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幽靈》(4)
第四部
他倒了下去,身子底下是一片漆黑。他墜入黑暗,讓黑暗將他吞沒,把他卷到冰涼無痛的虛空之中。這一刻終於來了,他心想……經過漫長的等待,他終於自由了。
38
「我跟你一起走。」
事情結束了。
她回到了他身邊。
哈利在加勒穆恩機場大廳排隊辦登機手續。他突然福至心靈,有個關於下半輩子的計劃,反正是個計劃。現在他整個人都沉醉在一種飄飄然的感覺里,除了「快樂」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形容。
機場櫃檯上方的屏幕顯示「泰國國際航空,商務艙」。
事情發生得很快。
哈利從斯蒂格家直接去燈塔餐廳找瑪蒂娜,歸還手機,但她說手機他可以留著,因為她買了一部新的。他被說服收下一件沒怎麼穿過的大衣,好讓他看起來像樣點。他還收下三顆「撲熱息痛」止痛藥,但拒絕讓她檢查傷口。瑪蒂娜只是想替他重新包紮,但時間不夠。他打電話給泰航,訂了一張機票。
接著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他打電話給蘿凱,跟她說伊蓮娜找到了,再加上歐雷克已經獲釋,他的任務都完成了。如今他必須趕快離境,以免遭到逮捕。
就在這時她說了那句話。
哈利閉上眼睛,腦海里重複播放蘿凱說的話:「我跟你一起走,哈利。」我跟你一起走。我跟你一起走。
還有:「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
他幾乎全身都想回答:「現在。」收拾行李,現在就走!
但他用頭腦的理性部分多少思考了一下。
「聽著,蘿凱,我被通緝了,警方可能已經盯上了你,希望藉此找到我,明白嗎?我今天晚上先自己離開,你明天晚上再飛過來,我會在曼谷等你,我們再一起飛去香港。」
「如果你被逮捕,漢斯可以幫你辯護,刑期不可能太……」
「我擔心的不是刑期長短的問題,」哈利說,「只要我在奧斯陸,迪拜就找得到我。你確定歐雷克在安全的地方嗎?」
「確定,可是我想叫他跟我們一起走,哈利。我不可能自己……」
「他當然要跟我們一起走。」
「你說的是真心話嗎?」哈利從她的語氣中聽見她鬆了口氣。
「我們會在一起的,到了香港迪拜就動不了我們了。我們可以先等幾天,然後我會叫赫爾曼·克魯伊的手下來奧斯陸把歐雷克接走。」
「我來跟漢斯說,明天我就去買機票,親愛的。」
「我會在曼谷等你。」
一陣短暫的靜默。
「可是你被通緝了,哈利,你要怎麼登上飛機而不被……」
「下一位。」
下一位?
哈利睜開眼睛,看見櫃檯里的小姐正在對他微笑。
他上前一步,遞出機票和護照,看見她鍵入護照上的姓名。
「我這裡找不到您的名字,尼伯克先生……」
哈利露出沉穩的微笑:「我十天前訂了飛往曼谷的機位,可是我一個半小時前才打電話把時間改到今天晚上。」
女櫃員又敲了幾個按鍵。哈利在心中讀秒。吸氣,吐氣,吸氣。
「有了,在這裡。比較晚的訂位總是不會立即顯示。可是這裡說您要跟一位伊蓮娜·韓森小姐同行。」
「她要按照原定時間出發。」哈利說。
「哦,好的。您有行李要託運嗎?」
「沒有。」
鍵盤敲擊聲再度傳來。
女櫃員蹙起眉頭,又打開護照。哈利做好心理準備。她把登機牌夾在護照里,交還給哈利:「您可能得動作快一點,尼伯克先生,已經開始登機了。祝您旅途愉快。」
「謝謝。」哈利說,語氣出乎他意料地誠懇,說完便奔向安檢處。
當他來到X光檢查機的另一頭,拿起鑰匙和瑪蒂娜的手機時,才發現手機收到一條簡訊。他以為那是發給瑪蒂娜的,正準備像其他簡訊一樣儲存起來,才看見發信人是B,也就是貝雅特。
他朝五十四號登機門疾奔。飛往曼谷的航班已開始進行最後的登機廣播。
快讀簡訊。
「我拿到最後一份清單了,有個地址不在貝爾曼給你的清單上:布林登路七十四號。」
哈利把手機塞進口袋。櫃檯前無人排隊。他打開護照。工作人員檢查護照和登機牌,看了看哈利。
「我臉上的疤痕比照片還新。」哈利說。
工作人員仔細看了看他。「去拍張新的照片吧,尼伯克。」他說,交還護照和登機牌,朝哈利後面的人招了招手,表示輪到他了。
哈利自由了,得救了,全新的生活就在眼前。
登機門前還有五個最後趕上的旅客正在排隊。
哈利看了看手上的登機牌。這是商務艙的登機牌。他從未搭過經濟艙以外的艙位,就算替赫爾曼工作期間也沒搭過。斯蒂格的事業很成功。迪拜的事業很成功:曾經很成功,現在依然很成功。現在,就在今天晚上,就在這一刻,購毒者依然站在街頭,臉面顫抖,表情饑渴,苦苦等候身穿阿森納隊球衣的傢伙說:「來吧。」
隊伍剩下兩人。
布林登路七十四號。
我跟你一起走。哈利閉上眼睛,再度聽見蘿凱的聲音。接著這句話又響了起來:你是警察嗎?難道你變成了機器人?變成了蟻冢的奴隸?變成了別人想法的奴隸?
他是這樣嗎?
輪到他了。櫃檯前的女工作人員揚起雙眉。
不是,他不是奴隸。
他遞出登機牌。
他往前走,沿著棧橋往機艙前進。透過玻璃窗,他看見準備降落的航班的燈光,那班飛機將飛越托德·舒茨的家。
布林登路七十四號。
古斯托的指甲底下有米凱·貝爾曼的血跡。
媽的,可惡!
哈利登上飛機,找到座位,癱坐在真皮座椅上。天哪,這椅子真柔軟。他按下按鈕,椅背開始往後倒,一直倒一直倒,直到他整個人躺平為止。他再度閉上眼睛,試著睡覺。睡覺。睡到有一天醒來他已然改頭換面,身在另一個國度。他找尋她的聲音,出現的卻是另一個說瑞典語的聲音:
我戴假神父領圈,你戴假警徽。你有多相信你個人想傳播的福音?
米凱的血跡:「……在東福爾郡,他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
一切都對上了。
哈利感覺一隻手搭上他的手臂,便睜開眼睛。
一名顴骨高聳的泰航女空服員面帶微笑俯身看著他。
「先生抱歉,請您豎直椅背,我們就要起飛了。」
豎直椅背。
哈利吸了口氣,拿出手機,看著最後一通來電。
「先生,請您關上手……」
哈利揚起一隻手擋住女空服員的話,按下撥號鍵。
「我們不是永遠不再聯絡了嗎?」托西森接起電話說。
「東福爾郡的哪裡?」
「什麼?」
「我是說貝爾曼,古斯托遇害的時候他在東福爾郡的哪裡?」
「呂格市,就在莫斯市隔壁。」
哈利收起手機,站了起來。
「先生,繫上安全帶的信號……」
「抱歉,」哈利說,「我搭錯班機了。」
「您沒搭錯,我們清點過人數了……」
哈利大踏步沿著走道往前走,耳中聽見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跟了上來。
「先生,我們已經關閉……」
「那就把它打開。」
乘務長也走了過來:「先生,依照規定機艙門不能再打開……」
「我的葯吃完了,」哈利說,往外衣口袋裡摸索,掏出貼有捷賜瑞標籤的空藥瓶,推到乘務長面前,「我就是尼伯克,看見了嗎?你希望當飛機飛到……比如說阿富汗上空的時候,有乘客心臟病發嗎?」
晚上十一點多,奔向奧斯陸的機場快線上只有零星幾位乘客。掛在車廂上方的屏幕正在播放新聞,哈利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原本有個計劃,一個展開新生活的計劃,如今他只好在二十分鐘內再想出一個新計劃。這簡直是太瘋狂了,他原本應該在飛往曼谷的航班上才對。這正是重點所在:他原本應該在飛往曼谷的航班上。他就是欠缺這種能力,可以稱之為缺陷、故障、畸形足,因為他就是沒辦法置之不理,沒辦法讓自己放下和退場。他可以喝醉,但卻一直保持清醒。他可以飛去香港,卻又跑了回來。他是個有嚴重缺陷的人,這點毋庸置疑。瑪蒂娜給他的止痛藥效力已慢慢退去,他必須再吃藥才行,脖子的疼痛令他暈眩。
他看著今日頭條的當季數據和賽事比分,突然想到:會不會他現在就是在做這件事,退出場外、臨陣退縮?
不對,這次不同。他把機票改到了明天晚上,打算跟蘿凱搭同一班飛機,甚至還支付了升等差額,把蘿凱的艙位換到了商務艙。他心想到底要不要把他現在做的事告訴蘿凱,但他知道她會怎麼想,她一定會認為他依然故我,他還是受到心中那股瘋狂力量的驅使,一點都沒變,永遠是這樣。但是當他們並肩坐在商務艙里,飛機的加速度讓他們的身體抵住椅背,讓他們感覺上升,感覺身體變輕,感覺無可阻擋時,她會知道他們終於把過去拋在腦後,拋在機尾,他們的新旅程已經展開。
哈利下了機場快線,穿過天橋來到奧斯陸歌劇院,踏上義大利大理石地面,朝正門走去。他看見落地玻璃窗內的華麗大廳里,許多打扮得優雅體面的人站在紅絨索內交談,服務生奉上點心和飲料。
正門口站著一名男子,身穿西裝,戴著耳機,雙手交握在褲襠前方,彷彿守門員正在防禦自由球。男子肩膀寬闊,但不壯碩,一雙受過訓練的眼睛早已注意到哈利,這時正在打量哈利周圍是否有什麼必須留意的事物。男子顯然是挪威安全局的,這也表示有警察署長或政府高官蒞臨現場。哈利朝男子走去時,對方上前兩步。
「抱歉,這是私人宴會……」男子開口說,一看見哈利出示的證件便住了口。
「我不是來找你們長官的,老兄,」哈利說,「我只是來辦公事,找一個人談談。」
男子點了點頭,朝西裝翻領上的麥克風說了幾句話,讓哈利通過。
歌劇院大廳是個偌大的圓頂空間,哈利雖然在國外生活了好幾年,但仍認得出現場許多面孔,包括裝模作樣的媒體人、電視名嘴、體壇和政壇明星,以及掌控文化產業的幕後黑手。伊莎貝爾·斯科延說過她一穿高跟鞋就很難找到夠高的男伴,哈利發現的確如此。她在眾賓客間鶴立雞群,一眼就能被看見。
哈利跨過紅絨索,穿過人群,口中不斷賠禮,周圍賓客手中的酒杯濺出白酒。
伊莎貝爾正在跟一個矮她半個頭的男子說話,但哈利一看她逢迎色笑的神情,就知道男子的權勢和地位都比她高。距離剩下三米,這時一名男子擋在哈利面前。
「我是剛才跟你同事說過話的警官,」哈利說,「我要跟她講幾句話。」
「請便。」安保人員說。哈利似乎在他口氣中聽見弦外之音。
哈利邁出最後幾步。
「嗨,伊莎貝爾,」他說,看見她面露驚訝,「我沒打斷你的……政治生涯吧?」
「霍勒警監。」伊莎貝爾說,尖起嗓子笑了幾聲,彷彿哈利說了個只有自己人才聽得懂的笑話。
伊莎貝爾身旁的男子立刻伸出手來,並多此一舉地報上姓名。男子在市府高層摸爬滾打多年,可能早已學會必須給一般民眾留下好印象,將來選舉才能有正面回報,「你喜歡這齣戲嗎,警監?」
「有的地方喜歡,有的地方不喜歡。」哈利說,「戲演完了,我很高興。我本來要回家,可是突然想到有幾個地方我沒搞清楚。」
「什麼地方?」
「這個嘛,唐璜是小偷也是風流浪子,自然應該在最後一幕受到懲罰。我想我知道最後拖他下地獄的石像是誰,但我不明白的是,到底是誰告訴石像說可以在那個地方找到他?不知道這個問題……」哈利一轉頭,「伊莎貝爾你可以回答我嗎?」
伊莎貝爾的笑容僵在臉上:「陰謀論總是很有意思,我也很想聽,可是改天好不好?我正在跟……」
「我想跟她說幾句話,」哈利說,看著男子,「您准許的話。」
哈利看見伊莎貝爾想提出異議,但男子很快就說:「當然可以。」然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轉身面對一對急欲找人聊天的老夫婦。
哈利挽著伊莎貝爾的手臂,帶她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你臭死了。」哈利雙手按著她的肩膀靠在男廁門口旁的牆壁上時,伊莎貝爾嘖了一聲。
「我的西裝在垃圾堆里打滾過好幾次,」哈利說,看見他們吸引了周圍許多人的目光,「聽著,我們可以採取文明的方式,也可以來硬的。你跟米凱·貝爾曼是怎麼合作的?」
「去死啦,霍勒。」
哈利踢開洗手間的門,把她拖進去。
一名站在洗手台前、身穿晚禮服的男子嚇了一跳,朝他們望來。哈利把伊莎貝爾摔在隔間門上,用前臂抵住她的喉嚨。
「古斯托遇害的時候,貝爾曼就在你家,」哈利喘著氣說,「古斯托的指甲底下有貝爾曼的血跡,迪拜的燒毀者是貝爾曼的親信兼好友。你不從實招來,我就打電話給我在《晚郵報》的聯絡人,讓這件事登上明天的報紙,然後我會把手上的線索全都攤在檢察官的桌子上。好了,你說不說?」
「不好意思,」晚禮服男子隔著一段禮貌的距離說,「請問你們需要幫忙嗎?」
「媽的快滾!」
男子似乎震驚不已,可能不是因為聽見這句話,而是因為這是伊莎貝爾說的。他拖著腳步離開洗手間。
「那天我們在打炮。」伊莎貝爾說,因為喉頭被扼住而聲音扭曲。
哈利放開她,從呼氣聞出她喝了香檳。
「你跟貝爾曼在打炮?」
「我知道他結婚了,所以我們只是純打炮而已。」她說,揉了揉脖子,「可是古斯托突然跑來,還把貝爾曼抓傷,最後被他丟了出去。你想跟記者說的話就儘管去啊。你一定從沒幹過有夫之婦吧?不過你可以想想這條新聞會對貝爾曼的老婆跟小孩造成什麼影響。」
「你跟貝爾曼是怎麼認識的?你的意思是說你跟貝爾曼和古斯托的三角關係只是純屬巧合?」
「你以為位高權重的人都是怎麼認識的,哈利?看看四周,看看來參加這場宴會的都是些什麼人。每個人都知道貝爾曼即將成為奧斯陸的新任警察署長。」
「而你將在市議會佔有一席之地?」
「我們是在一場活動上認識的,是首映式還是私人藝廊開幕式我已經不記得了。事情就是這樣,你可以打電話去問米凱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可是不要今晚打,他正在享受天倫之樂。那只是……呃,事情就是這樣。」
事情就是這樣。哈利瞪著伊莎貝爾。
「那楚斯·班森呢?」
「誰?」
「他是他們的燒毀者對不對?是誰派他去萊昂旅館解決我的?是不是你?還是迪拜?」
「天哪!你到底在說什麼?」
哈利看得出她確實不知道楚斯·班森是誰。
伊莎貝爾開始哈哈大笑:「哈利,別這麼氣餒嘛。」
他原本應該坐在飛往曼谷的航班上,飛向嶄新的人生。
他轉身就要離開。
「等一下,哈利。」
哈利轉回去。伊莎貝爾倚在隔間門上,高高撩起裙子,露出絲襪頂端和吊襪帶,一綹金髮垂落在她眉毛旁邊。
「既然現在廁所沒人……」
哈利和她四目相交,只見她眼神迷濛,不是因為酒精,也不是因為慾望,而是出於別的原因。難道她在哭?強悍、孤獨、自我鄙視的伊莎貝爾竟然在哭?然後呢?她也是個痛苦的人,不惜破壞別人的人生來主張她認為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被愛。
哈利推門而出后,廁所門繼續來回擺動,膠條摩擦的速度越來越快,彷彿越發熱烈的最後一輪掌聲。
哈利沿著廊橋走回奧斯陸中央車站,走下通往布拉達廣場的台階。廣場另一頭有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店,裡頭的結賬隊伍總是很長,但他知道開架式止痛藥的效力不足以舒緩他的劇痛。他繼續往前走,經過海洛因公園。天空下起了雨,閃爍的街燈照亮王子街上濕漉漉的電車鐵軌。他邊走邊思索。斯蒂格在奧普索鄉的那把霰彈槍較易取得,霰彈槍也可以給他較多的迴旋餘地。如果要去三〇一號房的衣櫃後方拿那把獵槍,就得悄悄溜進萊昂旅館,但他不確定獵槍是否已被他們發現。最後他決定去拿獵槍。
萊昂旅館後方柵門的門鎖被砸爛了,看樣子是最近才遭到破壞的。哈利猜想那天晚上那兩名西裝男子就是如此潛入的。
哈利通過柵門。旅館後門的門鎖同樣也壞了。
他爬上曲折狹窄的消防梯。旅館三樓走廊空無一人。哈利敲了敲三一〇號房的門,想問卡托有沒有警察或別人來過,但無人響應。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裡頭一片寂靜。
三〇一號房的房門根本沒人修理,所以不需要用到鑰匙,伸手一推門就開了。被他拆去門檻的地方露出光禿禿的水泥地,血跡滲入地面。
窗戶也沒修理。
哈利沒開燈,直接入內,在衣櫃後方摸索,確認獵槍沒被拿走。床邊桌抽屜里放在《聖經》旁的一盒子彈也沒人動過。哈利發現警察根本沒來過。看來旅館的房客和鄰居都認為不過是開了幾槍罷了,又沒死人,沒必要跟執法人員扯上關係。他打開衣櫃,看見他的衣服和行李箱都還在裡頭,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哈利看見對面房間的女子。
她坐在鏡前,背對著他,正在梳頭,穿著一件老氣又怪異的洋裝。洋裝不舊,只是樣式老舊,像是另一個時代的服裝。不知為何,哈利透過破了的窗戶朝她高喊一聲。女子沒有反應。
哈利回到一樓,知道自己無法再撐下去。他的脖子滾燙滾燙的,像是著了火,毛孔不斷沁出汗珠。他滿身大汗,感覺第一陣冷戰來襲。
那家酒吧換了音樂,敞開的大門流瀉出范·莫里森的《讓我迷醉》(AndItStonedMe)。
這音樂具有舒緩疼痛的作用。
哈利走上馬路,突然聽見一陣尖銳急切的鳴笛聲,霎時間,一堵藍白色的牆壁填滿他的視線。他在馬路中央直挺挺地站立了四秒鐘。電車通過,開著大門的酒吧再度回到視線中。
酒保從報紙上一抬眼就看見了哈利,不禁嚇了一跳。
「金賓。」哈利說。
酒保動也不動,眼睛眨了兩下,報紙跌落地上。
哈利從皮夾里拿出歐元,放在吧台上:「給我一整瓶。」
酒保的下巴掉了下來,在「EAT」刺青的T字母上方形成一圈雙下巴。
「快點,」哈利說,「我拿了就走。」
酒保低頭瞥了眼鈔票,又抬頭看看哈利,伸手去拿塑料瓶裝的金賓威士忌,目光並未離開。
哈利看到酒瓶只是半滿,嘆了口氣。他把酒瓶放進外套口袋,環目四顧,思索著要找一句令人難忘的臨別之語,卻找不到,於是點點頭,轉身離去。
哈利在王子街和卓寧根街的轉角停下腳步。他先打給查號台,再打開酒瓶。波本威士忌的氣味讓他胃打結,但他知道自己無法在缺乏麻醉的狀態下去做他必須做的事。他最後一次沾酒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說不定這次會比較好。他把酒瓶對準嘴巴,仰頭舉瓶。為期三年的戒酒生涯在此畫下句號。酒精猶如汽油彈般擊中他的身體系統。這次並沒有比較好,反而比以往都來得糟。
他彎下腰,伸出一隻手撐在牆上,避免嘔吐物濺到褲子或鞋子上。
他聽見背後人行道傳來高跟鞋的聲音:「嘿,先生,我美嗎?」
「美。」哈利趕在嘔吐物溢滿喉嚨前說出這個字。黃色噴泉挾帶著強大力道擊中人行道,形成驚人的濺射半徑。他聽見高跟鞋的聲響漸去漸遠。他用手背擦了擦嘴,仰頭再試一次。威士忌混著膽汁一起灌入食道,接著又涌了出來。
到了第三次,酒液終於留在胃裡,至少暫時停留了下來。
第四次終於正中紅心。
第五次宛如上天堂。
哈利攔了一輛計程車,給了司機地址。
楚斯·班森快步穿過陰鬱黑夜,越過公寓前方的停車場。停車場被那些舒適美滿的家庭里放出的燈光照亮。這些住家裡頭的人可能正端出零食、咖啡,甚至啤酒,打開電視。新聞已經播完了,更有趣的節目正要上演。楚斯打電話去警署請病假,同事也沒問他生什麼病,只問他是不是要請整整三天病假,因為三天以內的病假不用醫師診斷證明。楚斯回答說媽的他怎麼知道自己剛好會生病三天?這真是個懶惰的國家,還有虛偽的政客宣稱人民如果有能力的話真的都想工作。挪威人投票給國家社會黨是因為他們主張縮短工時就是伸張人權。誰不會投票給主張三天病假不用醫師診斷證明的政黨,讓你有權利坐在家裡打手槍或跑去滑雪,又或消除宿醉?國家社會黨當然知道這等同於政策買票,但仍把它包裝得合情合理,說什麼「信任大多數民眾」,宣稱人民有裝病的權利是一種社會改革。挪威進步黨更令人火大,直接用減稅來買票,連包裝都免了。
他坐了一整天思考這些事,同時準備槍支,裝填子彈,仔細檢查。他注視著上鎖的門,透過馬克林步槍的瞄準鏡,細看每一輛進入停車場的車。這把馬克林步槍是大型狙擊步槍,是多年前一起案件中歹徒使用的槍,負責沒收這把槍的警官可能還以為它仍存放在警署里。楚斯知道自己遲早都得出去採買食物,他一直等到夜幕低垂,街上沒什麼人了才出門。時間將近十一點,力蜜超市快打烊了。他帶著斯泰爾手槍,悄悄溜出家門,慢跑前往超市。他沿著超市走道行走,一隻眼看著食物,另一隻眼留意顧客。他買了一星期分量的峽灣牌炸丸子,這種即食食品以透明小袋裝盛切片馬鈴薯、炸丸子、奶油青豆和肉汁,只要整袋丟進滾水裡加熱幾分鐘,再剪開袋子把裡頭的東西擠到盤子上,就可以端上桌了。如果你閉上眼睛,會覺得嘗起來跟真正的食物沒什麼兩樣。
楚斯回到公寓大門前,把鑰匙插進門鎖,這時他聽見背後的黑暗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猛然轉身,手伸進外套握住手槍槍柄,映入眼帘的竟是薇迪絲·A.的驚恐面容。
「我……我是不是嚇到你了?」薇迪絲結結巴巴地說。
「沒有。」楚斯冷冷地說,走進公寓,沒替薇迪絲扶門,但他聽見她在門關上前把豐腴的身軀擠了進來。
他按下電梯按鈕。嚇到?媽的他當然被嚇到了。眼看西伯利亞的哥薩克人就要來追殺他了,他怎麼可能不被嚇到?
