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幽靈》(3)
第三部
他決定這次他只要往前跑。跑到無路可跑。跑到一切結束,被他們逮住……現下他只是做出遭到獵殺的獵物的本能反應:逃跑,努力逃命,努力再存活幾小時、幾分鐘、幾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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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在地上不耐煩地四處尋找。人類的心臟仍在跳動,只是越來越微弱。它再度停在鞋子旁邊,咬了咬鞋子的皮革,只覺得柔軟但厚實,是一種堅硬皮革。它又跑到那人旁邊。衣服上的氣味比鞋子多,散發著汗水、食物和鮮血的味道。那人依然以相同姿勢躺著,動也不動,擋住入口。它抓了抓那人的腹部。
我並不是不想活了,老爸,但我必須一死,這樣才能終結這些鳥事。世界上應該有種更好的方式才對,你說是不是?應該有種無痛的方式,可以讓你毫無痛苦地離開身體,進入光亮,而不是像這樣被該死的冰冷黑暗慢慢圍繞。有人應該在馬卡洛夫子彈上塗上鴉片劑,應該像我對待長癬的臟狗魯弗斯那樣對待我,應該替我買一張通往極樂世界的單程票,我的老天!但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不是需要處方箋或賣光了,就是貴得離譜,你得出賣靈魂才嘗得到它們的滋味。人生就像是一家超過你預算的餐廳,賬單上的金額叫作死亡,你為了沒機會嘗到的食物必須付出性命,所以你點了菜單上最貴的一道菜,反正你都已經上了這艘賊船不是嗎?如果幸運的話,你的嘴巴會塞滿食物。
好吧,老爸,我還是別再發牢騷了,你先別走,我的故事還沒說完呢。接下來很精彩哦。剛才說到哪裡了?對,我們去摩托幫俱樂部闖空門過後幾天,彼得和安德烈來找歐雷克和我,他們替歐雷克戴上眼罩,載我們去老頭子的家,帶我們走進地下室。我從來沒去過地下室,他們帶我們穿過低矮狹長的通道,我們必須把頭壓低才能通過,肩膀摩擦著兩側牆壁。我逐漸明白,那不是地下室,而是地底隧道,可能是條逃生通道。但這條逃生通道沒幫上貝雷哥什麼忙,他看起來活像只被淹死的老鼠。好吧,他真的是只被淹死的老鼠。
接著他們帶歐雷克回到車上,帶我去見老頭子。老頭子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我們之間沒有桌子。
「你們兩個在場嗎?」他問道。
我直視他的雙眼:「如果你是在問我,我們是不是去過摩托幫俱樂部,答案是沒有。」
他靜靜地打量我。
「你跟我一樣,」最後他說,「說謊的時候別人是看不出來的。」
雖然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我覺得在他臉上看見了一絲微笑。
「那,古斯托,你明白樓下那是什麼嗎?」
「那是卧底警察貝雷哥。」
「沒錯,可是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
「猜猜看。」
老頭子前世一定是個蹩腳的老師,反正無所謂,我回答說:「他偷東西。」
老頭子搖了搖頭:「他發現我住在這裡。他知道他手上的證據不足以申請搜查令。最近對灰狼幫的逮捕行動和對他們俱樂部的突襲行動過後,他看見了不祥徵兆,那就是無論他手上的案子多漂亮,他都絕對拿不到搜查令……」老頭子咧嘴而笑。「我們警告過他,以為這樣就能阻止他。」
「是哦?」
「像他這種卧底警察仰賴的是假身份,他們以為自己的真實身份不會被人發現,沒人知道他們的家人是誰,可是只要有正確的密碼,警察資料庫里什麼都找得到。比如說,如果你在歐克林受人信任,你就會有密碼。可是我們該怎麼警告他呢?」
我不假思索便回答說:「撞死他的小孩?」
老頭子面色一沉:「古斯托,我們不是禽獸。」
「抱歉。」
「再說,他根本沒有小孩。」他發出嘎嘎的笑聲,「但他有個妹妹,說不定只是個養妹。」
我點了點頭。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說謊。
「我們跟他說,他妹妹會遭到強暴,再被殺死。可是我看錯了他。他不去想他必須保護親人,卻發動攻擊,單槍匹馬、孤注一擲的攻擊。昨天晚上他成功侵入這裡,出乎我們的意料。他可能很愛這個妹妹吧。他還帶了槍。我下到地下室,他跟了過去,後來他就死了。」老頭子側過了頭,「他是怎麼死的呢?」
「他的嘴巴有水冒出來,淹死的?」
「正確,不過是在哪裡淹死的?」
「他是從大湖之類的地方被撈起來,再送來這裡?」
「不對。他闖進這裡,結果卻淹死了。所以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動動腦筋!」他惡狠狠地說,「你想活命,就必須動腦筋,從你看見的事物中歸納出結論。這就是現實人生。」
「好啦好啦,」我試著動動腦筋,「那個地下室其實不是地下室,而是一條隧道。」
老頭子交抱雙臂:「然後呢?」
「它比這棟房子還要長,出口可能在野外。」
「可是?」
「可是你說過隔壁房子也是你的,所以隧道可能通到那裡。」
老頭子露出滿意的微笑:「猜猜看隧道有多老吧。」
「很老,牆上都是青苔。」
「那是水藻。當年反抗軍對這棟房子發動四次攻擊之後,蓋世太保首領萊因哈德就下令挖掘這條隧道,也成功阻止了這個秘密泄露出去。每天下午,萊因哈德回到家,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這棟房子的大門,打開電燈,然後就穿過隧道,到隔壁他真正居住的房子里,而眾所周知住在隔壁的德軍中尉就過來這裡。這個中尉會在這棟房子里走動,穿著跟萊茵哈德一樣的制服,窗戶通常都會關上。」
「他是個誘餌。」
「沒錯。」
「這關我什麼事?」
「因為我想讓你知道真實人生是什麼樣子,古斯托。這個國家的人多半都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生存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但我告訴你這些事是想跟你說我信任你。」
他用非常認真的眼神看著我,表示他說的這番話非常重要。我假裝我明白了,但其實我只想回家,說不定他也看得出來。
「很高興見到你,古斯托。安德烈會載你們兩個回家。」
途中車子經過一所大學,校園裡想必有個學生搖滾樂團正在戶外舞台上表演,暴烈的吉他聲傳進我們的耳朵里。布林登路上有無數年輕人朝我們的方向走來,臉上洋溢著笑意,充滿希望,彷彿有人承諾他們一個光明未來似的。
「那是什麼?」歐雷克問道,他依然蒙著眼罩。
「那個啊,」我說,「是不真實的人生。」
「你不知道他是怎麼淹死的?」哈利問道。
「不知道。」歐雷克說,他的腳抖得更加厲害,整個身體都在顫動。
「好吧,所以你被蒙住眼睛,那說說你們坐車回來的路上你記得什麼或聽見什麼,比方說你下車的時候有沒有聽見火車或電車的聲音?」
「沒有,我們到的時候正在下雨,所以我聽見的都是雨聲。」
「大雨還是小雨?」
「小雨。下車的時候我幾乎沒感覺到下雨,可是我聽見了雨聲。」
「好,小雨通常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音,說不定是因為雨打在樹葉上?」
「有可能。」
「你走向大門的時候腳底下踩的是什麼?人行道?石板路?草地?」
「碎石路吧,我想。對,我聽見了嘎吱聲,所以我才知道彼得站在哪裡。他體重最重,所以發出的聲音最大。」
「很好。門前有台階嗎?」
「有。」
「台階有幾級?」
歐雷克呻吟了一聲。
「好吧,」哈利說,「你走到門前的時候還在下雨嗎?」
「對,當然。」
「我的意思是說,雨水有沒有落在你的頭髮上?」
「有。」
「所以沒有門廊之類的結構。」
「你打算搜索全奧斯陸沒有門廊的房子?」
「這個嘛,奧斯陸不同地區的房子建於不同時期,所以會有一些共同的特色。」
「附近沒有電車經過,門前有碎石路和台階又沒有門廊的木造房屋,是什麼時期建造的?」
「你的口氣好像警察署長,」哈利說,但歐雷克連笑都沒笑,效果不如預期,「你們離開的時候,你有沒有聽見附近有什麼聲音?」
「比方說?」
「比方說行人穿越人行橫道的嗶嗶聲。」
「沒有,沒聽見那種聲音,可是我聽見了音樂聲。」
「是錄音的還是現場的?」
「我想應該是現場的,打擊樂器的聲音很清楚,還能聽見吉他的聲音,隨風飄送。」
「聽起來像是現場演奏,你的記性很好。」
「我會記得是因為他們演奏的是你的歌。」
「我的歌?」
「你那些CD里的一首歌。我會記得是因為古斯托說那不是真實的人生,他一定是聽見他們唱的歌詞,所以才下意識地那樣說。」
「哪句歌詞?」
「好像是跟做夢有關,我忘了,可是你以前常放那首歌。」
「仔細想想,歐雷克,這很重要。」
歐雷克看著哈利,他的腳停止抖動。他閉上眼睛,試著哼出旋律:「他只是一直做大頭夢……」他睜開眼睛,漲紅了臉,「有點像這樣。」
哈利也哼了一遍,但搖了搖頭。
「抱歉,」歐雷克說,「我不是很確定,我只聽見幾秒鐘而已。」
「沒關係,」哈利說,拍了拍歐雷克的肩膀,「告訴我摩托幫俱樂部發生什麼事吧。」
歐雷克的腳再度開始抖動,他深深吸了兩大口氣。他學過在起跑線上蹲下之前要先做這個動作。接著他開始述說事發經過。
說完之後,哈利靜坐良久,只是不斷搓揉頸背:「所以你們把一個人鑽死了?」
「不是我們,是那個警察。」
「你不知道那個警察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屬於哪個單位?」
「不知道,古斯托和那個警察都很小心不透露他的身份。古斯托說我不知道最好。」
「你不知道後來屍體是怎麼處置的?」
「不知道。你會去跟警方告發我嗎?」
「不會。」哈利拿出一包煙,拍出一根。
「可以給我一根嗎?」歐雷克問道。
「抱歉,小子,這有害你的健康。」
「可是……」
「除非你讓漢斯把你藏起來,把找伊蓮娜的事交給我。」
歐雷克望著體育場後方山坡上的公寓,公寓陽台上仍掛著花箱。哈利看著歐雷克的側臉,只見他的喉結在細瘦脖子里上下跳動。
「好。」歐雷克說。
「很好。」哈利遞給他一根煙,替兩人點煙。
「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你要裝金屬手指了,」歐雷克說,「這樣你才能抽煙。」
「對啊。」哈利說,用鈦金屬義肢和食指夾著香煙,同時在手機里尋找蘿凱的號碼。結果他發現沒必要跟她要漢斯的電話,因為漢斯正好跟她在一起,說會馬上過來。
歐雷克弓起身子,彷彿天氣突然變得很冷:「他會把我藏到哪裡?」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的睾丸很敏感,人家只要一提到『汽車電瓶』這幾個字,我馬上就會把秘密全都供出來。」
歐雷克大笑,笑聲頗短,但總是笑了:「我才不信呢,他們就算殺了你,你也不會說。」
哈利看著歐雷克。為了看歐雷克一展笑顏,他願意說一整天冷笑話。
「歐雷克,你對我的期望總是這麼高,太高了。我也總是希望你眼中看見的我比真正的我還要好。」
歐雷克低頭看著雙手:「男孩子不是都會把父親當作英雄嗎?」
「也許吧。我不希望你把我視為拋棄者,那種會搞失蹤的人,但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我想說的是,我不在你身邊不代表你對我不重要。我們都沒辦法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我們都被……困在各式各樣的囚牢里,困在自己的身份認同里。」
歐雷克抬起下巴:「困在垃圾和屎堆里。」
「也可以這樣說。」
他們同時抽了口煙,看著煙霧在風中飄散,朝一望無垠的湛藍天際飄去。哈利知道尼古丁無法撫慰歐雷克的癮頭,但至少可以讓他稍微轉移注意力,這都只是為了接下來的幾分鐘做好準備。
「哈利?」
「什麼事?」
「你為什麼沒回來?」
哈利先吸了口煙才回答:「因為你媽媽認為我對你們有不好的影響,她說得沒錯。」
哈利繼續抽煙,遙望遠方。他知道這時歐雷克不希望他看他。十八歲少年哭的時候,不會希望有人看他,也不會希望有人用手臂摟住他的肩膀,說些安慰的話。他只會希望哈利默默待在一旁,不要說話,不要分心,跟他一起並肩思考即將來臨的人生賽事。
他們聽見有輛車駛來,便走下看台,走進停車場。哈利看見漢斯把手搭在蘿凱的手臂上,因為她立刻就要衝下車子。
歐雷克轉頭看著哈利,打起精神,用拇指勾住哈利的拇指,右肩輕推哈利的肩膀。哈利不想讓他這麼輕易就過關,把他拉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要贏。」
伊蓮娜·韓森最後的地址就是她家,位於葛拉森區的一棟半獨立式住宅,屋前有個雜草叢生的小院子,裡頭種了沒結蘋果的蘋果樹,還有架鞦韆。
來開門的是名青年男子,哈利估計大約二十歲,面孔很眼熟。哈利的警察頭腦只在資料庫里搜索了十分之一秒,就找到了答案。
「我叫哈利·霍勒,你應該是斯泰因·韓森吧?」
「對。」
斯泰因臉上混合著年輕人特有的天真和警覺,他已體驗過這世界的善與惡,但在面對世界時,仍在過度敞開心扉和過度壓抑小心之間擺盪。
「我在照片上看過你,我是歐雷克·樊科的朋友。」
哈利觀察斯泰因那雙灰色眼珠的反應,但有點看不出所以然來。
「你可能已經聽說他獲釋的消息了吧?有人承認自己是殺害你養弟的兇手。」
斯泰因搖了搖頭,臉上表情依然少得不能再少。
「我以前是警察,我正在找你妹妹伊蓮娜。」
「為什麼?」
「我想確定她沒事,我已經答應過歐雷克了。」
「太好了,好讓他繼續喂她吸食毒品嗎?」
哈利變換站姿:「歐雷克已經戒毒了,你應該知道這有多麼不容易,但他還是戒了,因為他想找到她。他愛伊蓮娜,斯泰因。但我想找她是為了大家著想,而不只是為了歐雷克。我對找人還蠻有一套的。」
斯泰因看著哈利,遲疑片刻才把門完全打開。
哈利跟著他走進客廳。屋裡很整齊,傢具齊全,但看起來似乎沒人住。
「你父母……」
「他們已經不住這裡了,我只有離開特隆赫姆的時候才會來住。」
斯泰因說話時發的r音特別捲舌且明顯,這種口音對於請得起保姆的南挪威家族而言曾是身份地位的象徵。不知為何,哈利心想,這種口音會讓你的聲音容易被人記住。
一台看起來從沒被彈過的鋼琴上放著一張照片,照片少說也有六七年了,裡頭的伊蓮娜和古斯托年紀都比較小,身形也小了一號,身穿運動服裝,頂著的髮型哈利猜想現在他們自己看了都會覺得難為情。斯泰因站在後方,表情嚴肅。母親雙臂交抱,臉上掛著紆尊降貴、近乎嘲諷的微笑。父親臉上的笑容讓哈利覺得拍攝這張全家福是他的意思,因為他是照片中唯一展現出熱忱的人。
「所以這是你們一家人?」
「過去的事了,現在我爸媽已經離婚。我爸搬去了丹麥,其實應該說『逃去』才對。我媽住院了。其他的……呃,其他你顯然都已經知道了。」
哈利點了點頭。一人死亡,一人失蹤,對家族來說是很大的損失。
哈利自己找了張深扶手椅坐下:「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好幫我尋找伊蓮娜?」
「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哈利露出微笑:「說說看。」
「伊蓮娜在經歷過一些她不肯跟我說的事情之後,搬到特隆赫姆去跟我住,但我很確定這些事古斯托都有份。她把古斯托理想化,什麼事都願意為他做,以為他在乎她,只因為他偶爾會拍拍她的臉頰。幾個月後她接到一個電話,然後就說她得回奧斯陸,而且不跟我說明原因。這已經是四個月以前的事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也沒有她的消息。兩個多星期後,我因為一直聯絡不上她,所以跟警方報案說她失蹤了。警方只是做筆錄,可能還做了點調查,然後整件事就石沉大海。沒有人會關心一個在外流浪的毒蟲。」
「你有任何想法嗎?」哈利問道。
「沒有,可是她一定不是出於自願的,她不是那種會……拋棄別人的人。」
哈利不知道斯泰因指的是誰,但他卻被這句話刺了一下。
斯泰因搔了搔前臂的結痂:「你們這些人到底是看上她哪一點?是覺得她像女兒嗎?你們覺得上自己的女兒是可以的嗎?」
哈利訝異地看著斯泰因:「你是什麼意思?」
「你們這些老不休看見她總是流口水,只因為她看起來像十四歲少女。」
哈利回想置物櫃里那張照片。斯泰因說得沒錯,他的這番話因此在哈利心中佔了一席之地。伊蓮娜的遭遇有可能跟本案毫無關聯。
「你在特隆赫姆的挪威科技大學念書?」
「對。」
「念什麼?」
「信息科技。」
「嗯。歐雷克也想繼續念書,你認識他嗎?」
斯泰因搖了搖頭。
「你沒跟他說過話?」
「我們可能碰過幾次面,可以說每次都非常短暫。」
哈利細看斯泰因的前臂,這算是他的職業病。斯泰因的前臂除了那處結痂之外,沒有其他異狀。當然沒有,斯泰因是倖存者,是必須面對這種殘局的人。哈利站了起來。
「總之你弟弟的事我很遺憾。」
「是養弟。」
「嗯。可以跟你要電話嗎?以免以後有事要跟你聯絡。」
「例如什麼事?」
兩人面面相覷。答案回蕩在半空中,無須闡述,難以明言。結痂被抓破,一條鮮血流向斯泰因的手掌。
「有件事可能會有幫助,」斯泰因說,這時哈利已走到門外的台階上,「你打算去找的那些地方,像厄塔街、莫德斯戴咖啡館、公園、賓館、毒蟲聚集所、紅燈區,這些地方都可以不用去,因為我都已經找過了。」
哈利點了點頭,戴上太陽鏡:「保持手機暢通,好嗎?」
哈利想去羅莉咖啡店吃午餐,才踏上台階,卻突然很想喝啤酒,便在門口掉頭,改去文學之家對面一家新開的餐廳,但他看了看裡頭的客人就離開了,最後去了布拉餐廳,點了泰式下酒菜。
「飲料呢?勝獅啤酒怎麼樣?」
「不要。」
「虎牌啤酒?」
「你們只有啤酒嗎?」
服務生明白暗示,拿了杯水來。
哈利吃了明蝦和雞,沒去動泰式香腸。他打電話去蘿凱家,請她找出多年前他留在霍爾門科倫區她那棟大宅里的CD。那些CD有的是他自己喜歡聽,有的是他想介紹給他們聽的,比如埃爾維斯·科斯特洛、邁爾斯·戴維斯、齊柏林飛船、貝西伯爵、游擊隊樂隊、穆迪·沃特斯。
她把這些CD留在架子上,不帶嘲諷意味地稱之為「哈利式音樂」。
「我想請你把每一首歌的歌名念給我聽。」他說。
「你是在開玩笑吧?」
「我待會兒再跟你解釋。」
「好吧。第一張是阿茲特克照相機樂隊。」
「你是不是……」
「對,我是按照字母順序來收納的。」她的口氣有點不好意思。
「這種事只有男生才會做吧。」
「這種事是哈利會做的,這些又是你的CD。我開始念歌名了好嗎?」
