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獵豹(下)》(4)
第九部
他的頭腦告訴他的手指,扣下手槍扳機。頭腦是一台驚人的計算機。
83天涯海角
她夢見自己站在一扇緊閉的房門前,聽見森林傳來冰冷孤單的鳥鳴聲,那聲音聽起來非常古怪,因為陽光普照,天氣炎熱。她打開門……
她醒了過來,頭倚在哈利肩膀上,幹了的口水粘在嘴角,耳中聽見機長的聲音說飛機即將降落在戈馬市。
她往窗外看去,看見東方一道灰色條紋預告新的一天即將來臨。他們離開奧斯陸已經十二小時,再過幾小時,旅客名單上有朱莉安娜·凡尼的蘇黎世班機就會降落。
「我在想,為什麼哈根認為我們這樣跟蹤蓮娜沒有問題。」哈利說。
「可能他很重視你令人信服的說明。」卡雅打個哈欠。
「嗯。他看起來有點兒太放鬆了,我想他袖子里一定藏了什麼法寶,可以保證他不會因為這件事而受到訓斥。」
「說不定他握有司法部某人的把柄。」
「嗯,或是貝爾曼的把柄。說不定他知道了你跟貝爾曼的關係?」
「我不這麼認為,」卡雅說,看入黑暗中,「這裡幾乎沒什麼光。」
「看起來像停電,」哈利說,「機場一定有自己的發電機。」
「那裡有光,」卡雅說,指向城市北邊的紅色微光,「那是什麼?」
「尼拉貢戈火山,」哈利說,「那是岩漿的亮光映照到天空上。」
「是嗎?」卡雅說,將鼻子抵在窗戶上。
哈利喝了口水:「我們要把計劃再說一次嗎?」
卡雅點了點頭,直起椅背。
「你留在入境大廳,盯著班機降落時間,確定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在此同時我去購物,機場去市中心只要十五分鐘,我回來之後,距離蓮娜的飛機降落還有很多時間。你負責監視,看有沒有人來接她,然後跟蹤她。蓮娜認得我的長相,所以我會在外面的計程車上等你。如果出了麻煩,你立刻打電話給我,好嗎?」
「好。你確定她會在戈馬市逗留?」
「我什麼都不確定。戈馬市只有兩家飯店還在營業,根據卡翠娜的調查,沒有人用凡尼或高桐的名字訂房。但游擊隊控制了往西和往北的道路,前往南邊最近的城市需要十三公里車程。」
「你真的認為東尼把蓮娜帶來這裡,只是為了她的錢嗎?」
「根據延斯·拉特的說法,他們的投資案已經到了關鍵時期,不然你覺得還有別的理由嗎?」
卡雅聳了聳肩:「說不定就算是殺人犯也能夠深愛一個人,說不定他只是想跟蓮娜在一起,難道這是難以想象的嗎?」
哈利點了點頭,彷彿是說「是的,你說得有道理。」或「是的,這是難以想象的。」
飛機放下輪胎,發出嗡嗡聲和咔嚓聲,有如慢動作的相機拍照聲。
卡雅望向窗外。
「我不喜歡購物的部分,為什麼要買武器?」
「萊克是個暴力的人。」
「而且我不喜歡掩飾警察身份旅行。我知道我們不能私下帶武器進入剛果,但難道我們不能請剛果警方協助我們進行逮捕嗎?」
「我說過了,剛果和挪威沒有引渡協議,而且萊克是資本家,他在當地警方可能買通了人,會收到警告。」
「陰謀論。」
「沒錯,還有簡單的算術,剛果警察的薪水不夠養家糊口。放心,范布斯特的那家小五金行商品齊全,而且他很專業,懂得閉嘴。」
輪胎髮出尖叫聲,飛機降落在跑道上。
卡雅眯起雙眼,望向窗外:「為什麼這裡有這麼多士兵?」
「聯合國派了增援部隊,這幾天游擊隊向前推進了。」
「什麼游擊隊?」
「胡圖族游擊隊、圖西族游擊隊、馬伊馬伊游擊隊,誰知道?」
「哈利?」
「是。」
「我們趕快把事情辦完,然後回家好嗎?」
哈利點了點頭。
哈利走在機場外的一排計程車司機旁,這時天已微亮。他跟每一位司機都講幾句話,最後找到一位英語流利的司機。這位司機的英語不止流利,而且是非常流利,他個頭矮小,目光銳利,一頭白髮,太陽穴和光亮的地中海額頭上爬著粗大血管。他說的英語很地道,一口矯揉造作的牛津腔加上口音頗重的剛果腔。哈利說他要雇一整天的車,兩人很快就談好價錢,握了握手,哈利預付三分之一的車錢,也跟司機交換了名字——一位是哈利,一位是杜加米博士。
「我是英國文學博士,」杜加米說,大大方方地數起錢來。「既然我們要相處一整天,你叫我索爾就好了。」
索爾打開現代汽車的後門,車身已有凹痕。哈利請索爾開車到那間被燒毀的教堂前面的路。
「看來你來過這裡。」索爾說,駕車駛上柏油馬路,這條馬路和主幹道交會之後,就變成了月球表面般的凹凸路面。
「來過一次。」
「那你應該小心,」索爾露出微笑,「海明威曾經寫道,一旦你對非洲打開心門,哪裡你都不想去。」
「海明威這樣寫過嗎?」哈利抱持懷疑。
「對,他寫過,但海明威總是寫些浪漫的垃圾,像是他喝醉以後射殺獅子,然後在獅子的屍體上灑下甜膩的威士忌尿液。事實是,若非必要,沒有人會想再來剛果。」
「我是有必要,」哈利說,「聽著,我聯絡過上次我僱用的司機,挪威救援組織幫我找來的喬,可是他的電話沒人接。」
「喬已經走了。」索爾說。
「走了?」
「他帶著全家一起走的,偷了一輛車,開去烏干達。戈馬市受到游擊隊包圍,他們會殺了每一個人。我很快也要走了。喬偷了一輛好車,說不定有辦法開到烏干達。」
哈利認出尼拉貢戈火山岩漿所留下的教堂遺迹,一座尖塔佇立在遺迹中。計程車駛過坑洞時,哈利緊緊抓牢,車子底盤被狠狠刮過和撞過好幾次。
「在這裡等我,」哈利說,「我走過去,很快就回來。」
哈利開門下車,吸入灰色塵埃以及香料和腐魚的氣味。
他開始步行。一名醉漢的肩頭朝他撞來,但被他避開了,醉漢搖搖晃晃地繼續行走。他身後傳來一些謾罵,但他繼續往前走,走得不疾不徐,來到商店廣場上唯一的磚砌房屋前。他走到門前,用力敲門,然後等待。他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太過急促,不是范布斯特的。大門打開一條縫,裡面浮現出一張黑臉和一隻眼睛。
「范布斯特在家嗎?」哈利問道。
「不在。」上排大金牙閃閃發光。
「我想買幾把手槍,小姐,你能幫助我嗎?」
女子搖了搖頭:「對不起。再見。」
哈利將腳塞進門縫:「我付錢爽快。」
「沒有槍。范布斯特不在。」
「他什麼時候回來,小姐?」
「我不知道。我現在沒時間。」
「我在找挪威來的一個男人。東尼。他很高,長得很英俊。你有沒有在附近見過他?」
女子搖了搖頭。
「范布斯特今天晚上會回來嗎?這件事很重要,小姐。」
女子看著哈利,將哈利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柔軟的嘴唇張開,露出牙齒:「你是有錢人?」
哈利沒有回答。女子疲睏地眨了眨眼,霧黑色眼珠閃爍微光,接著她嘻嘻作笑:「三十分鐘后回來。」
哈利回到計程車上,坐上前座,叫索爾把車開到銀行,並打電話給卡雅。
「我還坐在入境大廳,」卡雅說,「機場沒有公布希么消息,只說蘇黎世班機準時。」
「我回范布斯特那邊之前,會先辦好住房手續,買好必需品。」
飯店位於市中心東區,再過去就是盧安達邊界。接待區前方是停車場,上面覆蓋著冷卻熔岩,被樹木環繞。
「那些樹是在上次火山爆發之後種的。」索爾說,彷彿讀出哈利的心思。戈馬市幾乎看不到樹。他們的雙人房位於湖畔矮房的二樓,陽台可眺望湖水。哈利抽了根煙,看著湖面閃耀著早晨的陽光,以及遠處閃閃發亮的鑽油平台。他看了看錶,返回停車場。
索爾的心智狀態似乎融入了他們所處的緩慢車陣,他開車慢、說話慢、手的動作也慢。他將車子停在教堂牆邊,距離埃迪·范布斯特的家有很長一段距離。他熄了火,轉頭望向哈利,禮貌但堅定地跟哈利要第二筆三分之一車費。
「你不信任我嗎?」哈利問道,揚起雙眉。
「我信任你有誠意付車費,」索爾說,「但是在戈馬市,錢在我身上比在你身上要更安全,哈利先生。很遺憾,但這是事實。」
哈利認同索爾的理由,數了餘款付給他,並問他車上是否有沉重小巧的物品,體積跟手槍差不多大,比如手電筒之類的。索爾噘起嘴唇,打開置物箱。哈利接過手電筒,塞進內袋,看了看錶。已經過了二十二分鐘。
哈利踏上街道,目光集中在前方,眼角餘光看見許多男子朝他看來。那些人打量他的身高體重,看他腳步靈活,外套因為內袋放了重物而歪斜隆起,便打消了打劫的念頭。
哈利走到門前,敲了敲門。
相同的輕巧腳步聲響起。
大門打開,女子看了哈利一眼,目光又越過哈利,朝街上望去。
「快,進來。」女子說,抓住哈利手臂,將他拉進門內。
哈利跨過門檻,站到昏暗的屋內。屋子裡的窗帘都拉了下來,只有床邊一扇窗戶的窗帘是拉開的。哈利第一次來這裡時,就看見女子半裸躺在那張床上。
「他還沒到,」女子用簡單但聽得懂的英語說,「很快就到。」
哈利點了點頭,看著那張床,試著想象女子躺在床上,臀部蓋著被子,光線射落在她的肌膚上,但他想象不出來,因為有其他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哪裡不大對勁,可能少了某樣東西,或某樣東西不該在那裡卻多出來了。
「你一個人來?」女子問道,繞過哈利,坐在床上,一手放在床墊上,讓洋裝的一條肩帶垂落。
哈利移開視線,找到了不對勁之處,那就是殖民地之王暨剝削者利奧波德國王的肖像。
「對,」他下意識地說,還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反應,「一個人。」
掛在床上的利奧波德國王肖像不見了。下一個念頭接踵而至。范布斯特不會來了,他也走了。
哈利朝女子踏上半步。女子微微側頭,舔了舔豐滿的紅黑色嘴唇。哈利靠近了些,看見是什麼取代了比利時利奧波德國王的肖像。原本掛著肖像的釘子上刺穿了一張鈔票,而令那張鈔票顯得獨特的是上面印著的一張敏銳的面孔,臉上留著修剪整齊的鬍子。那是愛德華·蒙克的面孔。
哈利知道有事即將發生,正要轉身,卻又隱約知道已然太遲。他已按照安排,走到了舞台定位。