薇迪絲·A.跟在他後頭,氣喘吁吁。她跟其他女人一樣過胖。倒也不是說他會拒絕她,只是為什麼大家都不幹脆直接一點?挪威女人都吃得那麼胖,不僅飽受一大堆與肥胖相關的疾病的折磨,還直接退出繁衍下一代的競賽,導致挪威人口下滑。因為老實說,沒有男人會願意跟那麼多肥肉搏鬥,當然啦,除了他們自己的以外。
電梯來了,他們走了進去,纜繩發出痛苦尖鳴。
他讀過一些文章,說當男人增加相同體重時,不會像女人那樣明顯。男人的臀部不會變得那麼大,體形也只會顯得較為壯碩。男人增重十公斤後會比之前稍微好看些,在女人身上則會出現顫巍巍的一圈圈肥肉,讓他想踹她們一腳,看看他的腳是不是會陷在肥肉堆里。大家都知道肥胖已成為新形態的癌症,但女人只是抱怨瘦身所帶來的歇斯底里,並替「真實的」女性身體鼓掌叫好,彷彿不運動和大吃大喝才是某種合乎常理的行為準則,還大肆宣傳什麼要對你自己的身體好一點的理念。就算成千上萬人死於心臟病,也好過一人死於飲食失調症。如今甚至連瑪蒂娜也成了這種人。雖然他知道瑪蒂娜懷孕了,但她向這些肥女人看齊始終令他耿耿於懷。
「你看起來很冷的樣子。」薇迪絲·A.露出微笑。
楚斯不知道那個A.是什麼姓氏的首字母,只知道她的門鈴名牌上寫著「薇迪絲·A.」。他想使出右勾拳,重重打她一拳,或是干她,或兩者兼施。媽的,她肥嘟嘟的臉頰有如倉鼠,一點都不用擔心指節會痛。
楚斯知道自己為何這麼火大,全是因為那部手機的緣故。
後來挪威電信終於幫警方追蹤了哈利的手機,發現手機位於市區,就在奧斯陸中央車站附近。那可能是奧斯陸最繁忙擁擠的地方,日夜人潮眾多。十幾名警察在人潮中搜尋哈利,連續找了好幾個小時,卻一無所獲。最後有個菜鳥警察提出一個老方法,那就是讓全員手錶對時,分散在這個地區,其中一人每隔十五分鐘就打一次哈利的手機,如果有人聽見手機鈴聲響起,或是看見有人拿出手機,就直接撲上去。手機一定就在附近。這個方法立刻被採納,不一會兒工夫就找到了手機。在一個毒蟲的口袋裡發現的,那人坐在鐵路廣場的台階上打瞌睡,說手機是有個傢伙在燈塔餐廳「送」給他的。
電梯停住。「晚安。」楚斯咕噥說,走出電梯。
他聽見門在背後關上,電梯再度開始移動。
接下來是炸丸子配DVD的時間。第一部片是《速度與激情》,爛片一部,但裡頭有一兩幕還不錯。第二部片是《變形金剛》,可以欣賞梅根·福克斯,同時打個又長又爽的手槍。
他聽見薇迪絲的呼吸聲傳來。沒想到她跟著他走出了電梯,真是個浪女,今晚他有炮可打了。他嘴角微揚,一轉過頭,頭就頂到一樣東西。那東西堅硬冰冷。楚斯瞪大眼睛。那是一根槍管。
「謝啦,」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我很想進去坐坐。」
楚斯坐在扶手椅上,看著他那把手槍的槍口。
他找到他了,反之亦然。
「我們不能再這樣見面了。」哈利說,他把煙叼在嘴角,這樣煙才不會熏到眼睛。
楚斯沒有接話。
「你知道為什麼我比較想用你的槍嗎?」哈利說,拍了拍放在大腿上的獵槍。
楚斯只是雙唇閉緊。
「因為我希望在你體內發現的子彈會追蹤到你自己的手槍。」
楚斯聳了聳肩。
哈利傾身向前。楚斯聞到酒氣。媽的,這傢伙喝醉了。他聽說過這傢伙清醒時的能耐,但現在他卻喝醉了。
「你是燒毀者,楚斯·班森,證據就在這裡。」
哈利從皮夾里拿出一張證件,這皮夾是跟手槍一起從楚斯身上搜出來的:「托馬斯·路德?去加勒穆恩機場收取毒品包裹的不就是這個人嗎?」
「你想怎樣?」楚斯說,閉上眼睛,靠上椅背。炸丸子和DVD。
「我想知道你、迪拜、伊莎貝爾·斯科延和米凱·貝爾曼之間的關聯。」
扶手椅上的楚斯心頭一驚。米凱?媽的,米凱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還有伊莎貝爾·斯科延?她不是政治人物嗎?
「我不知道……」
他看見哈利扣動扳機。
「小心點,霍勒!那把槍的扳機很敏感,它……」
擊錘又升高了點。
「等一下!等一下!天哪!」楚斯的舌頭在口腔里打轉,尋找潤滑的唾液,「我不知道貝爾曼或斯科延的事,可是迪拜……」
「迪拜怎樣?」
「我可以跟你說關於他……」
「你可以跟我說什麼?」
楚斯深深吸了口氣,屏住氣息,又伴隨著呻吟聲呼了出來:「關於他的一切。」
39
三隻眼睛冷冷地瞪著楚斯,其中兩隻是帶有酒意的淺藍色眼珠,第三隻是黑洞洞的圓眼珠,也就是他那把斯泰爾手槍的槍口。握著手槍的男子與其說是坐著不如說是躺在扶手椅上,修長的雙腿張開在地毯上。男子用嘶啞嗓音說:「那就告訴我吧,班森,告訴我迪拜的事。」
楚斯咳了兩聲,媽的,喉嚨怎麼這麼干。
「有天晚上有人來按我家門鈴,我接起對講機,有個聲音說要跟我談談。起初我不想讓他進來,可是他提到一個名字……呃……」
楚斯用拇指和中指捏著下巴。
哈利靜靜等待。
「有件很遺憾的事我以為沒人知道。」
「什麼事?」
「以前有個被拘留者需要一點教訓,我以為沒人知道是我……教訓他的。」
「造成傷害了嗎?」
「他父母本來想提出起訴,但那小子沒辦法在隊伍里把我指認出來,一定是因為我傷到了他的視神經。這是不是叫因禍得福?」楚斯發出緊張的呼嚕笑聲,又趕緊閉嘴,「找上門來的男人知道這件事,他說我有保持低調的天分,還說願意付很高的價碼來聘用我這種人才。他說的是挪威語,只是有點口音,不過聽起來還挺正派的,所以我就讓他進來了。」
「你見過迪拜本人?」
「見過。他一個人來,是個老頭,穿著優雅的老式西裝,還有背心、帽子和手套。他說明他想派給我的工作,提出願意支付的金額。他行事非常謹慎,說以後我們不會再碰面、不會用手機聯絡、不會有電子郵件往來,這樣就不會被追蹤。我覺得這樣還蠻好的。」
「那要怎麼安排工作?」
「任務會寫在墓碑上,他跟我說墓碑的位置。」
「在哪裡?」
「舊城區墓園,我也是在那裡收錢。」
「告訴我關於迪拜的事,他是誰?」
楚斯看著遠方,心中計算著得失與後果。
「你在猶豫什麼,班森?你不是說你會說出關於他的一切?」
「你知道我跟你說這些是冒了多大的……」
「上次我見到你的時候,迪拜的兩個手下想請你吃子彈。就算我沒用這把槍指著你,你也已經失寵了,班森。說出來,他是誰?」
哈利的雙眼直視著他。楚斯心想,那雙眼睛像是把我看透了。這時手槍擊錘又動了動,他心中的計算頓時變得簡單了許多。
「好好好,」楚斯說,舉起雙手,「迪拜不是他的本名,他們都叫他迪拜是因為他手下藥頭穿的球衣都在給一家飛往阿拉伯國家的航空公司打廣告。」
「給你十秒鐘說些我還沒自己想出來的事。」
「等一下等一下,我就要說了!他本名叫魯道夫·阿薩耶夫,他是俄羅斯人,父母是持不同政見的高級知識分子,也是政治難民,至少他在法庭上是這樣說的。他在很多國家住過,會說大概七種語言。他在七十年代來到挪威,稱得上是哈希什的走私先鋒。他行事非常低調,卻在八十年代被手下出賣,當時販毒和走私毒品的刑罰跟叛國罪一樣重,所以他吃了很久的牢飯。出獄后他搬到瑞典,改賣海洛因。」
「賣海洛因的刑期跟賣哈希什一樣,利潤卻高很多。」
「沒錯。他在哥德堡建立了販毒網,可是在一個卧底警察遭到殺害以後,他不得不隱匿身份,大概兩年前回到奧斯陸。」
「這些是他告訴你的?」
「不是不是,這些是我自己查出來的。」
「真的?怎麼查?我以為這傢伙是幽靈,沒人知道他的事。」
楚斯低頭看看雙手,又抬頭看看哈利,臉上幾乎透出微笑,因為這件事一直讓他心癢難耐,很想跟別人炫耀說他如何用計騙過迪拜,卻苦無對象可說。他舔了舔嘴唇:「那天他就坐在你坐的那張椅子上,雙手放在扶手上。」
「然後呢?」
「他的襯衫袖子后縮,手套和外套袖口之間露出一道空隙,那裡的肌膚有一些白色疤痕。你知道的,就是那種除去刺青后留下的疤痕。我一看到他手腕上的疤痕,就想到……」
「監獄。他戴手套是為了不留下指紋,不讓你有機會拿去比對資料庫。」
楚斯點了點頭,不得不佩服哈利領悟力強,腦筋又動得很快。
「沒錯。我同意他開出的條件以後,他看起來放鬆了一點。交易談成后,我跟他握手,他取下一邊的手套。後來我在我的手背上採集到一個還算清晰的指紋,在計算機上找到符合的數據。」
「魯道夫·阿薩耶夫,也就是迪拜,他怎麼能隱藏身份這麼久?」
楚斯聳了聳肩:「這種事我們在歐克林見得多了。這個大人物跟其他被逮到的毒梟有所不同,那就是他的組織很小,他跟外界的往來很少,親信也很少。那些自以為有壯盛軍團層層保護才算安全的毒梟總會被抓獲,因為總會有手下不忠,總會有人想要篡位,或為了換取減刑而把首領供出來。」
「你只見過他一次,就在這裡?」
「還有一次,那次是在燈塔餐廳,我想那個人應該是他。他在門口一看見我就轉身離開。」
「所以傳言是真的啰,他就像幽靈一樣在城裡飄來飄去。」
「誰知道呢。」
「你去燈塔餐廳幹嗎?」
「我?」
「警方又不能去那裡執行任務。」
「我認識一個在那裡工作的女生。」
「嗯,瑪蒂娜?」
「你認識她?」
「你是不是坐在餐廳里看她?」
楚斯覺得血氣沖腦:「我……」
「放輕鬆,班森,你剛才排除了自己的嫌疑。」
「什……什麼?」
「你就是那個纏擾者,瑪蒂娜以為你是卧底警察。古斯托遇害的時候你就在燈塔餐廳對不對?」
「纏擾者?」
「別多想,快回答。」
「天哪,你該不會以為我……我為什麼要殺害古斯托·韓森?」
「說不定這項任務是阿薩耶夫派給你的,」哈利說,「但你也有個強烈的殺人動機,因為古斯托曾在摩托幫俱樂部目睹你用電鑽殺死一個人。」
楚斯思考哈利說的話。他是個時時刻刻都生活在謊言中的警察,總是利用個人經驗來判斷對方說的話是真是假。
「這也讓你有殺害歐雷克·樊科的動機,他是另一個目擊者。那個在監獄里企圖刺死歐雷克的……」
「那傢伙不是我派去的!這你得相信我,霍勒……我跟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負責燒毀證據而已。我從來沒殺過人,摩托幫俱樂部的那件事純粹只是巧合。」
哈利側過了頭:「那你去萊昂旅館找我那天是不是打算殺了我?」
楚斯吞了口口水。哈利這傢伙有辦法殺了他,媽的他真的可以動手殺了他。只要在他太陽穴上開一槍,擦去手槍上的指紋,再把槍塞到他手中就好了。現場沒有闖入痕迹,薇迪絲可以做證說看見他獨自回家,表情看起來冷漠且沮喪,再加上他還打電話去警署請過病假。
「那天出現在旅館的那兩個傢伙是誰?是不是魯道夫的手下?」
楚斯點了點頭:「後來他們跑了,我開槍射中其中一個人。」
「那是怎麼回事?」
楚斯聳了聳肩:「我猜是因為我知道太多內情了。」他擠出笑聲,聽起來彷彿是卡了痰的咳嗽聲。
兩人坐著不動,彼此對望。
「你打算怎麼做?」楚斯問道。
「把他緝捕歸案。」哈利說。
緝捕歸案。楚斯已經很久沒聽見有人這樣說了。
「所以他身邊會有人嗎?」
「頂多三四個吧,」楚斯說,「也說不定就只有那兩個傢伙。」
「嗯,你有其他硬傢伙嗎?」
「硬傢伙?」
「除了這些之外。」哈利朝咖啡桌上的兩把手槍和一把MP5衝鋒槍點了點頭,這些武器都已裝填子彈,蓄勢待發,「我會把你銬起來,然後搜查屋子,所以你最好現在就跟我說。」
楚斯衡量輕重,朝卧房點了點頭。
楚斯開啟衣櫃門,打開日光燈。冷色調的光線照亮裡頭的物品,哈利看了不禁搖頭。衣櫃里放了六把手槍、兩把大型刀具、一把黑色警棍、好幾副銅指虎、一副防毒面具,此外還有一把所謂的短筒防暴槍,這種槍粗粗短短,槍身中段設有大型筒式彈倉,裡頭裝填的是催淚彈。這些武器是楚斯以報廢的名義從警方彈藥庫拿來的。
「你真是瘋了,班森。」
「怎麼說?」
哈利伸手指了指。楚斯在櫃壁上釘了釘子,還畫上每種武器的輪廓,讓每樣武器都有固定的擺放位置。
「防彈背心掛在衣架上?是怕它皺嗎?」
楚斯默然不語。
「好吧,」哈利說,取下防彈背心,「給我防暴槍、防毒面具、客廳那把MP5的子彈,還要一個背包。」
哈利盯著楚斯把武器放進背包。兩人回到客廳,哈利拿起MP5。
準備完成後,兩人站在門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哈利說,「可是在你打電話或試圖用其他方法阻止我之前,也許你該先想想我對你的事了如指掌,而且這件案子掌握在一個律師手上,我已經跟他說過如果我遭遇不測的話該如何行動,明白嗎?」
騙人,楚斯心想,點了點頭。
哈利輕輕一笑:「你一定覺得我在騙你對不對?可是你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吧?」
楚斯心中浮現對哈利的濃濃恨意,他恨哈利臉上那抹紆尊降貴、冷漠淡然的微笑。
「如果你沒死的話呢,霍勒?」
「那你的麻煩就結束了,我會離開,飛到地球另一端,再也不會回來。還有最後一件事……」哈利在防彈背心外穿上長大衣,扣上扣子,「那個布林登路的地址,是你從貝爾曼和我收到的清單上刪掉的對不對?」
楚斯正要回答「不是」,卻被直覺或尚未完全消化的思緒給擋了下來。事實上他一直都不知道魯道夫·阿薩耶夫住在哪裡。
「對。」楚斯說。他的腦子正在翻騰,吸收剛才所聽見的話,努力分析「貝爾曼和我收到的清單」這句話所隱含的意義,以歸納出結論。但他的腦子跑得不夠快,動腦一向不是他的強項,他需要更多時間。
「對啊,」他又說了一次,希望臉上沒露出太多驚訝表情,「刪去地址的人當然是我。」
「我把獵槍留在你這裡,」哈利說,打開彈倉,取齣子彈,「如果我沒回來,請你把它送到巴赫與西蒙森法律事務所。」
哈利把門關上。楚斯聽見他大步走下樓梯。一確定哈利不會返回,他立刻開始行動。
那把馬克林步槍倚在陽台門窗帘後方的牆壁上,哈利沒發現。楚斯抓起那把沉重的狙擊步槍,打開陽台門,把槍管擱在欄杆上。天氣冰冷,天上飄著毛毛細雨,最重要的是此時幾乎無風。
他看見哈利走出樓下的公寓大門,大衣飄動,快步走向等候在停車場內的計程車。他透過高倍數瞄準鏡看著哈利,這具瞄準鏡以德國光學工程科技製成,影像雖然粗糙,但聚焦清楚。他可以從這裡射殺哈利,一點問題也沒有,子彈可以穿透哈利身上的任何一處,甚至可以避開背包中的武器,畢竟馬克林步槍是設計來獵殺大象的。他可以等哈利走到停車場的一盞街燈下再開槍,這樣可以射得更准,也更實際,因為深夜這個時間停車場沒什麼人,要把屍體拖到車上的距離也不會太遠。
至於哈利已經交代律師這件事呢?一定是胡謅的。當然楚斯也會評估是不是要連漢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也一起幹掉,以防萬一。
哈利離街燈越來越近。要瞄準脖子還是頭部?那件防彈背心領口很高,重得要命。他扳下擊錘。這時一個細小的聲音對他說不該這樣做,這是謀殺。他從不曾刻意殺害過任何人。托德·舒茨不是他殺的,兇手是魯道夫手下的凶神惡煞。那古斯托呢?媽的那小子到底是誰殺的?反正不是他殺的。是米凱?還是伊莎貝爾?