二十分鐘后,蘿凱念到了以字母W開頭的威爾可樂隊(Wilco),哈利仍想不到任何關聯。蘿凱嘆了口氣,但仍繼續念。
「《醒來覺得蒼老》(WhenYouWakeUpFeelingOld)。」
「嗯,不是。」
「《仲夏夜之夢》(SummerTeeth)。
「嗯,下一首。」
「《未來時代》(InaFutureAge)。」
「等一下!」
蘿凱依言等待。
哈利開始哈哈大笑。
「什麼事那麼好笑?」蘿凱問道。
「《仲夏夜之夢》的副歌是這樣唱的:『他只是一直做這個夢』。」
「好像不是太好聽啊,哈利。」
「當然好聽!我是說這個樂隊唱得很好聽,唱得很美,所以我放了好幾次給歐雷克聽,可是他把歌詞聽成了『他只是一直做大頭夢』。」哈利又哈哈大笑,唱了起來,「他只是一直做大頭夢……」
「拜託,哈利。」
「好吧。你可以用歐雷克的計算機上網幫我搜索一下嗎?」
「搜索什麼?」
「搜索威爾可樂隊,找到他們的網頁,看他們今年有沒有來奧斯陸開演唱會,如果有的話,地點在哪裡。」
六分鐘后,蘿凱回到電話上。
「有一場。」她把地點告訴哈利。
「謝謝。」哈利說。
「你那個聲音又回來了。」
「什麼聲音?」
「那種高昂的聲音,年輕有活力的聲音。」
下午四點,不祥的鉛灰色雲朵猶如敵軍艦隊般席捲而來,佔領奧斯陸峽灣上空。哈利駕車在斯科延區轉彎,朝維格蘭雕塑公園的方向開去,在圖瓦爾艾立森路路旁找了位子停下。他打了三次米凱的手機都沒人接,便打到警署,對方說今天米凱早退,去奧斯陸網球俱樂部陪兒子練球。
哈利看了一會兒天上的雲朵,然後前往奧斯陸網球俱樂部,審視裡頭的設備。
這是家一流的網球俱樂部,備有紅土球場和硬地球場,甚至還有一個設了看台的中央球場,但十二塊場地中只有兩塊在使用。挪威人比較喜歡足球和滑雪運動,打網球只會招來耳語和懷疑的眼光。
哈利在一個紅土球場找到米凱,他正從籃子里拿出網球,輕輕喂球給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看起來像是在練習打反拍斜線,只是他打得球到處亂飛。
哈利穿過米凱後方的柵門,走到場上,站在他旁邊:「看來他打得有點吃力。」哈利說著,拿出一包煙。
「哈利,」米凱說,手上不停,目光依然注視著小男孩,「他已經慢慢上手了。」
「你們兩個長得有點像,他是不是……」
「我兒子菲利普,今年十歲。」
「時間過得真快。他有天分嗎?」
「他從父親那裡遺傳到一些,我對他有信心,他只是需要別人逼而已。」
「這種行為好像已經不合法了。」
「我們都希望孩子能夠成材,哈利,雖然有時可能會有點揠苗助長。跑起來啊,菲利普!」
「你去查過馬丁·普蘭了嗎?」
「普蘭?」
「鐳醫院的那個駝背怪咖。」
「哦,對,你的直覺。答案是『是的』跟『沒有』。也就是說,是的,我去查過了。沒有,我們沒查到他什麼事,什麼都沒查到。」
「嗯。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蹲下來啊!什麼事?」
「我想請你申請搜查令,挖出古斯托·韓森的屍體,採集他指甲底下的血跡,重新化驗。」
米凱的目光從兒子身上離開,想看看哈利是不是認真的。
「已經有人自首了,看起來也很可信,哈利,我認為申請搜查令被駁回的概率很高。」
「古斯托的指甲底下的確有血跡,可是血樣還沒化驗就被污染了。」
「這種事難免會發生。」
「可是很少。」
「那你認為血跡是誰的?」
「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但既然第一份血樣受到污染,那就表示它給某人帶來危險。」
「比如說這個自首的藥頭阿迪達斯?」
「他的本名是克里斯·雷迪。」
「總之現在歐雷克·樊科已經獲釋了,你對這案子不是已經可以放手了嗎?」
「總之他打反拍不是應該雙手握拍嗎?」
「你懂網球?」
「在電視上看過。」
「單手反拍可以培養個性。」
「我連血跡是不是跟命案有關都不知道,說不定是某人不想跟古斯托扯上關係。」
「例如?」
「說不定是迪拜。再說,我並不認為阿迪達斯殺了古斯托。」
「為什麼?」
「一個鐵石心腸的藥頭會突然自首說他殺人?」
「我懂你的意思,」米凱說,「可是自首就是自首,還十分可信。」
「再加上這只是件毒蟲命案,」哈利介面說,躲過一顆亂飛的球,「你手上要破的案子已經夠多了。」
米凱嘆了口氣:「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啊,哈利。我們資源有限,沒辦法把力氣花在已經找到答案的案子上。」
「找到答案?那是『真正的』答案嗎?」
「身為主管,我不得不接受不可靠的說辭。」
「好啊,那我提供你兩件命案的答案,換取你幫我找一個安全地點。」
米凱停止發球:「什麼?」
「第一件命案發生在摩托幫俱樂部,死者是個名叫圖圖的灰狼幫成員,網民說他的頭被鑽破了。」
「這個網民願意做證嗎?」
「可能吧。」
「第二件命案呢?」
「死者是卧底警察,屍體被衝上歌劇院的岸邊。同一個網民說他看見這個警察死在迪拜家地下室的地上。」
米凱眯起一隻眼睛,臉上斑紋泛起紅暈,讓哈利聯想到老虎。
「爸!」
「菲利普,拿水壺去更衣室裝水。」
「爸,更衣室的門上鎖了!」
「密碼是什麼?」
「國王出生的那一年,可是我不記得了……」
「在你記起來以前先忍耐一下口渴,菲利普。」
小男孩拖著腳步穿過柵門,雙手垂在身側。
「你想怎樣,哈利?」
「我希望你派一組人去奧斯陸大學周圍方圓一公里的地區仔細搜查,列出所有符合這個描述的獨棟建築清單。」哈利把一張紙交給米凱。
「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開了場演唱會。」
米凱知道哈利不會再透露更多詳情,便低頭看著那張紙,大聲念了出來:「老木屋、有長長的碎石車道、種了落葉樹、大門口有台階、沒有門廊?看起來布林登區有半數的房子都符合這個描述。你想找什麼?」
哈利點了根煙:「鼠窩、鷹巢。」
「假使我們找到了,那之後呢?」
「你跟你的屬下需要搜查令才能做事,像我這樣的小老百姓呢,可能會在秋天的晚上迷路,不得不到附近的房子尋求庇護。」
「好吧……我來想想辦法。可是請你先說說為何這麼急著要逮到這個迪拜。」
哈利聳了聳肩:「可能是職業病吧。把清單寄到底下那個電子郵箱,再看看我可以幫你查到什麼。」
哈利離開的時候,菲利普正好返回球場,水壺裡空空如也。哈利朝車子走去時,聽見網球擊中球拍的聲音,接著是低低的咒罵聲。
遠處傳來烏雲艦隊的隆隆炮聲。哈利上車時,天色已黑得有如夜晚。他發動引擎,打電話給漢斯。
「我是哈利,現在對非法掘墓的刑罰是什麼?」
「呃,我猜是四到六年徒刑。」
「你願意冒這個風險嗎?」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接著說:「目的是什麼?」
「為了逮到殺害古斯托的真兇,說不定還能逮到追殺歐雷克的人。」
「如果我不願意呢?」他又很快地接著說,「我去。」
「好。你去查出古斯托下葬的地方,準備幾把鏟子、手電筒、指甲刀和兩把螺絲刀。我們明天晚上動手。」
哈利駕車經過索利廣場時,大雨傾盆而下,猛烈地打在屋頂上、街道上,以及佇立在誇拉土恩區那家店門敞開的酒吧對街的男子身上。
哈利走進旅館,年輕接待員用憂心的眼神看著他。
「你要不要借把雨傘?」
「不用,除非你們旅館漏水。」哈利說,用手撥了撥他那頭刷子般的短髮,弄得細小水珠四處飛濺,「有我的留言嗎?」
接待員大笑,彷彿哈利說了個笑話。
哈利上到三樓樓梯時,似乎聽見樓下傳來腳步聲。他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四周一片寂靜。他剛才聽見的如果不是自己腳步聲的迴音,就是對方也停下了腳步。
哈利緩緩爬上樓梯,一進入走廊就加快步伐,將鑰匙插進門鎖,把門打開,掃視漆黑的房間,望向院子另一邊那個女人亮著燈的房間。房裡沒人,到處都沒人。
他把燈打開。
燈一亮,他就在窗玻璃上看見自己的映影,還有一個人站在他背後。他立刻感到一隻厚重手掌捏住他的肩膀。
哈利心想,唯有幽靈才能移動得那麼迅捷、無聲無息。他立刻轉身,但知道已然太遲。
27
「我見過他們一次,感覺很嚇人。」
卡托那隻骯髒的大手依然搭在哈利的肩膀上。
哈利聽見自己深深吸了口氣,感覺肺臟抵住肋骨內側。
「見過誰?」
「當時我正在跟一個賣葯的傢伙說話,他的名字叫畢斯肯,脖子上戴著狗項圈。他來找我是因為他很害怕。他因為持有海洛因而被警察拉去問話,他把迪拜住的地方告訴了貝雷哥,貝雷哥說只要他願意出庭做證,就一定會給他提供保護和豁免。我站在那裡的時候,他們開一輛黑色的車過來,穿黑西裝,戴黑手套。他很老,臉很寬,看起來像白人原住民。」
「你在說誰?」
「我看見他了,可是……他彷彿不在場,像個幽靈。畢斯肯一看見他就動也不敢動,被帶走時沒試著逃跑,也沒掙扎。他們離開以後,我覺得像做了一場夢。」
「你先前怎麼不跟我說這件事。」
「因為我是懦夫。你有煙嗎?」
哈利給了他一包煙,卡托癱坐在椅子上。
「你在追捕的是鬼魂,我可不想被卷進去。」
「可是呢?」
卡托聳了聳肩,伸出手。哈利把打火機遞給他。
「我老了,快死了,沒什麼可以失去了。」
「你快死了?」
卡托點燃香煙:「我們都在邁向死亡,哈利,就算速度不是很快。我只是想幫你而已。」
「怎麼幫我?」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
「我能信任你嗎?」
「天哪,不行,你不能信任我。但我是薩滿巫師,我可以把自己變成隱形人,我可以來去自如,不會有人注意到我。」
哈利揉揉下巴:「為什麼?」
「我已經告訴你為什麼了啊。」
「我再問你一次,為什麼?」
卡托看著哈利,先是用責難的眼神狠狠盯著,當這招沒用,又惱怒地深深嘆了口氣:「也許是我以前曾有個兒子,可是我對他不是很好;也許這是個全新的機會。難道你不相信新的機會嗎,哈利?」
哈利看著老人。卡托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比黑暗還要深沉,宛如深谷,有如刀痕。哈利伸出手掌,卡托不情願地從口袋拿出那包煙,放在哈利手上。
「謝謝你,卡托。需要幫忙的話我會告訴你。現在我要做的是找出證據,把迪拜和古斯托的死聯結起來,只要辦到這一點,線索就會直接帶我找出躲藏在警界里的燒毀者,也會帶我查出那個卧底警察淹死在迪拜家的真相。」
卡托緩緩搖頭:「你有一顆正直勇敢的心,哈利,搞不好你會上天堂。」
哈利夾了根煙在雙唇之間:「這麼說來,最後還是會有美好結局啰。」
「值得慶祝對吧,那我可以請你喝杯酒嗎,哈利·霍勒?」
「誰買單?」
「當然是我。但如果你要買單,你就可以跟你的金賓說哈啰,我也可以跟我的約翰說哈啰。」
「你走吧。」
「別這樣嘛,金賓的內心可是很善良的。」
「晚安,祝你一夜好眠。」
「晚安,別睡太香啊,以免……」
「晚安。」
酒癮一直都存在,但哈利成功地將它壓抑下來,直到現在,直到卡托提出邀約。如今他無法忽視這噬骨的渴望。它是被那管小提琴勾起來的,小提琴啟動了它,再度釋放出這群惡犬。現在它們高聲吠叫、張牙舞爪、嘶吼咆哮,啃咬他的腸子。哈利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聆聽雨聲,希望睡魔能把他擄走。
但睡魔一直沒有降臨。他的手機里有一組名稱是兩個字母的電話號碼。AA。代表的是匿名戒酒會會員暨輔導員特呂格弗。過去在緊要關頭時,哈利曾多次尋求特呂格弗的協助。三年了,為什麼酒癮偏偏選在這個時刻發作,現在他有那麼多事要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保持清醒。這簡直令人抓狂。他聽見外頭傳來尖叫聲,接著又聽見笑聲。
晚上十一點十分,他翻身下床,離開旅館。他穿越馬路走向那扇敞開的大門時,幾乎沒感覺到雨點正噼里啪啦地打在他頭上。這次他沒聽見背後響起的腳步聲,因為他的耳道充滿了科特·柯本的歌聲,像是為他獻上擁抱。他走入門內,在吧台前的高凳上坐下,呼叫酒保。
「威士……忌。金……賓。」
酒保正在擦拭吧台的手停了下來,把抹布放在開瓶器旁,從鏡面酒架上拿下酒瓶,斟了杯酒,把杯子放在吧台上。哈利的兩隻前臂擱在酒杯兩側,眼睛盯著金褐色酒液。這一刻,世間的一切都不復存在。
涅槃樂隊、歐雷克、蘿凱、古斯托、迪拜都不復存在。托德·舒茨的面孔不存在。走進酒吧后讓街道雜訊消失的人影不存在。背後的動靜不存在。彈簧推出刀身所發出的清脆聲響不存在。謝爾蓋·伊萬諾夫雙腳併攏、雙手低握,站在後方僅僅一米之處所發出的濃重呼吸聲不存在。
謝爾蓋看著男子的背影,他的雙臂都放在吧台上。眼前狀況再完美不過,下手的時機來臨了。他的心臟劇烈跳動,瘋狂地送出新鮮血液,就像他第一次在機艙里拿到海洛因包裹時一樣。恐懼全都消失無蹤,因為這時他知道自己渾身是勁,充滿生命力,準備奪走眼前男子的性命。奪走對方的性命,讓它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這個想法令他壯大,彷彿他已吞下敵人的心臟。就是現在。使出熟練的動作。謝爾蓋深吸一口氣,踏上一步,左手放在哈利頭上,彷彿賜福給對方,彷彿就要為對方施洗。
28
謝爾蓋抓不住,他就是抓不住。該死的雨水淋濕了男子的頭顱和頭髮,短而平的頭髮在他手指底下滑動,令他無法把男子的頭往後扳。他的左手再往前抓,勾住男子的額頭猛往後拉,同時拿刀朝男子喉嚨上劃去。男子身體一震。謝爾蓋劃下一刀,感覺刀鋒接觸皮膚,刀子切穿肌膚。有了!溫熱的鮮血噴上他的拇指。刀子切得不如他預期的那麼深,但只要男子的心臟再跳個三下,生命就會終結。他抬頭朝鏡子望去,想看鮮血泉涌而出。他看見一排白森森的牙齒,下方是一道裂口,鮮血從裂口中湧出,往下流到胸前的襯衫上。接著他看見男子的雙眼,眼神冷酷而憤怒,猶如掠食動物的兇惡目光。於是他明白,任務尚未達成。
哈利感覺到一隻手罩上頭頂時,立刻憑直覺知道,這隻手的主人不是喝醉的酒客,也不是他的老朋友,而是屬於「他們」。那隻手滑了開來,這讓他有十分之一秒的時間望向鏡子,看見閃閃發亮的鋼刀。他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把刀的目標何在。接著那隻手勾住他的額頭,把他的頭往後扳。要把手放在喉嚨與刀鋒之間已然太遲,因此他雙腳在擱腳橫木上用力一蹬,把身體往上頂,同時下巴盡量朝胸部下壓。刀子划入肌膚時,他並未感到疼痛,直到刀子切過下巴,穿透骨頭外圍的敏感骨膜時,痛感才傳來。
他在鏡中和背後那名男子目光相觸。男子把哈利的頭往後扳,讓兩人看起來像是在擺姿勢拍照的好友。哈利感覺刀子抵住他的下巴和胸口,正在尋找兩條頸動脈中的一條。他知道再過幾秒對方就會成功。
謝爾蓋用整隻手臂勾住男子的額頭,用儘力氣往後扳。男子的頭被扳得往後仰。謝爾蓋在鏡中看見刀子終於找到下巴和胸口之間的空隙,乘虛而入。鋼鐵刀鋒切入喉嚨,往右朝頸動脈移動。乒!男子舉起右手,一根手指擋在刀子和動脈之間。但謝爾蓋知道鋒利的刀鋒絕對有辦法切斷手指,問題只在於壓力是否足夠。他用力,再用力。
哈利感覺到刀子上所施加的壓力,但也知道刀子無法再繼續前進。即使是強度最高的金屬,也無法切穿鈦合金,無論這鈦合金是不是香港製造的。但這傢伙身強體壯,很快就會發現刀子切不過去。
哈利伸出另一隻手往前摸索,打翻酒杯,摸到一樣東西。
那是個T字形的基本款開瓶器,上面有一根短螺旋鑽。他把開瓶器的把手握在食指和中指間。耳中聽見刀子滑過義肢的聲音,他心頭一驚,趕緊強迫自己垂眼望向鏡子,看清楚要瞄準的位置。他朝旁邊揚起手,往頭部後方刺了下去。
鑽子的尖端刺進男子頸部側邊的肌膚,哈利感覺到對方身子一僵,但鑽子只造成皮肉傷,未能達到阻止的效果。那人開始把刀改往左划。哈利集中精神。操作這支開瓶器需要一隻穩定而熟練的手,然而要穿透軟木塞,只需要轉幾下就行了。哈利轉了兩下,感覺鑽子穿透肌肉,往下穿入。他感覺到柔韌的阻力。那是食道。他用力一拔。
這感覺就像是從裝滿葡萄酒的桶子側面拔開塞子。
謝爾蓋·伊萬諾夫在鏡子里看著整個過程,活生生感覺到他的第一下心跳所產生的壓力讓一道鮮血朝右方噴出。他的腦子接收到這個景象,加以分析,並得出結論:他想劃開喉嚨的那個男人用開瓶器找到了他的頸動脈,扯破血管,使得生命之血汩汩流出。他在心臟跳動第二下、失去意識之前,腦子裡轉了三個念頭。
他讓伯父失望了。
他再也看不見心愛的西伯利亞了。
他會帶著名不符實的刺青下葬。
心臟跳動第三下,他的身體往下倒。歌曲播完,謝爾蓋也已氣絕身亡。
哈利從高腳凳上起身,在鏡中看見一道割痕劃過下巴,但這並不是最糟的。有幾道很深的割痕劃過他的喉嚨部位,鮮血直流,染紅了衣領。
酒吧里其他三名酒客早已不見蹤影。哈利低頭看著倒在地上的男子,那人頸部的傷口仍有鮮血流出,但已不是在噴了,這表示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了,急救已沒有意義。哈利知道即使男子還活著,也絕對不可能透露主使者是誰,因為他看見男子身上露出襯衫外的刺青。他雖不知道圖案的含義,但知道是俄羅斯刺青,說不定是黑種子幫的。這種刺青跟酒保身上的典型西方刺青不同。只見酒保背抵鏡面酒架,驚恐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瞳孔變得好黑,彷彿連眼白也被覆蓋。涅槃樂隊的音樂聲逐漸減小,酒吧里一片寂靜。哈利看著橫躺在桌上的威士忌杯。
「抱歉,弄得一團糟。」他說。
他拿起吧台上的抹布,擦了擦雙手,又擦了擦酒杯跟開瓶器的把手,再把開瓶器放回原位。他查看自己的血是否沾到吧台或地面上,然後俯身在男子的屍體旁,擦拭男子鮮血淋漓的手以及長長的象牙色刀柄和薄薄的刀身。這武器比他拿過的任何刀子都要沉重。之所以稱之為武器是因為這把刀除此之外難做他用。它的刀鋒鋒利得有如日本壽司刀。哈利遲疑片刻,便將刀身折入刀柄,聽見卡榫卡上時發出輕柔的咔嗒聲,再扣上保險栓,放進口袋。
「可以用美元付賬嗎?」哈利問道,捏著抹布從皮夾里拿出一張二十元美鈔,「上面寫著這是美國的法定貨幣。」
酒保口中發出細弱的哀鳴聲,彷彿想說話,卻暫時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哈利正要離去,又停下腳步,轉身朝鏡面酒架上的酒瓶望去,再度舔了舔嘴唇。他靜靜站立了一秒鐘,身體似乎抽動了一下,才轉身離去。
哈利在滂沱大雨中穿越馬路。他們知道他住在哪裡。當然啦,他們可以跟蹤他,但也可能是年輕的接待員通風報信,或者那個燒毀者在旅館住房記錄里查到了他的名字。他可以從旅館後院進去,如此就能悄悄回到房間。
旅館後方通往街道的柵門上了鎖。哈利咒罵一聲。
他走進旅館大門時,接待櫃檯里空無一人。
他爬上樓梯,踏進走廊,在淺藍色油地毯上留下一排宛如摩斯密碼般的紅點。