他雖未清楚看見,但卻清楚感覺到背後的動靜。他脖子上的刺痛並不明顯,只覺得某人的氣息噴在他的太陽穴上。他的脖子凍結成冰,麻痹感向下蔓延到背部,向上蔓延到頭皮。他的雙腳癱軟下來。藥物的效力抵達大腦,意識消失。他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沒想到克達諾瑪的作用這麼快。
84重聚
卡雅咬著下唇。事情不對勁。
她再打一次哈利的手機。
又進入了語音信箱。
她已經在入境大廳坐了好幾個小時。這個入境大廳也是出境大廳。塑料椅的接觸面摩擦著她身體的各個部位。
她聽見飛機的著陸聲。入境大廳唯一的屏幕立刻顯示來自蘇黎世的KJ337號班機已經降落,屏幕掛在天花板上兩條生鏽電線之間的笨重箱子中。
她每隔一分鐘就掃視一次聚集在大廳的人,確定東尼不在其中。
她又打一次電話,卻發現自己只是為了想做點兒事,便按掉電話。重點不在於她打電話的行為,而在於她不知如何是好。
通往行李輸送帶的自動門打開,第一批只攜帶手提行李的旅客走了出來。卡雅站起來走到自動門邊,這樣才能看見塑料標牌上的名字和計程車司機朝入境旅客舉起的紙張。她並未看見朱莉安娜·凡尼或蓮娜·高桐的名字。
她回到椅子前的監視位置坐著,把手壓在臀部下,感覺雙手汗津津的。她該怎麼做?她摘下太陽眼鏡,盯著自動門。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什麼事都沒發生。
蓮娜藏在一副紫色太陽鏡底下,一名高大的黑人男子走在她前面。她留著一頭紅色鬈髮,身穿牛仔夾克、卡其色褲子和堅實的越野靴,手裡拖著一隻定製的附輪行李箱,正好符合手提行李的尺寸上限。
什麼事都沒發生,卻什麼事都發生了。在這個過去和現在的時間交叉點上,卡雅知道機會終於來臨,這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機會,這是做正確之事的機會。
卡雅並未直視蓮娜,只是確定蓮娜在她的右邊視線中。蓮娜走過去之後,卡雅冷靜地站起來,拿起包跟上去,走進刺眼的陽光中。依然沒人來跟蓮娜接觸。卡雅看見蓮娜踏出快速堅定的腳步,判斷東尼一定詳細跟她說過下機后要如何行動。蓮娜經過成排的候客計程車,穿越馬路,坐上一輛深藍色路虎攬勝休旅車的後座,一名身穿西裝的黑人男子替她把門打開,等她上車后便把門關上,朝駕駛座走去。卡雅坐上第一輛候客計程車,倚身在前座之間,快速思索,判斷這種情況基本上只有一種說法可以用:「跟著那輛車。」
卡雅和後視鏡中的司機雙眼目光相觸,只見司機揚起雙眉。她指向前面那輛車,司機表示明白,點了點頭,但引擎仍處在空擋。
「車費加倍。」卡雅說。
司機頭一晃,放開離合器。
卡雅打電話給哈利,依然無人接聽。
他們沿著大街緩緩向西前進,街上滿是卡車、貨車和車頂綁著行李箱的轎車。馬路一側可以看見人們頭上頂著一大堆衣服或物品,保持平衡地行走。有些路段的車陣動也不動。那司機顯然明白卡雅的意思,一直在蓮娜的路虎攬勝和他們之間隔著一輛車。
「這些人要去哪裡?」卡雅問道。
司機露出微笑,搖了搖頭,表示他聽不懂。卡雅又用法文講了一次,仍然無用。最後卡雅指了指經過計程車的人,露出詢問的微笑。
「難——民。」司機說,「逃走。壞人來。」
卡雅做了個「啊哈」的嘴形。
卡雅再次發簡訊給哈利,試圖緩解驚慌的情緒。
他們來到戈馬市中心的岔路,那輛路虎攬勝開上左邊那條馬路,行駛許久之後左轉,朝一個湖駛去。他們已經來到戈馬市一個非常不同的地區,這裡有相隔遙遠的大宅,大宅有高牆環繞,周圍是照料良好的花園,有樹木可提供樹蔭,也可防止有心人士窺看。
「舊的,」司機說,「比利時,殖民地。」
這個住宅區沒什麼車,因此卡雅向司機示意將車子開得落後一些,儘管她並不認為東尼教過蓮娜如何辨別是否有車跟蹤。路虎攬勝在前方一百米處停下,卡雅示意司機跟著停車。
一名身穿灰色制服的男子打開鐵柵門,路虎攬勝開了進去,鐵柵門再度關起。
蓮娜聽見自己的心臟劇烈跳動。自從她聽見手機響起,又聽見他的聲音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心臟如此劇烈地跳動。他說他在非洲,又說她應該過來。他需要她。只有她能幫助他,幫助那個優良的投資案,這個投資案不僅是他的,將來也會是她的。這樣他才能工作。男人需要工作,需要一個未來,需要一個安全的生活,需要一個讓孩子平安長大的地方。
司機為她開門,蓮娜下車。陽光並未如同她害怕的那樣強烈,她眼前的房子宏偉而堅實,是一棟為了休閑而蓋的房子,用磚頭一塊一塊砌成,傳承自上一代。要是他們自己蓋的話,也會蓋一棟這樣的房子。東尼和蓮娜認識時,對她家的家譜非常感興趣。高桐家族是挪威貴族世家,也是極少數並非來自海外的世家,這件事東尼一再強調。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一再拖延,沒跟東尼說,她跟他一樣,流著平凡的血液,都是岩屑堆里的灰色石頭,都是攀龍附鳳之人。
但現在他們將創造自己的貴族地位,他們將在岩屑堆里閃耀光芒,他們將茁壯成長。
司機走在蓮娜前方,踏上磚砌台階,走到大門前,一名身穿迷彩服的持槍男子為他們打開門。門廳的天花板上懸挂著一盞貨真價實的水晶吊燈。蓮娜的手緊抓著裝有現金的金屬行李箱,把手上滿是汗水。她的心臟幾乎要在胸腔內爆炸。她的頭髮是否整齊?臉上是否看得出長途旅行而缺乏睡眠的倦容?有人踏著寬廣的樓梯,從二樓走下來。不對,下樓的是個黑人女子,可能是僕人。蓮娜對那黑人女子露出友善但不誇張的歡迎微笑,黑人女子露出閃閃發光的金牙,回以冷酷且幾乎無禮的微笑,從蓮娜背後的門離開。
東尼就在那裡。
他站在二樓欄杆旁,低頭看著她。
他高大黝黑,身穿睡袍。蓮娜看見富有魅力的粗疤痕在他晒黑的胸膛上閃著白色微光。接著他露出微笑。蓮娜聽見自己呼吸加速。那個微笑照亮了他的臉龐,也照亮了她的心,放射出來的光芒比任何水晶吊燈都要亮。
他緩緩走下樓梯。
蓮娜將行李箱放在地上,朝他飛奔而去。他張開雙臂迎接她,她撲進他懷中。她認得他的氣味,這氣味比以往更強烈,但還混合著另一種強烈的辛香味。這辛香味一定來自睡袍。這時她才看見那件優雅的絲質睡袍袖子太短,而且不是新的。他放開她時,她才發現自己還粘在他身上,於是也趕緊放手。
「親愛的,你在哭。」東尼笑道,用手指撫摸她的臉頰。
「有嗎?」她也笑了,拭去眼睛下方的淚水,希望臉上的妝沒花。
「我有個驚喜要給你,」東尼說,牽起她的手,「跟我來。」
「可是……」蓮娜說,轉過頭去,只見她的金屬行李箱已被搬走。
他們走上樓梯,穿過一扇門,來到一間寬敞明亮的卧房。長長的薄紗窗帘在露台門前隨著微風輕輕擺動。
「你在睡覺嗎?」蓮娜問道,指著凌亂的四柱床。
「沒有,」東尼微微一笑,「在這裡坐下,閉上眼睛。」
「可是……」
「照我的話做,蓮娜。」
蓮娜似乎聽見東尼的口氣中帶有一絲不悅,便躊躇地照著他的話做。
「他們很快就會拿香檳來,然後我會問你一件事,但首先我要跟你說一則故事,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蓮娜說,她知道這一刻終於來臨了,她一直都在等待這一刻,她的下半輩子都會記住這一刻。
「我要跟你說的是關於我的故事。是這樣的,關於我,有幾件事在你回答問題之前,應該知道。」
「我明白。」香檳氣泡彷彿已流入她的血管,她必須集中注意力才不會咯咯亂笑。
「我跟你說過我是外祖父帶大的,我的父母已經死了,但我沒說的是,我跟我父母一起生活到我十五歲。」
「我就知道!」蓮娜高聲說。
東尼揚起一道眉毛。形狀多麼精緻、線條多麼美麗的眉毛呀,她心想。
「我一直都知道你有秘密,東尼,」蓮娜笑道,「可是我也有秘密。我希望我們知道彼此所有的事,所有的事!」
東尼歪嘴一笑:「讓我繼續說,不要打岔,親愛的蓮娜。我的母親對於信仰非常虔誠,她是在小禮拜堂認識我父親的。當時我父親剛出獄,他因為妒火中燒而殺人,結果入獄服刑,在獄中他認識了耶穌。對我母親來說,我父親簡直就是從《聖經》里走出來的悔改罪人,她可以幫助這個男人找到救贖和永恆的生命,同時也補贖自己的罪。她就是這樣跟我解釋說她為什麼要嫁給那個渾蛋。」
「什麼?」
「噓!我父親為了懺悔自己殺過人,把一切不是讚美上帝的事物都貼上有罪的標籤,不准我做其他小孩做的事。如果我違背他,就會嘗到皮帶的滋味。他挑釁我,說太陽繞著地球轉,還說這是《聖經》說的。如果我提出反對意見,他就打我。我十二歲的時候,跟母親一起去外面的廁所,我們以前都一起去的。我一出廁所,他就用鏟子打我,因為他認為這樣是有罪的,說我長大了,不應該跟母親一起去上廁所。他在我身上留下永遠的傷痕。」
蓮娜吃驚屏息,看著東尼抬起罹患關節炎的扭曲手指,撫摸胸部疤痕的上半部,接著她發現東尼少了一根手指。
「東尼!你怎麼……」
「噓!我父親最後一次打我是在我十五歲的時候,他用皮帶抽了我二十三分鐘,完全沒有停止。一共一千三百九十二秒。我數過。他像機器一樣,每四秒抽我一下,不斷抽打我。我越是不哭,他就越生氣,一直抽打我。最後他的手臂酸了,不得不放棄。我一共挨了三百四十八下。那天晚上,我等到聽見他打鼾,才溜進他們的卧室,把一滴鹽酸倒進他的眼睛。他不斷大叫,我抓住他,在他耳邊輕聲說,如果他再敢碰我,我就殺了他。我感覺他的身體在我的手臂里整個僵住,那時我知道他明白我比他強壯,他明白我體內也有這個部分。」
「也有什麼部分,東尼?」
「他的部分。殺人犯的部分。」
蓮娜的心臟停止跳動。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他說過命案不是他乾的,他們誤會了。