那細小的聲音沉默下來,十字瞄準線似乎已對準哈利的後腦勺,現在只等子彈發出砰的一聲!他可以想象腦漿四濺的畫面。他扣住扳機。再過兩秒,哈利就會走到街燈下。真可惜不能把這畫面錄下來,燒到DVD上。無論有沒有搭配峽灣牌炸丸子,這部DVD的精彩程度肯定遠遠勝過梅根·福克斯。
40
楚斯慢慢深吸了口氣,他心跳加速,但還算能控制。
哈利走到了燈光下,瞄準器的鏡頭可以清楚地看見他。
不能錄下來真是太可惜了……
楚斯心下猶豫。
隨機應變不是他擅長的,倒也不是說他笨,而是有時反應較慢。
成長過程中,這是他和米凱之間最大的不同,米凱十分善於思考和表達。但重點是最後楚斯還是會把事情想清楚,就像現在。就像清單上少了一個地址。就像那個細小的聲音叫他不要射殺哈利,告訴他現在還不是時候。換作米凱,一定會說這不過是基本算數而已:現在哈利要對付的是魯道夫·阿薩耶夫,接下來才是楚斯,幸好是依照這個順序,因此哈利如果幹掉魯道夫,不是正好替楚斯解決了一個麻煩嗎?反過來也一樣。從另一方面來說……
哈利仍在燈光下。
楚斯的手緊緊扣在扳機上,平均施力。他在克里波的步槍射擊成績是第二名,手槍射擊成績奪冠。
他呼出肺臟里的空氣,身體完全放鬆,避免產生不自主的抽動。他再度吸氣。
然後放下步槍。
哈利看著前方的布林登路,路燈發出的光芒灑落地面。這條路在山坡地上蜿蜒起伏,兩旁儘是老房子、大院子、大學校舍和草坪。
計程車的燈光消失在遠處之後,他才邁開腳步。
這時是午夜十二點五十六分,街上空無一人。剛才他請計程車司機把車停在布林登路六十八號的門口。
這座大宅被三米高的柵欄圍繞,房屋本體距離馬路大約五十米,旁邊矗立著一座圓柱形磚砌建築,高度和直徑皆約四米,看起來宛如水塔。哈利不曾在挪威見過這種水塔。他注意到隔壁大宅也有一座外形相同的水塔。氣勢宏偉的木造大宅門口的確有台階,也有一條碎石徑通往大門。深色大門可能是實木的,上方弔掛著一盞亮著的燈。
一樓的兩扇窗戶和二樓的一扇窗戶透出光線。
哈利站在對街的橡樹陰影下,卸下背包並打開,備妥防暴槍,把防毒面具戴在頭頂,這樣要用的時候拉下來罩在臉上就行了。
他希望可以在雨的遮蔽下盡量靠近大宅。他檢查MP5衝鋒槍是否裝滿子彈,保險是否打開。
時候到了。
但酒精的麻醉效力正快速消退。
他拿出金賓,打開瓶蓋。瓶底只剩些許酒液。他看了看那棟大宅,又看了看酒瓶。這場行動成功之後,他會需要喝一口酒。他擰上瓶蓋,把瓶子塞回外套內袋,和MP5的備用彈匣放在一起。他檢查自己是否正常呼吸,讓大腦和肌肉得到充分的氧氣。他看了看錶。一點零一分。再過二十三小時,他替自己和蘿凱訂的那班飛機就要起飛了,他又深呼吸兩口氣。柵門可能設有警鈴,但他身上負有重物,無法快速翻越柵欄,他又不想跟上次在馬瑟盧大道一樣成為活生生的槍靶。
哈利在心中默念:二點五、三。
他來到柵門前,壓下門把推開門,一手握著防暴槍,另一手握著MP5,邁開腳步向前疾奔。他不是跑在碎石徑上,而是在草地上,朝客廳窗戶奔去。過去他擔任警官時參加過不少閃電緝捕任務,清楚知道突襲行動會產生哪些驚人優勢,這些優勢不僅包括先發制人的射擊,也包括強光巨響的震撼效果,可讓對方完全癱瘓。但他也知道突襲的效果只能維持十五秒,可以利用的時間也只有這些。如果沒有在十五秒內打倒敵人,對方就會鎮定下來,重新組織,展開反擊。對方熟知大宅格局,他卻連平面圖都沒看過。
十四、十三。
從他朝客廳窗內發射兩枚催淚彈、爆炸噴發出大量白煙的那一刻起,時間彷彿凝止,一切就像是顫動不已的停格畫面。他知道自己正在行動,他的身體正在進行他該做的事,但他的大腦從外界接收到的信息卻是破碎的。
十二。
他拉下防毒面具,把防暴槍扔進客廳,用MP5掃除窗戶上的碎玻璃,然後把背包放在窗台上,雙手也按上窗檯,把身體抬高,接著身子一晃,躍入窗內白茫茫的煙霧中。防彈背心讓他動作有點遲鈍,但他一進入客廳之後就彷彿在雲端飛行。槍聲傳來,他立刻撲倒在地。
八。
槍聲不絕於耳。拼花地板被子彈擊碎,發出單調聲響。對方並未嚇到癱瘓。他靜靜等待,不久就聽見咳嗽聲。這是當一個人受不了催淚瓦斯對眼睛、鼻子和肺臟造成的刺激時所發出的聲音。
五。
哈利揚起MP5,在灰白煙霧中朝咳嗽聲的方向射擊,耳中聽見短促沉重的腳步聲奔上樓梯。
三。
哈利爬了起來,向前疾沖。
二。
二樓沒有煙霧。若給對方逃走,哈利就會陷入極為不利的處境。
一、〇。
哈利看見樓梯輪廓,隨即又看見扶手和欄杆。他把MP5插進欄杆之間,槍口朝上,扣下扳機。衝鋒槍在他手中劇烈震動,他緊握槍柄,一口氣把彈匣里的子彈全部射完,再抽回衝鋒槍,卸下彈匣,伸手進外套口袋去拿備用彈匣,不料卻只摸到酒瓶。剛才他撲倒在地的時候,彈匣掉出來了!其他彈匣都在窗台上的背包里。
哈利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心想這回死定了。腳步聲從樓上而來,起初緩慢且猶豫,接著越來越快,最後簡直是衝下來的。哈利看見一條人影衝出煙霧,看起來像是身穿黑西裝白襯衫、跌跌撞撞的鬼魂。那人撞上欄杆,身體扭曲,了無生氣地滑到欄杆柱旁。哈利看見西裝背後有許多破損的洞口,那是子彈穿入所造成的傷口。他走到那人旁邊,抓住頭髮把頭拉起來。他立刻覺得一陣窒息,不得不按下想把防毒面罩拉開的衝動。
那人的半邊鼻子雖然被一發子彈給打爛了,但哈利還是認得出他。他就是出現在萊昂旅館門口的矮男子,也就是在馬瑟盧大道的車子里對他開槍的人。
哈利豎耳聆聽,只聽見噴發白色煙霧的催淚彈依然噝噝作響,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音。他退回到客廳窗邊,拿起背包,裝上新彈匣,再把一個彈匣塞進防彈背心。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衣服底下全都是汗。
那個大塊頭呢?迪拜呢?哈利再次側耳聽去。催淚彈噝噝響著,但他是不是聽見樓上傳來腳步聲?
他在煙霧中看見另一個房間,以及一扇開著的門通往廚房。只有一扇門關著。他站到那扇門旁邊,把門打開,用防暴槍朝內開了兩槍,關門數到十,再開門進入。
房內空無一人。他在煙霧中看見書架、黑皮椅和大壁爐,壁爐上方掛著一幅畫,畫中男子身穿蓋世太保制服。難道這是納粹的老房子?哈利知道挪威突擊隊首領卡爾·馬丁森曾經住在布林登路上被納粹徵收的房子里,最後馬丁森在屋外被子彈打得全身都是窟窿。
哈利退出房間,穿過廚房和另一頭的門,來到僕人房間,發現了他要找的東西,也就是后樓梯。
通常這種樓梯具有逃生梯的功能,但這道樓梯的盡頭似乎不是通到屋外的後門,而是一路通到地下室,原本後門的位置砌上磚牆被封了起來。
哈利查看防暴槍,彈匣里還有一枚催淚彈。他放輕腳步,大步爬上樓梯。他對走廊發射了最後一發催淚彈,數到十,再踏進走廊,打開每一扇門。脖子傳來刺痛,但他仍設法保持專註。除了第一扇門上鎖之外,其餘每個房間都是空的,其中有兩間是卧室,看起來有人住,不過其中一間的床上沒有床單。哈利看見床墊有深色痕迹,彷彿是血跡。第二間卧室的窗邊桌上放著一本《聖經》。哈利翻了翻,見裡頭寫的是西里爾字母,原來是一本俄羅斯東正教的《聖經》。《聖經》旁是個製作完成的甲蟲,也就是釘有六根釘子的紅色磚頭。磚頭的厚度跟《聖經》正好相同。
哈利回到那扇上鎖的門前。防毒面具里的汗水使得玻璃鏡面起霧。他背抵牆壁,抬腳朝門鎖踹去。踹到第四腳,門板被踢開了。哈利趴下身子,朝房內發射了一輪子彈,聽見玻璃碎裂的叮叮聲響傳來。他等走廊的煙霧飄進門內后才走進去,找到電燈開關。
這房間比其他房間都要大,較長的牆邊擺著一張四柱床,床鋪沒整理,床邊桌上擺著一隻戒指,上頭鑲的藍色寶石閃閃發光。
哈利把手伸進被子,感覺裡頭仍是暖的。
他環目四顧。剛才躺在床上的人可能已離開房間,並鎖上房門。但鑰匙依然留在房內,顯然實際上並非如此。哈利查看窗戶,關著且上鎖了。他查看較短牆邊那個看起來十分堅固的衣櫃,打開櫃門。
乍看之下這只是個普通衣櫃,但他伸手往後側櫃壁一推便推開了。
原來是個逃生通道,德國人設想得十分周全。
哈利把衣櫃里的襯衫和外套推到一旁,頭探入假櫃壁中。迎面吹來一陣寒風,裡頭是個豎井。哈利往內摸索,摸到釘在牆上當作梯子的橫杆,看來橫杆一直向下延伸到地下室。他的腦際閃過一個畫面,一個夢境的片段。他撇開這個畫面,掀起防毒面罩,穿過假櫃壁。他的腳找到橫杆,小心翼翼往下移動。當他的臉部跟衣櫃地板平行時,正好看見地上有個硬挺的U形棉製品。哈利把那物體放進大衣口袋,繼續往下方的黑暗移動。他在心中數著橫杆,數到二十二的時候,一腳觸碰到地面。他正要放下另一腳,地面突然不再堅實,而且會動。他失去平衡,摔了下去,著地處甚為柔軟。
這種柔軟觸感令人生疑。
哈利躺著不動,靜靜聆聽,從褲子口袋拿出打火機,打亮了兩秒。他已看見他需要看見的。
原來他躺在一個男人身上。
男人的塊頭大得不尋常,身上一絲不掛,十分詭異,肌膚冰冷有如大理石,呈現出剛死不久的典型發青色澤。
哈利從屍體身上爬起來,越過水泥地面,走到他發現的一扇碉堡門前。若是點亮打火機,他會成為靶子;若是光線更亮,那麼大家都會成為目標。他把MP5舉到準備擊發的位置,用左手打開電燈開關。
一排燈泡亮起,往一條低矮隧道里延伸而去。
哈利分析除了裸體男子和他之外,這個地底空間沒有其他人。他低頭朝屍體望去。屍體躺在地上鋪著的毯子上,上腹部綁著沾有血漬的繃帶,胸部的聖母馬利亞刺青正瞪著他。據哈利所知,這個刺青代表此人從小就是罪犯。男子身上沒有明顯外傷,因此哈利分析死因來自繃帶底下的傷口,而且很可能是楚斯那把斯泰爾手槍的子彈造成的。
哈利用手指推了推碉堡門,門鎖上了。隧道盡頭有一塊嵌在牆上的金屬板。換句話說,魯道夫·阿薩耶夫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隧道。哈利知道他之所以要先嘗試所有其他出口,正是因為那個夢境的緣故。
他看著狹小的隧道。
幽閉恐懼症只會拖後腿,它會發出假的危險信號,因此你必須與之對抗。他檢查彈匣確實插入MP5。去死吧,鬼魂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你讓他們存在。
他邁出腳步往前走。
隧道比他想象中狹小得多。他雖壓低身子,頭肩仍會撞到長滿青苔的天花板和牆壁。他讓腦子保持運轉,不讓幽閉恐懼症乘虛而入,思索這一定是以前德軍的逃生通道,怪不得後門要用磚牆封起來。他一向習慣保持方向感,因此除非他搞錯了,否則他正朝隔壁那棟也有一座水塔的大宅前進。這條隧道經過精心打造,地上甚至設有許多排水孔。怪了,愛建大型高速公路的德國人怎會打造一條如此狹小的隧道?他腦子裡想到「狹小」這兩個字時,幽閉恐懼症乘機攫住了他。他把注意力放在數算腳步上,努力想象他在山坡後方所處的位置。上方的山坡無拘無束,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數啊,繼續數啊,我的老天。他數到一百一十時,看見地上畫有一條白線。他看見燈光只延伸到前方遠處,回頭一看,明白這條線標示的是隧道中央。他在隧道里只能小步前進,估算應該已經走了六七十米。就快到了。他試著加快速度,像老人般拖著腳步前進。突然咔嗒一聲,他低頭一看。那聲音來自其中一個排水孔。排水孔上的橫杆正在移動,直到封住洞口才停下來,猶如汽車的通風孔。這時他聽見另一種聲音,後方傳來低沉的隆隆聲響。他回過頭去。
他看見金屬亮光。原來嵌在隧道盡頭的那塊金屬板移動了,向下沉入地面,隆隆聲響就來自那個方向。哈利停下腳步,舉起衝鋒槍做好準備。他看不見金屬板後方有什麼東西,因為實在太黑了。突然有樣東西閃閃發光,猶如美麗的秋日午後奧斯陸峽灣所反射的陽光。接著是片刻的全然寂靜。哈利的心臟劇烈跳動。貝雷哥曾經陳屍在隧道里,他是溺死的。兩座水塔。狹小隧道。附著在天花板上的不是青苔,而是水藻。這時他看見一堵牆逐漸逼近,牆是黑綠色的,邊緣是白色的。他轉身奔跑,卻看見另一頭也有相同的一堵牆朝隧道中央移動。
41
這感覺就像是站在兩列疾駛而來的火車之間。前方的水牆先撲上他,把他打得往後倒,他感覺頭部撞上地面,接著身體就被卷向前方。他揮動四肢,手指和膝蓋摩擦牆壁,試圖抓住什麼東西,但卻完全抵擋不住帶著他迅速前進的強勁水流。接著,水勢驟然停止。他感覺到兩股水流相撞之後抵消了彼此的力道。這時他看見後方有樣東西,兩條閃著綠色光澤的白色手臂忽然從後面抱住他,蒼白的手指戳到他臉上。哈利踢動雙腳,轉過身子,看見那具上腹部包著繃帶的屍體在黑沉沉的惡水中轉動,猶如無重力狀態下的裸體航天員。屍體的嘴巴大張,頭髮和鬍子在水中緩緩漂動。哈利雙腳踩上地面,朝天花板伸長身體。水淹滿整條隧道。他屈起身體,開始往前遊動時,瞥見那把MP5和下方地上的白線。原本他已失去方向感,是那具屍體告訴他該往哪個方向移動,才能回到原來的地方。他讓身體斜向牆壁,好讓手臂能以最大幅度划動,同時逼自己不去胡思亂想。浮力本身不是問題,反而是那件防彈背心大幅拖慢他的速度。哈利考慮是否要花時間脫去背心,因為它一直漂到他上方,形成更大的阻礙。最後他決定把注意力放在必要之舉上,也就是游回豎井,不要去數時間過了幾秒、距離過了幾米。但他已開始感覺到腦壓上升,彷彿要爆炸似的。這時回憶終究還是浮現腦海。那是在夏日五十米的露天游泳池,時間是早晨,游泳池幾乎沒有別人,陽光普照,蘿凱身穿黃色比基尼。那天歐雷克和哈利要一決勝負,看誰能在水底游得最遠。那時溜冰季剛結束,歐雷克的體能處於絕佳狀態,但哈利的泳技比較好。他們熱身時蘿凱在一旁歡呼加油,發出悅耳的笑聲。歐雷克和哈利在蘿凱面前不停地賣弄,彷彿她是維格蘭露天游泳池的女王,而他們是她的子民,努力想贏得她的青睞。比賽開始。天氣熱得要命。兩人遊了四十米之後都冒出了水面,喘息不已,各自認為自己勝券在握。四十米,再游十米就能到達終點。泳池壁可供踢腳,手臂滑動不受限制。現在他在隧道里,已朝豎井遊了一半多一點的距離。他沒有成功的機會。他將葬身於此,他的死期即將來臨。他的眼珠感覺快要暴出來了。航班將在午夜起飛。黃色比基尼。再游十米就能到達終點。他再度划動雙臂,卻只能再划動一下,然後,然後他的生命就來到了盡頭。
凌晨三點半,楚斯駕車行駛在奧斯陸街頭,毛毛細雨在風擋玻璃上細語呢喃。他已開車在街上兜了兩小時,並不是因為在尋找什麼,而是因為這樣能讓他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好好思考,也冷靜下來不去思考。
