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知更鳥》(2)
第二部創世記
他放開了手,沒有回頭,他只是站在原地,望著戰壕和天空,淚水在他臉頰上凝結成冰。警報器的悲鳴聲逐漸退去。
「不應該是這樣的。」他默默地說。
9
一九四二年。
火焰燃亮灰色夜空,彷彿骯髒的遮頂帆布,覆蓋在單調荒蕪的土地上。這片光禿土地將他們包圍。也許蘇聯人發動攻擊了,也許只是誘敵戰術,除非戰役結束,否則真正的局勢很難明了。蓋布蘭躺在戰壕邊,雙腿縮在身體下方,雙手握槍,聆聽遠處空洞的隆隆聲響,望著火球從空中向下飛竄。他知道自己不該望著火球,這樣會導致夜盲,使他看不見蘇聯狙擊手從無人地帶的積雪中蠕動而出。反正他也看不見狙擊手,他一個狙擊手也沒看見過,只是聽從命令開槍射擊而已。就像他現在正在做的。
「他在那裡。」
這句話是丹尼爾·蓋德松說的,他是小隊里唯一的城市青年。其他弟兄的家鄉名稱,最後一個字多半是以「谷」收尾。有些谷很廣大,有些谷很深、很荒涼、很黑暗,蓋布蘭的家鄉就是一例。但丹尼爾的家鄉並非如此。丹尼爾外表乾淨,額頭很高,藍色眼眸閃爍光芒,笑容燦爛,活像是從徵兵廣告上剪下來的模特。丹尼爾是從某個有地平線的地方來的。
「兩點鐘方向,矮樹叢的左方。」丹尼爾說。
矮樹叢?這片土地有如彈坑,哪來的矮樹叢?有的,的確有矮樹叢,因為其他弟兄正在射擊。噼啪聲、砰砰聲、嗖嗖聲,不絕於耳。每一輪擊發的五枚子彈呈拋物線射出,猶如螢火蟲,畫出一條條彈道線,劃破黑暗。但這條彈道線會像是突然疲乏似的,速度驟降,沉入某處。無論如何,它看起來就是這樣。蓋布蘭認為速度這麼慢的子彈根本殺不死人。
「他要跑了!」一個充滿憤恨的聲音吼道。那是辛德·樊科。他的臉幾乎和迷彩服融為一體,臉上那對瞳距稍小的小眼睛凝視著黑夜。辛德來自居德布蘭地區的偏遠高山農村,也許位於某個狹窄飛地,是個陽光永遠照射不到的地方,因為他很蒼白。蓋布蘭不知道辛德為何自願來東部戰線,但他聽說辛德的父母和兩個兄弟都加入了法西斯國家集會黨[6],他們外出時會在手臂上戴上臂章,並舉報他們懷疑是游擊隊員的村民。丹尼爾說,總有一天,告密者和那些利用戰爭來滿足私慾的人,都會嘗到鞭笞的滋味。
「他跑不掉的。」丹尼爾低聲說,下巴抵在步槍上,「該死的布爾什維克分子一個也跑不掉。」
「他知道我們看見他了。」辛德說,「他會爬進那邊的窪地里。」
「他不會的。」丹尼爾說,舉槍瞄準射擊。
蓋布蘭凝望著灰白色的黑夜。雪是白色的,迷彩軍服是白色的,彈火是白色的。夜空再度被點亮。各種各樣的影子掠過雪地表面。蓋布蘭再次凝望。水平線那端冒出黃紅相間的閃光,跟著是幾聲遙遠的隆隆聲。這一切就像是在電影院里看電影一樣,很不真實,只不過氣溫是零下三十攝氏度,而且沒有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也許這一次是真的進攻?
「丹尼爾,你動作太慢了。他跑掉了。」辛德朝雪地吐了口唾沫。
「沒有,他還沒跑掉。」丹尼爾說,話聲更輕了些,跟著舉槍瞄準射擊,再射擊。他的嘴巴似乎不再冒出霧氣。
就在此時,一聲尖銳刺耳的哨聲傳來,蓋布蘭撲向鋪滿冰雪的戰壕底端,雙手抱頭。大地搖撼。一塊塊的褐色凍土如雨點般灑落,一塊凍土擊中蓋布蘭的頭盔,他看著凍土從面前滑落。等到確定空中再無凍土落下,他把頭盔推回原位。四周安靜下來,白紗般的雪粒粘在他臉上。人家都說,你不會聽見擊中你的炮彈碎片的聲音。但蓋布蘭見過太多呼嘯而過的炮彈碎片,知道傳言並非屬實。戰壕里燃起了火。隨著火光逐漸減弱,他看見其他人朝他這裡爬過來,也看見他們的白色臉龐和影子,他們緊貼著戰壕側緣,頭壓得低低的。但是丹尼爾在哪裡?丹尼爾!