「那天之後,我們就像老鷹一樣盯著彼此,我媽知道最後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有一天,我媽跟我說他去耶盧市買步槍子彈,還說我必須離開,她和我的外祖父已經做出決定。我外祖父是個鰥夫,住在利瑟倫湖畔,他知道他必須把我藏起來,不然我老爸一定會來找我麻煩。於是我離開了。我媽把事情布置得好像我死於雪崩。我老爸不跟社會接觸,所以需要跟別人聯絡的事都是我媽在處理。他認為我媽已經報案說我失蹤,但事實上她只通知了一個人她做了什麼事以及原因。她和郡警羅伊·史迪勒,他們……呃,他們是很熟的朋友。史迪勒知道警方無法給我提供什麼保護來防止我爸殺我,反之亦然,所以他就幫忙隱藏我們的行蹤。我在外祖父家生活得很好,直到我聽見我媽在山上失蹤的消息。」
蓮娜伸出手:「好可憐的東尼。」
「我說過了,閉上眼睛!」
蓮娜聽見東尼咆哮,縮回了手,緊閉雙眼。
「外祖父說我不能去參加喪禮,不能讓別人知道我還活著。他回來之後,把神父在演講中如何形容我母親一字不漏地說給我聽。神父說了三句話,這三句話是用來形容這個世界上最強壯、最美麗的女人的。最後一句話是「凱倫輕輕踏過這片土地」,其他則是關於耶穌和罪得以赦免。三句話和赦免她從未犯過的罪。」蓮娜聽見東尼呼吸濃重。
「輕輕踏過。那個渾蛋神父站在聖壇上說她什麼腳印都沒留下,她雖然活過,可是就這樣消失,什麼痕迹都沒有留下。接著神父又說了《聖經》的下一節。外祖父把這些話直接說給我聽,一點兒也沒有拐彎抹角。你知道嗎,蓮娜?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你明白嗎?」
「呃……我不明白,東尼。」
「我知道他就坐在那裡,那個殺了我媽的王八蛋就坐在那裡。我發誓我一定要報仇。我會讓他知道,我會讓他們都知道。就在那天,我決定無論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要變得跟他或她一樣。三句話。不管是我還是坐在那裡的王八蛋,都不需要赦免。我們都會在地獄里燃燒,不會跟上帝一起分享天堂。」他壓低嗓音,「沒有人可以擋我的路,你明白了嗎?」
「明白,」蓮娜露出微笑,「你值得,東尼。這一切你都值得,你工作得那麼努力!」
「很高興你明白,親愛的。我還要再繼續說,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蓮娜說,拍了拍手。她看見母親坐在家裡,又嫉妒、又寂寞、又痛苦,羨慕女兒有機會體驗愛情。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東尼說,蓮娜感覺他的手放在她膝蓋上。「你、你父親的錢、非洲的投資案。我以為沒有什麼事情會出錯,直到我在荷伐斯小屋幹了那個淫蕩的賤人。我接到她寫信來說她懷孕而且要錢的時候,連她的名字都記不起來。她擋了我的路,蓮娜。我計劃得非常周詳,我用塑料套把車子內部蓋起來,從家裡拿了一張剛果的空白明信片,逼她寫下幾行字,說明她失蹤的原因,然後我用刀刺進她的脖子。鮮血滴在塑料套上的滴答聲,蓮娜……那個滴答聲非常特別。」
85愛德華·蒙克
蓮娜覺得像是有人將冰柱敲進她的頭蓋骨似的,她逼自己再度睜開眼睛:「你……你……殺了她?一個……你在山上睡過的女人?」
「我的性慾比你強,蓮娜,既然你做不到我要的,我就去找別人。」
「可是你……你要我……」淚水哽住了她的聲帶,「那太不自然了!」
東尼咯咯發笑:「她不介意啊,蓮娜。朱莉安娜也覺得沒什麼啊,不過我付了她很多錢。」
「朱莉安娜?你在說什麼,東尼?東尼?」蓮娜像是個在黑暗中摸索的盲人。
「她是我在萊比錫常叫的妓女,以前她為了錢,什麼都願意做。」
蓮娜感覺淚水滑落臉頰。東尼的聲音很冷靜,讓這一切顯得極不真實。
「你……你快說這些都不是真的,東尼,請你不要再說了。」
「噓。後來我又收到另一封信,還附了照片。你可能無法想象,當我看見那張照片竟然是奧黛蕾坐在我的車上,脖子上插著刀,我有多麼震驚。那封信的署名是博格妮·史丹密拉,她說她要錢,不然就去報案說我殺了奧黛蕾。當然了,我知道我得除掉這個女人,但我需要在她的死亡時間製造出不在場證明,這樣警察才不會把她和勒索信跟我連接在一起。我原本的想法是,下次去非洲順便把奧黛蕾寫的小明信片寄出去,不過我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我聯絡朱莉安娜,叫她去戈馬市。她用奧黛蕾的名字旅行,從基加利市寄出明信片,再去范布斯特那裡買了一顆我想給博格妮吃的蘋果。朱莉安娜回來之後,我們在萊比錫碰面,我讓她先嘗了蘋果的滋味。」東尼輕笑道,「她還以為那是新上市的情趣用品,可憐的東西。」
「你……你也殺了她?」
「對,還有博格妮。我跟蹤她,她回家開門的時候,我拿刀抵住她,帶她去尼德蘭區的一間地下室。我在那裡布置好了一切,包括掛鎖和蘋果。我在她脖子上注射一劑克達諾瑪,然後就去希恩市參加投資者大會,所有的證人都在那裡等我。這就是我的不在場證明。我知道當我們舉杯敬酒的時候,博格妮會自己動手。她們每個人最後都會自己動手。然後我回到奧斯陸,走進地下室,拿起掛鎖,從她嘴裡拿出蘋果,再回家找你。那天我們做愛,你假裝高潮,你還記得嗎?」
蓮娜搖了搖頭,難以言語。
「閉上眼睛,我說過了。」
蓮娜感覺東尼的手指滑過她的額頭,闔上她的眼皮,猶如殯葬業者。她聽見東尼的聲音繼續往下說,彷彿是說給他自己聽似的。
「以前他喜歡打我,現在我了解了,他喜歡把痛苦加在別人身上時所感受到的權力感。他喜歡看人屈服,讓他的旨意奉行在人間,如同在天上。」
蓮娜在東尼身上聞到一股氣味,性的氣味,另一名女子的性的氣味。他的聲音再度出現,出現在她的耳畔。「我殺死他們的時候,有件事情開始發生,就好像他們的血灌溉了一顆早已存在的種子。我開始了解那時候我在我爸眼中看見的是什麼。我認出它了。那就好像他在我眼中看見他自己一樣,我也開始在鏡子里的自己眼中看見他。我喜歡那種權力感,以及那種無能感。我喜歡這種遊戲、這種危險、這種同時存在的高峰和谷底。當你站在山頂,把頭伸進雲層,聆聽天使在天堂歌唱,同時你也必須聆聽地獄之火在你腳底所發出的噝噝聲響,這樣一切才有意義。這就是我爸所知道的,現在我也知道了。」
蓮娜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見紅星飛舞。
「我是一直到多年以後,和一個少女站在舞廳外的樹林旁邊,才明白自己的恨意有多麼強烈。那時有個少年跑來攻擊我,我在他眼中看見燃燒的妒意,就好像看見我父親拿著鏟子朝我和母親走來。我把那個少年的舌頭割了一截下來。他們逮捕了我,我被判刑,於是我才發現坐牢對一個人會產生什麼影響,以及我爸為什麼對坐牢的事隻字未提。我被判的刑期不是很長,但我在監獄里就已經快發瘋了。我服刑的時候發現我必須做一件事,那就是我必須讓他因為謀殺我母親入獄,而不是殺了他,我要讓他受到監禁,活活埋葬在監獄里。但首先我得找到證據,我得找到我母親的遺體。所以我在山上蓋了一棟小屋,遠離人群,不讓人有機會認出那個在十五歲失蹤的少年。每年我都在高原上找尋,每一平方公里都搜尋,雪一融化就開始,最好是在晚上,晚上沒人會去斷崖和雪崩區閑晃。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就在觀光協會的小屋過夜,住小屋的人都是來這裡玩的過客,但一定還是有些當地人看見了我,反正呢,謠言開始四處流傳,說於默家的男孩鬼魂在山裡出沒。」東尼咯咯輕笑。蓮娜張開眼睛,但東尼並未發現,他正看著從睡袍口袋裡拿出來的煙嘴。蓮娜趕緊又閉上眼睛。
「我殺了博格妮之後,又收到另一封信,署名是『夏綠蒂』,她說她才是前一封信的幕後主使者。這時我發現自己掉入了一場遊戲,這封信可能又是一封唬人的信,可能是任何一個那天在荷伐斯小屋過夜的人寫的。所以我上山去查房客登記簿,可是那一頁已經被撕掉了。所以我就把夏綠蒂殺了,等待下一封信。信來了,我就殺了梅莉,再殺了艾里亞斯。然後事情平靜了一陣子。接著我在報紙上看見,警方要求那晚跟被害人一起住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出面說明。我當然知道沒有人猜得到我曾經在那裡過夜,但如果我出面的話,就可能從警方那裡得知還有誰也在那裡過夜,找出盯上我的人到底是誰。所以我直接去找我認為最熟悉案情的人,也就是哈利·霍勒警監。我試著從他口中套出其他房客是誰,結果什麼都沒套出來,卻沒想到這個叫米凱·貝爾曼的突然跑出來逮捕我,說有人用我家電話打給艾里亞斯。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明白這一切並不是為了錢,而是有人想讓我被捕入獄。究竟是誰可以站在一旁冷眼觀看這些人一個一個被殺,卻還堅持……要對我進行這場聖戰?究竟是誰這麼恨我入骨?然後最後一封信寄來了,這次他沒有表明身份,只是寫說那天晚上他也在荷伐斯小屋,但是跟鬼魂一樣是隱形的,還說我認識他,他一定會逮到我。這時我突然想通了,他終於找到我了,我爸終於找到我了。」
東尼頓一頓,喘口氣。
「他計劃對我做的,跟我計劃對他做的一樣。他要我被活活埋葬,被判終身監禁。但他是怎麼辦到的?我想他可能在監視荷伐斯小屋,這是不是他知道我還活著的原因?他是不是在遠處跟蹤我?我跟你訂婚以後,八卦報紙開始刊登我的照片,說不定我爸偶爾也會翻翻那些雜誌。但一定有人跟他合作,比如說,他不可能跑到奧斯陸侵入我家,他不可能拍下奧黛蕾脖子上插著刀子的照片,可能嗎?我發現他離開過農莊,那個狡猾的王八蛋。但他不知道的是,在我尋找母親這麼多年之後,我對那裡的地形已經比他還要熟悉。我在雪弗登的觀光協會小屋發現他的行蹤,我開心得像個小孩,但結果卻讓我非常掃興。」
絲質睡袍傳出窸窣聲。