有人刪去哈利手上那份清單的一個地址,而那人不是他。
也許一切終究都不是那樣黑白分明。
他再度回想那晚的命案。
那天古斯托來訪,毒癮發作,全身發抖,威脅說除非給他錢去買小提琴,否則就要揭發楚斯。不知何故,那幾個星期小提琴嚴重缺貨,在毒蟲公園引起一陣恐慌,零點二五克的小提琴至少喊價到三千克朗。楚斯跟古斯托說要開車帶他去提款機取錢,轉身進屋內拿鑰匙,卻連斯泰爾手槍也一併帶上了。顯然這件事必須有個了結才行。古斯托已提出同樣的威脅好幾次了,像他這類藥頭會做出什麼事其實不難預料。但楚斯回到門口時,古斯托已經離開了,說不定是因為聞到了血腥味。這樣也好,楚斯心想。古斯托在得不到好處的情況下是不可能去揭發他的,再說摩托幫俱樂部的闖空門事件古斯托也有份。那天是星期六,楚斯值的是預備勤務,也就是說他必須待命,因此他去燈塔餐廳看報紙喝咖啡,順便看看瑪蒂娜。過了不久,他聽見警笛聲響起,幾秒之後手機就響了起來。電話是接警中心打來的,有人打電話報案說黑斯默街九十二號有人開槍,但犯罪特警隊卻無人值勤。楚斯跑步抵達現場,現場距離燈塔餐廳只有幾百米遠。他的警察本能使他處於高度警戒狀態,沿途仔細觀察路人,清楚知道他的所見所聞可能對案情極為重要。他看見一個戴毛線帽的青年倚著一棟房子,專註地望著停在犯罪現場公寓柵門口的警車。楚斯之所以注意到那個青年,是因為他不喜歡青年把雙手插在「北面」牌外套口袋裡的模樣。那件外套在那個時節顯得過於厚重,口袋裡可能藏有什麼東西。青年神情嚴肅,但看起來不像藥頭。等警察從河邊把歐雷克押上警車之後,青年才轉身踏上黑斯默街。
楚斯也許可以再想出他在犯罪現場附近觀察到的十個人,把犯案的可能性套在他們身上,但他之所以特別記得那個青年,是因為後來他又見到了他,不是見到本人,而是在萊昂旅館里哈利拿給他看的那張全家福照片上。
哈利問他認不認得伊蓮娜·韓森,他誠實回答說不認得,但他沒跟哈利說他在照片上認出了誰。當然他認得古斯托,但照片上還有另一個人,另一個青年,也就是古斯托的養兄。青年在照片上露出同樣的嚴肅表情,正是楚斯在犯罪現場見過的那個人。
楚斯把車停在王子街上,就停在萊昂旅館附近。
他開著警用頻道聆聽,這時等待已久的通話終於傳來了:
「呼叫〇一,民眾報案說布林登路發出巨大聲響,我們去查過了,看來那裡發生過交戰,現場有催淚瓦斯,還有大量彈痕,看起來絕對是自動武器造成的。有名男性遭射殺。我們下到地下室,可是裡頭全是水。我們認為最好還是派戴爾塔小隊去查看二樓。」
「能不能確認現場是否還有人生還?」
「你自己來確認!沒聽見我剛說的嗎?現場有催淚瓦斯還有自動武器!」
「好吧好吧,你需要什麼?」
「派四輛警車來搜索這個地區,再派戴爾塔小隊、SOC小組,還有……可能還需要水電工。」
楚斯調低音量。他聽見一輛車發出尖銳的剎車聲,停了下來,看見一名高大男子從車子前方穿越馬路。那輛車的駕駛員大發雷霆,猛按喇叭,但男子充耳不聞,只是朝萊昂旅館大步走去。
楚斯眯起眼睛。
真的是他嗎?真的是哈利·霍勒嗎?
男子垂頭縮肩,身穿一件破舊大衣,一轉頭,街燈照亮了他的臉。楚斯發現自己看錯了,男子看起來有點眼熟,但絕對不是哈利。
楚斯靠上椅背。現在他知道是誰贏了。他朝窗外望去,俯瞰他的城市。這座城市是他的了。綿綿細雨在車頂喃喃地說哈利·霍勒已經死了,接著叫囂著從風擋玻璃奔流而下。
多數客人在凌晨兩點以前都已幹完炮,拖著疲憊身軀回家,萊昂旅館也安靜下來。神父走進旅館大門時,年輕的接待員只稍微抬了下頭。雨水順著神父的大衣和頭髮流下。每次卡托消失多日之後,半夜以這種狼狽狀態返回旅館,接待員總會問他究竟跑去做了什麼事,但他的回答總是冗長、熱切,又巨細靡遺,述說他如何幫助別人免於不幸。不過今晚卡托似乎比往常顯得更疲憊。
「今晚很累?」接待員問道,希望得到「對啊」或「還好」之類的答案。
「哦,你知道的,」老人說,露出蒼白的微笑,「人道工作,人道工作,差點連我這條老命也賠上了。」
「哦?」接待員回應道,但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卡托一定會滔滔不絕講上半天。
「我差點被車撞死。」卡托說著,爬上樓梯。
接待員鬆了口氣,繼續看他的《幻影俠》漫畫。
卡托把鑰匙插入門鎖並轉動,驚訝地發現門是開著的。
他走進房內,打開電燈開關,天花板的燈卻不亮。他看見床邊桌的檯燈亮著,坐在床沿的男子頗高大,駝著背,跟他一樣穿長大衣,水珠從大衣衣角滴到地上。他和男子是如此截然不同,但這時卡托首度驚訝地發現,他看著男子竟如同看著自己的映影。
「你在幹嗎?」卡托低聲問。
「還用說嗎?」男子說,「我闖進來看看你這裡有沒有值錢的東西。」
「結果找到了嗎?」
「你是說值錢的東西?沒有,可是我找到了這個。」
老人接住男子丟來的東西,拿在指間。他緩緩點頭。那東西以硬質棉布做成,U字形,已沒有原來那麼潔白。
「你在我房間找到這個?」卡托問道。
「對,在你房間的衣櫃里找到的,戴上吧。」
「為什麼?」
「因為我想告解,而且你沒戴它就好像沒穿衣服一樣。」
卡托看著弓身坐在床沿的男子,水從他的頭髮流下,流過臉上的疤痕,凝聚在下巴,再滴到地上。男子把房裡唯一一張椅子放在房間中央,當作告解椅。桌上放著一包尚未開封的駱駝牌香煙,旁邊是打火機和一根濕透的殘破香煙。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哈利。」
卡托解開大衣坐下,把U形領圈插進教士服的狹縫裡,再把手伸進大衣口袋。哈利一見這動作就縮了一下。
「我只是要拿煙而已,」卡托說,「給我們兩個人抽,你那包看起來像是溺水了。」
哈利點了點頭,老頭子從口袋裡拿出一包已開封的香煙。
「你的挪威語說得很好。」
「說得比瑞典語好一點,可是我說瑞典語的時候你們挪威人聽不出我的口音。」
哈利抽出一根黑色香煙,仔細打量。
「你是說你的俄羅斯口音?」
「這是壽百年的黑俄羅斯,」老人說,「現今唯一像樣的俄羅斯煙,目前在烏克蘭生產,我都是從安德烈那裡偷來的。說到安德烈,他怎麼樣了?」
「不太好。」哈利說,讓老人替他點燃香煙。
「很遺憾知道這件事。說到不太好,你應該已經死了才對啊,哈利。我知道我打開水門的時候,你就在隧道里。」
「的確是。」
「兩道水門是同時開啟的,水塔又是滿的,你應該被衝到隧道中央才對。」
「的確是。」
「那我就不懂了,大部分的人都會因為飽受驚嚇而溺死在隧道中央。」
哈利從嘴角呼出白煙:「就像那些追殺蓋世太保首領的反抗軍成員?」
「我不知道他在那裡躲避的時候有沒有測試過那個陷阱。」
「可是你在那個卧底警察身上測試過了。」
「他就跟你一樣,哈利。認為自己身負使命的男人總是很危險,不只對他們自己來說危險,對周遭環境也是。你應該跟他一樣淹死了才對。」
「但正如你所見,我還好端端地在這裡。」
「我還是不明白這怎麼可能。你是說你被大水衝倒以後,肺臟還有足夠的空氣可以在冰水裡游八十米,穿過狹小的隧道,身上還穿著衣服?」
「不是。」
「不是?」老人露出微笑,看起來真心感到好奇。
「不是,我肺里的空氣太少,只足以讓我游四十米。」
「然後呢?」
「然後我得救了。」
「得救?是誰救了你?」
「那個你說他很善良的人救了我,」哈利舉起空的威士忌酒瓶,「金賓。」
「威士忌救了你?」
「是威士忌瓶救了我。」
「空的威士忌瓶?」
「正好相反,是滿的威士忌瓶。」
哈利把煙叼在嘴角,旋開瓶蓋,把酒瓶舉到頭頂。
「裡頭有滿滿的空氣。」
老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
「在水中耗盡我肺里的空氣以後,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把酒瓶對準嘴巴,仰頭朝上,好讓我吸進空氣。那就像第一次潛水,身體會抵抗,因為身體的物理學知識有限,以為自己會因為吸進水而溺斃。你知道肺臟可以容納四升空氣嗎?一整瓶空氣加上一點決心,就足以支持一個人再游四十米。」哈利放下酒瓶,夾起香煙,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它,「德國人應該把那條隧道建得更長一點。」
哈利看著老人,看見皺成一團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來,聽見他放聲大笑,有如船隻馬達「軋軋」作響。
「我早就知道你與眾不同,哈利。他們說你一聽說歐雷克的事,必定會返回奧斯陸,所以我去打聽了一下,現在我知道那些傳言並沒有誇大。」
「這個嘛,」哈利說,目光注視著神父交握的雙手。他坐在床沿,雙腳踏地一直做好準備,腳趾上的重量讓他感覺得到鞋子底下的細尼龍線,「那你呢,魯道夫?關於你的傳言有沒有誇大?」
「哪些傳言?」
「呃,例如有人說你在哥德堡建立了海洛因販毒網,還殺了一個警察。」
「怎麼聽起來好像要告解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我只是覺得你臨死之前把重擔卸下來給耶穌也不錯。」
又是一陣軋軋笑聲:「說得好,哈利!說得好!沒錯,我們不得不除掉他。他原本是我們的燒毀者,可是我覺得他不可靠。我可不想再回監獄。那是個潮濕腐朽的地方,會一點一點啃蝕掉你的靈魂,就像黴菌侵蝕牆壁一樣。每天你都被吃掉一點,你的人性也逐漸耗盡。我只希望我生平最大的死敵、我最恨的敵人也能嘗到這種滋味。」他看著哈利。
「你知道我為什麼回奧斯陸,那你呢?瑞典不是跟挪威一樣是個很好的市場嗎?」
「跟你一樣,哈利。」
「跟我一樣?」
魯道夫抽了一口黑俄羅斯煙,說:「算了,反正除掉那個燒毀者以後,警察一直在追捕我。挪威和瑞典雖然是鄰國,但奇妙的是你在挪威會覺得瑞典很遙遠。」
「你回來以後變成神秘的迪拜,沒人見過真面目,你只在夜晚出沒,有如誇拉土恩區的鬼魂。」
「我必須轉入地下才行,除了為生意著想之外,也是因為魯道夫·阿薩耶夫這個名字會觸動警方的敏感神經。」
「在七八十年代,」哈利說,「海洛因成癮者大量死亡,你是不是也會替他們禱告呢,神父?」
老人聳了聳肩:「人們不會去批判跑車、定點跳傘、手槍或其他玩樂商品的製造商,但這些都是會讓人去送死的商品。我只是滿足消費者的需求,提供質量優良、價格合理的商品而已,商品的使用方式消費者可以自行決定。有些身心健全的公民也會吸食鴉片劑,這你應該知道吧?」
「對,我就是其中之一。你跟跑車製造商的不同之處,在於你做的事是非法的。」
「千萬不要把法律和道德混為一談,哈利。」
「所以你認為你的上帝會赦免你的罪?」
老人用手托住下巴。哈利覺得他看起來十分疲憊,但也知道這可能是裝出來的,因此小心注意他的一舉一動。
「我聽說你是個熱血警察,還是個衛道之士,哈利。歐雷克跟古斯托提過你的事,你知道嗎?歐雷克愛你就像兒子愛父親一樣。像我們這種熱血的衛道之士和渴望愛的父親都有巨大的動能,但我們的弱點就是很容易被料到。你回奧斯陸只是遲早的事。我們在加勒穆恩機場布有眼線,可以取得旅客名單,所以你在香港還沒搭上飛機,我們就知道你要回來了。」
「嗯,你們的眼線是不是燒毀者楚斯·班森?」
老人以微笑作為回答。
「那伊莎貝爾·斯科延呢?你也跟她合作嗎?」
老人重重嘆了口氣:「你知道我會把答案一起帶進墳墓。我很樂意死得像狗,可是我不想像告密者那樣死去。」
「好吧,」哈利說,「後來呢?」
「安德烈從機場跟蹤你到萊昂旅館。我用卡托的身份四處遊盪時,會在許多這種等級的旅館流連,萊昂旅館正好是其中常住的一家。所以你入住的第二天,我也跟著投宿。」
「為什麼?」
「我想知道你在做什麼,看你是不是會查到我們身上。」
「就跟貝雷哥住在這裡的時候一樣?」
老人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是個危險人物,哈利,可是我喜歡你,所以我一直對你發出善意的警告,」他嘆了口氣,「可是你聽不進去。你當然聽不進去,哈利,我們這種人都聽不進去。這就是我們之所以成功的原因,也是我們最後老是失敗的原因。」
「嗯,你怕我會做出什麼事?說服歐雷克去揭發你們嗎?」
「這是其中之一。歐雷克沒見過我,但我不知道古斯托跟他說過些什麼。我必須很難過地說,古斯托是個不可信賴的人,尤其是他開始使用小提琴以後。」這時哈利震驚地發現他在老人眼神中看見的不是疲憊,而是痛苦,純粹的痛苦。
「所以當你認為歐雷克可能會把內幕告訴我,你就想殺他滅口。當你殺不了他,你就想藉由協助我來帶你找到歐雷克。」
老人緩緩點頭:「這不是針對個人,哈利。我們這行的行規就是這樣,凡是告密者都必須剷除,我想你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你只是遵守行規而已,但這不表示我會因此放過你。」
「那你怎麼還不動手?難道你不敢嗎?難道你怕下地獄嗎,哈利?」
哈利在桌上摁熄香煙:「因為我想先知道幾件事。為什麼你要殺害古斯托?是不是害怕他會揭發你?」
老人把白髮順到一雙大耳朵後方:「古斯託身上流著的血帶有劣質基因,跟我一樣,他天生就是告密者。要不是撈不到什麼好處,他早就揭發我了。後來他被逼得狗急跳牆,那是小提琴的癮頭造成的,純粹是化學作用,身體的需求勝過了理智。當我們的身體需求是那麼強烈迫切,理智的力量就會削弱。」
「的確,」哈利說,「這種時候我們都會變得虛弱。」
「我……」老人咳了一聲,「我不得不放他走。」
「放他走?」
「對,放他走,讓他沉淪、消失。我明白我不能讓他接管我的生意。他夠聰明,那是他的父親遺傳給他的,但他缺少骨氣,這個缺陷是他的母親給他的。我想賦予他責任感,可惜他沒有通過試煉。」老人撫摸後腦的頭髮,越來越用力,彷彿頭髮沾了污漬,想把它抹去,「試煉沒過。劣質基因。所以我想,繼承人得找別人才行。起初我想到安德烈和彼得,他們是來自鄂木斯克的西伯利亞哥薩克人。你知道嗎?『哥薩克』是『自由人』的意思。安德烈和彼得是我的軍團、我的Stanitsa(哥薩克軍隊)。他們對阿塔曼非常忠誠,誓死效忠。但是你也知道,他們不是生意人。」哈利注意到老人的手勢,看起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生意不能交給他們,所以我想那就是謝爾蓋了,他還年輕,還有大好未來等著他,還可以塑造……」