走進房間后,他從床邊桌里拿出縫紉包,進入浴室,脫下衣服,倚在水槽邊。水槽很快就被鮮血染紅。他沾濕一條擦手巾,擦拭下巴和脖子,但脖子上的傷口很快就被鮮血填滿。他在冰冷的白光中將棉線穿過針眼,再用縫衣針縫合頸部肌膚。針先從傷口下方穿入,再從上方穿出。他縫到一半停下,擦去鮮血再繼續。就在快縫完之際,線竟然斷了。他咒罵一聲,把線拔出來,重新再縫一次,這次用了兩股線。完成之後再縫下巴的傷口,這次就簡單多了。他洗去上半身的血跡,從行李箱里拿出一條幹凈襯衫,在床沿坐下。他覺得頭暈,但動作得加快,因為他猜測他們應該就在不遠處。他必須立刻行動,搶在他們發現他還活著之前。他打電話給漢斯,鈴聲響了四聲后,他聽見一個充滿睡意的聲音:「我是漢斯。」
「我是哈利。古斯托埋在哪裡?」
「維斯特墓園。」
「你準備好工具了嗎?」
「準備好了。」
「我們今晚就行動,一小時后在墓園東側的小路碰面。」
「現在?」
「對,還有帶一些繃帶來。」
「繃帶?」
「只是理髮師手藝不佳而已。六十分鐘后碰面可以嗎?」
漢斯沉默片刻,嘆了口氣,說:「好。」
哈利正要掛上電話,似乎聽見一個睡意濃重的聲音,另一個人的聲音。哈利穿上衣服,說服自己是他聽錯了。
29
哈利站在孤單的街燈下等了二十分鐘,才看見身穿黑色運動服的漢斯沿著小路快步走來。
「我把車停在摩諾里特路上,」他氣喘吁吁地說,「亞麻西裝適合穿來挖墳墓嗎?」
哈利抬起頭來。漢斯瞪大雙眼說:「我的老天爺,你那個理髮師……」
「不適合推薦給別人,」哈利介面說,「我們走吧,離開燈光底下。」
他們走進黑暗,哈利停下腳步:「繃帶呢?」
「這裡。」
哈利仔細地把繃帶包紮在脖子和下巴的縫合傷口上,漢斯趁這段時間仔細查看後方山坡上沒亮燈的房子。
「放輕鬆,沒人看得見我們。」哈利說著,拿起一把鏟子,邁步向前。漢斯匆匆跟上,拿出一個手電筒按亮。
「現在有人看得見我們了。」
漢斯關上手電筒。
他們大步穿過戰爭紀念園,經過英軍水手的墳墓,在碎石徑上繼續往前走。哈利發現,人就算死了也無法得到平等,這座奧斯陸西區墓園的墓碑比東區的更大更有光澤。碎石徑一踩下去就嘎吱作響,他們越走越快,使得這些聲音連成一氣。
他們在流浪漢墳墓區停下腳步。
「左邊數第二個。」漢斯低聲說,朝向微弱的月光調整他列印出來的地圖。
哈利往他們背後的黑暗望去。
「怎麼了?」漢斯低聲問道。
「我只是以為聽見了腳步聲,我們一停,他們也停了下來。」
哈利抬起下巴,彷彿在嗅聞空氣中的氣味。
「迴音罷了,」他說,「走吧。」
兩分鐘后,他們站在一個樸素的黑色墓碑前。哈利把手電筒靠在墓碑前方按亮。墓碑上的刻字上了金漆。
古斯托·韓森在此安息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四日——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二日
「找到了。」哈利毫無顧忌地低聲說。
「我們要怎麼……」漢斯才開口,就被哈利的鏟子鏟進軟土的聲音打斷,於是他拿起鏟子開始幫忙挖土。
深夜三點半,月亮躲到了雲層背後,這時哈利的鏟子撞到堅硬之物。
十五分鐘后,白色棺木露了出來。
他們各拿一把螺絲刀,蹲在棺材上,旋下蓋子上的六個螺絲。
「我們兩個人都在上面,蓋子沒辦法打開,」哈利說,「一定要有一個人上去,另一個人才能打開棺材,有自願者嗎?」
漢斯的上半身已探到地面。
哈利一腳抵在棺材側邊,另一腳踩在土牆上,手指塞到棺材蓋底下,使勁往上抬。他出於習慣使用嘴巴呼吸,還沒往下看,就感覺棺材里冒出一股熱氣。他知道屍體腐爛會產生熱量,但令他頸背寒毛直豎的是那種聲音。
那是蛆蟲活動的窸窣聲。他用膝蓋把棺材蓋推到一旁。
「手電筒往這邊照。」他說。
閃亮的白色蛆蟲在屍體的嘴巴鼻子內和周圍蠕動。屍體眼皮凹陷。眼球是首先會被吃掉的部位。
哈利不去理會漢斯作嘔的聲音,啟動頭腦的分析功能:屍體臉部變色,色澤暗沉,無法辨認是不是古斯托,但發色和臉形顯示這就是他。
另有一樣東西吸引了哈利的目光,令他不由自主屏住氣息。
古斯托正在流血。
白色壽衣上開出紅色的血玫瑰,越開越大。
兩秒之後,哈利恍然大悟,原來那是他自己的血。他摸了摸脖子,手指摸到濃稠的血液。傷口沒縫合好。
「你的T恤給我。」哈利說。
「什麼?」
「我需要包紮一下。」
哈利聽見拉鏈聲,片刻之後,一件T恤飄到光線中。他抓住T恤,看見上頭印著「免費法律諮詢」的標誌。老天,原來漢斯是理想主義者。哈利把T恤纏在脖子上,不知道這樣是否會有幫助,但現下也別無他法。他俯身在屍首上方,雙手抓住壽衣一把扯開。屍體顏色很深,稍微腫脹,蛆蟲從胸口的彈孔里爬出來。
哈利看見彈孔符合驗屍報告的內容。
「剪刀給我。」
「剪刀?」
「指甲剪。」
「該死,」漢斯咳了一聲,「我忘了帶。我車上可能有其他工具,要不要我……」
「不用。」哈利說著,從外套口袋拿出那把長彈簧刀,打開保險栓,按下彈出按鈕。刀身以猛烈力道彈出,連刀柄也為之震動。他體驗到這武器所具備的完美平衡。
「我聽見聲音。」漢斯說。
「那是活結樂隊的曲子,」哈利說,「《蛆的脈動》(PulseoftheMaggots)。」說著輕輕哼起旋律。
「不是啦,有人來了,該死!」
「你把手電筒放下,調到光線可以讓我看清楚的角度,然後逃跑。」哈利說,抬起古斯托的雙手,仔細觀察右手指甲。
「可是你……」
「快跑啊。」哈利說。
他聽見漢斯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古斯托的中指指甲被人剪短。他查看食指和無名指,冷靜地說:「是殯儀館派我來的,我在加班。」
他抬頭朝身穿制服的警衛看去,警衛十分年輕,站在墳墓邊低頭看著他。
「家屬覺得死者的指甲修剪得不是很好。」
「快出來!」警衛命令道,聲音微微顫抖。
「為什麼?」哈利說,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塑料密封袋,放在無名指下方,同時切下指甲。刀鋒輕易地切穿了指甲,彷彿那只是塊牛油。這工具確實了不起。「很遺憾,你收到的命令是不得直接攻擊侵入者。」
哈利用刀尖在剪短的指甲底下刮下乾涸的殘餘血跡。
「你如果攻擊侵入者,就會被開除,警察學院會拒絕你入學,以後你就沒辦法佩戴大槍,在自我防衛時還擊。」
哈利把注意力放到食指上。
「奉勸你依照命令行動,打電話給警局裡的大人,幸運的話他們會在半小時以後抵達。不過如果實際一點的話,可能要等到明天上班時間他們才會來。好了!」
哈利封起密封袋,放進外套口袋,蓋上棺材蓋,爬出墳墓,拂去西裝沾上的泥土,彎腰撿起鏟子和手電筒。
他看見汽車頭燈轉進了教堂區。
「其實他們說會馬上過來,」年輕警衛說,退到安全距離外,「因為我告訴他們說有人來挖那個最近被射殺的傢伙的墳墓。你到底是什麼人?」
哈利關上手電筒,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我是你應該聲援的人。」
說完哈利發足急奔,朝東遠離教堂,沿著來時的路往回奔跑。
他利用前方的亮光辨別方向,分析那應該是維格蘭雕塑公園的街燈。他知道如果能跑到公園,以他目前的體能應該跑得過大多數警察。他只希望他們沒帶狗來,他討厭狗。他認為自己最好沿著碎石徑跑,以免撞上墓碑或花草,但碎石的嘎吱聲響個不停,讓他難以分辨是否後有追兵。跑到戰爭紀念園時,他移動到草地上,沒法聽見後頭是否有動靜。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道顫動的光束射向樹梢上方,果然有人拿著手電筒追了上來。
哈利跑到碎石徑上,朝維格蘭雕塑公園奔去,努力不去理會脖子周圍的疼痛,用放鬆而又有效率的方式跑步,把注意力放在技巧和呼吸上,在心中告訴自己,他已拉開了和追捕者之間的距離。他朝大石柱的方向奔去,知道警察看見他跑在碎石徑的路燈下,而碎石徑一直向前延伸,翻過山坡,他們一定以為他要奔向公園的東側大門。
他翻過山坡,一等身影在他們視線之外立刻轉往西南方,朝馬瑟盧大道的方向奔去。一路上腎上腺素支持著他往前跑,但這時他感覺肌肉開始僵硬。有一瞬間他眼前突然一黑,以為自己就要失去意識,但接著又恢復清醒,只覺得一陣作嘔感上涌,而後暈眩襲來。他低頭一看,發現鮮血從外套袖子滲了出來,再從手指滴落,宛如在爺爺家吃夾心麵包時,草莓果醬滴落的模樣。看樣子他無法跑完這段路程了。
他抻長脖子,看見一個人影穿過山坡頂的路燈跑下來。那是個魁梧男子,奔跑的體態十分輕盈,身穿緊身黑衣,而非警察制服。會不會是戴爾塔特種部隊隊員?大半夜的,這麼快就能趕來,只因為有人挖墳?
哈利身形晃動,但立刻設法穩住。他絕對跑不過體能如此優秀的人,得找地方躲藏才行。
哈利看準馬瑟盧大道的一棟房子,離開小徑,衝下青草坡,張開雙臂避免跌倒,然後穿越馬路,躍過低矮的尖樁柵欄,繼續奔過幾棵蘋果樹,繞到屋后。他倒在濕潤的草地上,不住地喘著粗氣,感覺胃部收縮想吐。他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側耳傾聽。
什麼都沒聽見。
但他們找到這裡只是遲早的事,此外他的脖子也需要好好包紮一下。他站起身來,走到屋子的露台上,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往內看去,只看見黑漆漆的客廳。
他踹碎玻璃,把手伸進去。這家人有著挪威人天真的傳統,鑰匙就插在門把上。他悄悄走進幽黑的屋內。
他屏住呼吸。卧室可能在二樓。
他打開桌燈。
絨布椅。電視櫃。百科全書。桌上擺滿家族照片。編織品。看來這屋子住的是老人。老人家都睡得很沉,還是很淺?
哈利找到廚房,打開電燈,拉開抽屜。餐具、餐巾。回想一下,小時候大人都把那些東西放在哪裡。他打開倒數第二個抽屜。找到了。標準膠帶、紙膠帶、封箱膠帶。他拿起封箱膠帶,又打開兩扇門才找到浴室。他脫下外套和襯衫,把頭伸到浴缸上方,脖子對著蓮蓬頭,看著白色浴缸剎那間就被染紅;接著用T恤擦乾身體,用手指把傷口邊緣用力合攏,同時用銀色膠帶在脖子上纏了幾圈,再試試看是否太緊,畢竟他還需要血液流到腦部。他穿上襯衫。暈眩再度來襲。他在浴缸邊坐了下來。
他注意到有動靜,抬起了頭。
門口站著一名老婦,臉色蒼白,雙目圓睜,用恐懼的目光看著他。她在睡衣外穿了件發出詭異光澤的紅色菱格紋睡袍,身子一動睡袍就發出靜電的噼啪聲。哈利猜想那件睡袍應該是採用的某種市面上已經看不到的合成材料——原料是石棉之類的,因為致癌所以被禁用。
「我是警察,」哈利說,咳了幾聲,「以前是警察,現在我碰到了點麻煩。」
老婦一語不發,只是站在原地。
「打破玻璃的錢我會賠你,」哈利從浴室地上撿起外套,拿出皮夾,放了幾張鈔票在水槽上,「這是港幣,它們……沒有聽起來那麼糟。」
他擠出一抹微笑,看見一顆淚珠從老婦爬滿皺紋的臉頰上滑落。
「噢,天哪,」哈利說著,驚慌起來,覺得自己像是滑落山坡,失去控制,「別害怕,我真的不會對你怎樣,我現在就走好不好?」
哈利奮力把手臂穿進外套袖子,朝老婦走去。她後退幾步,腳步細碎而笨拙,目光緊盯哈利。哈利揚起雙掌,快速走向露台門。
「謝謝你,」他說,「還有,抱歉。」
他推開門,走上露台。
這時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從爆炸威力來分析,是大口徑槍支發出的聲音。接著就是子彈的破空聲,也就是子彈底火的爆發聲響,這確認了他的分析正確無誤。他趕緊伏下。第二發子彈擊碎他旁邊那張庭院椅的椅背。
這是一把口徑非常大的重型槍支。
哈利爬回客廳。
「壓低身體!」他高聲吼道。這時客廳窗戶碎裂,碎玻璃灑落在拼花地板、電視和擺滿家族照片的桌子上,叮叮作響。
哈利彎著腰奔過客廳和門廳,來到前門。他一打開門,就看見街燈下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門開著,裡頭伸出的槍管爆出火花。他感覺臉頰一陣刺痛,同時聽見金屬被高速穿透發出的破裂聲。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去,看見牆上門鈴被打得粉碎,大塊的白色碎木片往外突出。
哈利退回門內,趴在地上。
這把槍的口徑比警用槍支還大。哈利回想剛才奔越山坡頂的那個高大身影,那人不是警察。
「你臉頰上有東西……」
這句話是老婦說的,她得提高嗓門,聲音才能蓋過尖銳而持續的門鈴聲,因為門鈴卡在牆裡,響個不停。她站在哈利後方,就在門廳盡頭。哈利用手指摸了摸臉頰,原來有根木片插在臉上。他拔出木片,竟還有時間去想幸虧木片是插在已有傷疤的那側臉頰,應該不至於大幅減損他在單身市場上的價值。又是一聲巨響,這次是廚房窗戶爆破。這下可好,他的港幣已經用完了。
遠處傳來的警笛聲蓋過門鈴聲。他抬起頭來,透過門廳和客廳,看見四周房屋陸續亮起燈光,整條街如同聖誕樹般亮了起來。如此一來,無論他往哪個方向跑,都會暴露在光線中,成為活生生的移動標靶。看來他僅有的選擇不是中槍,就是束手就擒。不對,他根本別無選擇。對方應該也聽見了警笛聲,知道時間無多,而且他到現在都沒有開槍回擊,對方一定會推測到他身上沒帶槍,所以一定會追上來。他必須逃走才行。他拿出手機。可惡,他為什麼沒有不厭其煩地把那人的號碼輸入手機,命名為T?他的手機聯繫人又不是已經滿了。
「查號台的電話是多少?」
「查號台……的……電話?」
「對。」
「呃……」老婦咬著手指陷入沉思,在木椅上坐了下來,紅色睡袍塞在大腿下,「有個號碼是一八八〇,可是我覺得一八八一的服務態度比較好,他們不會催你快一點,一直給你壓力,他們會讓你慢慢來……」
「一八八〇查號台。」手機里傳來一個充滿鼻音的聲音。
「我要查阿斯比·崔斯卓的電話,」哈利說,「拼音里有c和h。」
「奧普索鄉有個阿斯比·貝德霍·崔斯卓,另外……」
「就是他!可以給我他的手機號碼嗎?」
經過宛如永恆的三秒之後,一個熟悉的暴躁聲音傳了過來。
「我什麼都不需要。」
「崔斯可14?」
對方陷入沉默,哈利想象他這位胖老友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
「哈利?好久不……」
「你在上班嗎?」
「對……對啊。」他說的「對」這個字帶著猶疑。沒有人會沒事打電話給崔斯可。
「我需要你幫個小忙。」
「我想也是。哦,對了,上次你跟我借的一百克朗呢?你說……」
「我需要你關掉維格蘭雕塑公園和馬瑟盧大道附近地區的電力。」
「什麼?」
「警方在這裡遭遇緊急狀況,有個傢伙在這裡亂開槍,我們需要黑暗掩護,你還在蒙特貝洛那邊的變電所上班嗎?」
對方再度陷入沉默。
「目前還是,可是你還是警察嗎?」
「當然是。崔斯可,事態非常緊急。」
「關我屁事啊,我又沒有權力做這種事,你應該去找恩莫,他……」
「他在睡覺,我們沒時間了!」哈利吼道。這時又一發子彈射來,擊中廚房櫥櫃,一摞盤子滑落地上,噹啷噹啷砸個粉碎。
「靠,那是什麼?」崔斯可問道。
「你說呢?你自己選吧,你要為四十秒斷電負責,還是要為一票人命負責?」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崔斯可緩緩說道:「事態緊急嗎,哈利?現在坐在這裡的人可是我,我說了算,你應該難以置信吧?」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看見露台掠過一個黑影:「對,崔斯可,我難以置信。你可不可以……」
「你跟愛斯坦從沒想過我會有什麼成就吧?」
「對,我們大錯特錯。」
「那你要不要說個『請』字……」
「操你媽的快把電切斷!」哈利吼道,隨即便聽見「嘟——」的聲音。他站了起來,抓著老婦的手臂,半拖半拉地把她扶進浴室。「待在這裡不要出去。」他低聲說,走出浴室關上門,朝打開的前門奔去,衝進燈光中,做好準備迎接排山倒海的子彈。
就在此時,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眼前那麼黑,導致他一個踉蹌跌在石板路上,往前滾去,心想自己是不是死了,隨即明白是阿斯比·「崔斯可」·崔斯卓在變電所扳動了開關或按下了按鍵,給了他四十秒的時間。
哈利在漆黑中盲目地往前跑,絆到尖樁柵欄,感覺腳下踩到了人行道,再繼續跑。他聽見喊叫聲和警笛聲越來越近,但也聽見汽車引擎啟動時發出的咆哮聲。他靠右側跑,視線還算清楚,勉強能跑在道路上。看來他在維格蘭雕塑公園南側比較有機會逃脫。他奔過黑魆魆的獨棟住宅、樹木、森林。這一區依然處於斷電狀態。汽車引擎聲越來越近。他搖搖晃晃地轉了個彎,跑進網球場旁的停車場。碎石路上的一攤水差點讓他摔倒,雖然腳步踉蹌,他還是跑了過去。眼前唯一能反射足夠的光線,並能被看見的東西是鐵絲圍欄後方的網球場的白色標線。他看見奧斯陸網球俱樂部的建築輪廓,衝到更衣室的外牆邊,壓低身子,讓汽車的兩道頭燈光線掃過。他在水泥地上側躺下來,雖然動作緩慢,但還是覺得頭暈。
他像老鼠一樣躺著,動也不動,靜靜等待。
什麼也沒聽見。
他望入黑夜。
毫無預警之下,燈光驟然亮起,令他眼花。
亮起的是屋檐下的燈,電力恢復了。
哈利躺了兩分鐘,聆聽警笛聲。俱樂部旁的馬路上,車子來來去去。是搜查隊。這地區可能已經被包圍了,不久警犬隊就會出動。
他無法再繼續移動,只能闖進屋內。
他站了起來,探頭朝牆角另一側望去。
他看見紅燈旁有個箱子,門邊有個鍵盤。
國王出生的那一年。天知道是哪一年。
他回想八卦雜誌上的照片,試著鍵入一九四一。嗶一聲傳來。他抓住門把推了推。還是鎖著。等一等,皇室家族在一九四〇或一九三九年前往倫敦,那時國王是不是已經出生了?他的年紀可能還要再大一點。哈利擔心密碼只能輸入三次,如此就會被三振出局。說不定是一九三八。他推了推門把。可惡。還是一九三七?綠燈亮起,門開了。
哈利悄悄進門,聽見門在身後鎖上。
一片寂靜。安全了。
他打開電燈。
是間更衣室,裡頭有木長椅和鐵置物箱。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筋疲力盡。他可以在這裡待到黎明,直到搜索行動取消。他查看室內,裡頭有水槽、鏡子、廁所、開了四朵花的盆栽。他打開更衣室內側的厚重木門。
裡頭是桑拿房。
他走進桑拿房,門在身後關上。裡面瀰漫著木頭香味。他在冷的電熱爐旁一張寬大的木長椅上躺下,閉上眼睛。
30
他們一共三人,手牽著手,正在走廊上奔跑。哈利高聲說他們得把手拉緊才行,這樣雪崩來襲時大家才不會被衝散。他聽見雪崩從後方逼近,先聽見隱約的隆隆聲,接著是轟然巨響。雪崩怒吼而至,那是白森森的黑暗、黑茫茫的混亂。他奮力把手握緊,但還是感覺他們的手從他手中溜走。