「折磨他並沒有讓我得到想要的樂趣,他甚至不認得我,那個瞎眼的白痴。但是無所謂,我想讓他看看我,我完成了他辦不到的事,我在社會上成功了。我要羞辱他。可是他卻在我身上看見他自己,看見一個殺人魔。」東尼嘆了口氣,「然後我開始明白,沒有人跟他合作,他也沒有能力獨自做出這些事,他太脆弱、太害怕、太懦弱了。我幾乎是在驚慌的狀態下,去荷伐斯引發雪崩,因為現在我知道了:主使者另有其人。他是個隱形的、沒有聲音的獵人,站在黑暗之中,呼吸節奏調整得跟我一樣。我必須離開,離開挪威,跑到一個不會被找到的地方。所以我們現在才在這裡,親愛的,在這片面積跟西歐一樣大的叢林里。」
蓮娜不由自主地顫抖:「為什麼你要這樣做,東尼?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事?」
她感覺東尼的手撫摸她的臉頰。「因為你值得,親愛的。因為你姓高桐,你死的時候會有人發表很長的紀念詞。因為我認為在你回答之前,你應該了解我所有的事,這樣才對。」
「回答什麼?」
「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蓮娜覺得天旋地轉:「我願……不願……」
「張開眼睛,蓮娜。」
「可是我……」
「我說,張開眼睛。」
蓮娜張開眼睛。
「這是給你的。」東尼說。
蓮娜·高桐倒抽一口氣。
「這是黃金做的。」東尼說。那東西放在他們之間的咖啡桌上,下頭壓著一張紙,褐金色霧面金屬受到陽光照射,閃閃發光。「我要你戴上它。」
「戴上它?」
「當然是在你簽下結婚證書之後。」
蓮娜不斷眨眼,試著要從噩夢中醒來。那只有著扭曲手指的手越過桌上,放在她的手上。她低頭看著東尼身上那件赭紅色睡袍上的花紋。
「我知道你在想,」東尼說,「你帶來的錢只夠用一陣子,但我們結婚之後,你就給了我一定的繼承權,可以在你死後繼承財產。你在想,我是不是打算取你的性命,對不對?」
「是嗎?」
東尼咯咯一笑,捏了捏蓮娜的手:「你有擋我的路嗎,蓮娜?」
蓮娜搖了搖頭。她只想為了某個人而存在,為了他而存在。她像是進入恍惚狀態,拿起東尼遞來的筆,把手移到證書下方,簽下名字,同時滴下眼淚。淚水洇開了墨水。東尼拿起證書。
「這樣就可以了,」他說,朝簽名處吹幾口氣,往咖啡桌上的東西比了比。「看看你戴起來是什麼樣子。」
「你是什麼意思,東尼?那不是戒指。」
「我是說,嘴巴張大,蓮娜。」
哈利眨了眨眼,只見一顆燈泡掛在天花板上。他平躺在床墊上,全身赤裸。這是他夢過的夢境,只不過他並不是在做夢。他上方的牆壁上釘著一根釘子,釘子刺穿愛德華·蒙克的臉孔。那是一張挪威鈔票。他非常用力地打個哈欠,彷彿斷了的下巴都要撕扯開來,但壓力依然存在,幾乎要讓他的頭部爆炸。他不是在做夢。克達諾瑪的效力消退了,疼痛讓他無法繼續做夢。他在這裡躺了多久?這種疼痛感再過多久會把他逼瘋?他小心扭轉頭部,掃視周遭。他還在范布斯特家,房裡沒有別人。他沒有被銬住,可以自由站立。
他的目光跟隨連接在前門的鋼絲,經過房間,來到他後方的牆壁。他小心翼翼地把頭轉向另一側。鋼絲穿過他頭部正後方牆壁上的U形螺栓,再連接到他口中的利奧波德蘋果。他被蘋果固定在床上。大門是向外開的,只要有人把門打開,蘋果就會射出尖針,從口中刺穿他的頭部。倘若他移動太多,也會令尖針射出。
哈利將拇指和食指伸進嘴巴兩側,摸了摸環脊,想把手指伸到環脊下方,卻不得其法。突然一陣劇烈咳嗽,他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掙扎著呼吸。他明白那些環脊導致他咽頭周圍的肌肉腫脹,可能造成窒息。連接在門把上的鋼絲。割下的中指。這是巧合嗎?還是東尼知道雪人的事,並試圖要超越雪人?
哈利踢了踢牆壁,繃緊聲帶,但金屬球抑制了他的叫聲。他放棄喊叫,倚著牆壁,做好疼痛的心理準備,用力合上嘴巴。他讀過人類的咬合力不輸給白鯊,但他的下巴肌肉只把環脊壓下一點,嘴巴就立刻又被撐開,彷彿口中有個會鼓動、活生生的鐵質心臟。他伸手觸碰懸在蘋果上的鋼絲。他的本能呼喊著要他拉扯鋼絲,把蘋果拉出去,但他看過范布斯特的示範,知道拉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他也看過命案現場的照片。要是他沒看過的話……
就在這一刻,哈利恍然明白。他不僅明白自己會怎麼死、明白其他人怎麼死,也明白了兇手的做案方法。他心頭升起一股荒謬的衝動,想要大笑。原來這個方法簡單極了,簡單到只有窮凶極惡的惡魔才想得出這種法子。
東尼的不在場證明。他並沒有共犯。也就是說,被害人自己成了共犯。博格妮和夏綠蒂因為克達諾瑪的效力而暈了過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嘴裡有什麼東西。博格妮被鎖在地下室。夏綠蒂在戶外,但她嘴巴的鋼絲連接到面前的廢棄轎車的行李箱,不管如何使勁,或刮或拉,行李箱就是鎖著,無法打開。她們逃出地獄的機會等於零。當疼痛難以承受,不難想象她們會怎麼做。她們一定會去拉那條線。她們是否預料到拉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劇痛是否使她們對希望屈服呢?她們是不是希望拉了那條線,神秘物體上的環脊就會縮回?當她們緩慢地經歷這些煎熬,最後無可避免地拉動那條線,東尼正在數公裡外的晚宴或說明會上,清楚知道她們將會自己執行最後的任務,而她們的死亡時間正好給了他最佳的不在場證明。嚴格說來,他並未真的殺害她們。
哈利轉動頭部,看看他在不拉扯鋼絲的情況下,能移動的範圍有多少。他必須做點兒努力,什麼努力都好。他呻吟一聲,覺得鋼絲似乎被拉緊。他屏住呼吸,盯著大門,等待門被打開……
大門沒有動靜。
他努力回想范布斯特示範蘋果的使用方法時,環脊在沒有壓力的狀況下有多長。如果他能把嘴巴再張大一點兒,如果他的下巴……
哈利閉上眼睛。他突然覺得這個方法不可思議地正常和明顯,而且並不覺得內心有什麼反抗。正好相反,他覺得鬆了口氣,願意在自己身上施加更多痛苦。為了活下來,即使賭命一搏也在所不惜。這個方法符合邏輯且簡單,懷疑的黑色虛空被光明清晰且瘋狂的想法給抑制。哈利翻過身子,頭部抵著U形螺栓,讓鋼絲繃緊。接著他小心翼翼地跪起身來,觸碰下巴,找到那個點。那個點是一切的中心,是痛楚、下巴關節、肌肉結、神經叢的連接點。香港那起事件之後,這個點就勉強將他的下巴連接在一起。他的力道要夠猛,就必須用上身體的重量。他用手指摸了摸釘子。釘子突出牆壁大約四厘米,是一般的標準釘子,有一個大而寬的釘頭。如果力道夠大,釘頭可以穿透和它接觸的物體。哈利瞄準位置,將下巴抵在釘子上作為演練,站起來計算他必須從哪個角度撲落,釘子會穿透多深,以及釘子不能穿透到多深。脖子,神經,癱瘓。他仔細計算,情緒並不冷靜,但他還是逼迫自己計算。那釘頭並非完全如同T字的頂端,它有點兒斜向釘身,因此不一定可以在下巴穿出時撕裂一切。最後他試著找出自己還有什麼地方沒有考慮到,直到他發現這只是他的頭腦想拖延此事的詭計罷了。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
他的身體不聽話,反抗、抗拒、不肯屈從。
「白痴!」哈利破口大罵,卻只發出口哨般的聲音。他感覺一道熱淚滑落臉頰。
哭夠了吧,他心想。該準備送掉半條命了。
他的頭猛力向下敲去。
釘子發出深沉的嘆息,迎接他的到來。
卡雅摸索著尋找手機。卡朋特樂隊喊了三聲「停!」主唱卡倫·卡朋特答道:「哦,等一等。」這是她的手機簡訊提示音。
車子外頭,黑夜突然且猛烈地降臨。卡雅發了三條簡訊給哈利,說明詳細情況,以及她的計程車停在路旁,距離蓮娜進入的屋子不遠,正在等候他的進一步指示和生命跡象。
幹得好。來教堂南側街道唯一一棟磚房接我,直接進來,門沒鎖。哈利。
簡訊是用挪威文寫的。卡雅將地址拿給計程車司機看,司機點了點頭,打個哈欠,發動引擎。
卡雅用挪威文回復「立刻就去」。計程車沿著街燈照亮的道路往北駛去。火山點亮夜空,猶如白熱燈火,抹去星星的蹤跡,將一切染上淡淡的血紅光澤。
十五分鐘后,計程車來到一條猶如彈坑般的陰暗街道,一家商店外掛著油燈。這附近如果不是停電,就是沒牽電線。
司機把車停下,往前一指。埃迪·范布斯特。當然了,那棟磚房就在那裡。卡雅環視四周,在前方街道看見兩台路虎攬勝。兩輛摩托車從旁經過,燈光搖曳,一扇門內狠狠傳出沉重的非洲迪斯科音樂,四處可見香煙火光和白色眼珠。
「在這裡等我。」卡雅說,將頭髮塞進鴨舌帽,不顧司機高喊危險,開門下車。
她快步朝磚房走去,心中並未天真地以為入夜後白人女子獨自走在戈馬市的街道上是安全的,但現下黑暗是她最好的盟友。
她在黑暗中看見那扇門的兩側都有大型火山石,知道自己必須加快腳步。她感覺有種情緒即將浮現,她必須先清空這種情緒。她差點兒絆倒,連忙向前疾沖,張嘴喘息。她已經來到門邊,將手指放在門把上。太陽下山後氣溫驟降,但她的肩胛骨和胸前依然流下汗水。她逼自己壓下門把,側耳凝聽。屋內安靜得非常詭異,靜得有如時間流逝那樣無聲……
淚水聚集喉嚨,濃稠得有如水泥漿。
「別這樣,」她低聲說,「現在別又來了。」
她閉上眼睛,專註呼吸,清空腦子裡的思緒,覺得鎮定了一點兒,思緒也跑得慢了一點兒。刪除,刪除。就是這樣。只剩下最後一點點思緒需要刪除,然後就可以把門打開。
哈利蘇醒過來,感覺有個東西拉扯嘴角。他張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一定是暈了過去。接著就發現拉著蘋果的鋼絲依然在嘴裡,他大吃一驚,心跳加速,怦怦亂跳。他將嘴巴頂在螺栓上,清楚知道如果有人把門打開,嘴巴頂著螺栓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一道光線從外面射進來,照在他上方的牆壁上。血跡閃閃發光。他的手指往嘴巴伸去,放在下顎的牙齒上,出力下壓。劇痛讓他眼前一黑,但他感覺下巴移動。他的下巴脫臼了!他用一手將下巴往下壓,另一手將蘋果往外拉。
