做的事,鄙視我這個人。但我看著她,現在她做的事跟我當初一模一樣。」

「跟隨錯的男人到天涯海角?」

女子又聳了聳肩。

「你知道她在哪裡嗎?」

「不知道,只知道她跑去找他了。」

哈利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我知道天涯海角在哪裡。」他說。

女子沒有回應。

「我可以試試看,去把她帶回到你身邊。」

「她不想被帶回來。」

「我可以試試看,在你的幫助之下,」哈利拿出一張紙,放在女子面前,「你說呢?」

女子讀了那張紙,抬起頭來。她臉上的妝從藍綠色眼睛流到了凹陷的臉頰上。

「你發誓你會把我女兒平平安安地帶回來,霍勒,你發誓。你只要發誓,我就同意。」

哈利專註地看著女子。

「我發誓。」他說。

哈利來到屋外,點燃香煙,想了想女子剛剛說的那句話:做母親的可以放手嗎?又想了想帶著跟兒子一起拍的全家福照片的歐特·於默。做女兒的倒是可以放手。她可以放手嗎?哈利呼出一口煙。他可以放手嗎?

甘納·哈根站在他最喜歡的巴基斯坦雜貨店的鮮蔬櫃檯前,以不可置信的眼光看著他手下的警監:「你要回剛果?去找蓮娜·高桐?這跟命案調查沒有關係?」

「就跟上次一樣,」哈利說,拿起他不認得的蔬菜,「我們只是去尋找一名失蹤人口。」

「據我所知,沒有人報案說蓮娜·高桐失蹤,只有八卦報說她失蹤。」

「現在她失蹤了,」哈利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張紙,把上面的簽名指給哈根看,「是她的親生母親報案的。」

「原來如此。那我要怎麼跟司法部解釋說,我們為什麼要去剛果進行這項尋人任務?」

「因為我們有一條線索。」

「這條線索是?」

「我在《視聽雜誌》上讀到蓮娜要設計師把她的頭髮染成磚紅色,我甚至不知道我們在挪威是不是這樣稱呼這種顏色,這可能是我之所以會記得的原因。」

「記得什麼?」

「萊比錫市的朱莉安娜·凡尼在護照上寫的頭髮顏色也是這個顏色,當時我請耿薩查看她的護照上是不是蓋了基加利市的查驗章,可是他們沒找到,因為她的護照不見了,我相信是東尼·萊克拿走了。」

「護照?然後呢?」

「現在那本護照在蓮娜手中。」

哈根拿了幾棵白菜放進購物籃,同時緩緩搖頭:「你是根據八卦雜誌上刊登的報道,所以要去剛果?」

「是根據我查到的——或者應該說卡翠娜·布萊特查到的——最近朱莉安娜·凡尼所進行的活動。」

哈根朝右側牆壁的結賬櫃檯走去,裡面站著一名男性櫃員:「凡尼已經死了,哈利。」

「死人會搭飛機嗎?結果朱莉安娜·凡尼——或者應該說有著一頭磚紅色鬈髮的女子——買了一張從蘇黎世飛到天涯海角的機票。」

「天涯海角?」

「也就是剛果的戈馬市,明天一早的班機。」

「那他們會發現這個女子持有一名早已死亡兩個月的女子的護照,而將她逮捕。」

「我問過國際民航組織,他們說已經過世的人的護照號碼要花一年時間才會註銷,也就是說,有人也可能用歐特·於默的護照飛往剛果。可是我們跟剛果方面沒有合作協議,而且要買通關節離開剛果監獄並非不可能的事。」

哈根讓櫃員結賬,同時按摩太陽穴,試圖壓下即將爆發的頭痛:「那就去蘇黎世找她,派瑞士警方去機場。」

「我們已經盯上蓮娜·高桐了,她會帶我們找到東尼·萊克,長官。」

「她會帶我們到地獄,哈利。」哈根說,拿起他買的東西,走出商店,踏上風吹雨打的格蘭斯萊達街。街上行人翻起衣領,壓低臉龐,匆匆來去。

「你不明白,卡翠娜設法查出兩天前蓮娜把她在蘇黎世銀行賬戶里的錢提領一空,一共兩百萬歐元。這個數目也許不夠令人咋舌,也絕對不足以資助整個採礦投資案,但卻可以幫忙度過關鍵時期。」

「這是毫無根據的揣測。」

「那不然她要拿兩百萬歐元現金做什麼?別這樣,長官,這是我們僅有的機會。」哈利加快腳步,跟上哈根,「在剛果什麼人都希望被資助,那該死的國家跟西歐一樣大,絕大部分都是白人沒見過的森林。放手一搏吧,不然萊克會去夢裡騷擾你的,長官。」

「我不像你會做噩夢,哈利。」

「你有跟家人說你晚上睡得怎樣嗎,長官?」

哈根猛然止步。

「抱歉,長官,」哈利說,「攻擊那個位置犯規。」

「沒錯。再說我不知道你幹嗎要來找我麻煩,要求我准許,你從來都不認為我的准許很重要。」

「我想這樣可以讓你感受一下當老大的滋味,長官。」

哈根用警告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哈利聳了聳肩:「讓我去做吧,長官。之後你可以把我踢開,說我不服從命令,我會負起全責,沒關係的。」

「沒關係嗎?」

「反正這件事情辦完,我就要辭職了。」

哈根看著哈利。「好,」他說,「去吧。」接著又開始往前走。

哈利跟了上去。「好?」

「對,其實我打從一開始就同意了。」

「哦?那你怎麼不早說?」

「我覺得感受一下當老大的滋味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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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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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獵豹(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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