哈利心頭一驚,醒過來,看了看錶,發現自己睡了三個小時。他深深呼了口氣,彷彿這口氣憋了很久,只覺得渾身是傷,脖子疼痛,頭痛欲裂,而且滿身大汗,連西裝都濕了,出現一塊塊的深色水漬。他不用轉頭也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電熱爐:有人把烤箱的開關打開了。
他站起身來,蹣跚地走進更衣室。長椅上放著幾件衣服,門外傳來球拍的擊球聲。原來這些球友打算在打完球之後使用桑拿房。
哈利走到水槽前,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滿眼血絲,臉皮發紅浮腫,脖子上纏著荒謬可笑的銀色封箱膠帶,膠帶邊緣嵌入柔軟的肌膚。他洗了把臉,走進晨光之中。
球場上有三個人,一看就知道是退休人士,肌膚晒成古銅色,具有退休人士特有的細長雙腿。他們停下來,看著哈利,其中一人調整眼鏡。
「我們打雙打還差一個人,年輕人,你想不想……」
哈利直視前方,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話。
「抱歉,我有網球肘。」
他朝斯科延區走去時背後依然能感覺到那三人的視線。這附近應該有公交車經過才對。
楚斯敲了敲歐克林處長辦公室的門。
「請進!」
米凱站著,手拿話筒放在耳邊,看起來很冷靜,但楚斯太了解他了,只見他的手不斷撥弄著精心梳理的頭髮,加上稍微急促的說話方式和蹙起的眉頭。
米凱掛上電話。
「今天早上壓力很大?」楚斯問道,遞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給米凱。
歐克林處長用驚訝的神情看著咖啡杯,接了過來。
「是署長打來的,」米凱說,朝電話點了點頭,「記者都在追問他馬瑟盧大道發生的事,那位老太太的家被轟得七零八落,他要我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怎麼回答?」
「接警中心接到維斯特墓園警衛的通知,說有人挖掘古斯托·韓森的墳墓,立刻派警車前往。同人抵達時,嫌犯已經逃走,就在這時馬瑟盧大道發生槍擊事件,有人持槍射擊某個闖入民宅的傢伙。老太太飽受驚嚇,只說闖入者是個很有禮貌的年輕人,身高兩米,臉上有條疤。」
「你認為這起槍擊案跟掘墓有關係?」
米凱點了點頭:「她家客廳地上的許多泥土確實來自墓園。所以署長想知道這件事是不是跟毒品有關,是不是又發生幫派衝突,情況是不是在我掌控之中,等等。」米凱走到窗前,用食指撫摸著窄鼻樑。
「這就是你找我來的原因?」楚斯問道,謹慎地喝了口咖啡。
「不是,」米凱說,背對楚斯,「我只是在想,我們接到匿名線報說那天晚上整個灰狼幫都會出現在麥當勞那次,你是不是沒參加逮捕行動?」
「對,」楚斯說,咳了一聲,「那晚我生病,沒辦法去。」
「你最近也是生同樣的病嗎?」米凱說,並未轉身。
「啊?」
「有些同人抵達摩托車俱樂部時非常詫異,因為門沒上鎖,他們在想圖圖怎麼可能會跑出去,因為奧丁說那天晚上他讓圖圖負責看守。沒有人知道我們會突襲吧,是不是?」
「據我所知是沒有,」楚斯說,「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米凱繼續看著窗外,搖晃腳跟,雙手叉腰,身體前後擺動。
楚斯擦了擦上唇,希望汗水不那麼明顯:「還有什麼事嗎?」
米凱的身體持續前後擺動,像個身材過於矮小的男孩想看清楚另一頭的東西。
「沒事了,楚斯。還有,謝謝……你的咖啡。」
楚斯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走到窗前,看見了剛才米凱肯定也看見的東西。樹上釘著一張紅色海報。
中午十二點,施羅德酒館外一如往常有許多貪杯的酒客正在等莉塔開店。
「哎喲……」她一看見哈利就說。
「放輕鬆,我不是來喝啤酒的,只是來吃早餐,」哈利說,「還有要請你幫個忙。」
「我是說你的脖子,」莉塔說,替哈利把門拉開,「已經發青了,還有那是什麼?」
「封箱膠帶。」哈利說。
莉塔點了點頭,轉身去幫客人點餐。施羅德酒館的政策是不管客人的閑事。
哈利在轉角窗邊那張餐桌前坐下,打電話給貝雅特。
電話轉入語音信箱,哈利等待嗶聲響起。
「我是哈利,昨天晚上我碰到一個老太太,可能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認為我暫時不方便出現在警局或相關場所。我會在施羅德酒館留下兩個血樣袋,請你親自來找莉塔拿。另外還想請你幫個忙,貝爾曼會派一個小組去收集布林登區那附近的房屋地址,我想請你在這份地址清單送到歐克林之前取得一份複印件,而且儘可能謹慎一點。」
哈利結束通話,接著打給蘿凱。電話又被轉到語音信箱。
「嗨,我是哈利,我需要幾件乾淨的合身衣服,以……以前我在你家留了一些。我要搬去廣場飯店,換個好一點的地方。你回家以後如果可以請計程車送幾件衣服過來,那就……」他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想找些可以逗她笑的話來說,比如「帥呆了」或「超棒哦」或「棒極了」之類的,但最後只是說了句傳統的「太好了」。
莉塔端上咖啡和炒蛋,哈利又打電話給漢斯,她用責備的目光看了哈利一眼。施羅德酒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禁止玩電腦、棋盤遊戲和手機,這裡是喝酒(最好是喝啤酒)、進食、聊天或閉上嘴巴的地方,再不然也可以看報紙,看書已處於灰色地帶。
哈利做個手勢,表示電話很快就會打完,莉塔仁慈地點了點頭。
漢斯聽起來鬆了口氣,同時也嚇壞了:「哈利嗎?我的老天,你沒事吧?」
「以程度一到十來看……」
「是……?」
「你聽說馬瑟盧大道發生槍擊事件了嗎?」
「天哪!那是你嗎?」
「你有槍嗎,漢斯?」
哈利似乎聽見他吞了口口水。
「我需要槍嗎,哈利?」
「你不需要,我需要。」
「哈利……」
「只是用來防身而已,以防萬一。」
漢斯沉默片刻:「我爸留了一把老獵槍給我,是用來獵麋鹿的。」
「聽起來不錯。你可以把它包起來,在四十五分鐘內送到施羅德酒館嗎?」
「我盡量。你在幹嗎?」
「我……」哈利說,看見莉塔警告的眼神從櫃檯射來,「我正要吃早餐。」
楚斯朝舊城區教堂走去,他發現他平常通過的那扇柵門外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副駕駛座車門打開,一名男子下車,他身穿黑色西裝,身高遠超過一米八,下巴強而有力,劉海平直,某種不好定義的亞洲輪廓總讓楚斯聯想到薩米人、芬蘭人和俄羅斯人。男子身上那套西裝顯然是定做的,但肩膀仍嫌太窄。
男子站到一旁,打個手勢,要楚斯坐進副駕駛座。
楚斯停下腳步。如果這些傢伙是迪拜的手下,那不就等於違反不直接接觸的原則?這令楚斯感到意外。
他猶疑不決。
假如他們打算除掉燒毀者,這正是他們會採用的方式。
楚斯看著那名高大男子。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楚斯也分辨不出男子拿出太陽鏡戴上是好還是壞。
當然他也可以轉身逃跑,可是接下來呢?
「都是為了Q5。」楚斯喃喃自語。
車門立刻關上。車內甚陰暗,可能是因為深色車窗的緣故,冷氣異常地強,感覺像是低於零下好幾度。駕駛座上坐著一名狼臉男子,同樣穿著黑西裝,留著平直的劉海。可能是俄羅斯人。
「很高興你能來。」楚斯背後響起一個聲音,他沒有轉頭。這個口音。是他。迪拜。那個不為人知的男人,不為其他人所知的男人。但就算楚斯知道他的名字、認得他的面孔,又有什麼好處?再說,做人不要吃裡爬外。
「我要你替我們去捉拿一個人。」
「捉拿?」
「把他『接走』,帶來交給我們,接下來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跟你說過我不知道歐雷克·樊科在哪裡。」
「我說的不是歐雷克·樊科,而是哈利·霍勒。」
楚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利·霍勒?」
「你知道這個人?」
「當然知道,他是犯罪特警隊的,這傢伙瘋瘋癲癲,還是個酒鬼,破過幾個案子。他在奧斯陸?」
「他住在萊昂旅館,三〇一號房,今天晚上十二點整你去那裡把他接走。」
「我要怎麼把他『接走』?」
「抓住他,打昏他,說你有一艘船要請他去參觀,隨便你怎麼做都行,只要把他帶去肯根碼頭就好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價碼是五萬。」
接下來。他是說他要殺了哈利。他是說他要殺人,而且是殺警察。
楚斯想開口說不,但後座傳來的聲音比他更快。
「歐元。」
楚斯驚訝得連下巴都合不攏了,那句「不」就這麼擱淺在他的腦子和聲帶之間。他只是複述耳中聽見但腦子不敢置信的話語:
「五萬歐元?」
「怎麼樣?」
楚斯看了看錶。剩下不到十一小時的時間。他咳了一聲。
「你怎麼知道他今天午夜的時候會在房間里?」
「因為他知道我們會去找他。」
「什麼?你是說他不知道我們會去找他吧?」
後座傳來笑聲,聽起來宛如木船馬達聲「軋軋」作響。
31
下午四點,哈利站在瑞迪森布魯廣場飯店十九樓客房的蓮蓬頭下,希望膠帶在熱水沖洗之下可以維持黏性。熱水暫時緩解了疼痛感。他被分到的是一九三七號房。他接過鑰匙時,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正好是國王誕生的年份,這不就是作家阿瑟·凱斯特勒書中提過的「共時性」嗎?但哈利可不相信這種說法,他只相信人類的頭腦具有尋找模式的能力,而事實上這類模式是不存在的。這就是為什麼他是個抱持懷疑態度的警探,只是不斷地懷疑和搜查、懷疑和搜查。他看見模式,但懷疑罪行,反之亦然。
哈利聽見電話響起,鈴聲清晰,但低調愉悅,屬於高級飯店的聲音。他把水關上,走到床邊接起電話。
「有位小姐來找您,」接待員說,「她叫蘿凱·凡斯柯……抱歉……她說應該是樊科。她帶了東西要給您。」
「給她電梯鑰匙,請她上來。」哈利說。他看了看掛在衣櫃里的那件亞麻西裝,看起來活像是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他把門稍微打開,將浴巾圍在腰際,在床沿坐下,側耳聆聽。電梯發出「叮」的一聲,接著便是她的腳步聲。他依然認得出她的腳步聲,堅定而短促的碎步,彷彿她總是穿緊身裙。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時她已站在他面前。
「嗨,裸男。」她臉上掛著微笑,把包丟在地上,在他旁邊的床沿上坐了下來。「這是什麼?」她用手指撫摸膠帶。
「只是臨時湊合用的繃帶,」他說,「你不用親自跑一趟的。」
「我知道,」她說,「可是我找不到你的衣服,一定是在我們搬去阿姆斯特丹的時候不見了。」
是被丟掉了,哈利心想,很合理。
「後來我把這件事跟漢斯說,他說他衣櫃里有一大堆衣服閑置著,雖然跟你的穿衣風格不一樣,可是你們的體形差不多。」
她打開包,哈利用驚恐的眼神看著她拿出一件鱷魚襯衫、四條熨過的內褲、一條上頭有摺痕的阿瑪尼牛仔褲、一件V領毛衣、一件添柏嵐外套、兩件綉有POLO標誌的襯衫,甚至還有一雙褐色軟皮鞋。
她開始把衣服掛進衣櫃,他起身接手。她在一旁看著他,面露微笑,把一綹頭髮順到耳後。
「就算那套西裝爛到不能穿了,你還是不肯買新衣服是不是?」
「這個嘛,」哈利說,挪動衣架,這些陌生的衣服散發著一絲熟悉的氣味,「我必須承認我考慮過買件襯衫,也許再買條內褲。」
「你沒有乾淨的內褲了?」
哈利看著她:「請定義乾淨。」
「哈利!」她拍了他肩膀一下,大笑幾聲。
他露出微笑。她的手沒有離開他的肩膀。
「你好燙哦,」她說,「好像在發燒。你確定你這些所謂的繃帶底下沒有被細菌感染嗎?」
他搖了搖頭,但其實他從鈍鈍的抽痛清楚地知道傷口已經發炎,然而多年的犯罪特警隊經驗告訴他,警方已盤問過播放涅槃樂隊歌曲的那家酒吧的酒保和酒客,得知殺了持刀行兇者的男子離開時下巴和脖子都有很深的割痕,並已通知市區所有的醫生,查問了本地所有的急診室。現在可不是被警方帶去審訊的時候。
她撫摸他的肩膀,往上撫摸到脖子,又回到肩膀。他心想她一定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臟怦怦亂跳,而她就像已停產的先鋒牌電視機,這牌子的電視機性能優越,光看就知道了,畫面上的黑色部分非常黑。
他設法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飯店因為怕房客自殺,窗戶無法完全打開。即使是在十九樓這麼高的地方,他還是可以聽見高峰時段車流的聲音、偶爾響起的喇叭聲,以及某處也許是其他客房傳來的不合時宜、來得太遲的夏日歌聲。
「你確定你想要嗎?」他說,沒用咳嗽來掩飾嘶啞的嗓音。他們站立原地,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目光緊盯著他瞧,猶如專註的探戈舞伴。
她點了點頭。
如此深廣無垠的濃烈墨黑將他吞沒。他甚至沒注意到她移動腳步去關房門。他聽見房門關上,那麼輕柔,宛如一個吻。
他們做愛時,他滿腦子只有深沉的黑與芳香的氣味。黑的是她的發、她的眉、她的雙眼。氣味是她身上的香水,他不曾問她用哪種香水,但這味道為她獨有,在她衣服上,也在她衣櫃里。過去他把衣服和她的掛在一起時,就會沾上這種香味。如今這味道也出現在這間客房的衣櫃里,只因那個男人的衣服也掛在她的衣櫃里。那些衣服是她從家裡拿來的,而不是從那個男人家。說不定把衣服給哈利穿根本就不是他的主意,說不定她只是直接從家中衣櫃里把衣服拿出來,再帶到這裡而已。但哈利一句話也沒說,因為他知道她只是自己借來的,如此而已。現下他擁有蘿凱,拒絕的話他就一無所有。因此他保持緘默。他用一貫的方式跟她做愛,熱烈但從容不迫,不讓自己被她的貪婪或急躁所影響,只是緩緩地表達熱情,使得她一會兒低聲咒罵,一會兒又喘息不已。不是因為他認為蘿凱喜歡這樣,而是因為他想要如此。因為她只是借來的,他能夠擁有的只是這幾個小時。
她達到高潮時全身緊繃,用矛盾而又委屈的神情看著他。一時之間,他們曾經共度的那些夜晚全都湧上心頭,幾乎令他落淚。
事後他們同抽一根煙。
「為什麼你不跟我說你們在一起?」哈利說,吸了口煙,把煙遞給她。
「因為我們沒有在一起啊,這只是……一時的,」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已經什麼都搞不清楚了。我應該遠離每件事、每個人才對。」
「他是個好男人。」
「這就是重點。我需要好男人,但為什麼我不想要好男人?我們都知道什麼對自己最好,但為什麼又總是該死地這麼不理性?」
「人類是心靈扭曲又充滿瑕疵的物種,」哈利說,「這一點無葯可醫,只能稍微緩解。」
蘿凱依偎在他身旁:「我就是喜歡你這點,你總是有不屈不撓的樂觀態度。」
「我認為散播陽光是我的責任,親愛的。」
「哈利?」
「嗯?」
「我們有辦法再像過去一樣嗎?」
哈利閉上雙眼,聆聽心跳聲,他和她的心跳聲。
「過去是回不來了,」他轉頭面對她,「但如果你心裡對未來還有期望……」
「你這話是認真的嗎?」
「這只是枕邊細語,不是嗎?」
「傻瓜。」她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把煙遞給他,起身下床,穿上衣服。
「你知道你可以住我家樓上。」
哈利搖了搖頭:「維持現狀比較好。」
「別忘了我愛你,」她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永遠都不要忘記,你可以答應我嗎?」
他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房門再次輕柔地關上。他睜開眼睛,看了看錶。
維持現狀比較好。
不然他還能怎樣?回到霍爾門科倫區,住到她家,讓迪拜一路追蹤到那裡,最後把蘿凱也捲入這場衝突,就跟過去的雪人案一樣?如今他已清楚看見,從他一下飛機開始,所有行蹤都被他們清楚掌握,他通過藥頭對迪拜傳話的行為根本是多餘的。他還沒找到他們,他們就會搶先一步找到他,然後他們會找到歐雷克。
因此他唯一能掌握的優勢就是他可以選擇地點,他可以選擇要在哪裡讓他們動手,而他也選好了。不是在這裡,不是在廣場飯店,他來這裡只是希望能有一點自己的時間,睡上幾小時,重新打起精神。他選擇的地點是萊昂旅館。
哈利考慮過聯絡哈根或米凱,跟他們解釋目前的狀況,但這樣做只會逼得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將他逮捕。即便不聯絡,警方遲早會把誇拉土恩區那家酒吧的酒保、維斯特墓園的警衛和馬瑟盧大道的老婦這三方證人的描述拼湊在一起:一名男子,身高一米九二,身穿亞麻西裝,一側臉頰有道疤,下巴和脖子纏著膠帶。再過不久,警方就會對哈利·霍勒發出通緝令,因此情勢迫在眉睫了。
他起身下床,呻吟了一聲,打開衣櫃。
他穿上熨過的內褲和馬球衫,看著那件阿瑪尼牛仔褲陷入沉思,然後搖了搖頭,低低咒罵了一聲,又穿上他那套亞麻西裝。
接著他從衣帽架上拿下網球袋。漢斯說他只有這個包放得下獵槍。
哈利把網球袋背在肩上走出門。房門在他背後輕柔地關上,宛如輕輕一吻。
32
很難說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主客易位,什麼時候小提琴開始掌控我們,而不是我們掌控它。我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流水,包括我和易卜生談的條件,以及摩托幫俱樂部的搶劫行動。歐雷克哭喪著臉走來走去,說失去伊蓮娜的人生毫無意義。那三個禮拜,我們注射毒品花的錢比賺的還多,連工作的時候都在嗨,破產只是遲早的事。儘管如此,再嗨一次比什麼都重要。這聽起來只是陳腔濫調,它也真的是,但事實就是如此,媽的,就是這麼簡單也這麼難以置信。我想我可以很中肯地說,我從未愛過任何人,我是說真的去愛,但我卻無可救藥地愛上小提琴。歐雷克用小提琴來麻痹他破碎的心,我用小提琴則理所當然地就只是為了讓自己爽。而且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媽的,讓自己爽。它比食物、性、睡眠還棒;是的,它甚至比呼吸還美妙。
這就是為什麼有一天晚上結完賬后,安德烈把我拉到一旁說老頭子很擔心時,我一點也不驚訝。
「我沒事啦。」我說。
安德烈說從今以後如果我不振作起來,每天帶著清醒的頭腦去上工,老頭子就不得不把我送去戒毒。
我哈哈大笑,說我不知道這份工作還有像醫保之類的員工福利,那歐雷克和我是不是還享有牙醫補助和退休金?