他聽見門外傳來聲響。媽的,操!他還沒辦法將蘋果從牙齒之間拉出來。他將下巴再往下壓。骨骼和肌肉組織的擠壓和撕扯聲響回蕩不已,彷彿來自耳朵內。下巴只有一側可以壓得比較低,如此一來,蘋果就必須從旁邊出來,但這樣又會被臉頰擋住。他看見門把移動。沒時間了。時間用完了。這一刻,時間凝止。
最後一點點思緒。挪威文簡訊。Gaten、Kirken。街、教堂。哈利不會用這種字尾,他會用的是Gata和Kirka。卡雅張開眼睛。那次他們在露台上討論約翰·芬提所寫的一本書的書名,哈利說了什麼?他說他從來不發簡訊,因為他不想失去靈魂,他不想在他消失后留下任何痕迹。她從未收過他發來的任何簡訊,直到現在。哈利一定會打電話。這則簡訊不符合哈利的行事風格。這不是她的頭腦想找理由不開門,這是個陷阱。
卡雅輕輕放開門把,感覺一股溫暖氣息噴上脖子,彷彿有人靠在她身上呼吸。她去掉「彷彿」這兩個字,轉過身來。
共有兩名男子,他們的臉龐與黑暗融為一體。
「找人嗎,小姐?」
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卡雅答道:「只是找錯地方了。」
這時她聽見引擎發動聲,轉頭就看見她那輛計程車的尾燈在街上晃動。
「別擔心,小姐,」那聲音道,「我們付他錢了。」
她回過頭來,往下一看,就見到一把槍指著她。
「走吧。」
卡雅思索她有什麼其他選擇,沒有思索太久。她別無選擇。
她走在兩名男子前方,朝兩輛路虎攬勝走去。他們接近時,後車門打開,她坐了上去。車上有辛香須后水和新皮革的氣味。車門在她身後關上。他露出笑容,貝齒又大又白,聲音溫柔愉悅。
「嘿,卡雅。」
東尼·萊克身穿黃灰相間的戰鬥服,手中拿著一部紅色手機,哈利的手機。
「你不是應該直接進去嗎?怎麼沒進去?」
卡雅聳了聳肩。
「太棒了。」東尼說,側過了頭。
「什麼很棒?」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害怕。」
「我為什麼要害怕。」
「因為你很快就要死了,難道你真的不明白嗎?」
卡雅喉頭緊縮。雖然她有部分的頭腦尖叫著說,這只是無聊的威脅,她是警察,東尼不可能冒這種險,但這些聲音無法淹沒另一部分頭腦的聲音,說東尼就坐在她面前,很清楚現下的情勢:她和哈利就像兩個神風特攻隊的呆瓜,離家萬里,沒有授權、沒有支持、沒有備用計劃、沒有希望。
東尼按下按鈕,車窗降下。
「去把他了結了,再把他帶過來。」他對那兩名男子說,升上車窗。
「剛剛如果你開門,至少可以增添一點兒古典的格調,」東尼說,「我想我們欠哈利一個詩意的死亡。好吧,現在我們要來個詩意的道別。」他倚身向前,望向天際。「很美麗的紅色對不對?」現在卡雅可以在東尼臉上看見事實,也聽見腦中的聲音告訴她事實:她真的要死了。
86口徑
金宗吉指著范布斯特的磚房,叫歐德萊把路虎攬勝開到門前。他看見窗帘後方亮著燈光,記起東尼先生說他們離開時一定要在裡頭留盞燈,這樣一來,那名白人男子才知道有什麼東西在等著他。金宗吉開門下車,等待歐德萊將車鑰匙放進口袋,跟過來。東尼先生的命令很簡單:殺了那名男子,把他帶過去。這在他心裡並未激起一絲情緒。他不覺得恐懼或愉快,甚至不覺得緊張。這只是工作而已。
金宗吉今年十九歲,十一歲就加入軍隊。當年人民民主解放軍(PDLA)洗劫他的村莊,用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槍托敲碎他哥哥的頭,強暴他兩個姐姐,還逼迫他父親目睹一切。後來指揮官說,如果他父親不在他們面前和他最小的姐姐表演交媾,他們就殺了他和他的小姐姐。指揮官還沒把話說完,他的父親就往他們手中的大砍刀衝去,自殺身亡。那些軍人的笑聲回蕩在空中。
軍隊離開前,金宗吉吃了數月以來最像樣的一餐,指揮官給了他一頂貝雷帽,說那是他的制服。兩個月後,他有了一把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殺了第一個人。那是一個村莊里的母親,拒絕把毛毯交給軍隊,他十二歲時,就和其他軍人一起排隊強暴一名少女,地點就在他加入軍隊不遠處。輪到他時,他突然想到少女有可能是他姐姐,因為年齡符合。但是當他仔細查看少女的面孔時,卻發現他已不記得家人的長相,不記得母親、父親和兩個姐姐的長相。他們都不見了,從他的記憶中被抹去。
四個月後,他和兩名同志砍下指揮官的雙臂,讓他流血而死。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報仇雪恨,而是因為剛果自由陣線答應付給他們更多的錢。之後的五年,他以剛果自由陣線在北基伍叢林劫掠來的財物維生,但他們必須時時提防其他游擊隊,而且他們去過的村莊,幾乎都被其他游擊隊洗劫多次,村民連自己都喂不飽。有一陣子剛果自由陣線和政府軍談判,只要給予他們特赦和工作,就同意解除武裝,但最後因為薪資談不攏而破局。
剛果自由陣線的成員飢餓不已,只好鋌而走險,攻擊採集鈳鉭金屬的採礦公司,即使他們知道採礦公司的武器和軍人都比他們優良。金宗吉從未幻想過自己會長命百歲或死在戰場以外的地方,因此當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看著槍管,一個白人男子拿槍指著他,用異國語言對他說話時,他眼睛眨也不眨。金宗吉只是不斷點頭,矇混過去。兩個月後,他的傷痊癒了,採礦公司成了他的新僱主。
那個白人叫東尼先生。東尼先生付的薪水高,但如果他發現有人背叛也會毫不留情。是的,東尼先生會跟他們說話,而且是金宗吉遇過最好的長官,但如果出現更好的條件,他也會毫不遲疑地射殺東尼先生,然而到目前為止並未出現更好的條件。
「快點兒。」金宗吉對歐德萊說,給手槍裝上子彈。他知道他們開門之後,金屬蘋果會在那名白人警察的嘴裡爆開,還要花好一陣子那名警察才會死,因此他打算立刻射殺那名警察,把他帶去尼拉貢戈火山,東尼先生和那個女人都在那裡等他們。
隔壁商店外有一名男子坐在椅子上抽煙,男子站了起來,生氣地喃喃自語,消失在黑暗中。
金宗吉凝視門把。他第一次來這裡是為了接范布斯特,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埃瑪。當時范布斯特把他所有的錢都花在新加坡司令調酒、尋求保護和埃瑪身上,而供養埃瑪並不便宜。范布斯特情急之下,犯下他人生中最後一個錯誤:勒索東尼先生,說他要去報警。他們來到時,比利時人看起來更像是認命,而非驚訝。范布斯特把酒喝完。後來他們將他切成適當大小,拿去喂難民營外胖得反常的豬群。埃瑪則由東尼先生接收。埃瑪有翹臀、金牙和一副懶洋洋的「操我」的神情,這讓金宗吉多了在東尼先生頭上開一槍的理由,倘若條件更好的話。
金宗吉壓下門把,用力把門拉開。門開到一半就卡住了,因為門板內側綁著一條細鋼絲。門一卡住,屋裡就發出一聲巨大清晰的咔嗒聲,以及金屬摩擦金屬的聲響,猶如刺刀入鞘的聲音。大門咯吱一聲被整個拉開。
金宗吉踏進門內,把歐德萊拖了進來,關上大門。嘔吐物的刺鼻味道鑽入他們的鼻孔。
「打開手電筒。」
歐德萊乖乖照做。
金宗吉看著房間另一側,只見牆上濺了鮮血,一張鈔票掛在釘子上,釘子上有一條紅色血痕延伸到地面。床上有一攤嘔吐物,當中是一顆布滿血跡的金屬球,尖刺向外刺出,宛如太陽光線,然而四處不見那名白人警察的蹤影。
大門。金宗吉陡然轉身,舉起手槍。
門邊沒人。
他蹲下身來查看床底。沒人。
歐德萊打開屋內唯一的柜子,裡頭是空的。
「他逃走了。」歐德萊對金宗吉說,後者正站在床邊,用一根手指壓著床墊。
「那是什麼?」歐德萊說,走近了些。
「血。」金宗吉從歐德萊手中拿過手電筒照向地面,跟著血跡移動。血跡來到屋子中央,戛然而止,該處有一道活板門,上頭有金屬環。金宗吉走上前去,打開活板門,拿手電筒往黑暗的地下室照去。「去拿你的槍,歐德萊。」
歐德萊出門去,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把AK-47步槍。
「掩護我。」金宗吉說,走下樓梯。
他踏上地面,一手握著手槍,一手握著手電筒,緩緩轉身。手電筒光束沿著牆壁掃過柜子和架子,再掃過佇立在中央的檯子,上頭的架子擺著一個風格怪異的白色面具。面具上的眉毛由鉚釘釘成,栩栩如生的紅色不對稱嘴巴一邊開到耳際,眼睛空洞,雙頰都有矛形刺青。他用手電筒照向牆壁,突然停止動作,全身僵住。他看見各式各樣的武器、槍支、子彈。頭腦是一台驚人的計算機,一秒之內可以吸收無數資料,加以消化推理,並提供正確答案。因此當金宗吉將手電筒照回到面具上時,他的頭腦已得出正確答案。光線射在嘴巴形狀不對稱的白色面具上,照亮臼齒和閃亮的鮮紅色,那顏色跟牆壁釘子下方的血跡是同一個顏色。
金宗吉從未幻想過自己會長命百歲,或死在戰場以外的地方。
他的頭腦告訴他的手指,扣下手槍扳機。頭腦是一台驚人的計算機。
在一百萬分之一秒間,他扣緊手指,同時頭腦已完成推理,得出答案,知道結果會是如何。
哈利知道只有一個解決辦法,而且沒有時間浪費,因此將頭部猛力砸上釘子,這次瞄準較高的位置。釘子穿透他的臉頰並敲中裡頭的金屬球時,他幾乎沒什麼感覺。接著他在床上緩緩蹲下,逼迫頭部抵著牆壁,然後用全身重量往後拉,同時試著緊縮臉頰肌肉。起初沒什麼事發生,接著作嘔的感覺浮現,伴隨的是驚慌。倘若他現在嘔吐,而利奧波德蘋果還在嘴裡,他一定會窒息。但嘔吐已無可避免,他已經感覺胃部收縮,將第一波食物推上食道。情急之下,哈利抬起頭部和臀部,讓自己重重落下,感覺臉頰皮肉撕扯開來,鮮血湧入口中,流入氣管,引發咳嗽的反射動作,同時感覺釘子撞上他的門牙。哈利將手放進口中,但蘋果的金屬表面沾滿鮮血,手指摸上去非常滑溜。他將一隻手伸到蘋果後方,用另一隻手壓下下巴,聽見牙齒髮出刮擦聲。接著嘔吐物一涌而出。
也許逼使金屬蘋果離開嘴巴的是他的嘔吐物。哈利的頭倚在牆上,看著那顆閃亮致命的金屬球躺在U形螺栓下的床墊上,浸泡在他的嘔吐物中。