「你跟我說過你以前曾有個兒子。」
「謝爾蓋也許沒有古斯托的數學頭腦,可是他有紀律和野心,為了成為阿塔曼他什麼都願意做,所以我給了他一把刀。他只剩下最後一場試煉。過去哥薩克人要成為阿塔曼之前,必須進入針葉林活捉一頭狼,把它五花大綁帶回來。謝爾蓋雖然有這個意願,但我還得看看他能不能完成ChtoNuzhno。」
「什麼?」
「就是『必然之事』。」
「你兒子是不是古斯托?」
老人非常用力地撫摸後腦頭髮,雙眼眯成兩條縫。
「古斯托六個月大的時候我進了監獄,他母親轉而去別的地方尋求慰藉,至少是暫時的慰藉,她也沒有能力扶養他。」
「你是說海洛因?」
「社會局從她手中帶走古斯托,替他安排了一對養父母,他們都把我這個囚犯當作不存在一樣。第二年冬天,古斯托的母親就因用藥過量而死亡,她應該早點這樣才對。」
「你說你回奧斯陸的原因跟我一樣,這個原因就是你兒子。」
「我聽說他離開寄養家庭,走入歧途。當時我本來就考慮要離開瑞典了,而且那時候奧斯陸的市場競爭不那麼激烈。我查出古斯托都在哪一帶鬼混,一開始只是遠遠觀察他。他長得好俊美,媽的真是太俊美了,當然啦,像他母親。我可以坐在那裡光看著他,就只是一直看著他,心想他是我兒子,是我親生的……」老人開始哽咽。
哈利盯著自己的雙腳,盯著旅館接待員因為找不到窗帘桿而給他的那條尼龍線,正被他的鞋底踩在地上。
「後來你讓他加入你的行列,測驗他有沒有接管生意的能力。」
老人點了點頭,低聲說:「可是我從來沒跟他說過這件事,他臨死之前都不知道我是他父親。」
「為什麼突然這麼趕?」
「趕?」
「為什麼你趕著要找繼承人?先是古斯托,後來又是謝爾蓋。」
老人擠出疲憊的微笑,在椅子上傾身向前,檯燈的光線灑在他身上。
「因為我生病了。」
「嗯,我想也是。癌症?」
「六個月前醫生說還剩一年。謝爾蓋用的那把聖刀我原本都放在床墊底下。你的傷口會不會痛?那就是我所受的病痛,從刀子傳到了你身上,哈利。」
哈利緩緩點頭。魯道夫說的這番話有些地方合乎情理,有些則不然。
「既然你只剩幾個月的生命,為什麼還那麼害怕你兒子去告密,以至於要殺了他?難道你想用他來日方長的人生來換取你轉眼即逝的性命?」
老人捂嘴咳了幾聲:「厄爾卡和哥薩克人只是單純的軍人,哈利。我們誓言效忠法紀,嚴格遵守,但我們不是盲目服從,而是心裡有數。我們都受過訓練要管好自己的感情,這樣我們就可以成為自己人生的主宰。亞伯拉罕之所以同意犧牲自己的兒子是因為……」
「因為那是上帝的旨意。我不知道你口中的法紀是什麼,但它說過讓一個十八歲少年背黑鍋是正當的嗎?」
「哈利呀哈利,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古斯托不是我殺的。」
哈利睜大眼睛瞪著老人:「你剛才不是說那是你們的法紀嗎?必要的話連親生兒子都要殺了?」
「對,我是這樣說沒錯,可是我也說我生來就帶有劣質基因。我愛我的兒子,絕對不可能奪走古斯托的性命,正好相反,我覺得亞伯拉罕和他的上帝可以去死。」老人的笑聲變成了咳嗽聲,他雙手按在胸前,彎下身子,不停地咳嗽。
哈利眨了眨眼:「那是誰殺了他?」
老人直起身子,右手握著一把左輪手槍,又大又丑,看起來年紀比它的主人還要老。
「你應該很清楚不帶武器來找我會有什麼下場吧,哈利。」
哈利沒有回答。他的MP5衝鋒槍還躺在灌滿水的隧道中,獵槍則留在楚斯家。
「那是誰殺了古斯托?」哈利又問一次。
「誰都有可能。」
老人的手指扣在扳機上,哈利似乎聽見咔嗒一聲。
「殺人不是太難,哈利,你同意嗎?」
「我同意。」哈利說,抬起了腳。細尼龍繩發出嗖的一聲,朝窗帘桿射去。
哈利在老人眼中看見問號,也看見他的腦子正以快如閃電的速度分析尚未整理完畢的信息。
不亮的電燈。
擺在房間中央的椅子。
哈利沒搜他的身。
哈利一直坐在原地不動。
也許這時老人在昏暗中看見尼龍線從哈利腳下溜開,經過窗帘桿,再滑向他正上方的天花板燈。燈已不在天花板上,取而代之的是哈利除了神父領圈之外,唯一從布林登路大宅帶回來的東西。那時哈利躺在魯道夫的四柱床上,腦子裡想到的只有那個東西。他全身濕透,大口喘息,眼前有無數黑點跳來跳去,覺得自己隨時都會昏厥,卻又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把自己留在此岸的黑暗中。他翻身下床,從《聖經》旁邊取走甲蟲。
魯道夫·阿薩耶夫往左側身,不讓嵌在磚頭上的鋼釘穿透腦袋,而是穿入鎖骨和肩膀肌肉之間的肌膚。這裡的肌肉連接到神經纖維的接合處,也就是頸神經叢和臂神經叢交會之處。兩百分之一秒后,他扣下扳機,正好這時他因為被甲蟲擊中而上臂肌肉癱瘓,使得左輪手槍往下掉了七厘米。子彈火藥在千分之一秒間引燃,發出噝噝聲,推動子彈從老納甘手槍的槍管激射而出。千分之三秒后,子彈穿入哈利小腿之間的床架。
哈利站起來,扳開保險栓,按下彈出鈕。刀柄一震,刀身彈出。哈利的手從臀部側邊低低揮舞,手臂直直地往前一送,又長又薄的刀身就從大衣翻領之間刺入,穿進教士服。他感覺衣服和肌膚毫無阻力,刀鋒長驅直入地滑了進去,沒至刀柄。哈利放開刀子,他知道魯道夫·阿薩耶夫活不久了。椅子往後倒去,老人撞上地板,呻吟一聲。他踢開了椅子,但留在原地,身體蜷曲,猶如一隻受傷的危險黃蜂。哈利跨到老人上方,彎腰拔出刀子,看著不尋常的深紅色鮮血。可能是從肝臟流出來的。老人伸出左手,在癱瘓的右臂附近摸索,尋找掉在地上的手槍。有個瘋狂的瞬間,哈利希望老人的手摸到手槍,好讓他有借口……
哈利踢開手槍,聽見它擊中牆壁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鐵刀,」老人低聲說,「用我的刀祝福我吧,孩子。這感覺好像火在燒。現在就把事情了結吧,這樣對我們都好。」
哈利閉了一下眼睛,覺得它消失了,恨意消失了。那美妙而白熾的恨意一直是支持他前進的燃料,如今這燃料已然用盡。
「不了,謝謝。」哈利說,邁步離開老人,扣起潮濕的大衣,「我要走了,魯道夫·阿薩耶夫。我會請前台那個小夥子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打電話給我以前的上司,告訴他哪裡找得到你。」
老人發出咯咯笑聲,嘴角冒出紅色泡泡:「鐵刀,哈利。殺了我不算殺人……我早就跟死人沒兩樣了,我保證你不會因此下地獄。我會跟地獄的守門人說,不要把你拉進去。」
「我不是害怕下地獄,」哈利把濕了的駱駝香煙放進大衣口袋,「我只是警察,我們的工作是把罪犯繩之以法。」
老人咳嗽,泡泡破了:「少來了,哈利,你的警徽是塑料做的。我是病人,法官只會給我囚室、親吻、擁抱和嗎啡而已。我犯下那麼多起殺人命案。我把競爭對手吊在橋上;我連手下也殺,例如我們用磚頭對付的那個機長;還有警察,那個貝雷哥。我派安德烈和彼得去你房間除掉你和楚斯·班森,你知道為什麼嗎?是為了要布置得像是你們開槍殺了彼此,還會留下槍支做證據。快點,哈利。」
哈利在床單上擦了擦刀身:「你為什麼要殺班森?再怎麼說他都是為你工作。」
魯道夫側過身子,呼吸似乎順暢了點,他維持這個姿勢幾秒鐘后才開口回答:「他背著我去摩托幫俱樂部,想偷一大批海洛因,那些海洛因雖然不是我的,但我一發現手下的燒毀者這麼貪婪,就知道此人不可信任,況且他知道太多,足以毀了我。這所有因素加起來,風險就變得太高,像我這樣一個生意人,總是得去除風險,哈利。我們發現那是個一石二鳥的好機會,可以同時除掉你和班森。感到恨意了嗎,哈利?我差點就殺了你兒子。」
哈利在門口停下腳步:「古斯托是誰殺的?」
「『恨意』這篇福音就是人類的生存法則,跟著恨意走,哈利。」
「誰是你在警界和市議會的聯絡人?」
「如果我跟你說,你會幫我了斷嗎?」
哈利看著他,迅速點了點頭,希望欺騙之意沒有那麼明顯。
「你靠近一點。」老人低聲說。
哈利彎下腰去。突然老人猶如硬爪的手抓住哈利的翻領,把他拉近,在他耳邊發出磨刀石般細細的喘息聲。
「哈利,你知道我付錢找人去擔下謀殺古斯托的罪,如果你以為那是因為歐雷克被拘留在一個秘密地點,所以我殺不了他,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在警界的聯絡人能夠取得證人保護計劃,要在那裡刺死歐雷克對我來說易如反掌。我只是改變心意而已。我不想讓他死得那麼容易……」
哈利試圖拉開老人的手,但他抓得死緊。
「我要把他倒吊起來,在他頭上罩上塑料袋,透明的塑料袋,」老人話音低沉,「再把水從他腳上倒下,讓水順著身體流進塑料袋。我要把這整個過程拍下來,連聲音一起,這樣就可以聽見他發出的慘叫聲。事後我會把視頻寄給你看。你如果放過我,我一定會這麼做。警方很快就會釋放我,哈利,因為他們缺乏證據。然後我會找到歐雷克,我發誓我一定會……你就等著DVD寄到你的信箱里吧。」
哈利本能地手一揮,感覺刀身沒入,再深深往內插,然後轉動。他聽見老人倒抽一口涼氣。哈利的手繼續轉動,他閉上眼睛,感覺腸子和器官攪動,破裂,徹底翻轉。最後他聽見老人放聲尖叫,但其實那是他自己的尖叫聲。
42
哈利被臉龐旁邊的陽光喚醒,或者喚醒他的是聲音?
他小心睜開眼睛,環顧四周。
眼中看見客廳窗戶和藍色天際,但沒聽見聲音,至少現在還沒有。
他在滿是煙味的沙發上吸了口氣,抬起頭來,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他離開老人的房間后,返回自己房間,冷靜地收拾帆布行李箱,再從后樓梯離開旅館,搭計程車前往一個絕對沒人找得到他的地方,那就是斯蒂格·尼伯克在奧普索鄉的老家。看來在他離開之後,沒人進過那棟屋子。他進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遍廚房和浴室的抽屜,最後終於找到止痛藥。他服下四顆葯,洗去老人在他手上留下的血跡,然後去地下室看斯蒂格做出決定沒。
他做了決定。
哈利回到一樓,脫下衣服掛在浴室晾乾,找出一條毯子,躺到沙發上,腦子還來不及胡思亂想就已沉沉睡去。
醒來后他走進廚房,拿了兩顆止痛藥,用開水吞下。他打開冰箱看了看,裡頭有很多美食,顯然斯蒂格讓伊蓮娜吃得很好。昨天的反胃感又出現了,他知道自己無法進食,便回到客廳。他昨天已經在客廳看見酒櫃,但只是對它敬而遠之,徑直去沙發上睡覺。
他打開酒櫃門,見裡頭空空如也,不由得鬆了口氣。他翻尋口袋,找尋那隻廉價戒指,這時他聽見一個聲音。
剛才他覺得有聲音把他吵醒,果然沒錯。
他走到打開的地下室門前,側耳傾聽。這是爵士樂手喬·扎維努(JoeZawinul)的樂曲嗎?他走下樓梯,來到儲藏室門前,朝鐵絲網內望去。斯蒂格正慢慢轉動,宛如無重力狀態下的航天員。哈利心想,難道斯蒂格褲子口袋裡的手機振動,可以產生有如螺旋槳般的功用?手機鈴聲是天氣預報樂隊的《鈀金屬》(Palladium)這首曲子的四個……不對,是三個音符,聽起來宛如來自冥界的電話。哈利從斯蒂格身上拿出手機時就是這麼想的:斯蒂格打電話來找我。
哈利看了看屏幕顯示的號碼,按下接聽鍵,聽出鐳醫院前台接待員的聲音:「斯蒂格!哈啰!你在嗎?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我們到處在找你,斯蒂格。你在哪裡?有一個會議你應該來參加,不對,不是一個,是好幾個。我們都很擔心。馬丁去你家找過你,可是你不在。斯蒂格?」
哈利掛上電話,把手機放進自己口袋。他需要這部手機,瑪蒂娜的手機在隧道里泡水壞了。
他從廚房搬了張椅子,坐到陽台上,讓晨光灑在臉上,拿出那包煙,將愚蠢的黑色香煙放進嘴裡點燃。反正就湊合著抽吧。他撥打熟悉的號碼。
「我是蘿凱。」
「嗨,是我。」
「哈利?我不認得你的號碼。」
「我換了一部新手機。」
「哦,聽見你的聲音真開心,一切都順利嗎?」
「對,」哈利說,聽見她愉悅的語氣不禁嘴角上揚,「一切都順利。」
「那裡熱不熱?」
「很熱,太陽很大,我正要吃早餐。」
「早餐?那裡現在不是大概四點嗎?」
「我有時差,」哈利說,「在飛機上睡不著。我在素坤逸路上找了一家很棒的酒店。」
「你不知道我多想再見到你,哈利。」
「我……」
「不,等一等,哈利,我是說真的。我整晚沒睡都在想這件事。這個決定絕對是正確的,也就是說,如果它是正確的我們就會發現。而且這也正是它為什麼正確,因為我們會自己搞清楚。哦,想想看那時如果我拒絕的話會怎麼樣,哈利。」
「蘿凱……」
「我愛你,哈利。我愛你。聽見了嗎?你能聽見這句話有多麼平淡、彆扭、多了不起嗎?你必須打從心底說出這句話才說得出這種感覺,就跟要穿上大紅色洋裝的心情一樣。我愛你。這樣說會不會有點太過火了呢?」
她哈哈大笑。哈利閉上眼睛,感受世界上最美好的陽光親吻他的肌膚,感覺世界上最悅耳的笑聲親吻他的鼓膜。
「哈利?你還在嗎?」
「我在。」
「真奇怪,你聽起來很近。」
「嗯,我很快就會離你很近了,親愛的。」
「再說一次。」
「說什麼?」
「親愛的。」
「親愛的。」
「嗯……」
哈利覺得自己坐在一樣東西上,他的褲子后口袋有個硬物,他把它拿出來。陽光下那隻戒指的鍍金表面有如真金般燦爛奪目。
「蘿凱,」他說,用指尖撫摸戒指上的發黑缺角,「你覺得我們結婚怎麼樣?」
「哈利,你別鬧我。」
「我沒鬧你。好啦,我知道你難以想象自己嫁給一個香港的收債人。」
「我完全沒這麼想哦,不然我應該想象自己嫁給誰?」
「不知道,如果是嫁給一個以前當過警官、現在在警察學院教命案調查的普通人呢?」
「我好像不認識這種人。」
「搞不好你以後會認識這種人,他會帶給你很多驚喜,不可思議的事總是會發生。」
「是你自己老是說人是不會改變的。」
「那如果現在我說人是可以改變的,有證據顯示這件事是有可能發生的呢?」
「你這油嘴滑舌的傢伙。」
「這樣說好了,假設我是對的,人可以改變,那麼把過去全都拋在腦後是可能的。」
「你是說你可以把縈繞著你的那些鬼魂全都放下嗎?」
「那你會怎麼回答?」
「回答什麼?」
「回答我提出結婚的假設性問題。」
「你這是在求婚嗎?假設性的?在電話上?」
「你有點過度解讀我意思了,我只是坐在陽光下跟一個很迷人的女人聊天而已。」
「我要掛電話了!」
蘿凱掛上電話,哈利癱坐在餐椅上,閉上眼睛,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陽光暖洋洋的,疼痛消失了。再過十四小時他就能見到她。他想象著蘿凱走到加勒穆恩機場的登機口,竟看見他坐在椅子上等她時,臉上所露出的驚訝表情。想象奧斯陸在飛機底下越縮越小時,她臉龐的模樣。想象她睡著時,頭靠在他肩膀上。