「歐雷克沒有。」
我多少從他眼神中看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還不想戒掉小提琴,歐雷克也不想,所以我們不去理會安德烈,第二天晚上照樣嗨到不行,賣掉半批貨,拿走剩下的一半,偷了一輛車開到克里斯蒂安桑。我把弗蘭克·辛納特拉唱的《我一無所有》(IGotPlentyofNothing)這首歌調到最大聲。這首歌唱得真是貼切:媽的,我們連駕照都沒有。最後歐雷克也扯開嗓子唱歌,但他說只是為了蓋過辛納特拉和我的聲音。我們哈哈大笑,灌下溫啤酒,彷彿又回到過去。我們住在恩斯特旅館,這家旅館沒有它聽起來那麼無趣,但我們問前台藥頭都在哪裡出沒時,卻得到一個白眼。歐雷克說這裡的音樂節曾被一個白痴搞砸過,因為這個白痴急著想成為傳奇,找來一堆酷得不得了的樂隊,結果價碼也高得不得了,害得主辦單位超支。雖然當地人說這裡十八到二十五歲之間的人有半數會為了音樂節而購買毒品,但我們一個客人都沒找到。我們在暗夜裡的行人徒步區繞來繞去,只碰到一個人——一個人!而且還是個醉漢。另外我們還碰到十四個青少年合唱團團員,他們問我們想不想遇見耶穌。
「如果他想買小提琴的話。」我答道。
但耶穌顯然對小提琴毫無興趣,所以我們回到飯店房間打小提琴,嗨了一整晚。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只是待在這個遙遠彼方,無所事事,只是一直嗨,一直聽辛納特拉的歌。一天晚上我醒來,看見歐雷克站在我旁邊,懷裡抱著一隻該死的狗。他說窗外的剎車聲把他吵醒,他一往外看就看見那隻狗躺在街上。我看了看,狀況很糟。歐雷克和我都認為它脊椎斷了,全身還有多處潰爛。可憐的小狗渾身是傷,至於是它的主人乾的還是其他的狗乾的就不得而知了。但它看起來還好,十分平靜,一雙褐色的眼睛看著我,彷彿相信我可以將它從悲慘遭遇中拯救過來。於是我儘力了。我喂它東西吃,給它水喝,拍拍它的頭,跟它說話。歐雷克說我們應該帶它去看獸醫,但我很清楚獸醫會怎麼做,於是我們把小狗留在房間里,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在門外,讓它在床上死去。我們輪流起來查看它還有沒有呼吸。它躺在床上,體溫越來越高,脈搏越跳越快。到了第三天,我替它取了個名字,叫魯弗斯。
有何不可?如果你要把它吃了,何不替它取個名字?
「它在受苦,」歐雷克說,「獸醫會打針讓它睡著,一點也不會痛。」
「沒有人可以給魯弗斯注射廉價毒品。」我說,彈了彈針筒。
「你瘋了嗎?」歐雷克說,「那管小提琴要兩千克朗呢。」
也許吧。但無論如何,魯弗斯是搭商務艙離開這該死的世界的。
我很確定回家的路上烏雲蔽日,反正沒有辛納特拉的歌,也沒人唱歌。
回到奧斯陸之後,歐雷克很害怕會大難臨頭,至於我則非常冷靜,奇怪得很,我似乎知道老頭子不會動我們。我們不過是兩個每況愈下、無家可歸的毒蟲,沒錢又沒工作,再過一陣子連小提琴都會用完。歐雷克發現「毒蟲」(Junkie)這個名詞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了,它源於第一批海洛因上癮者去費城港口竊取廢金屬(junkmetal),賣錢之後拿去買毒品。我跟歐雷克也如法炮製,開始溜進碧悠維卡區港口旁的工地,看到什麼就偷什麼。銅和工具可以賣很多錢。我們把銅拿去賣給柯爾巴肯站的廢品回收商,把工具賣給幾個立陶宛人。
但隨著物品失竊事發,柵欄越建越高,夜間警衛人數增加,警察也來巡邏,最後連買家也想避風頭。於是我們只能坐困愁城,讓毒癮有如苛刻的奴隸工頭夜以繼日地鞭打我們。我知道我得想個辦法才行,也真的想出了一個「最終解決方案」。
當然我對歐雷克隻字未提。
我花了一整天準備要說的話,然後打電話給她。
伊蓮娜剛運動完回家,說她很高興聽見我的聲音。我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個小時,講完她已經哭了。
第二天晚上,我去奧斯陸中央車站,站在月台上看著來自特隆赫姆的列車進站。
她擁抱我的時候淚如雨下。
那麼年輕。那麼有愛心。那麼珍貴。
就像先前說過的,我不曾真正愛過任何人,但當時一定非常接近了,因為我差點掉下眼淚。
33
通過三〇一號房打開的狹小窗縫,哈利聽見某處傳來的教堂鐘聲敲了十一下。下巴和頸部的疼痛給予他一項優勢,那就是讓他保持清醒。他下床坐到椅子上,椅背後傾靠著窗邊的牆壁,好讓他面對房門,獵槍放在大腿上。
他去前台要了一顆高亮度電燈泡,說是房裡有個燈泡壞了要換,又要了一把鐵鎚,說要把門檻上凸出的釘子敲下去,還說他自己動手就好。接著他把外面走廊上光線微弱的燈泡換掉,用鐵鎚撬起門檻。
他坐在這個位置,正好可以從門縫底下看見他們到來。
哈利點了根煙,檢查獵槍,又陸續把這包煙抽完。窗外夜色中又傳來十二下教堂鐘聲。
手機響起,是貝雅特,她說她從去布林登區進行調查的警車那裡拿到五張清單中的四張。
「最後一輛警車已經把清單送去歐克林了。」她說。
「謝謝,」哈利說,「你去施羅德酒館跟莉塔拿血樣袋了嗎?」
「拿了,我叫病理組優先化驗,他們已經在分析血跡樣本了。」
一陣靜默。
「然後呢?」哈利問道。
「然後什麼?」
「我聽得出你的口氣,貝雅特,你還有事沒跟我說。」
「化驗DNA要花好幾個小時,哈利……」
「最後的結果要好幾天才會出來。」
「對,所以目前還沒完成。」
「還有多少沒完成?」哈利聽見走廊傳來腳步聲。
「呃,至少有百分之五的概率比對不出符合的結果。」
「你應該已經拿到暫時的DNA圖譜,也比對過DNA資料庫了對不對?」
「不完整的化驗結果只是用來排除誰不符合而已。」
「你比對過誰了?」
「我什麼都不想說,要等到……」
「別這樣。」
「不行,但我可以說那不是古斯托自己的血。」
「還有呢?」
「還有那也不是歐雷克的血,可以了嗎?」
「很好。」哈利說,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屏住了氣息。
門縫底下出現一道影子。
「哈利?」
哈利掛掉電話,拿起獵槍指著門口,靜靜等待。門上傳來三下短促的敲門聲。他靜觀其變,側耳傾聽。那影子沒有移動。哈利沿著牆壁躡手躡腳走到門口,避開可能的射擊線,把眼睛湊上房門中央的窺視孔。
他看見一名男子的背影。
男子身上的外套服帖合身,短得露出了腰際。褲子后口袋垂掛一塊黑布,可能是帽子。男子沒系腰帶,雙臂垂落身側。如果他帶了槍,那麼一定是放在槍套里,不是胸前就是小腿內側,這兩個位置都很常見。
男子轉身面對房門,又敲了兩下,這次比較用力。哈利屏住呼吸,仔細查看窺視孔里那張扭曲的臉。那張臉雖然扭曲,但有個特徵卻非常明顯。男子有著十分突出的下齶,他正用脖子上掛著的證件卡刮著下巴。警察準備逮捕嫌犯時,有時會像這樣把證件卡掛在脖子上。該死!沒想到警察的動作比迪拜還快。
哈利心下遲疑。倘若這傢伙奉命來逮捕他,一定會帶藍色逮捕令和搜查令,而且已經給樓下的前台看過,還拿了萬能鑰匙。哈利在腦子裡不斷盤算。他躡手躡腳離開門前,把獵槍藏到衣櫃和牆壁之間的狹縫裡,再去開門,說:「你是誰?你要幹嗎?」同時朝走廊左右張望。
男子看著哈利:「天哪,霍勒,你是怎麼了?我能進來嗎?」他出示證件。
「楚斯·班森,你以前是貝爾曼的手下對不對?」
「現在也是,他要我向你問好。」
哈利站到一旁,讓楚斯先進去。
「這裡真舒適。」楚斯說,環目四顧。
「請坐。」哈利說,指了指床鋪,自己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
「要不要吃口香糖?」楚斯說,拿出一包。
「會蛀牙。你有什麼事?」
「我是帶著善意來的。」楚斯咧嘴而笑,捲起口香糖,放進有如抽屜般的下齶,坐了下來。
哈利的頭腦接收楚斯的說話語調、肢體語言、眼神動作和氣味。這人很放鬆,卻帶有威脅感,他雙掌張開,沒有突然的動作,但眼睛正在收集資料,分析現狀,為了某事做準備。哈利開始後悔把獵槍藏起來,沒有槍支執照不過是小問題而已。
「是這樣的,昨天晚上維斯特墓園有人掘墓,現場發現的血跡經過DNA化驗之後,顯示那是你的血。」
哈利看著楚斯整齊地折起口香糖的銀色包裝紙,這時他比較記得此人是誰了。這人綽號叫癟四,專門替米凱跑腿,人蠢卻有小聰明,而且危險,是個步入歧途的「阿甘」。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哈利說。
「對,我想也是,」楚斯嘆了口氣,「說不定是當中有些誤會?這樣我得載你去警署採集血液樣本。」
「我在找一個年輕女孩,」哈利說,「她叫伊蓮娜·韓森。」
「她在維斯特墓園?」
「反正她是今年夏天失蹤的,她的養兄是古斯托·韓森。」
「第一次聽到。不過你還是得跟我走一趟……」
「她就是中間這個,」哈利說,從外套口袋裡拿出韓森家的全家福照片遞給楚斯看,「我需要一點時間,不用太多,然後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我得做這些事。我保證會在四十八小時內去警署報到。」
「《48小時闖天關》,」楚斯說著,細看那張照片,「那部片子不錯,是尼克·諾特和一個黑人演的,是不是叫麥菲?」
「艾迪·墨菲。」
「對。他已經不好笑了對不對?是不是很奇怪?原本你擁有某種本領,突然卻喪失了,你覺得那是什麼感覺呢,霍勒?」
哈利看著楚斯,他已不太確定楚斯是不是真的像電影《阿甘正傳》中的阿甘。楚斯把照片對著燈光,眯眼細看。
「你認得她嗎?」
「不認得。」楚斯說,遞迴照片,同時扭動身體。他的褲子后口袋放著一塊黑布,坐在上面顯然很不舒服,他很快地把那塊布移到外套口袋。「我們先去警署,再來討論四十八小時的事。」
楚斯口氣輕快。太輕快了。這時哈利已稍加思索:貝雅特請病理組優先化驗她拿去的DNA樣本,到現在還得不到最後結果,那楚斯怎麼可能已經拿到古斯托壽衣上的血跡樣本化驗報告?還有一件事,楚斯移動那塊黑布的速度不夠快,哈利認出那是頭套,而且是全罩式頭套,正是古斯托被射殺時兇手頭上戴的那種。
緊接著一個念頭冒了出來:燒毀者。
昨晚首先抵達墓園的難道不是警方,而是迪拜的手下?
哈利思索該如何拿到藏在衣櫃後方的那把獵槍,現在要逃跑已然太遲。他聽見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一共有兩個人,其中一人塊頭很大,踩得地板咯吱作響。腳步聲在他門外停下。門縫底下透進的光影顯示兩人叉腰站立。他當然希望這兩人是楚斯的警察同事,前來執行真正的逮捕任務,但他已聽見地板發出的哀嘆聲。對方是個大塊頭,他猜想體格可能跟昨晚在維格蘭雕塑公園追逐他的男子相似。
「走吧,」楚斯說,起身站在哈利面前,漫不經心地搔了搔翻領底下的胸膛,「去兜兜風,只有我們兩個人。」
「看來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哈利說,「我看到你的援兵了。」
哈利朝門縫底下的人影點了點頭。這時另一個人影出現,是個挺直的長方形人影。楚斯順著哈利的視線望去。接著哈利看見他臉上露出由衷的驚訝表情。這表情不是楚斯這種人裝得出來的。來人不是楚斯的同伴。
「避開門邊。」哈利低聲說。
楚斯咀嚼口香糖的嘴巴停了下來,低頭看著他。
楚斯喜歡把他的斯泰爾手槍收在肩套里,平貼胸膛,這樣當他和人面對面時,別人很難看出他帶了槍。但他知道哈利·霍勒是資深警探,曾遠赴芝加哥接受FBI訓練和其他訓練,只要他身上有任何不正常的隆起,哈利立刻就會發現。楚斯並不認為手槍會派上用場,只是帶在身上以防萬一,假如哈利拒絕同行,他就可以用斯泰爾手槍小心地指著哈利背部,戴上全罩式頭套,以免有人看見哈利消失在地表之前身旁有誰。他把薩博轎車停在後街,甚至特地破壞了街上唯一的一盞路燈,以免車牌號碼被人看見。報酬是五萬歐元。他必須保持耐心,步步為營,這樣才能在比赫延哈爾更高一點的地方買棟房子,低頭望出窗外就可以看見他們,看見她。
他記憶中的哈利是個巨人,但實際上看起來小了一號,也更丑一點。蒼白、醜陋、骯髒、疲憊、認命、茫然。他心想這差事會比他預期的還要簡單。因此當哈利低聲叫他避開門邊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惱怒。一切看起來都那麼順利,這傢伙竟然還想玩把戲?但他的第二個反應是,哈利用的是警察之間的說話口吻,每當警察處於危急狀態就會用這種口氣說話,不帶額外情緒、沒有添油加醋,只是中立且清晰地陳述事實,把誤會的概率降到最低,將生還的概率拉到最高。
於是楚斯幾乎不假思索,立刻避到一旁。
就在此時,門板上半部被轟入房內。
楚斯轉身時下意識地在腦子裡計算:要在這麼近距離造成這麼大範圍的破壞,槍管一定被鋸短了。他的手已伸進外套。倘若肩套置於傳統位置而且沒穿外套,他的拔槍速度可以更快,因為槍柄是突出來的。
房門「砰」的一聲被整個轟開,楚斯向後倒到床上時已拔出槍來,揚起手臂指向前方。他聽見後方傳來玻璃碎裂聲,整個房間又被接踵而來的轟然巨響給淹沒了。
巨響灌入他耳中,房裡宛如颳起一場暴風雪。
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可以看見門口有兩名男子站立的身影。較高的男子舉起了槍,他的頭幾乎碰到門框,身高遠超過兩米。楚斯開槍射擊,接著又開了一槍,感覺美妙的后坐力傳來,也嘗到了真槍實彈交戰的美妙滋味——至於後果,管他呢。高個子身子一晃,似乎先甩了一下劉海才後退消失蹤影。楚斯移動手槍和目光。另一名男子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白羽毛在他周圍飄飛。男子的身影進入楚斯的視線,但他沒有開槍,現在他把男子看得更清楚了。男子有張狼臉。這種面孔總讓他聯想到薩米人、芬蘭人和俄羅斯人。
男子冷靜地舉著槍,手指扣在扳機上。
「放輕鬆,班森。」他用英語說。
楚斯發出長長的怒吼聲。
哈利撲倒在地。
他把頭壓低,縮起身體,往後移動。這時霰彈槍射出的第一批子彈從他頭上飛過。他退到記憶中窗戶的位置,感覺窗框幾乎彎折。接著窗戶似乎猛然記起自己是由玻璃構成的,放棄了堅持。
然後他就成了自由落體。
時間生生地停住了,他覺得自己像是在水中往下墜落,雙手和雙臂出於條件反射而緩緩拍動,要阻止身體往後翻倒。斷斷續續的思緒在他的大腦神經元之間反彈:
他會頭朝下掉落地面,摔斷脖子。
幸好窗帘被拆了下來。
對面窗戶里的裸體女子是顛倒的。
他的身體被柔軟之物承接。周圍儘是空紙箱、舊報紙、臟尿布、牛奶盒、昨天旅館廚房丟棄的麵包、濕的咖啡濾紙。
他背朝下躺在打開的垃圾箱里,玻璃碎片如細雨般落下。上方窗戶出現宛如相機閃光燈的亮光。那是槍口發出的火光,但卻靜得十分詭異,彷彿發出亮光、調到靜音的電視。他感覺纏在脖子上的膠帶被扯開,鮮血流了出來。有那麼一瞬間他只想躺在原地,閉上眼睛,進入睡夢中飄浮而去。他似乎是看著自己坐起身子,跳出垃圾箱,奮力奔向院子盡頭,打開柵門。耳中聽見狂暴的長聲怒吼從窗邊傳到街上。他在一處井蓋上滑了一跤,又設法站起。一個身穿緊身牛仔褲的黑人女子下意識地對他微笑,噘起嘴唇,接著才看清楚狀況,移開視線。
哈利拔腿狂奔。
他決定這次他只要往前跑。
跑到無路可跑。
跑到一切結束,被他們逮住。
他希望結束的那一刻不會拖太久才來。
現下他只是做出遭到獵殺的獵物的本能反應:逃跑,努力逃命,努力再存活幾小時、幾分鐘、幾秒鐘。
他的心臟像是在抗議般猛烈跳動。他開始大笑,從一輛夜間巴士前方穿越馬路,朝奧斯陸中央車站奔去。
34
哈利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在一個上了鎖的房間里,正上方的牆壁上掛著一張海報,裡頭是個骨瘦如柴的人體。海報旁邊是個雕工精細的木刻品,刻的是一個男人掛在十字架上,流血致死。木刻品旁邊是一個又一個的葯櫃。
他在沙發上翻身,想回到昨天完結的地方,把整個局勢看清楚。目前他掌握了很多的「點」,但卻還沒辦法把這些點連起來,更別說這些點暫時都還只是假設而已。
假設一:楚斯·班森是燒毀者,他在歐克林的職位正好適合替迪拜效力。
假設二:貝雅特在DNA資料庫里發現符合的人是班森,這就是為什麼她不肯鬆口,除非百分之百確定。古斯托指甲底下的血跡樣本竟然指向警方自己人。倘若正確無誤,那麼古斯托用手去抓楚斯的那天,就是他遇害的那天。
但接下來就是令人納悶的部分。倘若楚斯真的替迪拜工作,並接到命令要送哈利「上路」,那麼那兩個宛如《福祿雙霸天》電影主角的男子為什麼會出現,還跟楚斯自相殘殺?如果他們是迪拜的手下,為什麼會和燒毀者兵戎相見?他們不是同一陣線的嗎?或者那隻不過是一場計劃不良的行動?或者根本沒有計劃這回事,說不定楚斯是擅自行動,意圖制止哈利把在古斯托墳墓里發現的證據送出去,進而暴露他的身份?