他站起身來,全身赤裸,雙腳發抖。他自由了。
他蹣跚地走向大門,這時他記起自己為什麼來這間磚房。他試了三次,才把活板門打開。他踩在自己的鮮血上,腳底打滑,走下樓梯,陷入漆黑之中。他躺在水泥地上喘息,聽見車子停在門口的聲音,接著又聽見說話聲和車門甩上的聲音。他掙扎站起,在黑暗中摸索,跨出兩大步爬上樓梯,伸手拉住活板門,將它關上,同時聽見大門打開,蘋果發出兇惡的咔嗒聲響。
哈利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直到腳底觸碰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想之前他來這裡見到的景象。左邊是架子,上頭依序放著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葛拉克手槍、史密斯威森手槍、馬克林步槍的槍盒、子彈。他摸索前進,手指撫摸槍管,那是葛拉克手槍的平滑鋼材。接著他認出史密斯威森點三八口徑手槍的形狀,這把手槍跟他的配槍是同一型的。他拿起手槍,朝子彈盒走去,感覺指尖摸到木盒。樓上傳來憤怒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只要再打開盒蓋就好了。他需要一點兒運氣。他伸手入盒,拿出一個硬紙小包,用手指摸了摸彈匣的形狀。操,太大!他打開下一個木盒的蓋子,這時活板門打開。他趕緊抓了一個小包。這下只得碰運氣,看是不是拿到正確口徑的子彈。一條圓形光束穿透地下室的黑暗,彷彿一盞探照燈,照亮樓梯附近的地面,讓哈利有足夠光線看見小包上的標籤寫著七點六二毫米。操!哈利抬頭往架上看去。點三八口徑的木盒就在那裡。光束從地面晃動到天花板。哈利看見活板門開口出現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的側影,一名男子踏下樓梯。
頭腦是一台驚人的計算機。
哈利打開盒蓋,拿出一個硬紙小包。頭腦已做完計算。一切都已太遲。
87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
「如果我們沒有經營採礦生意,這裡根本不會有路。」東尼說。車子在狹小的貨運道路上顛簸不已。「剛果這種國家的人民仰賴像我這樣的企業家,他們站起來跟隨我們,變得開化。如果我們放著他們不管,他們就會繼續進行他們一直在做的事:自相殘殺。這塊大陸上的每個人都是獵人和被害人。別忘了,如果你看著飢餓非洲幼童懇求的眼睛,給了他們一點兒食物,那些眼睛很快就會來到自動武器後方,對你毫不留情。」
卡雅沒有回應,只是看著乘客座的紅髮女子。蓮娜沒有動作,也不說話,只是直挺挺地坐著,肩膀后縮。
「非洲的一切都是循環,」東尼繼續說,「雨季和乾季、黑夜和白天、吃和被吃、活著和死亡。大自然的變化代表一切,無可改變,你只能隨波逐流,儘可能活命,有什麼拿什麼,只能這樣而已。祖先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你無法改變,發展是不可能的,這不是非洲的哲學,這裡只有世代的經驗。需要改變的是經驗,經驗會改變心態,沒辦法倒過來。」
「如果你的經驗是白人剝削你呢?」卡雅說。
「剝削這個概念是白人帶進來的,」東尼說,「但這個名詞對非洲領導人來說卻成了有用的工具,用它來瞄準共同的敵人,博得人民支持。六十年代殖民政府解散后,他們利用白人的罪惡感來取得權力,好讓真正對人民的剝削可以開始。白人對殖民非洲的罪惡感非常可悲,其實最大的罪惡是對非洲撒手不管,讓非洲陷於殘殺和毀滅。相信我,卡雅,剛果人的生活絕對沒有比以前被比利時人管理時更好。四處的起義毫無民意基礎,只是基於個人對權力的貪婪而已。小派系掃蕩了比利時人在基伍湖畔的房子,因為那些房子非常優雅,他們以為在裡面可以找到他們想要的。以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這裡的房子都有兩扇大門,前後各一扇,一扇讓搶匪攻入,一扇讓屋主逃跑。」
「這就是為什麼你離開房子卻沒讓我看見的原因嗎?」
東尼大笑:「你真的以為是你在跟蹤我們嗎?自從你們兩個人抵達以後,我就一直在監視你們。戈馬市是個小城市,沒什麼錢,權力結構清楚。你跟哈利獨自前來真是太天真了。」
「是誰天真了?」卡雅說,「你以為兩名挪威警察在戈馬市失蹤,會帶來什麼後果?」
東尼聳了聳肩:「綁架案在戈馬市司空見慣,如果不久之後本地警方收到一封勒索信,一名自由鬥士利用你們兩個人來要求過高的贖金,我一點兒都不會訝異,而且條件還要再加上釋放卡比拉總統政權的知名政敵。談判會延續好幾天,但沒有進展,剛果政府當然不可能滿足綁匪的要求。於是再也不會有人看見你。這種事天天都在上演,卡雅。」
卡雅試著在後視鏡中和蓮娜目光相觸,但蓮娜的視線一直移動。
「那她呢?」卡雅說,「她知道你殺了那麼多人嗎,東尼?」
「現在她知道了,」東尼說,「而且她了解我。這是真愛,卡雅。所以蓮娜和我今天晚上要結婚,你是來賓。」他哈哈大笑。「我們正要去教堂。我想我們宣誓對彼此永遠忠貞的儀式會很有氣氛,是不是啊,蓮娜?」
這時蓮娜在座椅上傾身向前,卡雅終於看見她肩膀后縮的原因了,原來她的雙手被一副粉紅色手銬銬在背後。東尼倚過身去,抓住蓮娜的肩膀,粗暴地將她推回去。這時蓮娜轉過頭來面對他們。卡雅大吃一驚,她幾乎認不出蓮娜,蓮娜的臉已經哭花,一隻眼睛腫了起來,嘴巴被迫張開成O字形,口中可以看見一顆以霧面黃金材質打造而成的金屬球,金屬球朝外的一側懸垂著一個紅色線圈。
東尼說的話在卡雅耳中聽來,彷彿是求婚台詞的回聲,回蕩在地府的大門前和冰雪的埋葬下:至死不渝。
人影走下樓梯,哈利躲到放置面具的架子後方。那人用手電筒四處照射。哈利無處可躲,只能倒數自己被發現的時間。他閉上眼睛,不讓自己被光束照得目不視物,同時用左手打開子彈包裝,拿出四枚子彈。他的手指精確地知道四枚子彈摸起來是什麼感覺。他用左手甩開旋轉彈膛,讓反射動作接手。他曾孤單又無聊地坐在美國卡比尼格林國民住宅里,練習快速上膛。但在這裡,他不夠孤單,不夠無聊,且手指顫抖。光束照到他臉上時,他看見紅色的眼皮內側。他做好心理準備,但子彈並未朝他射來。光束繼續移動。他沒死,他還沒死。他的手指非常聽話,將子彈推入六個空彈膛的其中四個,手指放鬆,動作迅速,單手完成所有動作。旋轉彈膛回到原位。光束再度落在哈利臉上,他張開眼睛,光線刺目,他在目不視物的狀況下,朝太陽般刺眼的手電筒亮光開槍射擊。
光束一晃,朝天花板射去,隨即又射向別處。槍聲回蕩在空氣中,手電筒在地上滾動,發出轆轆聲響,光束低低地射向牆壁,猶如燈塔光線般不斷移動。
「金宗吉!金宗吉!」
手電筒碰到架子,停止不動。哈利衝上前去,抓住手電筒,翻過身來,背靠地面,伸長手臂,讓手電筒盡量遠離身體,同時雙腳彎曲,抵住架子,再用力一頂,讓身體朝樓梯滑去,直到活板門開口出現在他的正上方。子彈咻咻射來,聽起來宛如鞭擊之聲。子彈鑽入手電筒旁邊的地面,濺起水泥粉末,落在他的手臂和胸部。那人站在開口旁,身形被開槍的火光照亮。哈利舉槍瞄準,扣動三次扳機。
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先掉下來,落在哈利頭部旁邊的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接著那人也跌了下來。哈利剛挪到一旁,那人就落下地面,毫無抗拒,只是一團沉重死肉。
四下安靜片刻,接著哈利聽見金宗吉——如果這就是那人的名字——發出低低呻吟。哈利站起身來,依然拿著手電筒,他看見一把葛拉克手槍躺在金宗吉附近的地上,便把手槍踢走,拿起那把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
哈利把另一名男子拖到牆邊,盡量遠離金宗吉,再用手電筒朝男子照去。果不其然,男子的反應跟哈利一樣,在目不視物的情況下,只能朝亮光開槍。哈利訓練有素的雙眼看見男子的胯間沾滿血跡,子彈一定射進了他的腹部,但並不足以致命。男子的肩膀也在流血,因此可能有一發子彈射中腋下,這說明了為什麼卡拉希尼科夫自動步槍會先掉下來。哈利蹲了下來。但這些並不足以說明為什麼男子會停止呼吸。
哈利將光束照向男子臉部。這名少年怎麼會停止呼吸?
原來有一發子彈射入少年的下巴,從哈利射擊的角度來看,子彈一定進入了少年的嘴巴,擊穿上顎,再穿入腦部。哈利吸了口氣。這名少年不過十六七歲,長得頗為英俊,真是可惜了這張俊俏臉龐。哈利站起來,用槍管指著死亡少年的頭部,大聲吼道:「他們在哪裡?萊克先生、東尼,在哪裡?」
哈利等待片刻。
「什麼?大聲一點兒,我聽不見。哪裡?給你三秒,一、二……」
哈利扣下扳機。那把步槍一定調到了完全自動的射擊模式,因為當哈利鬆開手指時,步槍至少發射了四發子彈。子彈射中少年臉部時,哈利閉上眼睛,當他再張開眼睛,少年的俊俏臉龐已分崩離析。哈利注意到濕潤的鮮血流下他赤裸的身體。
哈利走到金宗吉旁邊,跨站在他上方,用手電筒照向他的臉,再用槍管指著他的額頭,重複同樣的問題。
「他們在哪裡?萊克先生、東尼,在哪裡?給你三秒……」
金宗吉張開眼睛,哈利看見他的眼白正在顫抖。怕死是求生不可或缺的條件,他必須如此,至少在戈馬市是如此。
金宗吉緩慢而清楚地回答。
88教堂
金宗吉動也不動地躺著,那名高大的白人男子將手電筒放在地上,讓光線照亮天花板。金宗吉看著那名白人男子穿上歐德萊的衣服,並將T恤撕成條狀,纏繞在下巴和頭上,蓋住裂開的下巴和撕裂到耳朵的傷口,打一個結,不讓下巴垂向一旁。金宗吉看見鮮血濕透布條。
他回答了白人男子問的幾個問題。他們在哪裡?有幾個人?拿什麼武器?