他在椅子上動也不動,直到溫度驟降,他半睜開眼,原來是雲朵一角遮住了陽光。
他又閉上眼睛。
跟著恨意走。
當老人這麼說時,哈利以為意思是要他跟隨自己的恨意,把老人殺了。但若他是另有所指呢?當時他說這句話是接在哈利問誰殺了古斯托之後,難道這就是答案?難道他的意思是說只要跟著恨意走,就可以找到真兇?如此想來,是有幾個可能的嫌疑犯,但誰最有理由痛恨古斯托?伊蓮娜當然是其中之一,但古斯托遇害時她被鎖在地下室里。
太陽再度露臉,哈利認為自己過度解讀了老人的話。任務已經結束,他應該放輕鬆,再過不久他就得再吃止痛藥,也得打電話給漢斯說歐雷克終於脫離險境。
這時他的腦際閃過另一個念頭:楚斯是個遊手好閒的歐克林警官,不可能拿得到證人保護計劃的數據,那麼聯絡人一定另有其人,一個層級更高的人。
等一下,他心想,等一下,老天爺,管他呢,想想航班,想想今晚的航班,想想俄羅斯上空的繁星。
他回到地下室,心想是不是要割斷水管把斯蒂格放下來?但隨即否決了這個想法,找到尋找已久的撬棒。
黑斯默街九十二號公寓樓下的大門開著,但命案現場那一戶的大門已重新貼上封條並被鎖上。可能是因為最近有人自首了吧,哈利心想,手一揮把撬棒插進門板和門框之間。
屋裡似乎每樣東西都在原位,長條形的晨光橫亘在客廳地上,宛如鋼琴鍵盤。
他把小帆布行李箱放在牆邊,在一張床墊上坐下,檢查機票是否放在大衣內袋,看了看錶。距離航班起飛還有十三小時。
他環目四顧,閉上眼睛,想象當時的情況。
一名男子頭戴全罩式頭套,不發一語,因為他知道自己一出聲就會被認出來。
男子來這裡找古斯托,他什麼東西都沒拿,只奪走古斯托的性命。顯然他滿懷恨意。
子彈是9毫米×18毫米的馬卡洛夫子彈。兇手用的很可能是馬卡洛夫手槍或福特12式手槍。如果敖德薩手槍在奧斯陸很常見的話,那麼必要時兇手也會使用這種槍。兇手站在那裡開槍,然後離開。
哈利仔細聆聽,希望這個房間會透露信息給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教堂鐘聲響起。
這裡已經沒有線索可以收集了。
哈利起身準備離開。
他走到門前,突然聽見有個聲音夾雜在教堂鐘聲之間。他等待下一聲鐘響結束。又來了,那是個細小的抓搔聲。他輕輕往回走了兩步,查看整個房間。
它就在門檻邊,背對哈利。那是一隻褐色老鼠,細長的尾巴閃閃發光,耳朵內側是嫩粉紅色,身上的皮毛有著怪異的白色斑紋。
哈利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留下來,屋裡有隻老鼠又沒什麼稀奇的。
是白色斑紋的緣故。
那隻老鼠看起來像是曾經爬過洗衣粉,或是……
哈利再度環顧客廳。床墊之間有個大煙灰缸。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因此脫去鞋子,趁下次鐘聲響起時悄悄越過客廳,拿起煙灰缸,靜靜站立不動。老鼠距離他一米半,依然沒察覺到他的存在。他在心裡計算時間。鐘聲響起,他向前一躍,伸長手臂。老鼠反應太慢,沒能躲過從天上罩下的陶瓷煙灰缸。哈利聽見它發出吱吱叫聲,在裡頭前後衝撞。他推著煙灰缸越過地板來到窗邊,拿起那裡的一摞雜誌壓在煙灰缸上,然後開始搜尋。
他找遍屋內的抽屜和柜子,但一絲線索也沒發現。
他拿起地上的碎呢地毯,拉出一縷纖維,在一端綁個繩圈,然後移開雜誌,稍微抬起煙灰缸,把手伸進去,準備好迎接之後發生的事。就在他感覺到老鼠的牙齒咬入他拇指和食指之間的虎口位置時,他翻開煙灰缸,用另一隻手抓住老鼠,再沾起它身上的白色粉末。老鼠吱吱叫個不停。他用舌頭舔了舔粉末,嘗起來有苦味和熟透的木瓜味。是小提琴。這附近有藏毒處。
哈利把繩圈套進老鼠尾巴,牢牢綁在根部,再把它放回地上。老鼠沖了出去,繩線也從哈利手中飛出。它要回家。
哈利跟著老鼠進入廚房,老鼠衝進油膩膩的爐台後方。他抬起笨重的老式爐台,讓重量落在後方的兩個輪子上,往前一拉,露出牆邊一個拳頭大小的洞。
繩線跑進洞里,露出尾端,不再移動。
哈利把剛才被咬的那隻手伸進洞里,摸索牆內的結構,感覺左右兩側都有隔熱棉材,又摸了摸洞的上方,但什麼也沒摸到。裡頭的隔熱材料已被挖空。哈利把繩線末端綁在爐台腳上,去浴室拆下鏡子。鏡子上沾有唾液和痰液。他對準水槽邊緣,砸破鏡子,挑了一塊合適的大碎片,然後走進卧室,拿起牆邊的檯燈,回到廚房,把鏡子破片放入洞內,再把檯燈插頭插進爐台旁邊的插座,朝鏡子破片照去,對著牆壁找到正確角度。他要找的東西映入眼帘。
藏毒處。
那是個布包,掛在距離地面半米的鉤子上。
他必須把手伸進洞內又屈起手臂,才能夠到布包,但洞口太小,不可能辦到。哈利努力思索,藏毒的主人要用什麼工具才夠得到布包?他搜查過屋裡所有的抽屜和柜子,這時他在腦海中回想自己看過的東西。
鐵絲。
他回到客廳。他和貝雅特第一次來這套公寓時,就看見客廳床墊下突出一根彎成九十度角的鐵絲,唯有那根硬鐵絲的主人知道它有什麼功用。哈利把鐵絲插進洞里,利用彎折的末端勾下布包。
布包很重,和他預料的一樣重,必須硬拉才能拉出洞口。
布包掛得很高,老鼠夠不到,但還是在底端咬出一個小洞。哈利搖搖布包,幾許粉末掉了出來,這就是老鼠身上沾有白粉的原因。他打開布包,拿出三小包小提琴,每包容量可能是零點二五克。布包里沒有全套吸毒器具,只有一根湯匙,匙柄是彎的,還有一支用過的針筒,一根橡膠管,以及別的什麼東西。
那玩意放在布包底部。
哈利用抹布拿起來,以免留下指紋。
那是什麼毋庸置疑,因為它的外形厚實怪異,幾乎稱得上滑稽,猶如噴火戰機樂隊的同名專輯封面圖案。那是一把敖德薩手槍。哈利聞了聞槍身。子彈擊發之後,手槍若未及時清理上油,火藥味會在上頭殘留好幾個月。這把槍不久之前才擊發過。他查看彈匣,裡頭有十八發子彈,少了兩發。他心下再無懷疑。
這就是兇槍。
哈利走進主街的玩具店。距離航班起飛還有十二小時。
店裡有兩種指紋工具可供選擇,哈利選了比較貴的那種,裡頭有放大鏡、LED燈、軟刷子、三色指紋粉、採集指紋的膠帶,以及一本簿子,用來收集家人的指紋。
「買給我兒子的。」結賬時哈利說。
女店員露出職業笑容。
哈利步行返回黑斯默街,立刻開始工作,用小得不像話的LED燈尋找指紋,拿起一個迷你小罐灑出指紋粉。軟刷也很小,哈利覺得自己活像是《格列佛遊記》里的巨人。
槍柄上有幾枚指紋。
針筒活塞的側邊有一枚清楚的指紋,可能是大拇指的,上頭還有許多黑點,雖然什麼都有可能,但哈利猜測那應該是殘留的火藥。他把所有指紋都採集到膠帶上,開始比對。顯然握過手槍的人也拿過針筒。哈利查看床墊附近的牆壁和地板,找到很多指紋,但都跟手槍上的不符。
他打開帆布行李箱和內側置物袋,拿出裡面的東西放在餐桌上,打開LED燈。
他看了看錶。還有十一小時。時間還多著呢。
下午兩點,漢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走進施羅德酒館,看起來跟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哈利坐在窗邊角落他習慣坐的那個位子上。
漢斯坐了下來。
「好喝嗎?」他問道,朝哈利面前那壺咖啡點了點頭。
哈利搖了搖頭。
「謝謝你來。」
「不用,星期六不用上班,又沒什麼事好做。怎麼了?」
「歐雷克可以回家了。」
律師的臉亮了起來:「這表示……?」
「那些可能傷害歐雷克的人都已經走了。」
「走了?」
「對。他在很遠的地方嗎?」
「沒有,距離市區二十分鐘車程,在尼德塔街。你說他們走了是什麼意思?」
哈利端起咖啡杯:「你確定你想知道嗎,漢斯?」
漢斯看著哈利:「這表示你偵破這件案子了嗎?」
哈利沒有回答。
漢斯傾身向前:「你知道是誰殺了古斯托對不對?」
「嗯。」
「怎麼知道的?」
「我做了些指紋比對。」
「那是誰……」
「這不重要。我今天離開,所以我想跟歐雷克道別。」
漢斯微微一笑。那是個痛苦的微笑,但仍算是個微笑:「你是說在你跟蘿凱離開之前?」
哈利轉動咖啡杯:「她跟你說了?」
「我們一起吃過午餐,我答應照顧歐雷克幾天。我猜你會從香港派人來接他。不過我是不是誤會了,我以為你已經在曼谷了。」
「我有事耽擱了。有件事我想問你……」
「她還說了別的事,她說你跟她求婚。」
「哦?」
「當然是用你的方式求婚。」
「這個嘛……」
「她還說她想過了。」
哈利揚起一隻手,表示不想再聽下去。
「結果是『不好』,哈利。」
哈利呼出一口氣:「很好。」
「所以她說她不是『想』的,而是『感覺』的。」
「漢斯……」
「結果答案是『好』,哈利。」
「聽我說,漢斯……」
「你聽見了嗎?她想嫁給你,哈利,你這個幸運的大渾蛋。」漢斯臉上放出喜悅般的光彩,但哈利知道那其實是絕望的光芒,「她說她想跟你長相廝守。」他的喉結上下跳動,聲音在假音和嘶啞聲之間交替,「她說她跟你在一起,一定少不了會有糟糕透頂、簡直是災難的時候,會有馬馬虎虎、還過得去的時候,還會有棒得不得了的時候。」
哈利知道漢斯一字不漏地轉述蘿凱的話,也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做,因為她說的字字句句都烙印在他心裡。
「你有多愛她?」哈利問道。
「我……」
「你愛她愛到願意在她的下半輩子照顧她和歐雷克嗎?」
「什麼?」
「回答我。」
「當然願意,可是……」
「發誓。」
「哈利。」
「我要你發誓。」
「我……我發誓。可是這又不能改變什麼。」
哈利露出苦笑:「你說得對,什麼都沒改變,什麼都不能改變,永遠都不會改變。媽的,河水總是會順著相同的路線走。」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會懂的,」哈利說,「她也會懂的。」
「可是……可是你們彼此相愛啊。她說得很明白,你是她一生的摯愛,哈利。」
「她也是我一生的摯愛,過去是,未來也都會是。」
漢斯看著哈利,臉上夾雜著困惑和類似同情的表情:「就算這樣,你還是不要她?」
「這個世界上我最想要的就是她,可是我不確定我還能在這裡待多久,如果我離開的話,你要記得你發過的誓。」
漢斯哼了一聲:「你會不會說得太誇張了一點,哈利?我都不知道她要不要我呢。」
「那就想辦法讓她要你,」頸部的劇痛讓哈利有點呼吸困難,「你可以保證你會做到這點嗎?」
漢斯點了點頭:「我會儘力一試。」
哈利遲疑片刻,伸出了手。
兩人握手。
「你是好人,漢斯,我把你儲存為H,」哈利拿起手機,「你取代了哈福森。」
「誰?」
「只是個以前的同事,我很想再見他一面。我得走了。」
「你現在要去幹嗎?」
「去見殺害古斯托的兇手。」
哈利站了起來,轉身朝櫃檯旁的莉塔比了個致意的手勢,莉塔也揮了揮手。
哈利走出酒館,邁開大步從馬路上的車輛之間穿過,他眼睛後方彷彿發生爆炸,喉嚨感覺像要撕裂開來;走到多弗列街時,膽汁開始上涌。他在寧靜街道的牆邊彎下腰,嘔出先前莉塔端上的培根、蛋和咖啡,再直起身子,朝黑斯默街走去。
反正呢,最後要做出這個決定很簡單。
我坐在骯髒的床墊上,撥打電話,感覺我那顆驚慌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我既希望他會接起電話,又希望他不會。
我正要掛斷時,他接了起來。養兄的聲音冷漠而又清楚地傳來。
「我是斯泰因。」
有時我覺得他取這個名字真是再適合不過,挪威文的斯泰因(Stein)就是「岩石」的意思,岩石具有難以穿透的表面和堅硬的內部,缺乏感情、冷酷沉重。但即使是岩石也有弱點,只要朝弱點猛力一擊,就能讓它迸裂開來。
我清了清喉嚨:「我是古斯托,我知道伊蓮娜在哪裡。」
我聽見輕輕的呼吸聲。斯泰因總是輕聲呼吸。
他可以連續奔跑好幾個小時,幾乎不需要氧氣,也不需要奔跑的理由。
「她在哪裡?」
「這就是重點,」我說,「我知道她在哪裡,可是你要付出代價才能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需要。」
那感覺就像一波熱浪,不對,是冷颼颼的寒風。我感覺到他的恨意襲來,聽見他吞了口口水。
「你要多……」
「五千。」
「好。」
「我是說一萬。」
「你剛剛說五千。」
操。
「可是事情很緊急。」我說,即使我知道他已經站了起來。
「好,你在哪裡?」
「黑斯默街九十二號,大門門鎖壞了,我在三樓。」
「我馬上過去,你哪裡都別去。」
哪裡都別去?我從客廳煙灰缸里拿起幾個煙屁股,走進廚房,在午後震耳欲聾的寂靜中點燃。可惡,這裡熱死了。有東西發出窸窣聲響,我循聲看去。又是那隻老鼠,它正沿著牆邊奔跑。
它是從爐台後面跑出來的。它在那裡有個藏身處。
我抽了第二根煙屁股。
這時我心念一動,跳了起來。
爐台重得要命,但我發現它的后側有兩個輪子。
那老鼠洞比一般老鼠洞要大得多。
歐雷克啊歐雷克,你雖然聰明,但這把戲當初可是我教你的。
我蹲下身去,操作鐵絲時就已經嗨了起來,手指劇烈顫抖,我恨不得把它們全都咬下來。我感覺到它,卻又錯過。那一定是小提琴,一定是!
我終於勾到了它,覺得沉甸甸的。我把它拉出來,原來是個又大又重的布包。我打開布包。中獎了!
布包里有一根橡膠管、一支湯匙、一支針筒,還有三個透明的小密封袋,袋裡的白粉夾雜褐色顆粒。我的心歡聲歌唱。我跟我唯一信賴的朋友和情人重逢了。
我把兩個小密封袋放進口袋,打開第三個。只要省著點用,這些小提琴夠用一個禮拜。現在我只要先注射小提琴,然後在斯泰因或其他人抵達之前開溜就行了。我在湯匙上倒了些白粉,點亮打火機。通常我會再加幾滴檸檬汁,就是市面上賣的那種瓶裝檸檬汁,它可以防止白粉結塊,讓針筒把白粉全都吸進去。但我手邊沒有檸檬汁,也沒有耐性。眼前只有一件事最重要:把這玩意打進血管。
我把橡膠管綁在手臂上端,用牙齒咬住管子末端把它拉緊,找到一條藍色大靜脈,用針筒瞄準這個大目標,穩住手指。我在發抖,劇烈發抖。
針尖沒刺中靜脈。
一次、兩次。吸氣。別多想,別太急,別慌張。
針尖搖晃不定,我朝藍色大蟲戳下去。
又沒刺中。
我奮力對抗絕望,心想是不是要先吸一點,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是我要的是激昂,是整管小提琴進入血管所帶來的強烈快感,是它直接進入腦部所產生的高潮和自由墜落!