「丹尼爾!」
「逮到他了。」丹尼爾說,依然躺在戰壕邊。蓋布蘭不敢相信他聽見的。
「你說什麼?」
丹尼爾滑入戰壕,甩去冰雪和泥土,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在我們的監視之下,今天晚上沒有一個蘇聯渾蛋開得了槍。我們替托馬報仇了。」他把鞋跟踩入戰壕邊緣,好讓自己不會從冰面下滑。
「他死了嗎?」這話是辛德說的,「媽的你沒射中他,丹尼爾。我看見那個蘇聯士兵躲進窪地里了。」
「沒錯。」丹尼爾說,「可是再過兩小時就天亮了,他知道自己得在天亮前出來。」
「對啊,他出來得有點太早了。」蓋布蘭聰明地補充道,「他是從窪地的另一邊跑出來的,對不對,丹尼爾?」
「不管是不是太早,」丹尼爾微笑說,「他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辛德嘖了一聲:「你還是別吹牛了吧,丹尼爾。」
丹尼爾聳了聳肩,查看彈膛,扳起扳機。然後他轉過身,把槍背在肩上,一腳將戰鬥靴踢入戰壕結冰的那一邊,把自己盪了上去。
「蓋布蘭,把你的鏟子給我。」
丹尼爾接過鏟子,站直身子。他身穿白色冬季軍服,黑色夜空和火光襯出他的身形輪廓,火光有如光暈般遍布在他頭部周圍。
他看起來像天使,蓋布蘭心想。
「靠!老兄,你在幹嗎?」說這句話的是班長愛德華·莫斯肯,這個來自繆南的冷靜士兵很少像組裡的丹尼爾、辛德和蓋布蘭那樣高聲說話。新來的菜鳥如果犯錯,通常會受到大聲訓斥,那些大聲訓斥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這時愛德華用他那睜得老大的眼睛望著丹尼爾,他那隻眼睛從不合上,即使睡覺也不會合上。蓋布蘭親眼見過。
「丹尼爾,趴下找掩護。」班長愛德華說。
但丹尼爾只是微笑,接著他就不見了,只剩下他嘴中冒出的霧氣在他們上方飄浮了短短几秒鐘。水平線後方的火光沉落,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丹尼爾!」愛德華大喊,手腳並用爬出戰壕,「媽的!」
「你看得見他嗎?」蓋布蘭問。
「他不見了。」
「那個瘋子要鏟子幹嗎?」辛德問,看著蓋布蘭。
「不知道,」蓋布蘭說,「會不會是要移動尖刺鐵絲網?」
「他移動尖刺鐵絲網幹嗎?」
「不知道。」蓋布蘭不喜歡辛德那雙粗野的眼睛。辛德的眼睛令蓋布蘭想起曾在他們隊的另一個鄉下青年。那青年最後發了瘋,一天晚上,他執勤前在鞋子里撒尿,結果腳趾全得切除。他現在已回到挪威老家,也許他其實沒發瘋。無論如何,那鄉下青年也有一雙粗野的眼睛。
「也許他去無人地帶散步了。」蓋布蘭說。
「我知道鐵絲網的另一邊是什麼,只是不知道他去那裡幹什麼。」
「說不定炮彈碎片打中了他的頭,」侯格林·戴爾說,「說不定他腦袋燒壞了。」
侯格林是小隊里最年輕的士兵,年僅十八歲。沒有人真正知道侯格林從軍的原因。為了冒險吧,蓋布蘭心想。侯格林堅持表示自己欽佩希特勒,但他對政治一無所知。丹尼爾認為侯格林是搞大了某個女孩的肚子,所以才遠走他鄉。
「如果那個蘇聯狙擊手還活著,丹尼爾走不到五十米就會被射殺。」愛德華說。
「丹尼爾逮到他了。」蓋布蘭輕聲說。
「如果是這樣,其他蘇聯人會射殺丹尼爾。」愛德華說,把手探入迷彩夾克,從胸部口袋抽出一根細細的香煙,「今天晚上外面趴滿了蘇聯人。」
愛德華屈起手掌,將火柴包覆在手掌內,用力劃過粗製火柴盒,接著再劃一次,硫黃引燃。愛德華點燃香煙,吸了一口,便把煙傳下去,不發一語。每位弟兄都緩緩吸一口煙,再把煙傳給旁邊的人。沒有人說話,每個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但蓋布蘭知道,他們都和他一樣,正在用耳朵聆聽。