門外傳來鑰匙的碰撞聲,房門打開。
「早安,」瑪蒂娜的聲音宛如鳥兒的啁啾聲,「感覺怎麼樣啊?」
「好多了,」哈利沒說實話。他看了看錶,六點鐘。他掀開被子,雙腳一晃站到地上。
「我們的醫務室平常是不讓人過夜的,」瑪蒂娜說,「躺下來吧,我替你的脖子換新繃帶。」
「昨天晚上謝謝你收留我,」哈利說,「但我說過,窩藏我是有危險的,所以我想我該走了。」
「躺下來!」
哈利看著她,嘆了口氣,乖乖聽話。他閉上眼睛,聽見瑪蒂娜打開和關上抽屜的聲音、剪刀在玻璃上發出的噹啷聲、樓下的燈塔餐廳擁進第一批客人來吃早餐的聲音。
瑪蒂娜解開她昨晚包上的繃帶。哈利打電話給貝雅特,卻被轉入語音信箱,簡短的語音告訴他請長話短說,嗶。
「我已經知道那個血跡樣本的主人是一個前克里波警探,」哈利說,「就算今天病理組確認了這件事,你也先不要告訴任何人,現在光憑這個還不足以申請逮捕令,如果我們打草驚蛇,他可能會燒了全部案宗,逃之夭夭。所以我們應該用別的名義逮捕他,好安心進行調查工作,那個名義就是他曾經闖入亞納布區的摩托幫俱樂部。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這個人是歐雷克的共犯,歐雷克也願意出面做證。楚斯·班森現在是歐克林的人,我想請你傳真一張他的照片去漢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的辦公室,請他把照片拿去給歐雷克指認。」
哈利結束通話,深深吸了口氣,突然覺得想吐,這感覺十分強烈,他不由得別過頭去,感覺胃裡的東西一路往上涌。
「痛不痛?」瑪蒂娜問道,拿沾了酒精的棉花沿著哈利脖子和下巴上的傷口擦拭。
哈利搖了搖頭,朝那瓶打開的酒精點了點頭。
「對,」瑪蒂娜說,旋起瓶蓋。「難道永遠都戒不掉嗎?」她低聲說。
「什麼?」哈利用嘶啞的聲音說。
她沒有回答。
哈利的視線在醫務室里飄來飄去,想找個東西讓自己分心,讓頭腦可以集中注意力,什麼東西都好。他的視線找到一隻金戒指。瑪蒂娜在照料他的傷口前,先把這隻金戒指除下來,放在沙發上。她和里卡爾已經結婚好幾年了,戒指上有許多缺角和刮痕,不再像挪威電信的托西森的戒指那樣嶄新亮麗。哈利突然覺得身體發冷、頭皮發癢。當然這可能只是汗水造成的。
「那是純金的嗎?」哈利問道。
瑪蒂娜開始繞上新的繃帶:「那是婚戒,哈利。」
「所以呢?」
「所以它當然是純金的啊。人就算再怎麼窮,婚戒也不會買非純金的。」
哈利點了點頭。他的頭皮癢了又癢,頸背汗毛直豎。「我就買了非純金的。」他說。
瑪蒂娜大笑:「那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會做這種事,哈利。」
哈利看著那隻戒指。瑪蒂娜的這句話彷彿正中紅心。「才怪,全世界才不是只有我一個人……」他緩緩說道,頸背豎起汗毛。絕對錯不了。
「嘿,等一下……我還沒弄完!」
「可以了。」哈利說,已經坐了起來。
「那起碼你應該換套乾淨的衣服,你渾身都是垃圾味、汗臭味和血腥味。」
「蒙古人在大戰之前,都會把動物的排泄物塗在身上。」哈利說,扣上襯衫扣子,「如果你想給我什麼東西的話,一杯咖啡就可以了……」
瑪蒂娜用認命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走出房門下樓,不住搖頭。
哈利趕緊拿起手機。
「喂?」克勞斯·托西森的聲音聽起來像殭屍,背景里的兒童尖叫聲可能是主因。
「我是哈利·霍勒,如果你幫我這個忙,我以後再也不會來煩你,托西森。我想請你幫我查幾個基站,我想知道七月十二日晚上楚斯·班森去過的所有地方,他住在曼格魯區的某個地方。」
「我們沒辦法那麼精準定位或畫出……」
「每分鐘的移動路線,我知道,你只要儘力就好。」
一陣靜默。
「就這樣?」
「不是,還有一個名字。」哈利閉上眼睛,努力回想鐳醫院的名牌,喃喃自語片刻,然後對著手機大聲且清楚地說出一個名字。
「記下來了。對了,你說『再也不會』的意思是……?」
「就是再也不會。」
「了解,」托西森說,「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昨天警方來問你的手機號碼,可是你名下沒有。」
「我有一個未登記的中國手機號碼。」
「他們好像想追蹤你,發生了什麼事?」
「你真的想知道嗎,托西森?」
托西森沉默片刻,說:「不想,有發現我再打給你。」
哈利結束通話,心下盤算自己有什麼選擇。警方想追蹤他,就算他們找不到登記在他名下的電話,還是可以把線索拼湊起來,只要調出蘿凱的通話記錄,就會發現上面出現他的中國手機號碼。手機會暴露他的行蹤,他得把手機處理掉才行。
瑪蒂娜端了杯熱騰騰的咖啡回來,哈利啜飲兩大口,直接問可不可以借她的手機用幾天。
她用單純直接的眼神端詳著哈利,然後說好,只要他全盤考慮過就行。
哈利點點頭,接過她的紅色小手機,吻了一下她的臉頰,端著咖啡去樓下餐廳。餐廳里已有五張桌子坐了人,待會兒還會有更多衣衫襤褸的早起遊民前來。哈利找了張空桌坐下,匆匆鍵入中國手機里的聯繫人號碼,發送簡訊通知親友說他暫時更換號碼。
毒蟲跟其他人一樣難以理解,但有一點他們很容易被料到,因此當哈利把他的中國手機留在桌上,起身去上洗手間時,心裡清楚地知道這樣做會導致什麼結果。他回來時,手機已不在原地,它已踏上一段旅程,警方將會通過基站的信號在城裡追著它到處跑。
哈利自己則走出燈塔餐廳,踏上德揚街,朝格蘭區走去。
一輛警車開上山坡,朝他的方向駛來,他立刻低頭拿出瑪蒂娜的手機假裝在講電話,遮住大部分的臉。
警車從他身旁駛過。接下來這幾個小時他都得保持低調才行。
更重要的是他心中雪亮,知道該從何處開始著手。
楚斯躺在層層疊疊的雲杉樹叢下。
他的腦子整個晚上都在重複播放同一段影像:狼臉小心翼翼地退開,說:「放輕鬆。」彷彿是對停戰的祈禱。他們拿槍指著彼此。狼臉。舊城區墓園外的轎車司機。迪拜的手下。狼臉彎腰扶起被楚斯開槍射中的大塊頭,放低手槍。他以前一定當過軍人或警察,反正他身上散發出一種什麼狗屁榮譽感之類的味道。這時大塊頭呻吟了一聲。他還活著。楚斯既鬆了口氣,又覺得可惜。但他沒幹涉狼臉的動作,讓他扶起大塊頭,搖搖晃晃地沿著走廊往後門走去。大塊頭的鞋子里因為積了血而吱吱作響。他們一出去,楚斯立刻戴上全罩式頭套奔出房門,經過前台,跑到薩博轎車上,直接把車開到這裡,而不是回家,因為這裡是個隱秘又安全的地方。在這裡沒人看得見他,只有他才知道這個地方,每當他想看她就會來這裡。
這地方位於曼格魯區,是個很受歡迎的健行區,但健行者只會走在固定的路徑上,不會來到這塊岩石附近,況且周圍都被濃密的矮樹叢給包圍了。
米凱和烏拉的房子曾矗立在岩石對面的山脊上,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見客廳的窗戶,有無數個夜晚他看見她坐在客廳里。她只是坐在沙發上,多年來她的美麗臉龐和優雅體態幾乎沒什麼改變。她依然是烏拉,曼格魯區最美麗的女人。有時米凱也在客廳,楚斯看過他們親吻愛撫,但什麼事都還沒發生他們就進卧室去了。反正他也不想繼續看下去。他最喜歡看她拿本書獨自坐在沙發上,屈起膝蓋。有時她會朝窗外看一眼,彷彿知道自己正被人觀看。這種時候他總是會興奮起來,覺得她可能知道他在窗外某個地方。
但這時客廳窗戶黑沉沉的。他們已經搬走了。她已經搬走了。新房子附近沒有安全的瞭望地點。反正現在他可能也不需要這樣一個地點了,他可能什麼都不需要了。他已經成為被追殺的目標。
他們故意叫他在午夜的時候去萊昂旅館找哈利,再發動攻擊。
他們想除掉他,想燒了燒毀者。可是為什麼?因為他知道太多嗎?但他是燒毀者不是嗎?燒毀者本來就會知道很多,這點毋庸置疑。他無法了解。管他呢!原因是什麼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
他又冷又累,全身酸痛到骨子裡,但他不敢回家,要等到天亮,等到他確認一切安全才行。只要能回到家裡,他就有足夠火力禁得起圍攻。他應該趁他有機會的時候把那兩個人都當場擊斃才對。反正如果他們敢再來犯,媽的他會讓他們知道楚斯·班森可不是那麼好惹的。
楚斯站了起來,拂去身上的針葉,用雙臂拍打胸膛,又看了那棟房子一眼。黎明即將來臨。他想起其他的烏拉,例如燈塔餐廳那個黑髮的嬌小女子。瑪蒂娜。事實上他想過自己釣得到她。她常跟危險人物混在一起,而他是可以保護她的人。但她對他視若無睹。一如往常,他沒有膽量上前表白,在遭到拒絕後了卻一樁心事。最好還是懷著希望繼續等待,拖一天是一天,折磨自己,尋找可能的鼓勵,不讓自己太過絕望,只去看這個世界釋放出的善意。然後有一天,他無意中聽見有人跟瑪蒂娜說話,才知道原來她懷孕了。媽的,賤婊子。這些女人全都是婊子。幫古斯托·韓森把風的那個少女也一樣。婊子,婊子,婊子。他恨這些女人,也恨懂得如何讓這些女人愛上的男人。
他上下跳躍,用手臂拍打全身,卻知道即使這樣做也暖和不起來。
哈利回到誇拉土恩區,在波斯特餐館找個位子坐下。這家餐館最早開門,比施羅德酒館整整早四個小時。他必須排在渴求啤酒的客人後頭,買一些可充當早餐的食物。
第一通電話打給蘿凱,他問她有沒有去歐雷克的電子郵箱收信。
「有幾封信是貝爾曼發來的,」她說,「看起來像是一長串地址。」
「好,」哈利說,「把信轉發給貝雅特·隆恩。」他把貝雅特的電子郵箱給了蘿凱。
接著他給貝雅特發了簡訊,說地址清單已經發過去了,這才把早餐吃完。然後他前往大廣場的雅斯吉里餐廳,服務生端上一杯濾煮得宜的咖啡。貝雅特終於打電話過來。
「我已經把我從巡警那裡直接拿來的清單複印件跟你發來的清單比對過了,這清單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發給你的那一份是貝爾曼從巡警那裡拿到以後發來給我的,我想看看兩者是不是相符,還是被篡改過。」
「原來如此。我拿到的那些地址都在你發給我的清單上。」
「嗯,」哈利說,「不是有一輛警車的清單你沒拿到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哈利?」
「我只是要讓燒毀者幫我們一個忙。」
「幫什麼忙?」
「指出迪拜住在哪棟房子里。」
「我來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拿到最後一張清單。」貝雅特說。
「謝謝,晚點再聯絡。」
「等一下。」
「怎麼了?」
「難道你沒興趣知道古斯托指甲底下血跡樣本的完整DNA圖譜?」
35
那時正值盛夏,我是奧斯陸之王。我用伊蓮娜換來半公斤小提琴,去街上賣掉一半,賺來的錢原本要拿來干一番大事業,建立一個新的販毒網,把老頭子踢出市場。但首先我們必須慶祝。我花了點錢替自己添置了一套西裝,好搭配伊莎貝爾·斯科延送我的皮鞋。我看起來簡直就是百萬富翁,但我走進富麗酒店要一間客房時,他們竟然連眉毛都沒抬一下。我們在富麗酒店住了下來。我們是二十四小時的派對動物。至於「我們」都有誰則每日不同,那時正值奧斯陸的盛夏,現場有女人也有小夥子,就跟美好的舊日時光一樣,只不過用藥量稍微重一點而已。就連歐雷克也開心起來,暫時恢復昔日的神采。原來我的朋友比我想象中還多,小提琴的消耗速度快得令我難以置信。我們被踢出富麗酒店之後,轉往克里斯蒂酒店,後來又搬到霍勒伯廣場的瑞迪森酒店。
當然這種生活不能永遠持續下去,但又有什麼是永恆的呢?
有一兩次我走出酒店時看見馬路對面停著一輛黑色轎車,當然車上有可能是任何人,但那輛車就是停在那裡不走。
終於那一天來臨,錢花光了,我得賣更多小提琴才行。我把小提琴藏在樓下雜物間的天花板上,放在一堆電線旁邊,結果卻發現那些貨竟然不翼而飛。我沒有別的存貨了。如果不是我在嗨的時候說溜了嘴,就是有人看見了我去雜物間。
我們又回到了原點。只不過這次沒有「我們」了。到了該退房的時候,還要打今天的第一管小提琴,這次得去街上買。當我準備結清兩個多禮拜的房錢時,才發現身上沒有一萬五千克朗。
於是我做出最合理的行為。
逃跑。
直接穿越大廳,跑到街上,穿過公園,朝大海的方向跑去。沒有人追上來。
我溜達到誇拉土恩區買葯,但放眼望去,一個穿阿森納隊球衣的人都沒有,只看見眼神空洞、身心麻木的毒蟲拖著腳步四處尋找藥頭。我跟一個想賣我甲安的傢伙聊了一下,他說已經好幾天沒有小提琴了,貨源好像斷了,但有傳言說有些藥頭在布拉達廣場兜售最後幾包小提琴,要價五千克朗,他們要拿這筆錢去進一周份的海洛因。
我身上當然沒有五千克朗,所以我知道自己麻煩大了。我有三個選擇:賣、騙、偷。
第一是賣。可是我還有什麼可以賣?我連自己的妹妹都已經賣了。我突然想起那把敖德薩手槍,它放在排練室里,誇拉土恩區的巴基斯坦人一定願意掏五千克朗來買一把具有連發功能的手槍。於是我往北走,經過歌劇院和奧斯陸中央車站。但排練室像是被人破門行竊過,門上換了新掛鎖,功放也都不見了,只剩下鼓具。我四處尋找那把敖德薩手槍,卻找不到,一定是被拿走了,操他媽的小賊。
第二是騙。我攔了一輛計程車,叫司機往西開到布林登區。我一上車,司機就一直念叨著叫我一定要付車錢,他還真會看人。我叫司機在鐵路前的馬路盡頭停車,迅速跳下車,穿過天橋,甩掉了他。我穿過創新中心地鐵站,不停地往前跑,儘管後頭根本沒人在追。我之所以奔跑是因為我得趕時間,至於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打開柵門,踏上碎石路,奔到車庫前,從百葉窗旁的縫隙往內看去。轎車停在裡面。我敲了敲屋子大門。
安德烈來開門,他說老頭子不在家。我指了指隔壁大宅,說老頭子一定在那裡,轎車還停在車庫裡。他又說了一次阿塔曼不在家。我說我需要錢。他說他無法幫我,我不應該再來這裡。我說我需要小提琴,下不為例。他說現在小提琴缺貨,因為易卜生缺少某種原料,要等幾個禮拜之後才會有貨。我說到時候我就死了,我一定得拿到錢或小提琴才行。
安德烈正要把門關上,我把腳卡進門縫。
我說如果拿不到,我就跟別人說他住在這裡。
安德烈看著我。
「你想找死嗎?」他用滑稽的口音說,「還記得畢斯肯的下場嗎?」
我伸出一隻手,說條子一定會付我一大筆賞金,只要我去跟他們說迪拜和他的走狗住在哪裡,再加上畢斯肯身上發生的事,又說如果我告訴條子那個卧底警察死在地下室的地板上,他們一定會付我更多賞金。
安德烈緩緩搖頭。
接著我跟這個哥薩克渾蛋說:「Passholv』chorte.」——我想這句俄語的意思是「去死吧」。然後轉身離開。
我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跟著我離開柵門。
我不知道老頭子為什麼肯放過我偷毒品的事,但我知道這件事我絕對逃不了。反正我不在乎。我已經走投無路了,聽見的只是全身血管的饑渴喊叫。
我走到維斯雅克教堂後方的小路,站在那裡看許多老太太來了又走。那些寡婦正在前往墳墓的路上,是丈夫的墳墓,也是她們自己的,手提包發出現金的呻吟。但我沒膽下手。外號小偷的我竟然獃獃地站在那裡,像頭豬似的汗如雨下,被顫巍巍的八十歲老太太嚇得半死。這真是讓人想哭。
那天是星期六,我開始找朋友借錢,沒花多久時間朋友就找遍了。沒人願意借。
這時我突然想到有個人如果識相的話,一定會借我錢。
我溜上一輛巴士,往東前進,回到河對岸比較高級的地段,在曼格魯區下車。
這次楚斯·班森在家。
他站在公寓六樓的自家門口,聽我發出最後通牒。我說的話跟先前我在布林登路說的大同小異。要是他不肯掏出五張大鈔,我就去跟條子說他殺了圖圖,還埋了屍體。
班森表現得很冷靜,請我進屋,說有話可以好好商量。
可是他眼神很怪。
所以我沒讓步,說沒什麼好商量的,他如果不吐出錢來,我就去告發他,賺取賞金。他說警方才不會付賞金給告發警察的人,還說五千克朗沒問題,我們那麼有交情,幾乎算得上哥們,又說家裡沒那麼多現金,我們得開車去取款機取錢,車子就停在樓下車庫。
我想了一會兒。警鐘在我腦子裡響起,但毒癮簡直像一場他媽的噩夢,蒙蔽了所有理性的想法。即使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還是點了點頭。
「你拿到最後結果了?」哈利說著,掃視餐廳里的客人。沒有可疑人士。也就是說,可疑人士很多,但沒人看起來像警察。
「對。」貝雅特說。
哈利把手機換到另一隻手上:「我想我已經知道古斯托抓過誰。」
「哦?」貝雅特語帶驚訝。
「對,DNA資料庫里的數據通常來自嫌犯、被定罪的犯人和可能污染犯罪現場的警察,這次是來自第三者,他名叫楚斯·班森,是歐克林的警官。」
「你怎麼知道是他的?」
「呃,這樣說好了,我是從已經發生的事件歸納出來的。」
「好吧,」貝雅特說,「我不會去質疑你的推理過程。」
「謝謝。」哈利說。
「可是你錯了。」貝雅特說。
「什麼?」
「古斯托指甲底下的血跡樣本不屬於任何叫班森的人。」
楚斯·班森進去拿車鑰匙。我站在他家門口,低頭看著腳上的鞋子。這鞋真是他媽的太贊了,讓我想起伊莎貝爾·斯科延。
她不像班森那麼危險,而且她為我著迷。是嗎?可能吧?