燠熱和陽光令我目眩。我移動到客廳,在牆邊的陰影里坐下。媽的,這下連靜脈都看不到了!慢慢來。我等待瞳孔擴張。幸好我的前臂白得跟電影屏幕一樣,靜脈看起來有如格陵蘭地圖上的河川。
就是現在。
又沒中。
我再也受不了了,覺得眼淚就要奪眶而出。這時鞋子踩上地板的咯吱聲響傳來。
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手臂上,完全沒聽見他走進來。
我抬頭望去,淚眼盈眶,眼前影像都是扭曲的,活像是他媽的遊樂園裡的哈哈鏡。
「嗨,小偷。」
已經好久沒聽見有人這樣叫我了。
我眨了眨眼,淚水散去,眼前出現熟悉的人影。是的,現在我看清楚了,連手槍都看得很清楚。原來那把槍不是被恰巧闖入的竊賊偷走的。
奇怪的是我並不害怕,突然我變得異常冷靜。
我再度低頭朝靜脈看去。
「別這樣做。」那聲音說。
我看見我的手穩得跟扒竊之手一樣。機會來了。
「我會開槍哦。」
「我不這麼認為,」我說,「你如果開槍,就永遠都找不到伊蓮娜。」
「古斯托!」
「我只是做我必須做的事,」我說,刺了下去,正中靜脈,抬起拇指準備按下活塞,「你也可以做你必須做的事。」
教堂鐘聲再度響起。
哈利坐在牆邊的陰影中。外頭街燈的亮光落在床墊上。他看了看錶。九點。飛往曼谷的航班三小時後起飛。脖子的疼痛突然加重,燙得有如即將消失在雲朵背後的陽光。不久之後陽光就會消逝,不久之後他就不會再覺得痛。哈利知道事情會如何結束。那天當他重新踏上奧斯陸的土地,這個結局就已無可避免。就好像他知道人類需要秩序與依附,於是會操控自己的頭腦去看出特定的邏輯,因為「世上的一切不過是一團冰冷的混亂,其實毫無意義」的這種想法,遠比最為慘烈但卻可以理解的災難還令人難以忍受。
他往大衣內袋摸索香煙,指尖卻摸到那把彈簧刀的刀柄。他覺得應該丟掉那把刀,因為有個詛咒附在刀上,也附在他身上。算了,反正也沒多大差別,早在這把刀出現之前,他就已受到詛咒,而這個詛咒比什麼刀都來得可怕。這詛咒說:他的愛是禍患,他一直背負著這個禍患。正如魯道夫所說,那把刀會將主人的痛苦和病痛傳到被它刺傷的人身上,而那些容許自己被哈利所愛的人終將付出代價,也終將被摧毀,從他身旁被奪走,變成鬼魂。每個被他愛過的人都會變成鬼魂,不久之後蘿凱和歐雷克也將變成鬼魂。
他打開那包煙,審視自己內心。
他究竟在想什麼?難道他以為自己逃得過這個詛咒?難道他以為跟他們一起飛到地球另一端,就能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他腦子裡雖然這麼想,卻又看了看錶,盤算最晚什麼時候出發可以趕上飛機,而如此盤算的正是他那顆自私貪婪的心。
他再度拿出那張被折了一角的全家福照片來看,看看伊蓮娜,還有她哥哥斯泰因,那個臉色陰沉的青年。哈利去找斯泰因的時候,斯泰因在他記憶中已存在兩個印象,其一來自這張照片,其二來自他回到奧斯陸的那天晚上。那晚在誇拉土恩區,斯泰因仔細打量過哈利,讓哈利誤以為他是警察,但其實哈利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哈利聽見樓梯傳來腳步聲。
教堂鐘聲響起,聽起來脆弱而孤獨。
楚斯在台階頂端停下腳步,看著大門,感覺心臟劇烈跳動。他們又要見面了。他期待再度碰面,卻又感到害怕。他吸了口氣。
然後按下門鈴。
他調整了一下領帶。穿西裝讓楚斯很不自在,但他一聽米凱說有誰會來參加喬遷派對,就知道非穿西裝不可。賓客全都是來頭不小的長官,包括即將卸任的警察署長和他們的老對頭,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此外還有一些政治人物,比如那個妖嬈的伊莎貝爾·斯科延。他曾盯著她的照片猛看。另外還有幾個電視名人。楚斯不知道米凱是怎麼認識這些人的。
大門打開。
是烏拉。
「你看起來很帥,楚斯。」她說,露出女主人的微笑,雙眼閃爍光芒,但楚斯立刻知道自己來得太早了。
他只是點了點頭,無法說出理當響應的話:你也很漂亮。
烏拉跟他很快地擁抱了一下,請他進屋。他們準備了迎賓香檳,但她還沒把香檳倒進杯子。她微微一笑,絞著手,有點慌張地看了看通往二樓的樓梯,可能希望米凱趕快下來招待客人。但米凱可能還在更衣照鏡,檢查頭髮是否梳理整齊。
烏拉聊起小時候他們在曼格魯區認識的人,說話速度有點太快,問楚斯知不知道那些人現在怎麼樣了。
楚斯不知道。
「已經沒聯絡了。」他答道,儘管他清楚知道烏拉曉得他不曾和那些人保持聯絡。他沒和任何人保持聯絡,沒和古根、吉米、安德斯或克魯格保持聯絡,他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米凱。米凱在社會和職場上一路往上爬,也一直把楚斯帶在身邊。
兩人已無話可聊,應該說烏拉已找不到話說,楚斯則是一開始就不知道要說什麼。一陣靜默。
「那你認識什麼女性朋友了嗎,楚斯?」
「沒有。」現在他很想喝那杯迎賓香檳。
「真的都沒人可以讓你心動嗎?」
她側過頭,一隻帶笑的眼睛眨了眨,但他看得出她話才說出口就已後悔,也許因為她看見他漲紅了臉,又或者她早已知道答案。答案就是:你,烏拉,讓我心動的就是你。過去在曼格魯區,楚斯總是跟在米凱和烏拉這對超級情侶後方三步的位置,隨傳隨到,儘管他總是綳著臉,露出一副無所謂,反正我很無聊,也沒別的事好做的神情。雖然他的心為她燃燒,雖然他的眼角餘光總是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和臉上表情,但他得不到她,他知道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得到她,然而他卻一直懷抱這股渴望,就如同人類渴望飛行一樣。
米凱終於從樓梯上走下來,他拉拉袖子,好讓袖扣從晚禮服外套的袖口露出來。
「楚斯!」
這種誇張熱情的口氣,通常用來招呼不熟的客人。「老朋友,幹嗎拉長了臉?今天我們應該為這座宮殿好好慶祝一番才對啊!」
「我以為是要慶祝你當上警察署長呢,」楚斯說,環顧四周,「我今天在報紙上看到了。」
「那是消息走漏,還沒正式宣布。但今天我們要向你建造的露台致以敬意,楚斯,不是嗎?香檳準備得如何了,親愛的?」
「我現在就去倒。」烏拉說,掃去丈夫肩膀上看不見的灰塵,轉身離去。
「你認識伊莎貝爾·斯科延?」楚斯問。
「對啊,」米凱說,臉上依然掛著微笑,「今天晚上她會來。為什麼這樣問?」
「沒什麼,」楚斯吸了口氣。要問的話現在就開口問,否則就永遠閉嘴,「有件事我有點納悶。」
「什麼事?」
「前幾天我被派去萊昂旅館執行逮捕任務,你知道嗎?」
「我想我應該知道。」
「可是我到了現場,正要執行任務的時候,另外兩個我不認識的警察突然出現,要逮捕我們兩個人。」
「任務重疊?」米凱笑道,「去找芬恩啊,任務分配是他負責的。」
楚斯緩緩搖頭:「我不認為那是任務重疊。」
「不是嗎?」
「我想是有人故意派我去的。」
「你是說你被設計了?」
「對,我被人設計了。」楚斯說,細看米凱的眼神,但看不出米凱明白他在說什麼的跡象。難道他誤會了?楚斯吞了口口水。
「所以我才納悶,不曉得你知不知道這件事,不曉得你有沒有參與這件事。」
「我?」米凱靠上椅背,爆發出一陣大笑。楚斯向米凱的嘴裡看去,想起以前米凱讓學校牙醫檢查,結果總是零蛀牙,就連童書故事的兩位主角「齲齒」和「細菌」也對他無可奈何。
「我還真希望我參與了!告訴我,他們有沒有把你按倒在地上,銬上手銬?」
楚斯看著米凱,發現自己誤會了,於是跟著一起大笑。他之所以跟著笑,除了因為鬆了口氣,並想象自己被兩名警員按倒在地的模樣,也因為米凱深具感染力的笑聲總是邀請他一起大笑。不對,不是邀請,而是命令他一起大笑。但米凱的笑聲也環繞他、溫暖他,讓他成為某種東西的一部分,成為某種東西的一員,而「某種東西」就是由他和米凱所組成的雙人組,這表示他們是朋友。米凱的笑聲逐漸退去后,他聽見自己的呼嚕笑聲。
「你真的認為這件事我也有份嗎,楚斯?」米凱問,露出憂傷的神情。
楚斯微微一笑,看著米凱,想起迪拜如何找上他,還提到他曾在審訊過程中差點把一個少年打到失明。是誰告訴迪拜這件事的?楚斯又想起SOC小組在黑斯默街命案現場從古斯托指甲底下採集到的血跡樣本,還沒被送去化驗DNA就被他故意污染。但那血跡樣本可是珍貴證據,因此他自己留了一點下來,未雨綢繆。現在天空顯然已經開始下雨,因此今早他親自開車把樣本送去病理組,並在今晚來米凱家之前得知了結果。目前為止的化驗結果顯示,他所提供的血跡和指甲樣本,跟前幾天貝雅特送去的樣本一模一樣。病理組人員說,難道你們都不彼此溝通的嗎?難道你們覺得刑事鑒識中心的人都太閑了嗎?楚斯趕忙道歉,掛上電話,並思索化驗結果:古斯托指甲底下的血跡是米凱的。
米凱和古斯托。
米凱和魯道夫·阿薩耶夫。
楚斯用手指撫摸領帶結。教他如何打領帶的不是他父親,他父親連替自己打領帶都不會。教他的是米凱,那時他們要去參加畢業舞會,米凱教他打簡單的溫莎結。楚斯問米凱說為什麼他的領帶結看起來飽滿很多,米凱回答說因為他打的是雙溫莎結,但這種結可能不太適合楚斯。
這時米凱注視著他,還在等答案:為什麼他認為他也有份。
為什麼楚斯認為米凱參與了在萊昂旅館一併解決他和哈利的決定。
門鈴響起,米凱坐著沒動。
楚斯假裝搔了搔額頭,用指尖擦去汗水。
「沒有,」他說,聽見自己發出呼嚕笑聲,「只是突然冒出這個想法而已,當我沒說。」
樓梯承受著斯泰因的體重,咯吱作響。他清楚感覺自己踏出的每一步,能料到樓梯發出的每個咯吱聲和呻吟聲。他來到樓梯頂端,敲了敲門。
「請進。」他聽見門內傳來回應。
斯泰因開門入內。
映入他眼中的第一樣東西是行李箱。
「行李都整理好了?」他問道。
對方點了點頭。
「找到護照了?」
「對。」
「我叫了去機場的計程車。」
「我馬上好。」
「好。」斯泰因環視房內,就跟他剛才去別的房間一樣。他去每個房間道別,說他不會再回來了,並聆聽童年時期的迴音,包括父親激勵人心的聲音、母親令人安心的聲音、古斯托熱烈的聲音、伊蓮娜開心的聲音。唯一聽不見的是他自己的聲音。他一向都保持沉默。
「斯泰因?」伊蓮娜手裡拿著一張照片,斯泰因知道她拿的是哪一張。那天晚上那個叫漢斯的律師送她回來,她就把那張照片釘在床頭板上。那是她和古斯托及歐雷克的合照。
「什麼事?」
「你有沒有想過要殺了古斯托?」
斯泰因沒有回答,只是想起那天晚上。
那晚古斯托打電話來說知道伊蓮娜的下落,他趕緊跑去黑斯默街,到了之後卻發現公寓門口停滿警車,圍觀民眾竊竊私語說公寓里有個少年死了,遭人槍殺。起初他感到興奮,是的,幾乎可說是開心。但隨即感到的是震驚,以及哀傷。沒錯,對古斯托的死,他多少有點哀傷,同時心中又燃起希望,希望如此一來伊蓮娜終於能和毒品劃清界線。但這個希望隨著日子過去逐漸破滅,因為他發現古斯托的死表示他失去了找到伊蓮娜的機會。
伊蓮娜臉色蒼白,出現戒斷癥狀。前方的路將會十分辛苦,但他們會熬過去的,他們會一起突破難關。
「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好。」她說,打開床邊桌的抽屜,凝視那張照片,按在唇上輕輕一吻,正面朝下放進抽屜。
哈利聽見前門打開。
他靜靜地坐在黑暗中,聆聽腳步聲越過客廳地板,看著一個人影走到床墊旁,瞥見在窗外街燈的光線映襯下閃過的鐵絲。腳步聲進入廚房,電燈亮起,爐台移動的聲音傳來。
哈利起身跟在後面。
他站在廚房門口,看見那人蹲在老鼠洞前,用顫抖的雙手打開布包,拿出裡頭的東西整齊排好。針筒、橡膠管、湯匙、打火機、手槍、三包小提琴。
哈利改變站姿,門檻在他腳下發出咯吱聲響,但少年並未發現,只是狂熱地進行手邊的活動。
哈利知道那是毒癮發作的狀態,大腦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他咳了一聲。
少年身子一僵,肩膀聳起,但沒回頭。他只是坐在地上不動,低頭看著存貨,就是不回頭。
「果然跟我料想的一樣,」哈利說,「這是你會來的第一個地方,因為你認為風頭已經過去了。」
少年依然動也不動。
「漢斯跟你說我們幫你找到她了對不對?可是你還是選擇先來這裡。」
少年站了起來。哈利再度感到驚訝。少年已經長這麼高,幾乎是個男人了。
「你想怎樣,哈利?」
「我是來逮捕你的,歐雷克。」
歐雷克蹙起眉頭:「就因為我持有幾包小提琴?」
「不是因為毒品,歐雷克,是因為謀殺古斯托。」
「不要!」他吼道。
可是我已經把針插進血管,全身因為興奮而顫抖。
「我以為來的人會是斯泰因或易卜生,」我說,「沒想到是你。」
媽的,我沒看見他的腳踢來。針筒給踢飛,劃過空中,飛進廚房,掉在堆滿碗盤的水槽邊。
「媽的歐雷克,你幹嗎?」我說,抬頭看著他。
歐雷克凝視哈利良久。
他的眼神嚴肅冷靜,毫無訝異之情,更像是在評估情勢,看看要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
他終於開口說話,口氣更多是好奇,而不是憤怒或困惑。
「你不是相信我說的話嗎,哈利?當我說事情是別人乾的,是某個戴頭套的人乾的,你相信我了。」
「對,」哈利說,「我的確相信了你說的話,因為我想相信你。」
「可是哈利,」歐雷克柔聲說,低頭看著他打開的那包小提琴,「如果你連最好的朋友都不相信,那你還能相信什麼?」
「證據。」哈利說,感覺喉頭哽咽。
「什麼證據?我們替證據找出了解釋,哈利。我們一起推翻了證據。」
「我是說其他證據,新的證據。」
「什麼新證據?」
哈利指著歐雷克旁邊的地板:「那是敖德薩手槍,它使用的子彈口徑跟射殺古斯托的子彈口徑一樣,都是9毫米×18毫米的馬卡洛夫子彈。反正彈道測試報告會指出這把槍百分之百就是兇槍,而且上面有你的指紋,歐雷克,只有你的指紋。如果別人用過這把槍,事後又把指紋擦掉,那會連你的指紋也一起擦掉。」
歐雷克觸碰那把槍,彷彿在確認他們說的就是它。
「還有針筒,」哈利說,「針筒上有很多指紋,可能來自兩個人,但活塞上的指紋絕對是你的。那是你注射毒品留下來的,而且那個指紋沾有火藥顆粒。」
歐雷克撫摸針筒:「為什麼會出現不利於我的新證據?」
「你的證詞說你進來這裡的時候正在嗨,可是火藥顆粒證明你是事後才注射的毒品,因為你注射毒品的時候手上已經沾上了火藥顆粒。這證明你是先射殺古斯托,然後才注射小提琴的。你扣下扳機的時候沒有在嗨,歐雷克。這是預謀殺人。」
歐雷克緩緩點頭:「你已經用警方的資料庫比對過手槍和針筒上的指紋,所以他們已經知道是我……」
「我還沒聯絡警方,目前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歐雷克吞了口口水,哈利看見他的喉頭微微抖動:「既然你沒用警方資料庫比對過,怎麼會知道那是我的指紋?」
「我有其他指紋可以比對。」
哈利從大衣口袋拿出GameBoy遊戲機,放在餐桌上。
歐雷克看著遊戲機,不斷眨眼,彷彿眼睛里跑進了東西。
「你怎麼會懷疑到我身上?」他低聲說。
「恨意,」哈利說,「魯道夫·阿薩耶夫說我應該跟著恨意走。」
「誰?」
「就是那個叫迪拜的男人。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明白他說的是他自己的恨意。他恨你,他恨你殺了他兒子。」
「兒子?」歐雷克抬起頭來,用茫然的眼神看著哈利。
「對,古斯托是他兒子。」
歐雷克垂下雙目,坐了下來,看著地板。「如果……」他搖了搖頭,又開口說,「如果迪拜真的是古斯托的爸爸,如果他真的那麼恨我,為什麼我進監獄以後他不立刻下手殺了我。」
「因為他就是希望你去坐牢,對他來說坐牢比死亡更凄慘。他認為坐牢會侵蝕靈魂,死亡卻可以讓靈魂得到自由。他希望他最痛恨的人被抓去關起來,這個人就是你,歐雷克。他可以掌握你在監獄里的一舉一動,直到你開始跟我搭上線,這時你變成了潛在的危險,他只好殺你滅口,只不過沒成功。」
歐雷克閉上眼睛,坐在原地不動,依然弓著背,彷彿前方有場重要比賽正等著他,他必須保持安靜與專註。
窗外的城市正在演奏屬於它的樂曲:車流聲、遠處的霧角聲、心不在焉的警笛聲和人類活動的雜訊,猶如蟻冢里永無休止的忙碌活動,單調無趣,又安穩得有如溫暖的被窩。
歐雷克緩緩俯身,眼光不離哈利。
哈利搖了搖頭。
但歐雷克已拿起手槍,小心翼翼,彷彿害怕手槍會在手中爆炸。
43
楚斯一個人逃到露台上。
剛才他一直站在談話圈子的外圍,啜飲香檳,拿取點心,假裝自己屬於這裡。幾位教養良好的賓客試著把他拉進談話圈,跟他打招呼,問他是誰,做什麼工作。楚斯只是簡短回答,一點也沒想到要回敬對方的善意,彷彿他沒立場這樣做,或者害怕自己應該知道對方是誰,以及對方職位有多他媽的重要。
烏拉忙著招呼客人,展露笑顏,跟人聊天,彷彿這些人全是她的老相識。楚斯只是偶爾跟她有眼神接觸。後來她對他微微一笑,做個了手勢,彷彿是說她很想跟他聊天,但必須盡女主人的職責。看來當初幫忙建造這棟房子的那些人都不能出席,警察署長和其他單位主管也都不認識楚斯。他幾乎想告訴他們說,差點把那少年打瞎的人就是他。
不過露台很棒,山下的奧斯陸宛如寶石般閃爍著光芒。
秋日涼意伴隨高氣壓而來,氣象預報說山區入夜後氣溫驟降。他聽見遠處傳來警笛聲。市區某處有一輛救護車和至少一輛警車出動。楚斯很想溜走,打開警用無線電,聽聽發生了什麼事,感受他這座城市的脈動,讓自己覺得有歸屬感。
露台門打開,楚斯下意識地後退兩步,躲進暗處,以免被拉進讓自己更加畏縮的談話。
出來的人是米凱和那個政治人物伊莎貝爾。
伊莎貝爾顯然喝醉了,無論如何都讓米凱攙扶著她。她是個高大的女人,比米凱高出一個頭。他們站在欄杆旁,背對楚斯,那個角落沒有窗戶,客廳里的賓客看不見他們。
米凱站在她背後,楚斯心想他們其中一人應該會拿出打火機點煙,但這事並未發生。當他聽見洋裝發出的窸窣聲,以及伊莎貝爾表示抗議的低低笑聲,這時再要上前打招呼就已太遲。他瞥見白皙大腿,接著就看見衣服褶邊被用力拉下。伊莎貝爾轉身面對米凱,兩人的頭映著山下的城市風景,身影融合為一。楚斯聽見舌頭髮出的濕潤聲響,轉頭朝客廳看去,只見烏拉臉上掛著微笑,穿梭在賓客之間,端著托盤拿出新點心。楚斯不懂,媽的他就是不懂。他沒有太過震驚,因為這不是米凱第一次跟別的女人搞在一起,他只是不懂米凱怎麼會有這個胃口,怎麼會有這個心情?明明已經擁有像烏拉這樣的女人,已經如此受幸運之神眷顧,已經中了超級大獎,為什麼還願意冒著失去一切的風險,趁機偷吃,只為了打一炮?難道是因為上帝或管他是哪個神賜給你女人所嚮往的一切,包括外貌、野心、花言巧語的技巧,於是你就覺得有義務發揮你所有的潛能?就像身高兩米的人總認為自己應該去打籃球一樣?他搞不懂,他只知道烏拉值得更好的,她應該有個愛她的人,這個人愛她就像他愛她一樣,而且會永遠愛她。他對瑪蒂娜不過是輕佻的冒險,無關真心,反正這種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他時常在想,他應該找個方式讓烏拉知道,有一天如果她失去米凱,那麼他,楚斯,一定會守在她身旁。但他總是找不到適當的措辭來告訴她。楚斯豎起雙耳。他們在說話。