這時白人男子走到架子旁,拉出一個黑色盒子,打開查看裡頭的東西。
金宗吉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年紀輕輕即橫死。但也許現在不會,他今晚不會死。他腹部刺痛,彷彿有人在他身上倒了鹽酸,但是沒關係。
白人男子拿著歐德萊的步槍,朝金宗吉走來,站在旁邊,燈光從白人男子後方照來,將他照得猶如巨塔,他頭上包著白布,如同他們替死者下葬前,用白布包住死者的下巴。如果金宗吉會被射殺,那就是現在。白人男子將他撕下的布條扔在金宗吉身上。
「自己來。」
金宗吉聽見白人男子發出呻吟,爬上樓梯。
金宗吉閉上眼睛。他只要別等太久,就可以止住嚴重出血的地方,以免自己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倒。他可以起身,爬到對街,找人求救。也許他走運,碰見的人不是戈馬禿鷹,那麼他也許就可以去找埃瑪,讓埃瑪成為他的人。埃瑪現在沒有男人,他沒有僱主。他看見了那名高大白人男子拿走的盒子里裝的是什麼。
哈利將路虎攬勝開到教堂矮牆前停下,那輛短胖的現代轎車依然停在原地。路虎攬勝的車頭正對著那輛現代轎車的車頭。
車裡亮著香煙的火光。
哈利關上大燈,搖下車窗,探頭出去。
「索爾!」
哈利看見香煙火光移動,司機開門下車。
「哈利,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臉……」
「事情有點兒出乎意料,我沒想到你還在這裡。」
「為什麼不在這裡?你付了我一整天的錢。」索爾用手撫摸路虎攬勝的引擎蓋,「好車,偷來的?」
「借來的。」
「借來的車,衣服也是借來的?」
「對。」
「沾上了紅色血跡,是前任主人的血?」
「把你的車留在這裡,索爾。」
「我會想踏上這段旅程嗎,哈利?」
「可能不會。如果我說我是好人,會有幫助嗎?」
「抱歉,在戈馬市我們已經忘了好人是什麼意思,哈利。」
「嗯。那一百美金會有幫助嗎,索爾?」
「兩百……」索爾說。
哈利點了點頭。
「五。」
哈利下車,讓索爾坐上駕駛座。
「你確定他們在那裡?」索爾問道。路虎攬勝發出低顫聲,開上馬路。
「對,」哈利在後座說,「有人跟我說過,人們在戈馬市要上天堂,那裡是唯一的地方。」
「我不喜歡那個地方。」索爾說。
「哦?」哈利說,打開身旁的盒子。盒內是馬克林步槍,組裝方式貼在盒蓋內側。哈利開始組裝步槍。
「惡靈。巴多耶。」
「你說你在牛津念過書?」霧面的潤滑部件卡到定位。
「我想你對火惡魔一無所知。」
「對,但我知道這個,」哈利說,從槍盒的收納空間里拿出彈匣,「我用這個來對付巴多耶。」
昏黃的車內燈光照射下,金黃色的彈匣閃爍微光,彈匣內的鉛質子彈直徑為十六毫米,是世界上口徑最大的子彈。知更鳥案結束后,哈利在寫報告時,一名彈道專家跟他說,馬克林步槍的口徑遠超過合理限度,即使是用來射殺大象都太大,比較適合用來把樹射倒。
哈利將望遠瞄準器卡到定位:「開快點兒,索爾。」
哈利把槍管架在空乘客座上,測試扳機。車子顛簸不已,因此他的眼睛和瞄準器保持一段距離。瞄準器需要調整、校準、仔細調校,但哈利沒有時間進行這項工作。
他們到了。卡雅望出車窗,下方的點點燈火是戈馬市,更遠處的基伍湖上矗立著燈光閃耀的鑽油平台,黑綠色的湖水映照著瑩燦月光。最後一段路是一條泥路,繞行山頂,車子大燈掃過光禿的黑色月球表面,駛上了山頂高原。高原由一塊平坦的碟形岩石構成,直徑大約一百米。司機朝高原盡頭駛去,穿過四處飄蕩的白色煙霧,一旁的尼拉貢戈火山口將煙霧染紅。
司機關閉引擎。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東尼說,「這件事我想了好幾個禮拜。知道自己快死了到底是什麼感覺?我說的不是身陷危機的那種恐懼感,那種感覺我自己也體驗過好幾次。我說的是那種就在此時此地,你非常確定你的生命將要結束的感覺。你能……說明這種感覺嗎?」東尼稍微向前倚身,看著卡雅的眼睛,「慢慢來,找到適當的形容詞。」
卡雅直視東尼雙眼。她預料自己會驚慌,但驚慌的情緒並未出現,她的心情就跟周圍的岩石一樣冷硬。
「我什麼都沒感覺到。」她說。
「別這樣,」東尼說,「其他人都嚇到沒辦法回答,只能胡言亂語。夏綠蒂·羅勒斯呆若木雞,像是過於震驚。艾里亞斯·史果克連話都說不清楚。我爸哭了。這種感覺只是混亂嗎?還是含有一些反思在裡頭?你覺得悲傷嗎?懊悔嗎?還是鬆了口氣,覺得不必再奮鬥了?比如說,看看蓮娜,她已經放棄了,像一頭準備乖乖赴死的羔羊。你呢,卡雅?你有多麼渴望交出控制權?」
卡雅在東尼眼中看見發自內心的好奇。
「那我問你好了,你有多麼渴望掌握控制權,東尼?」卡雅說,舔了舔嘴唇,「你在幕後主使者的引導下,殺了一個又一個人,結果卻發現這個主使者竟然是以前被你割下一截舌頭的少年。你可以告訴我,當你知道這件事以後,你有多麼渴望掌握控制權嗎?」
東尼的目光落在兩人中間,緩緩搖了搖頭,彷彿是在回答另一個問題。
「我原本不知道這件事,後來才在網路上讀到老史凱伊逮捕了一個我們村裡的人,也就是歐雷。誰想得到他有那個膽子?」
「你是說恨意吧?」
東尼從口袋裡拿出手槍,看了看錶。
「哈利遲到了。」
「他會來的。」
東尼哈哈大笑:「可惜對你來說太遲了。對了,我喜歡哈利,真的,我跟他玩得很開心。他給了我他的手機號碼,所以我從沃斯道瑟村打電話給他,卻聽見語音信箱說他會在收訊範圍外幾天,讓我大笑不已。他當然是在荷伐斯小屋,那個老滑頭。」東尼將手槍放在一隻手掌上,用另一隻手撫摸黑色精鋼,「我們在警署碰面那次,我在他眼中看見他跟我一樣。」
「我很懷疑。」
「他當然跟我一樣,他是個內心被驅迫的人,是個毒蟲。他為了得到他想要的,可以不擇手段,有必要的話就踏過別人的屍體,是不是這樣?」
卡雅沒有回答。
東尼又看了看錶:「我想我們得自己先開始了。」
他會來的,卡雅心想,我得想辦法拖延時間。
「所以你是逃跑的對不對?」卡雅說,「用你父親的護照和牙齒?」
東尼看著她。
她明白東尼知道她只是在拖延時間,但東尼也喜歡告訴她,他是怎麼騙過大家的。殺人犯都喜歡這樣。
「你知道嗎,卡雅?我希望我爸現在可以在這裡看著我,就在這座山的山頂。在我殺了他之前,我希望他看著我並了解我,就好像蓮娜了解她一定會死,就好像我希望你也了解你一定會死,卡雅。」
卡雅感覺到了。她感覺到恐懼了。這感覺更像是身體疼痛,而不是會導致理性頭腦爆裂的驚慌。她清楚看見、清楚聽見、清楚判斷。是的,比任何時刻都來得清楚,她心想。
「你之所以開始殺人,是為了掩飾你不忠的事實,」卡雅說,聲音變得較為沙啞,「是為了保住高桐家的財富。但你騙蓮娜帶來這裡的錢,足以拯救你的投資案嗎?」
「我不知道,」東尼微微一笑,握住槍柄,「只能再看看。下車。」「這真的值得嗎,東尼?真的值得你殺害這麼多條人命嗎?」
東尼將槍管戳進卡雅的肋骨間,卡雅倒抽一口涼氣。東尼在她耳邊輕聲說話。
「看看你的四周,卡雅,這裡是人類的搖籃,你看看人命在這裡有什麼價值?有些人死了,但有更多的人出生,就好像一場永無止境的瘋狂競賽。一個生命並不比另一個生命更有意義,只有熱情和狂熱才是一切,有些白痴稱之為賭癮,它就像尼拉貢戈火山,不斷吞噬,不斷摧毀,但它卻是所有生命的先決條件。如果火山裡沒有熱情,沒有意義,沒有滾沸的岩漿,那麼外面這一切都只是冰冷死寂的岩石。熱情,卡雅,你有熱情嗎?或者你只是一座死火山,只是一堆人類灰燼,只是喪禮致辭的三句結語?」
卡雅猛然後退,離開槍管。東尼咯咯一笑,覺得十分有趣。
「你準備好參加婚禮了嗎,卡雅?準備好熔解了嗎?」
卡雅聞到硫黃的臭味。黑人司機打開車門,神色漠然地看著卡雅,拿著一把短管手槍指著她。車子雖然距離火山口邊緣還有十米,但卡雅已經感覺到那股勢不可擋的高熱。她並未移動。那名黑人男子倚入車內,抓住她的手臂。她沒有抵抗,任憑男子拉她,但卻沉下身使男子失去平衡,接著再猛然躍出,讓男子措手不及。男子意外地瘦小,可能比她矮一點兒。卡雅用手肘攻擊,知道手肘比拳頭更厲害,也知道脖子、太陽穴和鼻子是良好目標。她的手肘擊中某個部位,發出嘎吱一聲,男子倒了下去,手槍掉落。她抬起了腳。她學過要讓躺在地上的人失去攻擊力最有效的方式,是朝大腿部位用力跺下,結合全身重量的跺擊和下方地面的壓力,可立刻導致大腿肌肉大面積出血,使得對方無力追擊。另一種方式是跺擊胸部和頸部,但這種方式可能致命。她的雙眼盯著對方暴露的頸部,這時月光照射在男子臉上。她遲疑片刻。男子不會比艾文年輕。
她覺得一雙手臂從背後將她抱住,使得她的手臂夾在身側,接著她的身體就被舉起,肺臟的空氣被逼了出來,她的雙腳在空中無助地猛踢。東尼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聽起來很開心。「很好,卡雅。熱情。你想活下去。我答應你,我一定會扣他薪水。」
卡雅面前的少年爬了起來,拿起手槍,原本冷漠的表情消失了,雙眼放出熾烈的怒意。
東尼將卡雅的雙手扳到背後,她感覺細長的塑料束帶緊緊綁住她的手腕。
「好啦,」東尼說,「我可以請你當蓮娜的伴娘嗎,索尼斯小姐?」