應該說不只著迷而已。
我趁班森還沒出來,一次跳下七級樓梯,按下每層樓的電梯按鈕。
我跳上地鐵,前往奧斯陸中央車站。我想先打電話給她,但又改變主意。她可以在電話上數落我,但如果我以帥到不行的姿態出現,她可就狠不下心了。她固定來往的小男生周六不在,而且她一定在家,因為馬和豬可不懂得怎麼去冰箱找食物吃。我在奧斯陸中央車站鑽進東福爾線的季票車廂,因為前往呂格市的票要一百多克朗,我身上沒那麼多錢。我從車站步行到農場。這是一種手法,尤其是在雨中。天空已開始飄雨。
我走進農場,看見她的車停在那裡,那是一輛四驅越野車,人們總喜歡開這種車在路上橫衝直撞。我敲了敲農場的門,但沒人應門。我高聲喊叫,聲音在四壁間迴繞,依然沒人響應。她很可能騎馬出去了。沒關係,我知道她把現金放在哪裡,而且鄉下人家現在依然不鎖門。我壓下門把。沒錯,門沒鎖。
我朝卧室走去,突然她出現在我面前,身形高大,穿著睡袍,雙腳分開站在樓梯上。
「你來這裡幹嗎,古斯托?」
「我想見你啊。」我說,露出笑容,燦爛的笑容。
「你得去看牙醫。」她冷冷地說。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牙齒上有褐色斑點,看起來有點腐爛,但那沒什麼,刷刷牙就好了。
「你來這裡幹嗎?」她又說一次,「要錢嗎?」
伊莎貝爾跟我就是有這個共同點,我們都有話直說。
「五張大鈔?」我說。
「不行,古斯托,我們已經結束了。要我開車載你回車站嗎?」
「別這樣,伊莎貝爾,那要不要干一炮?」
「噓!」
過了片刻我才醒悟過來,顯然我有點遲鈍,都是該死的毒癮害的。大白天她妝容完整地站在那裡,卻穿著睡袍。
「你在等人嗎?」我問道。
她沒回答。
「有了新炮友?」
「誰叫你哪兒都找不到人,古斯托。」
「現在我不是回來了嗎?」我說。我一把抓住她手腕,她隨即一個重心不穩,被我拉近身邊。
「你全身都濕了。」她說,作勢掙扎,但只是希望我抱得更緊一點而已。
「外面在下雨呀,」我說,輕咬她的耳垂,「那你有什麼借口呢?」我已把手伸進她的睡袍底下。
「你臭死了,放開我!」
我用手撫摸她修過毛的私處,找到了縫口。她已經濕了,而且濕答答的。我的兩根手指一下子就插了進去。太濕了。我摸到某種黏稠的東西,縮手一看,看見手指上沾了黏滑的白色物質。我驚訝地看著她。她露出勝利的笑容,倚著我的身體,輕聲說:「我剛剛說了,誰叫你哪兒都找不到人……」
我怒火中燒,揚手要甩她巴掌,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擋了下來。這賤人還真孔武有力。
「你走吧,古斯托。」
我覺得眼睛里有東西,要不是我清楚原因,會說那是眼淚。
「五千就好。」我用低沉的聲音耳語道。
「不行,」她說,「這樣你會一直回來要,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你這賤人!」我吼道,「你是不是忘了什麼?把錢吐出來,不然我就把你的底細全都抖出來,去跟記者爆料,我指的可不是我們干炮的事,而是凈化奧斯陸這整個陰謀都是你和老頭子一手策劃的。媽的虛偽的社會主義者,販毒跟政治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你想《世界之路報》會出多少錢買這條新聞?」
我聽見卧室門打開了。
「奉勸你快跑。」伊莎貝爾說。
我聽見她背後的漆黑中傳來地板的咯吱聲。
我想跑,我真的想跑,可是我無法移動。
咯吱聲越來越近。
我想象他臉上的斑紋在黑暗中亮起來。炮友。虎小子。
他咳了一聲。
然後他踏進光亮之中。
他帥得要命,即使現在我受了重傷,還是可以再度想起那種感覺,那種想把手放在他胸膛上的衝動,想用指尖去撫觸他肌膚上被陽光曬得暖暖的汗水,感受他因為我的放肆舉動而肌肉繃緊。
「你說誰?」哈利說。
貝雅特咳了一聲,又說一次:「米凱·貝爾曼。」
「貝爾曼?」
「對。」
「古斯托遇害的時候,指甲底下有米凱·貝爾曼的血跡?」
「看來是這樣。」
哈利靠上椅背。這個事實改變了一切。這是真的嗎?古斯托指甲里有米凱的血跡不一定跟命案有關,但一定跟某件事有關,而這件事是米凱想隱藏的。
「出去。」米凱說,話聲不大,因為不需要太大。
「原來是你?」我說,「我一直以為她僱用的是楚斯·班森。你真聰明啊,伊莎貝爾,找來了更高層的人士。你們有什麼計謀?班森是不是只是你的奴隸,米凱?」
我像是愛撫般說出他的名字,畢竟那天我們是這樣對彼此自我介紹的,古斯托和米凱,彷彿是兩個男孩、兩個玩伴。我看見我說的話像是在他眼眸深處點燃了一把火,他的雙眼噴出怒火。米凱一絲不掛,也許因為這樣我才認為他不會出手。但他快如閃電,一眨眼已撲了上來,出手把我的頭夾在腋下。
「放開我!」
他把我拉上樓梯,我的鼻子被夾在他的胸膛和腋窩之間,可以聞到兩者的氣味。這時我的腦際閃過一個念頭:既然他要我出去,幹嗎要把我拖上樓?我無法掙脫,只好把指甲插入他的胸膛,有如爪子般往我的方向拉,感覺一根手指的指甲抓到他的乳頭。他咒罵一聲,放開了手。我掙脫開來,縱身一躍,落在樓梯中段,但仍穩穩站立。我立刻朝玄關衝去,順手抄起伊莎貝爾的車鑰匙,奔進院子。她的車當然也沒鎖。我放開手剎,輪胎高速轉動,濺起碎石。我從後視鏡中看見米凱奔出門口,手上拿著一樣閃閃發光的東西。接著輪胎咬入地面,我的身體往後抵在座椅上,車子疾速穿越院子,駛上馬路。
「楚斯·班森是貝爾曼一起帶去歐克林的,」哈利說,「班森會不會是奉貝爾曼的指示去執行燒毀者的工作?」
「你應該知道我們現在在討論的是什麼吧,哈利?」
「我知道,」哈利說,「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再跟這件案子扯上關係,貝雅特。」
「媽的,那你就阻擋我看看啊!」手機發出吱吱啦啦聲,哈利不記得聽貝雅特這樣罵過粗話,「我也是警察,哈利,我可不想讓班森這種人敗壞警察風紀。」
「好,」哈利說,「可是我們先別忙著下結論,現在我們手上的證據只能證明貝爾曼見過古斯托,連楚斯·班森涉案的直接證據都還沒找到。」
「所以你有什麼打算?」
「我要從別的地方著手,如果事情如我所願,那其他線索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連鎖倒塌,問題是我必須維持自由之身,才能執行這個計劃。」
「你是說你有計劃?」
「我當然有計劃。」
「是好計劃嗎?」
「我可沒這樣說。」
「不過還是有計劃?」
「當然。」
「你在吹牛對不對?」
「我是在大吹牛皮。」
我駕車高速駛上E18公路,返回奧斯陸,這才發現自己惹上什麼大麻煩。
貝爾曼想把我拖上樓,拉進卧室。他追出來的時候手上拿的那把槍就放在卧室里。媽的他想殺人滅口。這表示他惹上的麻煩也很大。那麼現在他會怎麼做?當然是逮捕我,罪名可以是偷車、販毒、住霸王酒店,任君挑選。在我把秘密泄露出去前,把我關進監獄。一旦我進了監獄,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可想而知:他們可以安排我自殺,或安排其他犯人把我打死。所以現在我最愚蠢的舉動就是開著這輛車到處跑,因為警方可能已經鎖定了這輛車。我踩下油門。我要去的地方位於東區,可以避免穿過市區。我把車開上山坡,朝安靜的住宅區前進,在一段距離外停車,下車步行。
太陽再度露臉,人們外出走動,有人推著嬰兒車,野餐籃掛在把手上,他們對著太陽微笑,彷彿陽光就是幸福的來源。
我把車鑰匙扔在院子里,爬上公寓,找到名牌,按下門鈴。
「是我。」我說,對方終於有了響應。
「我有點忙。」對講機傳出話聲。
「我有點毒癮。」我說。這是句玩笑話,但我已感覺到它帶來的衝擊。有時我會問客人是不是有毒癮問題,要不要試試小提琴。歐雷克覺得很有趣,總是哈哈大笑。
「你想幹嗎?」那聲音問道。
「我想要點小提琴。」
我口中說出客人常說的台詞。
一陣靜默。
「我沒有,用完了,沒有基料可以再做。」
「基料?」
「左啡諾基料,要不要把配方也給你?」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但他一定還有一些小提琴,一定有。我思索片刻。我不能去排練室,他們可能會在那裡等我。歐雷克。大好人歐雷克一定會讓我進去。
「我給你兩個小時,易卜生,兩小時后如果你不帶一克小提琴去黑斯默街,我就直接去找條子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來,反正我已經沒什麼好損失的了。聽清楚了嗎?黑斯默街九十二號。你直接進去,上三樓。」
我想象他臉上的表情,肯定嚇得冷汗直冒。這個老變態。
「好。」他說。
事情就是要這樣干,就是要讓他們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才行。
哈利喝完剩下的咖啡,望著街道。該動起來了。
他穿越青年廣場,前往市場街的烤肉串店,這時他接到一個電話。
是托西森打來的。
「好消息。」他說。
「哦,是嗎?」
「在你說的那段時間裡,楚斯·班森的手機信號被奧斯陸市區的四個基站收到,這顯示他的位置跟黑斯默街九十二號是在同一個地區。」
「這個『地區』的範圍有多大?」
「呃,這個地區是六角形的,直徑八百米。」
「好,」哈利說,吸收這個信息,「那另一個傢伙呢?」
「我找不到任何登記在他名下的電話,可是他有一部登記在鐳醫院名下的公司手機。」
「然後呢?」
「然後我剛剛說過了,有好消息,這部手機在同一時間也出現在同一個地區。」
「嗯,」哈利開門而入,經過三張坐了客人的桌子,在櫃檯前停下腳步,櫃檯上展示著幾串色澤光亮得很不自然的烤肉,「你有他的地址嗎?」
托西森念出地址,哈利記在紙巾上。
「這個地址有沒有另一部電話?」
「什麼意思?」
「我是在想他有沒有老婆或伴侶。」
哈利聽見托西森敲擊鍵盤的聲音,接著他回答說:「沒有,這個地址沒有別的電話。」
「謝謝你。」
「所以我們已經說好嘍?我們不會再聯絡了?」
「對,不過還有最後一件事:我要你去查米凱·貝爾曼,看他最近這幾個月跟誰通過電話,七月十二日晚上人在哪裡。」
托西森哈哈大笑:「你是說歐克林的處長?門都沒有!搜索低級警官我還可以想辦法隱瞞或解釋,可是你要我做的事等於是要害我直接被炒魷魚。」他又笑了幾聲,彷彿這件事純粹是個玩笑。「我想你應該會守信用吧,霍勒。」
通話結束。
計程車抵達餐巾上的地址,一名男子已在門口等候。
哈利下車走到男子面前:「你就是管理員奧拉·克凡伯格?」
男子點了點頭。
「我是霍勒警監,剛剛那個電話就是我打的。」哈利看見管理員看了一眼等在原地的計程車,「警車不夠的時候我們會搭計程車。」
奧拉看了看哈利出示的證件:「我沒發現有人闖入的跡象。」
「可是有人報案,所以我們得去查看。你有萬能鑰匙對不對?」
奧拉點了點頭,用鑰匙打開大門。哈利細看門鈴上的名字:「目擊者說他看見有人爬上陽台,闖進三樓。」
「是誰報的案?」奧拉爬上樓梯說。
「這必須保密,克凡伯格。」
「你褲子上沾了東西。」
「那是烤肉醬,我一直想要把它擦乾淨。你能把門打開嗎?」
「你是說那個藥劑師的家?」
「哦,他是藥劑師?」
「他在鐳醫院上班,我們進門前是不是應該先打電話給他的辦公室?」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先查看竊賊是不是還在裡面,這樣才能逮住他。」
管理員咕噥著說了聲抱歉,趕緊打開門。
哈利走進這戶公寓。
這裡顯然住著一個單身漢,而且很愛整潔。古典樂CD依照字母順序排在CD架上。有關化學和製藥的科學期刊堆得老高,但很整齊。書架上放著一個相框,照片里是兩個大人和一個小男孩。哈利認得那個小男孩,他身子彎向一邊,綳著臉,十二三歲。管理員站在門口,注視著哈利的一舉一動。哈利為了做樣子,先去查看陽台門,再逐個房間搜查,打開抽屜和柜子,但沒發現任何有用的線索。
每當碰到這種情況,有些警察同人會認為乾淨得太可疑。
但哈利見過這種事,有些人是沒有秘密的,雖然這種人不常見,但還是存在。他聽見管理員在他背後不耐煩地變換站姿。
「沒有侵入跡象,也沒有東西被偷走,」哈利說著,從管理員身旁走過,朝門口走去,「可能是虛驚一場。」
「原來如此,」管理員說著,鎖上了門,「如果小偷還在裡面,你會怎麼做?把他帶上計程車嗎?」
「這樣我們可能就會呼叫警車過來,」哈利微微一笑,拿起門邊架子上的靴子看了看,「告訴我,這兩隻靴子的尺寸是不是很不一樣?」
奧拉揉揉下巴,仔細打量哈利。
「對,可能吧,他有畸形足。我可以再看看你的證件嗎?」
哈利把證件遞給奧拉。
「這上面的有效日期……」
「計程車還在樓下等我,」哈利說,拿回證件,快步走下樓梯,「謝謝你的協助,克凡伯格!」
我前往黑斯默街那棟公寓,大門門鎖果然沒人修理,我直接上樓。歐雷克不在,屋裡沒人,全都焦慮地跑出去找毒品了。得找一管來打才行,得找一管來打才行。這裡看起來就是住了很多毒蟲的樣子,但可想而知,屋裡什麼也沒有,只有滿地的空瓶、用過的針筒、沾血的紗布、空煙盒。媽的地上還有燒焦的痕迹。我坐在臟床墊上咒罵的時候,看見了那隻老鼠。人們提到老鼠總是說「大老鼠」,但老鼠其實不大。好吧,當老鼠覺得受到威脅時會直立起來,使得它們看起來比較大,但是說真的,它們只是可憐的傢伙,跟我們一樣承受強大的壓力。得找一管來打才行。
我聽見教堂鐘聲傳來,心中告訴自己易卜生一定會來。
他一定得來。可惡,我難受得要命。記得以前我們去上工時,站在那裡等候的毒蟲一看見我們出現都開心地移動過來,顫抖的手上拿著現金,央求我們把貨賣給他們。如今這種事也發生在我身上,我渴望聽見易卜生拖著腳步爬上樓梯,渴望看見他那張愚蠢的臉。
我像個白痴般一一打出手上的牌。我只是想打一管,如此而已,結果我的所作所為卻只是讓他們整票人都反過來對付我:老頭子和他的哥薩克手下、楚斯·班森和他的鑽子及瘋狂的眼神、伊莎貝爾女王和她的處長炮友。
那隻老鼠沿著踢腳線驚惶奔跑。我走投無路,把地毯和床墊全都翻起來看,在一張床墊下發現一張照片和一根鐵絲。那是伊蓮娜皺巴巴又褪色的證件照,所以我猜那是歐雷克的床墊。但我不明白那根鐵絲是做什麼用的,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想了出來。我頓時手心冒汗,心臟怦怦亂跳。畢竟,是我教歐雷克怎麼建立藏毒處的。
36
漢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在觀光客之間左右穿行,爬上由義大利白色大理石構成的斜坡,這座斜坡使得奧斯陸歌劇院看起來有如漂浮在峽灣盡頭的冰山。他爬到屋頂頂端之後左右張望,看見哈利坐在牆邊,獨自一人,看起來像是在歌劇院欣賞峽灣景色的觀光客,但哈利卻坐在那裡往陸地的方向看著醜陋的老市區。
漢斯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漢斯,」哈利說,頭也沒抬,正低頭看著一個介紹小冊子,「你知道這種大理石叫作卡拉拉大理石,這座歌劇院要花每位挪威公民超過兩千克朗嗎?」
「知道。」
「那你對《唐璜》有什麼了解?」
「莫扎特譜曲的歌劇,共有兩幕。故事是說一個驕傲自負的年輕浪子深信自己是上帝賜給男人和女人的禮物,他欺騙所有人,最後搞得每個人都對他深惡痛絕。他認為自己所向無敵,最後一尊神秘的石像出現,把他拖下了地獄。」
「嗯,過幾天這裡會有新版本的首演,這上面介紹說最後一場戲眾人齊唱:『這是惡人應有的結局!惡徒都以死亡為應得的結果。』你認為這是真的嗎,漢斯?」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說來悲哀,死與生是平等的。」
「嗯。你知道有個警察在這裡被衝上岸嗎?」
「我知道。」
「你有什麼不知道的嗎?」
「是誰殺了古斯托·韓森?」
「哦,是神秘的石像啊。」哈利說,放下小冊子,「你想知道兇手是誰嗎?」
「難道你不想嗎?」
「並不盡然。重點是證明誰不是兇手,只要能證明不是歐雷克就好了。」
「同意,」漢斯說,看著哈利,「但你這句話不符合我聽說過的熱血警探哈利·霍勒的風格。」
「也許人終究是會改變的,」哈利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你跟你的檢察官朋友確認過調查進度了嗎?」
「警方還沒公布你的姓名,但已經通報給所有的機場和出入境管理單位。這樣說好了,現在你的護照已經沒多大用處了。」
「看來我要去馬略卡島的計劃泡湯了。」
「你明知道自己被通緝,還約在奧斯陸最熱門的觀光景點碰面?」
「這是個屢試不爽的道理,漢斯,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以為你覺得孤獨比較安全。」
哈利拿出一包煙搖了搖,朝漢斯遞去:「這是蘿凱跟你說的?」
漢斯點了點頭,拿了根煙。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哈利苦笑道。
「有一陣子了。會不會痛?」
「你是說我的喉嚨?可能有點發炎。」哈利替漢斯點燃香煙,「你愛她吧?」
哈利一看律師抽煙的姿勢,就知道他從學生時代以來就沒再抽過煙。
「是的。」
哈利點了點頭。
「可是你無所不在,」漢斯吸著煙說,「陰影里、衣櫃里、床底下都有你的蹤跡。」
「聽起來好像怪物。」哈利說。
「對啊,可以這麼說。」漢斯說,「我試過要驅除你,可是失敗了。」
「你不用整根煙都抽完,漢斯。」
「謝謝,」律師把煙丟了,「這次你有什麼事要我去做?」
「闖空門。」哈利說。
夜幕低垂,他們準備出發。
漢斯駕車去基努拉卡區的波卡酒吧載哈利。
「這輛車很不錯,」哈利說,「家庭車款。」
「我養過一隻獵麋犬,」漢斯說,「打獵、小屋,你知道的。」
哈利點了點頭:「好人家的生活。」
「結果它被麋鹿踩死,我安慰自己說這對獵麋犬而言應該算是死得其所,也可以說是因公殉職。」
哈利點了點頭。車子開到瑞恩區,途經許多山坡彎道,來到奧斯陸東區景觀最好的地區。
「就是這裡,」哈利說,指了指一棟沒亮燈的屋子,「你把車停好,頭燈對著窗戶。」
「我要不要……」
「不用,」哈利說,「你在車上等我,手機保持暢通,有人接近就打給我。」
哈利拿著一根撬棒,踏上屋子的碎石小徑。這時是秋天,夜晚天氣涼爽,風中帶有蘋果的芬芳。他突然覺得眼前情景似曾相識:以前他和愛斯坦曾偷偷溜進一戶人家的院子,崔斯可在柵欄邊把風,突然一個人影從黑暗中出現,搖搖晃晃地朝他們靠近,頭戴印第安頭飾,口中發出豬似的尖叫。
他按下門鈴,靜靜等待。
無人應門。
但他覺得應該有人在家。
他拿撬棒嵌入門鎖旁的縫隙,利用體重扳動。這扇木門又老又軟又潮濕,門鎖還是舊式的。他用另一隻手把證件卡插進被扳彎的門閂里,再用力壓。
門鎖爆開。哈利悄悄入內,把門關上。他站在黑暗之中,屏住氣息。他的手感覺到一根細絲,可能是殘留的蜘蛛網。屋子裡瀰漫著潮濕荒廢的氣味,但空氣中還帶有一種味道,這味道有點刺鼻,類似疾病、醫院、尿布和藥劑的氣味。
哈利按亮手電筒,看見一支沒掛東西的衣帽架,然後繼續往裡面走。
客廳看起來像覆蓋著一層塵埃,牆壁和傢具都褪了色。手電筒光束在客廳里游移。突然光線照到一雙眼睛產生反射,令哈利的心跳為之一停,過了片刻才又恢復。原來是一隻貓頭鷹的標本,跟客廳里其他東西一樣灰撲撲的。
哈利再往屋子裡走,判斷這棟房子跟那個公寓一樣,沒什麼不尋常之處。
直到他走進廚房,發現桌上放著兩本護照和兩張機票。
護照上的照片雖然是將近十年前拍的,但哈利仍認得出照片中的男子是他去鐳醫院時見過的。女子的護照則是全新的,照片中的她幾乎讓人認不出來,面色蒼白,一頭直發。機票是飛往曼谷的,出發時間是十天後。
哈利朝唯一一扇他還沒打開的門走去。鑰匙就插在門鎖上,他把門打開。撲面而來的是他在玄關聞到的相同氣味。他打開門內的電燈開關,一顆裸燈泡亮了起來,照亮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那種有人在家的感覺又出現了。或者該說是當哈利問米凱是否調查過馬丁·普蘭時,米凱回答的:「哦,對,你的直覺。」如今哈利明白這種感覺誤導了他。
哈利想走下樓梯,但有股力量讓他無法邁出腳步。這地下室跟他小時候家裡的地下室很像。那時母親會叫他去拿馬鈴薯,馬鈴薯裝在兩個大袋子里,放在陰暗的地下室。哈利總是快跑下去,盡量不去東想西想,只想著他之所以跑那麼快是因為很冷,因為家裡急著要做菜,因為他喜歡跑步,跟那個在地下室等著他的「黃人」絕對沒關係。那男人全身赤裸、面帶微笑,長長的舌頭在嘴巴里一伸一縮,噝噝作響。但這時讓他無法邁出腳步的不是黃人,而是那場夢,雪崩在地下室走廊里奔涌而來的那場夢。
哈利把這些思緒壓抑下去,踏下第一級樓梯。樓梯發出警告的嘎吱聲。他強迫自己慢慢邁出腳步,撬棒依然抓在手中。來到樓梯盡頭,他繼續往前走。兩側都是儲藏室。天花板上的一顆燈泡發出微弱光芒,照出影影綽綽的黑影。他發現每間儲藏室都用掛鎖鎖著。怎麼會有人把自家地下室的儲藏室給鎖起來?