「我只知道他離開了,」米凱說。楚斯從米凱有點含糊的話聲聽出他也有些醉意:「可是他們找到了另外兩個。」
「你是說他手下的哥薩克人?」
「我還是認為他們是哥薩克人只是胡扯而已。反正犯罪特警隊的甘納·哈根聯絡過我,問我能不能幫忙。現場使用過催淚彈和自動武器,所以他們推測可能是有人上門尋仇,他想知道歐克林知不知道誰可能幹出這種事,他說他們一點頭緒也沒有。」
「你怎麼回答?」
「我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是誰,這是實話。如果是某個幫派乾的,那他們藏匿得很好,從來沒被警方發現。」
「你認為老頭子可能逃脫嗎?」
「我不這麼認為。」
「你不這麼認為?」
「我認為他的屍體正在山下某個地方腐爛,」楚斯看見一隻手朝星空指了指,「說不定我們很快就會發現他的屍體,說不定我們永遠都不會發現他的屍體。」
「屍體總是會被發現,不是嗎?」
不是,楚斯心想。他把體重平均分散在兩隻腳上,感覺腳掌抵著水泥露台,也感覺水泥露台抵著他的腳掌。不對,屍體不是總會被發現。
「反正有人幹了這件事,」米凱說,「而且是個新人。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奧斯陸的新毒梟是誰。」
「你想這對我們來說有什麼意義?」
「沒什麼意義,親愛的。」楚斯看見米凱把手放在伊莎貝爾的後頸,從側影看來,他像是要勒死她似的,她的身體傾向一側,「我們就站在我們所希望的位置上,可以從現在這個位置往前躍進,事實上沒什麼比這個結局更好的了。我們已經不需要老頭子了,再說他手上握有你和我……我們合作的證據,所以……」
「所以?」
「所以……」
「把你的手拿開,米凱。」
米凱發出有如絲絨般柔順的醉酒笑聲:「如果這個新毒梟沒替我們幹了這件事,我可能會自己動手。」
「你是說叫癟四動手吧?」
楚斯聽見他最痛恨的外號,心頭一驚。這外號是米凱第一個叫的,後來就一直緊緊黏著他,甩也甩不掉。人們只要看見楚斯的戽斗、聽見他的呼嚕笑聲,立刻就把他跟這個外號聯想在一起。米凱甚至還安慰楚斯,說他覺得MTV的這個卡通人物對現實的意義在於具有「無政府主義的觀點」以及「不墨守成規的道德標準」。媽的說得好像他替楚斯賦予了一個榮譽頭銜似的。
「不是,我絕對不會讓楚斯知道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我才覺得奇怪,為什麼你不信任他?你們不是老朋友嗎?這露台不是他幫你建的嗎?」
「是啊,他是在半夜三更自己弄好的,明白我的意思嗎?這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他有各種怪異和奇妙的想法。」
「可是你卻建議老頭子吸收癟四去當他的燒毀者?」
「那是因為我從小就認識楚斯,我知道他從裡到外都墮落得不得了,非常容易被收買。」
伊莎貝爾尖聲大笑,米凱發出噓聲叫她安靜。
楚斯屏住氣息。他覺得喉頭緊縮,肚裡似乎出現一隻小獸。它跑來跑去,正在尋找出路,不斷騷動想往上躥出,壓在他的胸口上。
「對了,你沒跟我說過為什麼找我當你的生意夥伴。」米凱說。
「當然是因為你有一根很贊的屌啊。」
「不是啦,正經點。要不是我同意跟你和老頭子合作,我就得逮捕你了。」
「逮捕?」她哼了一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城市好。大麻合法化,流通美沙酮,資助成立一個地方讓上癮者注射毒品,替用藥過量致死率較低的毒品驅逐競爭者。反正有什麼差別呢?毒品政策重視的是實際效益,米凱。」
「放輕鬆,我當然同意你的說法,為我們把奧斯陸打造成一個更好的地方來干一杯。」
伊莎貝爾不理會米凱舉起的酒杯。「反正你也不可能逮捕我。如果你真的這麼做,我就去跟對這事有興趣的人說,你背著甜美的老婆來找我打炮,」她發出咯咯笑聲,「而且真的就是背著你老婆。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首演會上認識的時候,我說你可以干我嗎?當時你老婆就站在你背後,只要再靠近一點就聽得見我們說話,但你的眼睛眨也不眨,只說給你十五分鐘把她送回家。」
「噓,你喝醉了。」米凱說,伸手扶著她的背。
「當時我就知道你跟我心意相通,所以我一聽老頭子說我應該找個跟我一樣野心勃勃的合作夥伴,立刻就想到了你。敬你一杯,米凱。」
「說到這個,我們需要再添點酒,要不要進去了……」
「我收回剛才那句『心意相通』,沒有一個男人在乎我的心,男人都只要我的……」她發出轟然笑聲。
「來,我們進去吧。」
「哈利·霍勒!」
「噓……」
「這個男人在乎我的心,當然了,他有點蠢,可是……呃……你想現在他在哪裡?」
「我在城裡大肆搜索他那麼久都找不到,應該是離開挪威了。他已經讓歐雷克無罪釋放,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伊莎貝爾身子一晃,米凱趕緊扶住她。
「你是個渾蛋,米凱。我們這兩個渾蛋註定要湊在一起。」
「也許吧,我們得進去了。」米凱說,看了看錶。
「別這麼緊張,老兄,就這麼幾口酒還難不倒我,看見了嗎?」
「看見了。你先進去吧,這樣才不會看起來太……」
「放蕩?」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楚斯聽見伊莎貝爾爆發出一陣大笑,看著她的高跟鞋踏上水泥地發出更大的咔嗒聲響。
她離開后剩下米凱一個人倚著欄杆。
楚斯等待片刻才上前:「嗨,米凱。」
他的童年好友回過頭來,目光獃滯,臉有點浮腫,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露出歡快的笑容。楚斯心想這是因為米凱喝了酒的關係。
「是你啊,楚斯,我沒聽見你出來,裡面那些人玩得開心嗎?」
「媽的很開心啊。」
兩人彼此互望。楚斯在心中自問,究竟是從何時何地開始,他們忘了如何跟彼此對話?過去那些無憂無慮談天說地的時光、一起做白日夢的時光、毫無顧忌暢所欲言的時光,都到哪裡去了?那時他們同進同出,比如說剛投身警界時,他們把那個對烏拉有意思的男人痛打一頓,又把對米凱毛手毛腳的克里波人員海扁一頓。他們把那個死玻璃帶去大樓鍋爐室,那傢伙哭著道歉,說他誤會了米凱的意思。他們都避開那傢伙的臉,以免過於明顯,但他一直哭哭啼啼讓楚斯火冒三丈,手中揮舞的警棍不知不覺用上更多力道,還是米凱適時制止。這些雖然都不是所謂的美好回憶,但這些回憶讓他們緊緊相連。
「我正在這裡欣賞這個露台。」米凱說。
「謝謝。」
「不過我想到一件事,就是你替露台灌水泥的那天晚上。」
「怎麼樣?」
「你說你有點煩,睡不著,可是我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我們正好去逮捕奧丁,後來又突襲摩托幫俱樂部,有個傢伙還失蹤了,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圖圖。」
「對,圖圖,那天晚上你本來應該跟我們一起出任務,不過你跟我說你生病,可是後來你又跑回這裡拌水泥?」
楚斯扯了扯嘴角,望著米凱,最後終於設法和他四目相對。
「你想聽實話嗎?」
米凱遲疑片刻才回答:「想啊。」
「其實我是翹班啦。」
兩人在露台上陷入片刻沉默,只聽見山下傳來遙遠的城市雜訊。
「翹班?」米凱笑說,語帶懷疑,但笑聲和善。楚斯喜歡他的笑聲,每個人都喜歡,男人女人都一樣。那笑聲似乎是說,你這個人真好,真有趣,可能還很聰明,值得我發出友善的笑聲。
「你?翹班?你從不偷懶,又愛逮捕人,竟然也會翹班?」
「對啊,」楚斯說,「我走了桃花運。」
又是一陣沉默。
接著米凱仰頭哈哈大笑,笑到上氣不接下氣。零蛀牙。他直起身子,朝楚斯的肩膀用力一拍。他的笑聲是那麼快樂奔放,楚斯情不自禁也跟著笑了起來。
「打炮和建露台,」米凱喘息不已,「真有你的,楚斯,真有你的。」
楚斯覺得米凱的稱讚讓他恢復了正常。有那麼一瞬間,他們幾乎像是回到了過去。不對,不是幾乎,他們的確回到了過去。
「你知道嗎,」楚斯呼嚕笑說,「有些事就是得自己來才行,這樣才能把事情做好。」
「說得沒錯,」米凱說,伸出手臂抱住楚斯肩膀,雙腳踏了踏露台,「可是楚斯,這些水泥對一個人來說很多呢。」
沒錯,楚斯心想,感覺歡笑的泡泡不斷從胸腔里冒出來。這些水泥對一個人來說很多。
「那台遊戲機你拿來的時候,我應該留下來才對。」歐雷克說。
「對,」哈利說,倚著門框,「這樣你就可以磨鍊俄羅斯方塊的技術。」
「你把槍放回來的時候應該把彈匣也拿出來才對。」
「也許吧。」哈利盡量不去看那把敖德薩手槍。那把槍半指地面、半指著他。
歐雷克露出疲倦的微笑:「我想我們兩個人都犯了不少錯誤。」
哈利點了點頭。
歐雷克在爐台邊站了起來:「但我不只犯下錯誤對不對?」
「沒錯,你也做了很多正確的事。」
「比如說?」
哈利聳了聳肩:「比如說你聲稱你朝兇手拿槍的那隻手撞過去,還說兇手戴了全罩式頭套,一句話也沒說,只比手勢,讓我自己歸納出明顯的結論:這解釋了為什麼你皮膚上有火藥殘留,而兇手一句話也沒說是因為他怕你認出他的聲音,因此他一定跟毒品交易或警方有關聯。我猜你會想到全罩式頭套是因為跟你一起去摩托幫俱樂部的那個警察有一頂這種頭套。在你的說辭中,你同時提到兇手和隔壁的辦公室,因為那間辦公室空蕩蕩的,而且門開著,任何人都可以通過那裡從河邊進出。你給我所有的暗示,讓我自己去建構出可信的解釋,說明為什麼你沒有殺害古斯托。你知道我的頭腦會做出這個解釋,因為我們的頭腦總是很願意被感情牽著走,總是很願意去找出安慰心靈的答案。」
歐雷克緩緩點頭:「但現在你已經歸納出其他的答案,正確的答案。」
「除了一個答案,」哈利說,「為什麼?」
歐雷克沒有回答。哈利舉起右手,同時慢慢地把左手伸進褲子口袋,拿出一包皺巴巴的煙和打火機。
「為什麼,歐雷克?」
「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過這件事,覺得一切都跟伊蓮娜有關。可能是出於嫉妒,或是你知道古斯托把伊蓮娜賣給了某人。但如果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伊蓮娜的下落,在他告訴你之前你不可能下手殺他,所以一定有其他因素,這個因素跟愛一個女人同樣強烈,因為你不是天生就愛殺人,是不是?」
「你說呢?」
「你一定是受到典型動機的驅使,這動機會讓一個人、一個好人做出可怕的行為,我自己也是這樣。這整個調查工作從頭到尾都在繞圈子,毫無進展可言,我又回到了原點,面對的是一場愛戀,而且是最糟糕的那種。」
「你又知道什麼了?」
「因為我也愛過這種女人,或者說這種女人的姐姐好了,她在夜裡美得不可方物,可是第二天早上你醒來,她就變得醜陋不堪。」哈利點燃一根黑色香煙,金色濾嘴印有俄羅斯帝國的雙頭鷹國徽圖案。「但入夜後你就什麼都忘了,再度墜入愛河。沒有什麼能比得上這種愛,甚至連伊蓮娜都比不上。我有沒有說錯?」
哈利吸了口煙,看著歐雷克。
「你要我說什麼?反正你什麼都知道了。」
「我要聽你親口說出來。」
「為什麼?」
「因為我要你親耳聽見自己說的話,聽聽它有多麼病態、多麼沒意義。」
「什麼?有人要偷你的貨所以你對他開槍叫病態?那些貨可是我費盡心力才存下來的。」
「你聽聽你說的這番話有多老套?」
「那是你說的!」
「對,是我說的。我因為抗拒不了誘惑所以失去了世界上最棒的女人,而你殺了你最好的朋友,歐雷克。把他的名字說出來。」
「為什麼?」
「把他的名字說出來。」
「我手上有槍哦。」
「把他的名字說出來。」
歐雷克咧嘴而笑:「古斯托。這有什麼……」
「再說一次。」
歐雷克側過了頭,看著哈利:「古斯托。」
「再說一次!」哈利吼道。
「古斯托!」歐雷克吼了回去。
「再說一……」
「古斯托!」歐雷克深深吸了口氣,「古斯托!古斯托……」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古斯托!」聲音從他的齒縫間迸出來,「古斯托,古斯……」他發出嗚咽聲,「……托。」他緊閉雙眼,淚水從眼角滑了出來。他低聲說:「古斯托,古斯托·韓森……」
哈利踏上一步,但歐雷克舉起手槍。
「你還年輕,歐雷克,你還能改變。」
「那你呢,哈利?你能改變嗎?」
「我希望我能,歐雷克。我希望我曾有所改變,這樣就能好好照顧你們,但對我來說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我就只能是這樣了。」
「『這樣』指的是什麼?酒鬼?還是叛徒?」
「警察。」
歐雷克放聲大笑:「是嗎?警察?不是某種人或什麼的?」
「警察的成分居多。」
「警察的成分居多,」歐雷克複述,點了點頭,「這句話是不是很老套?」
「老套而且乏味,」哈利說,拿著抽了一半的煙,用非難的眼神看著它,彷彿它沒發揮香煙的功用,「這表示我沒有選擇,歐雷克。」
「選擇?」
「我必須讓你接受制裁。」
「你已經離開警界了,哈利。你身上沒有槍,沒人知道你查出了真相,也沒人知道你在這裡。你怎麼不想想我媽、想想我啊!就這麼一次,想想我們,想想我們一家三口。」歐雷克淚眼盈眶,尖銳話聲中帶有一種鏗鏘的絕望,「為什麼你不能就這樣離開?為什麼我們不能把這一切都忘了,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希望我做得到,」哈利說,「可是你把我逼到了死角。既然我知道了事發經過,就只好把你擋下來。」
「那你為什麼還要讓我拿起手槍?」
哈利聳了聳肩:「我不能逮捕你,你得去自首,這場比賽你得自己下場才行。」
「自首?為什麼我要去自首?我才剛被放出來啊!」
「如果我逮捕你,我會同時失去你和你媽。沒有你們我什麼都不是,沒有你們我活不下去。你懂嗎,歐雷克?我是一隻被鎖在家門外的老鼠,要進家門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通過你。」
「那就放過我啊!我們忘記整件事,重新開始啊!」
哈利搖了搖頭:「你預謀殺人,歐雷克,我辦不到。槍在你手上,有決定權的是你。你得替我們一家三口著想。我們可以去找漢斯幫忙,他可以想辦法幫你減少刑期。」
「可是刑期還是會長得讓我失去伊蓮娜,沒有人可以等那麼久。」
「也許可以,也許不行。也許你早就失去她了。」
「你騙人!你老是騙人!」哈利看著歐雷克眨著眼,淚珠滾落,「如果我不自首呢?你要怎樣?」
「那我就得當場逮捕你。」
歐雷克的雙唇之間冒出一聲呻吟,那聲音介於倒抽一口氣和不可置信的笑聲之間。
「你瘋了,哈利。」
「我就是這種人,歐雷克。我會做我該做的事,你也應該做你該做的事。」
「應該?媽的,這兩個字你說起來就好像詛咒一樣。」
「可能吧。」
「胡說!」
「那就打破詛咒,歐雷克。你並不是真的想再殺人吧?」
「出去!」歐雷克高聲吼道,手槍在他手中顫動,「滾出去!你已經不在警界了!」
「沒錯,」哈利說,「但就像我剛剛說的……」他把黑香煙放在唇間,閉緊雙唇,深深吸了口煙,閉上眼睛。在這兩秒間,他看起來像是在品嘗那根煙的滋味。接著他張開嘴巴,把煙呼出肺臟:「我是警察。」他把煙丟在面前地上踩熄,抬起頭,朝歐雷克走去。歐雷克長得幾乎跟他一樣高。哈利的目光穿過舉起的手槍,直視歐雷克的雙眼,看見他舉起手槍。哈利已經知道結果,他已經成了障礙,歐雷克已經別無選擇。他們就像是一個無解的方程式中的兩個未知數,又像是運行在碰撞軌道上的兩個天體。這回合俄羅斯方塊只有一個人會贏,只有一個人會贏。哈利希望事後歐雷克能夠精明地把槍處理掉,搭上飛往曼谷的班機,所有的事一個字也不透露給蘿凱知道,而且半夜不會在充滿昔日鬼魂的房間里尖叫著醒來,並建立起一種值得去過的生活。因為他自己的人生並非如此,也即將結束。他做好心理準備,繼續往前走,感覺著身體的重量,看見黑魆魆的槍口越來越大。那個秋日,歐雷克十歲,風吹亂他的頭髮,蘿凱,哈利,橘色樹葉,他們看著口袋相機的鏡頭,等待定時器發出咔嗒一聲。那張相片是證據,證明他們曾經到達幸福的巔峰。歐雷克的食指指節泛白,扣住扳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其實哈利根本沒時間趕上那班飛機,其實那班飛機根本不存在,香港這個目的地也不存在。未來那個理想人生只存在於幻想中,那是個他們都沒有條件去過的人生。哈利不覺得恐懼,只覺得悲傷。敖德薩手槍的連發功能啟動,發出短促的火藥爆炸聲,聽起來像是只擊發一枚子彈。窗戶隨之震動。他感覺兩發子彈擊中胸膛所產生的物理壓力。后坐力使得槍管往上彈。第三發子彈擊中他的頭部。他倒了下去,身子底下是一片漆黑。他墜入黑暗,讓黑暗將他吞沒,把他卷到冰涼無痛的虛空之中。這一刻終於來了,他心想。這是哈利最後的念頭。經過漫長的等待,他終於自由了。
教堂鐘聲敲完十下,靜了下來。警笛聲逐漸靠近,又慢慢消逝在遠處。這一刻,幼鼠的叫聲顯得異常清晰,除此之外還有個微弱的心跳聲。今年夏天這裡躺著一具更年輕的人類屍體,鮮血流到這間廚房的地板上。但那時候是夏天,幼鼠還沒出生,屍體也沒擋住通往鼠窩的路。
母鼠再度嚙咬皮鞋。
它又舔了舔金屬,嘗起來有鹹味,突出於人類右手的兩根手指之間。
它爬上西裝外套,嗅到汗水、鮮血和食物的氣味。有太多種食物的氣味了,這件亞麻材質的外套一定進過垃圾桶。
又來了,沒有完全洗凈、異常強烈的煙味分子鑽入它的鼻孔。
它奔上手臂,越過肩膀,在脖子周圍的沾血繃帶上停了下來,又快步跑到胸口。西裝外套下的兩個圓孔依然散發出強烈的氣味。那是硫黃味和火藥味。一個圓孔在心臟右邊,心臟仍在跳動。它繼續爬到額頭,舔了舔從金髮之間流出的一道鮮血。鮮血往下流到嘴唇、鼻孔、眼皮。臉頰上有一道疤。母鼠再度停下,似乎在思索該如何通過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