驚慌終於來襲,它清空卡雅腦袋裡的一切,殘忍且輕易地讓腦子一片空白。她放聲尖叫。
89婚禮
卡雅站在火山口邊,往下看去。上升的熱燙空氣撲向她的臉龐,猶如炙熱的微風。有毒煙霧已開始令她頭暈,但也許是顫抖的空氣模糊了她的視線,使得深坑下的岩漿隨之顫動,亮著黃色和紅色的光芒。一綹頭髮落在她的臉上,但她的雙手被塑料束帶綁在背後,無法撥開。卡雅和蓮娜並肩站立,蓮娜只是站在那裡,像夢遊似的盯著前方,卡雅心想蓮娜一定是被下藥了。蓮娜猶如身穿白衣的活死人,白衣底下只有冰霜和荒地,如同制繩廠窗內那個身穿婚紗的模型假人。
東尼站在她們後面,卡雅感覺他的手抵住她的背中央。
「你是否願意嫁給你身旁的男子,承諾愛他、榮耀他、尊重他,無論甘苦,無論貧富,無論病痛健康……」東尼輕聲說。
這樣做並不是因為他殘忍,東尼解釋說,而是為了現實考慮,因為這樣她們什麼都不會留下,連疑問也無法構成。剛果每天都有人失蹤。
「我在此宣布你們結為夫妻。」
卡雅喃喃地祈禱起來。她以為自己是在祈禱,直到她聽見自己說:「……因為我不可能跟我愛的女孩在一起。」
她說的是艾文的遺言。
就在此時,一輛車子的低擋引擎聲隆隆傳來,大燈光束掃過天際。一輛路虎攬勝出現在火山口的另一端。
「其他人來了,」東尼說,「揮手道別吧,乖女孩們。」
路虎攬勝駛上火山口旁的高原時,哈利並不知道迎接他們的會是何種情景。金宗吉說,除了兩個女人之外,東尼先生只帶了司機,但司機和東尼先生都有槍。
來到山頂之前,哈利對索爾說他可以先下車,但索爾拒絕。「我已經沒有家人了,哈利。也許你說你跟天使是同一國,說的是實話,但反正你已經付了我一整天的錢。」
路虎攬勝緊急剎車。
大燈光束越過火山口,照亮站在火山口邊緣的三個人,接著那三人就消失在一團雲霧之中。不過哈利已看見他們,並對情勢做出判斷:一名男子拿著短管手槍站在三人後方,一輛路虎攬勝停在旁邊,而且已經沒時間了。雲霧飄去,哈利看見東尼和男子以手遮眉,朝這輛路虎攬勝看來,彷彿在期待什麼。
「熄火,」哈利在後座說,將馬克林步槍架上前座,「大燈別關。」
索爾聽從指示。
身穿迷彩服的男子蹲了下來,舉槍瞄準。
「閃幾次大燈,」哈利說,眼睛對準瞄準器,「他們可能在等信號什麼的。」
哈利緊閉左眼,摒除半個世界;摒除面無血色的臉孔;摒除卡雅在那裡的事實;摒除雙頰腫脹、雙眼震驚空洞的蓮娜;摒除每一秒都至為關鍵的事實;摒除他說「我發誓」時,那雙盯著他看的藍綠色眼珠;摒除對方的開槍聲響,表示他們發出了錯誤信號;摒除對方的子彈射中車身,發出咚的一聲,接著又是砰的一聲;摒除擋風玻璃所造成的光線折射,以及火山口上方的顫動熱氣所產生的折射。雲霧向右飄動,所以子彈可能也會往右偏。他知道現在他被一樣東西所支持:腎上腺素。他知道這種天然刺激素的效果很短暫,隨時都可能消失。但只要他的心臟仍然提供血液到腦部,每一秒的時間他都需要。因為頭腦是一台驚人的計算機。東尼的頭有一半被蓮娜的頭擋住,但他的頭高出一點兒。
哈利瞄準卡雅的尖細牙齒,將光點移到蓮娜的嘴唇之間,然後再往上移動一點兒。缺少精準調校,他只能冒險一試。下注吧,這是最後一場賭賽。
一團雲霧從左方接近。
他們三人很快就會被雲霧吞沒。哈利似乎被賜予了一秒的清晰視線,他清楚看見,等那團雲霧飄過,火山口就不會再有人了。他扣下扳機,看見卡雅在瞄準器的十字上方眨了眨眼睛。
我發誓。
這次他可能無法實現諾言了。
巨大槍聲在車內響起,彷彿連車子也要隨之爆炸。哈利的肩膀幾乎被后坐力給撞得脫臼。擋風玻璃出現一個霜白色小孔,血紅色雲霧遮蔽了火山口對面的一切。哈利顫抖地深深吸了口氣,靜靜等待。
90馬龍·白蘭度
哈利平躺在水面上漂浮,越漂越遠,漸漸沉入基伍湖。他和其他人的鮮血融入湖中,化為一體,消失在宇宙的深深沉睡之中,天上星星也逐一熄滅在冰冷的黑水之下。深水之下是平安、平靜、空無。他隨著一顆沼氣浮上水面,猶如一具夜藍色屍體,肉里爬著絲蟲,在肌膚底下翻攪騷動。他必須離開基伍湖,繼續活下去,繼續等待。
他睜開眼睛,看見飯店露台在他上方。他翻過身,遊了幾米,來到岸邊,離開水面。
黎明即將到來。再過不久,他就會坐在返回奧斯陸的班機上。再過不久,他就會坐在哈根的辦公室里,告訴哈根說一切都已結束,他們都消失了,永遠消失了。任務失敗了,所以他也會試著讓自己消失。
哈利全身顫抖,用白色大浴巾將自己包裹起來,朝通往飯店房間的樓梯走去。
雲霧飄去之後,火山口不見任何人影。
哈利的視線自動尋找剛剛開槍的男子,找到男子並準備開槍時,卻發現他看見的是男子的背影。男子朝車子走去,接著路虎攬勝就發動引擎,經過他們,揚長而去。
他將視線拉回到先前看見卡雅、東尼和蓮娜的地方,調整焦距,看見地上有三組鞋印。
他拋下步槍,跳下車子,朝火山口奔去,舉著手槍指向前方,一邊奔跑,一邊祈禱。他腳底一滑,在他們身旁跪了下來。他在還沒看清楚之前,就知道自己輸了。
哈利打開飯店房間的門,走進浴室,取下纏在頭上的浸濕繃帶,換上從櫃檯拿來的新繃帶。臨時縫線將他的臉頰縫合起來,下巴則是另一回事。他的包已經收拾好,放在床邊,搭飛機要穿的衣服掛在椅子上。下巴和臉頰傳來冰冷遲鈍的疼痛感。他看著外頭閃爍銀光的湖面,有生之年他將不會再見到這個湖。
她死了。直徑一點五厘米的鉛彈穿過她的右眼,摧毀她的右半側頭部,接著擊中東尼的白色大貝齒,貫穿他的頭顱,在後腦鑽出一個大開口,將腦組織濺灑在一百平方米的火山岩上。
哈利吐了,在他們身上吐出綠色黏液,然後搖搖晃晃地向後退去。
他從煙盒裡甩出兩根煙,放在唇間,感覺香煙在他打戰的牙齒之間上下擺動。班機四小時後起飛,他已安排索爾駕車前往機場。哈利非常疲憊,眼皮幾乎張不開,但他不想也不能睡覺。第一夜,鬼魂禁止入場。
「馬龍·白蘭度。」她說。
「什麼?」哈利答道,點燃香煙,遞給她。
「那個我一直想不起名字的陽剛男演員,他的聲音是陽剛男演員中最女性化的,他也有女人的嘴巴。對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他也會發出咬舌音?只是不那麼明顯,但真的有,像一種耳朵不會認為那是聲音的泛音,但腦部還是會接收到。」
「我懂你的意思。」哈利說,吸了口煙,眼望著她。
當時她身上濺滿鮮血、人體組織、骨骼碎片和腦組織。哈利花了好長時間才割斷她手腕上的塑料束帶,只因他的手指不聽使喚。塑料束帶終於斷了之後,她站了起來,哈利則四肢張開,躺在地上。
哈利什麼也沒做,只是看著她抓起東尼的夾克領子和腰帶,讓屍體滾入火山口。哈利什麼聲音也沒聽見,只聽見風的呢喃。他看著她低頭往火山口內望去,直到她轉過身來面對他。
他點了點頭。她不需要解釋,事情就是應該這麼做。她看了看蓮娜的屍體,以詢問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哈利搖了搖頭,在心中權衡現實和道德考慮,權衡外交後果和母親有個墳墓可以探訪,權衡真相和一個可以讓生活容易一點兒的謊言。接著他站起來,抱起蓮娜,卻差點兒跌倒,幾乎抱不動那名瘦弱的年輕女子。他站在火山口邊緣,閉上眼睛,感受那份渴望,在風中搖晃一會兒,然後放手,讓她離去。他張開眼睛,看著她下沉,變成一個黑點,被黑煙吞沒。
「剛果每天都有人失蹤。」卡雅說。索爾載他們離開火山,哈利坐在後座,抱著卡雅。
哈利知道報告會非常簡短。毫無蹤跡,人間蒸發,他們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哈利和卡雅被問到任何問題,回答都將會是:剛果每天都有人失蹤。即使是那位有藍綠色眼珠的母親問起,聽見的也會是這個答案。因為這樣對他們來說最為簡單。沒有屍體,沒有內部訊問;每當警員開槍射擊,內部訊問是例行程序。沒有尷尬的國際事件。案子沒有被放棄,至少在正式層面是如此,但繼續搜尋東尼會變成只是做做表面工夫。蓮娜將被列為失蹤人口。她沒買機票,剛果移民局也沒有她的入境登記。這樣最好,哈根會如此說道。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如此,無論如何,這些人才是最重要的。
蓮娜的母親會點頭,接受這番說法,但如果她聆聽哈利沒說出口的話,就會明白真相。她可以選擇,選擇聽見哈利說她女兒死了,因為他瞄準蓮娜的雙眼中央,而不是他猜想比較精確的稍微偏右一點兒的位置,但他不想讓子彈偏移得太靠右方,擊中和他一起偵辦這起案件的女同事。蓮娜的母親可以選擇聆聽真相,或選擇聆聽謊言,謊言可以把聲波推向前方,可以帶來希望,而非死寂的墳墓。
他們在坎帕拉市轉機。
他們坐在登機門附近的堅硬塑料椅子上,看著飛機來來去去,直到卡雅睡著,頭倚在哈利肩膀上。
某件事吵醒了她。她不知道是什麼事,但察覺到某些東西不一樣了,也許是室內溫度,也許是哈利的心跳節奏,也許是哈利那張疲憊蒼白臉孔上的線條。她看見哈利將手機放回外套口袋。
「你跟誰講電話?」她問道。
「國立醫院。」哈利說,眼神茫然,目光穿過她,穿過落地窗,射向水泥跑道盡頭和炫目的淺藍色天空。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