哈利把撬棒尖端插進一扇門的鉸鏈下方,吸了口氣,心下害怕此舉會發出巨大聲響。他很快地往後一扳,鉸鏈發出短促的爆裂聲。他屏住氣息,側耳聆聽。整棟房子似乎也屏住了呼吸。沒聽見任何聲音。
他輕輕把門打開。那股氣味鑽進他的鼻孔。他的手指在門內摸到電燈開關,接著他就沐浴在日光燈的光線中。
這間儲藏室比外面看起來還大。他認得裡頭的物品,這房間跟他在鐳醫院見過的實驗室幾乎一模一樣,工作台上放著許多燒瓶和試管架。哈利打開一個大塑料盒的蓋子,裡頭是摻雜了褐色顆粒的白色粉末。他舔濕食指,沾了些粉末抹在牙齦上。味道苦澀。這些粉末是小提琴。
這時哈利心頭一驚。他聽見了聲音。他再度屏息。那聲音又出現了,是有人吸鼻涕的聲音。
哈利趕緊把燈關上,在黑暗中弓起身體,握緊撬棒準備攻擊。
又是一聲吸鼻涕的聲音。
他等待幾秒,隨即迅速安靜地邁出腳步,離開儲藏室,循聲而去。聲音來自左側儲藏室。他把撬棒交到右手,躡手躡腳走到那間儲藏室門前,門上有個小洞,上頭覆蓋著鐵絲網,就跟記憶中他家的門一樣,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這扇門以金屬強化。
哈利拿起手電筒,做好準備,背抵門邊牆壁,從三開始倒數,然後按亮手電筒,對著孔洞照去。
他靜靜等待。
三秒鐘過去了,沒人開槍,也沒人朝光線衝來。他把頭抵在鐵絲網上,朝裡頭望去。光線在磚牆上游移,照亮一條鐵鏈,又照亮一張床墊,接著就找到了他要找的目標:一張臉。
她雙眼緊閉,坐著動也不動,彷彿很習慣有人用手電筒照她。
「伊蓮娜?」哈利試探地問。
這時他口袋裡的手機發出振動。
37
我看了看錶。我把整個公寓都翻遍了,還是沒找到歐雷克的藏毒處。二十分鐘前易卜生就應該到了才對。那個變態一定得付出代價!綁架和強暴會被判無期徒刑。那天伊蓮娜抵達奧斯陸中央車站后,我帶她去排練室,跟她說歐雷克在那裡等她。當然了,在那裡等她的不是歐雷克,而是易卜生。我替她注射毒品時,易卜生抓住她。我想起魯弗斯,想起這樣做是最好的選擇。她立刻冷靜下來,接著我們把她拖到易卜生車上。他答應我的半公斤小提琴就放在後備廂。你問我是否後悔?對,我後悔,我後悔沒叫他給我一公斤!但我當然還是有些後悔,我不是完全沒心肝的人。不過當我開始想「操,我不應該那樣做的」時,我就告訴自己,易卜生會好好照顧她,他一定會用他的怪異方式去愛她。反正一切都已經太遲,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拿到一些小提琴,恢復健康。
身體得不到它需要的,這對我來說可是破天荒。現在我才明白,我總是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如果將來不能這樣,那我寧願當場暴斃,死得年輕,死得漂亮,牙齒多少還保持完好。現在我知道,易卜生不會來了。我站在廚房窗前看著外面的街道,沒看見那個跛腳怪胎的身影,也沒看見歐雷克。
幾乎每個人我都找過了,沒找的只剩下最後一個人。
我已經避免聯絡這個人很久了。是的,因為我害怕。但我知道他在奧斯陸,他一發現伊蓮娜失蹤就趕緊跑來了。他就是我的養兄斯泰因。
我再度低頭朝街上望去。
不要,我寧死也不要打給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易卜生不會來了。
操!我寧死也不要這麼痛苦。
我又用力閉上眼睛,但蟲子還是爬出了洞口,在眼皮底下四散,爬滿我整張臉。
死佔了下風。
結局正在等著我。
要打給他還是要死?
媽的,操!
手機發出振動,哈利關上手電筒,看見來電者是漢斯。
「有人來了,」漢斯的聲音嘶啞焦慮,在哈利耳邊低語,「他在柵門前停車,現在朝房子走去。」
「好,」哈利說,「放輕鬆,你看見什麼動靜再發簡訊給我,然後立刻撤退,如果你……」
「撤退?」漢斯聽起來相當憤慨。
「如果你發現事情變得難以收拾的話立刻撤退,可以嗎?」
「為什麼我要……」
哈利掛掉電話,再次按亮手電筒,朝鐵絲網照去:「伊蓮娜?」
少女圓睜雙眼,對著光線眨眼。
「聽我說,我叫哈利,我是警察,我是來救你出去的,可是現在有人來了,如果他下來這裡,你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好嗎?我保證很快就會帶你離開這裡,伊蓮娜。」
「你有沒有……」她咕噥著,哈利聽不清楚後面那句話。
「我有沒有什麼?」
「你有沒有……小提琴?」
哈利咬了咬牙:「你再撐一下。」他低聲說。
他跑上樓梯,關上電燈,把門微微推開,往外看去。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前門。耳中聽見外頭的碎石徑傳來拖沓的腳步聲,一隻腳拖在另一隻腳後頭。畸形足。前門打開。
燈光亮起。
他進來了,身材又圓又胖。
他是斯蒂格·尼伯克。
鐳醫院的部門主管。他記得哈利是他學長,也認識崔斯可,手上戴著一隻有黑色缺角的婚戒。他有一套單身公寓,裡頭找不到任何不尋常的地方。除此之外,他父母留下一棟房子給他,他沒賣掉。
他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朝哈利的方向走來,伸出一隻手。突然,他停下腳步,伸手在前方亂摸,眉頭深深皺起,站在原地側耳聆聽。這時哈利恍然大悟,剛才他進門時摸到的那根他以為是蜘蛛網的絲線一定是別的東西,是某種斯蒂格刻意綁在玄關的隱形絲線,用來告知他屋子裡是否來了不速之客。
斯蒂格用令人意外的速度移動,敏捷地來到柜子前,伸手拿出一個閃著金屬亮光的東西。那是一把霰彈槍。
媽的,可惡。哈利痛恨霰彈槍。
斯蒂格拿出一盒子彈,盒子已開封。他拿出兩枚紅色子彈,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
哈利的腦子迅速轉動,卻想不出任何好辦法,只好選擇下下策。他拿出手機,按下按鍵。
按——喇——吧——登
可惡!按錯了!
他聽見斯蒂格打開彈膛的金屬咔嗒聲。
刪除鍵在哪兒?刪除「登」和「吧」,輸入「叭」和「等」。
裝填子彈的聲音傳來。
等——他——到
媽的按鍵這麼小!快點!
槍管發出咔嗒一聲扣回原位。
窗——編
又打錯了!哈利聽見斯蒂格拖曳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時間不夠。只能希望漢斯能發揮想象力了。
亮——燈
他按下發送鍵。
哈利看見斯蒂格把霰彈槍舉到齊肩位置,這才發現這位藥劑師已注意到地下室門微微開著。
就在此時,汽車喇叭聲響起,聲音響亮而急切。斯蒂格嚇了一跳,朝面對馬路的客廳望去,遲疑片刻,然後走進客廳。
喇叭再度響起,這次一直響著沒有停。
哈利打開地下室的門,跟在斯蒂格背後,並未放輕腳步,因為他知道喇叭聲會掩蓋他的腳步聲。他在客廳門前看見斯蒂格拉開窗帘,客廳瞬間被漢斯那輛車的刺目頭燈照亮了。
哈利邁出四大步。斯蒂格舉起一隻手遮住光線,沒看見也沒聽見哈利靠近。哈利伸出雙臂,繞過斯蒂格的肩膀,雙手抓住霰彈槍往後猛拉,卡在他肥滋滋的脖子上,同時雙膝撞進斯蒂格的大腿后側,逼迫他身子下墜,掙扎吸氣。
漢斯一定是知道喇叭奏效,放開了手。但哈利繼續施壓,直到斯蒂格的動作越來越慢,失去力氣,癱軟下來。
哈利知道斯蒂格失去了意識。腦部缺氧數分鐘即會受損,若再持續缺氧,斯蒂格這位綁架犯兼小提琴製造者就會死亡。
哈利評估狀況,數到三,一隻手放開霰彈槍。斯蒂格一聲不響地倒在地上。
哈利在椅子上坐下,氣喘吁吁。血液中的腎上腺素濃度逐漸下降,下巴和脖子的疼痛也回來了。疼痛隨時間流逝越來越劇烈。哈利試著不去理會,在手機上鍵入「O」和「K」,傳給漢斯。
斯蒂格發出呻吟,像嬰兒般蜷曲身體。
哈利搜查他全身,把他口袋裡的東西都放在咖啡桌上,包括皮夾、手機、一瓶處方藥片:捷賜瑞。哈利想起他爺爺也吃過這種葯,這是治心臟病的葯。他把藥瓶放進外套口袋,用槍口指著斯蒂格的蒼白額頭,命令他爬起來。
斯蒂格看著哈利,張口欲言,又把話咽了回去,掙扎著站了起來,左右搖晃。
「我們要去哪裡?」他問道。這時哈利輕輕推他,要他走進走廊。
「地下室。」哈利說。
斯蒂格的步伐依然不穩,哈利一手扶著他的肩膀,一手用槍抵著他的背,走下樓梯。兩人在哈利發現伊蓮娜的那扇門前停下腳步。
「你怎麼知道是我?」
「因為那隻戒指,」哈利說,「把門打開。」
斯蒂格從口袋拿出鑰匙,打開掛鎖。
進門之後他把燈打開。
伊蓮娜移動了,她蜷縮在房間另一側的角落,全身發抖,一邊肩膀聳起,彷彿害怕有人會打她。她的腳踝上銬著腳鐐,腳鐐上的鐵鏈延伸到天花板,釘在橫樑上。
哈利注意到鐵鏈的長度容許她四處移動,也容許她打開電燈。
是她自己喜歡黑暗。
「放了她,」哈利說,「然後把腳鐐戴在自己腳上。」
斯蒂格咳了一聲,舉起雙掌:「聽著,哈利……」
哈利打了他,因為實在按捺不住而出手,耳中聽見金屬敲擊肉體時發出死氣沉沉的「砰」的一聲,看見槍管在斯蒂格的鼻子上敲出紅色痕迹。
「你再叫我名字一次,」哈利壓低聲音,聽見自己口中擠出這幾個字,「我就用這把槍把你的頭轟到牆壁上。」
斯蒂格雙手顫抖,打開伊蓮娜的腳鐐。伊蓮娜只是瞪著虛空,全身僵硬,無動於衷,彷彿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伊蓮娜,」哈利說,「伊蓮娜?」
這時她似乎才回過神來,看著哈利。
「離開這裡。」他說。
伊蓮娜眯起眼睛,彷彿需要動用所有的注意力才能解讀哈利說的話,理解話中的意思,然後才能行動。她從哈利身旁走過,用緩慢、僵硬、夢遊般的步伐走進地下室的走廊。
斯蒂格在床墊上坐下,拉起褲管,想把窄小的腳鐐銬在他肥大蒼白的小腿上。
「我……」
「銬在手腕上。」哈利說。
斯蒂格照做。哈利拉了拉鐵鏈,查看是否銬得夠緊。
「把戒指拿下來給我。」
「為什麼?這只是個便宜的……」
「因為那不是你的。」
斯蒂格取下戒指,交給哈利。
「我什麼都不知道。」他說。
「不知道什麼?」哈利問道。
「不知道你要問我的事,不知道迪拜的事。我只見過他兩次,兩次我都被蒙上眼睛帶走,所以不知道他住哪裡。他那兩個俄羅斯手下一個禮拜來這裡取貨兩次,可是我都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聽著,如果你要的是錢,我有……」
「就為了這個嗎?」
「為了什麼?」
「這一切都是為了錢嗎?」
斯蒂格的眼睛眨了好幾下,聳了聳肩。哈利靜靜等待。斯蒂格臉上掠過一絲疲憊的微笑:「你說呢,哈利?」
斯蒂格朝自己的腿比了比。
哈利沒有搭話。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想聽答案,但也許他已經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兩個同樣在奧普索鄉長大的小孩,條件大約相當,卻只因為一個天生缺陷而命運截然不同。幾根骨頭長錯了方向,使得腳往內彎,形成了馬蹄內翻足。這名稱源自畸形足的人走路時很像馬踮著腳走路。這缺陷讓人在生命起跑點有了稍微糟糕的開始,為此你會設法彌補,或者不會。這表示你必須更努力才能成為受歡迎的人,滿足別人的期待,成為班級代表,成為擁有酷朋友的酷傢伙,擁有坐在窗邊那排的女生。她的笑容讓你的一顆心彷彿就要爆炸,儘管她其實並不是對你笑。斯蒂格一跛一跛地走過人生,不受人注意,那麼的不受人注意以至於哈利根本不記得他。後來他發展得不錯,接受高等教育,努力工作,當上部門主管,就像當上班級代表。但生命中仍然少了個重要元素,那就是坐在窗邊那排的女生,她依然只對別人笑。
富有。他必須變得富有。
只因金錢有如化妝品,它能粉飾一切,也能給予你一切,包括那些人家說金錢買不到的東西,比如尊敬、欽佩、愛。看看周圍就知道了,美女總是嫁給有錢人。所以現在應該輪到他了,輪到畸形足斯蒂格·尼伯克。
他發明了小提琴,全世界都應該拜服在他腳下才對,那為什麼她不要他?為什麼她只能勉強掩飾心裡對他的厭惡,即使她清楚知道他已經是有錢人了,而且隨著時間一周周過去,他只會變得更加有錢。是不是因為她心裡已經有了別人,這人給了她一隻可笑又俗麗的戒指,而她卻戴在手上?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他勤奮工作,孜孜不倦地工作,只為了達到被愛的標準。現在她必須愛他才行。於是他把她搶過來,從窗邊那排的位子把她奪過來,銬在這裡,這樣她就永遠跑不掉了。為了完成逼婚的儀式,他取下她手上的戒指,戴在自己手上。
那隻廉價戒指是歐雷克送給伊蓮娜的,歐雷克是從母親蘿凱那裡偷來的,戒指是哈利送給蘿凱的,哈利是從跳蚤市場買來的……就跟挪威童謠《收下戒指讓它流傳》的歌詞一樣。哈利撫摸鍍金戒指上的發黑缺角。他真是觀察敏銳卻又盲目無比。
觀察敏銳在於他第一次跟斯蒂格碰面時就說:「那枚戒指,我以前有個戒指跟你的很像。」
盲目無比在於他並未多想到底是哪裡很像。
其實是戒指缺角露出的發黑銅銹讓他覺得很像。
一直等到他看見瑪蒂娜的婚戒,聽她說全世界只有他會買非純金的戒指來當婚戒,他才把歐雷克和斯蒂格聯繫在一起。
縱使先前在斯蒂格的公寓里沒發現任何可疑物品,他心裡也沒有一絲懷疑。正好相反,公寓里連一樣可疑物品也沒有,只讓他立刻覺得斯蒂格一定是把問心有愧的東西都藏到別的地方去了。如今斯蒂格的老家沒人住,又不能賣,那棟紅色房子就位於哈利老家上方的山坡上。
「是你殺了古斯托嗎?」哈利問道。
斯蒂格搖了搖頭,眼皮沉重,看起來十分睏倦。
「你有沒有不在場證明?」
「沒有,沒有,我沒有不在場證明。」
「為什麼沒有?說來聽聽。」
「我就在那裡。」
「哪裡?」
「黑斯默街。當時我正要去找他,他威脅說要告發我,可是等我到那裡的時候,街上到處停滿了警車,已經有人把他殺了。」
「已經?所以你原本也打算要做同樣的事?」
「不是同樣的事,我又沒有手槍。」
「那你有什麼?」
斯蒂格聳了聳肩:「我有化學知識。古斯托出現了戒斷癥狀,他需要小提琴。」
哈利看著斯蒂格的疲憊微笑,點了點頭:「也就是說不管你給古斯托什麼樣的白色粉末,他都會立刻注射。」
斯蒂格抬起手來,指了指門口,鐵鏈咔啦作響:「伊蓮娜,我可以跟她說幾句話嗎?然後你就可以……」
哈利看著斯蒂格,這種人他曾經見過。一個心理受創、失去未來的人,對命運發到他手上的牌展開反抗,最後仍然敗北。
「我去問她。」哈利說。
哈利在樓上客廳找到伊蓮娜,她屈腿坐在椅子上。哈利拿下掛在玄關衣帽架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他輕聲跟她說話,她細聲回答,彷彿害怕聽見客廳的冰冷四壁傳來迴音。
她說古斯托和斯蒂格(他們都叫他易卜生)聯合起來設計她,代價是半公斤小提琴。她已經被鎖在這裡四個月了。
哈利讓她暢所欲言,直到她把話說完才問她下一個問題。
她對古斯託命案一無所知,只知道易卜生告訴她的事。她也不知道迪拜是誰或住在哪裡,古斯托不曾透露,她也不想知道。她只聽說過有關迪拜的傳言,說他猶如幽靈般在城裡飄來飄去,沒人知道他的身份或樣貌,他就像風一般難以捉摸。
哈利點了點頭,最近他聽過太多人這樣形容迪拜了。
「漢斯會載你去警局,他是律師,會協助你報案。然後他會載你去歐雷克的母親家,你可以先住在那裡。」
伊蓮娜搖了搖頭:「我要打給我哥哥斯泰因,我可以住他那裡,還有……」
「什麼?」
「我一定得報案嗎?」
哈利看著她。她那麼年輕、那麼嬌小,宛如一隻雛鳥,這些人對她造成的傷害難以估計。
「可以等明天再說。」哈利說。
他看見她淚眼盈眶,心想:眼淚終於釋放了。他想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又打消了念頭。現在她需要的可能不是陌生男人的手。但下一刻她眼中的淚水又止住了。
「有沒有……有沒有其他選擇?」她問道。
「比如說?」哈利說。
「比如說永遠都不要再看見他,」她熱切地注視著哈利,「永遠都不要。」
哈利感覺到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求求你。」
哈利拍了拍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回她腿上:「走吧,我帶你去找漢斯。」
哈利目送漢斯的車離開之後,回到屋裡,走進地下室。他找不到繩子,只看見樓梯底下掛著庭院用的水管。他把水管拿進儲藏室,丟給斯蒂格,抬頭看了看橫樑。高度夠高。
他拿出在斯蒂格身上找到的藥瓶,把裡頭的捷賜瑞片全倒出來,一共六顆。
「你心臟有毛病?」哈利問道。
斯蒂格點了點頭。
「這葯你一天得吃幾顆?」
「兩顆。」
哈利把六顆捷賜瑞片放到斯蒂格手中,空藥瓶放進外套口袋。
「兩天之後我會再回來。我不知道名聲對你來說有多大意義,但如果你父母還在世,你一定會更加羞愧。你想必知道監獄里的其他囚犯會怎麼對待性侵犯吧?我回來的時候如果你已經不在了,那你就會被遺忘,再也不會有人提起你的名字。如果你還在,我就會把你送去警局,聽懂了嗎?」
斯蒂格的慘叫聲一路跟著哈利上樓。只有不得不跟自己的罪惡感、自己的心魔、自己的孤寂、自己的抉擇單獨相處的人,才會發出這種凄厲的叫聲。是的,他見過這種人。哈利把門重重甩上。
哈利在維特蘭斯路叫了一輛計程車,請司機開到厄塔街。
他的脖子抽痛不已。劇痛彷彿有自己的心跳、自己的生命,是個由細菌構成、被囚禁的發炎生物,只想從囚牢里被放出來。哈利問司機車上是否有止痛藥,司機搖了搖頭。
車子拐進碧悠維卡區。哈利看見煙火在歌劇院上空綻放,有人在慶祝。他突然想到自己也該慶祝一番,因為他辦到了,他找到伊蓮娜了,歐雷克也重獲自由了,他所設定的目標都達成了,但為什麼他一點慶祝的心情都沒有?
「今天有什麼活動嗎?」哈利問道。
「哦,好像是歌劇的首演之夜,我剛剛才載了幾個衣著優雅的客人去那邊。」
「是《唐璜》,我收到了邀請。」
「那你怎麼不去?應該很好看啊。」
「悲劇只會讓我心情不好。」
司機在後視鏡里用驚訝的眼神看著哈利,笑說:「悲劇只會讓我心情不好?」
哈利的手機響起,是托西森打來的。
「我以為我們永遠不再聯絡了。」哈利說。
「我也這樣以為,」托西森說,「可是我……呃,我還是查了。」
「反正已經不重要了,」哈利說,「對我來說這件案子已經了結了。」
「好吧,不過知道一下也不錯。命案發生前後,貝爾曼在東福爾郡,或者至少他的手機在東福爾郡,他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在犯罪現場和東福爾郡之間來回。」
「了解,克勞斯,謝啦。」
「好,永遠不再聯絡?」
「永遠不再聯絡,我要掛電話了。」
哈利結束通話,靠上椅枕,閉上眼睛。
現下他應該感到開心才對。
他在眼皮底下看見煙火璀璨綻放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