十分鐘過去了,沒聽見一絲聲響。
「他們說飛機要轟炸拉多加湖。」侯格林說。
他們都曾聽說蘇聯人越過冰封湖面,從列寧格勒撤離的傳言。但更糟的是,湖面結冰意味著朱可夫將軍可以將補給品送進遭到圍困的城鎮。
「他們在那裡應該已經餓得倒在街上了吧。」侯格林說,話中指的是東部的蘇聯人。
但自從蓋布蘭被派遣來此之後,這話他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他來到這裡將近一年,而現在只要你稍微把頭探出戰壕,那些蘇聯兵仍會朝你開槍。去年冬天,有些蘇聯士兵受夠了,逃來這邊,求取一點食物和溫暖,於是高舉雙手,往戰壕走來。但現在蘇聯逃兵很少見,眼窩深陷的蓋布蘭上星期才看見蘇聯逃兵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原來挪威士兵也和他們一樣面黃肌瘦。
「二十分鐘了。他還沒回來。」辛德說,「他中槍了,死了。」
「閉嘴!」蓋布蘭朝辛德踏出一步,辛德立刻站起來。雖然辛德比蓋布蘭高出一頭,但辛德顯然沒有打架的心情。也許他想起數月前被蓋布蘭幹掉的那個蘇聯士兵。誰想得到親切溫柔的蓋布蘭竟有如此殘暴的一面?那蘇聯兵從兩個監聽哨之間摸進他們的戰壕,幹掉了附近兩個碉堡里所有睡覺的士兵,其中一個碉堡里都是荷蘭兵,另一個都是澳大利亞兵。最後那蘇聯士兵潛入他們的碉堡。救了他們的是虱子。
他們身上到處是虱子,尤其是溫暖之處,例如手臂下方、腰帶下方、胯間和腳踝。那晚蓋布蘭躺得離門口最近,而且難以入睡,因為他兩條腿都有所謂的虱瘡,也就是如小硬幣大小的開放傷口,傷口邊緣由於虱子吸食而增生變厚。蓋布蘭拿出刺刀,想把虱子刮掉,卻不成功,這時那蘇聯士兵站在門口,取下他的步槍。蓋布蘭只看見那士兵的側影,但一看見他舉起的槍輪廓是莫辛—納甘步槍,立刻就知道那是敵人。蓋布蘭只憑一把不甚鋒利的刺刀,就老練地割斷了那蘇聯士兵的脖子,以至於事後那人被抬出去丟在雪地上時,身上的血已經流干。
「弟兄們,冷靜下來。」愛德華說,把蓋布蘭拉到一旁,「你得去睡一下,蓋布蘭,你一小時前就值完勤了。」
「我要出去找他。」蓋布蘭說。
「不要去。」愛德華說。
「我要去,我……」
「這是命令!」愛德華搖動蓋布蘭的肩膀。蓋布蘭想掙脫,但班長愛德華將他抓得死死的。
蓋布蘭的聲音越拔越尖,因急切而顫抖:「說不定他受傷了!說不定他被尖刺鐵絲網卡住了!」
愛德華拍拍他的肩膀。「天就快亮了,」他說,「到時候我們就知道他怎麼了。」
蓋布蘭瞥了一眼其他弟兄,只見他們正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然後他們開始跺腳,彼此竊竊私語。蓋布蘭看見愛德華走到侯格林身旁,在侯格林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侯格林聽了,立刻怒目瞪視蓋布蘭。蓋布蘭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這代表愛德華命令侯格林看好他。不久之前,有人散播謠言說他和丹尼爾不僅僅是好朋友的關係,所以不能信任他們。愛德華曾直截了當地詢問他們是否計劃一起叛逃,他們當然予以否認。如今愛德華可能認為丹尼爾利用這個機會叛逃了,而蓋布蘭計劃去「尋找」同伴,好跟丹尼爾一起投奔敵軍陣營。這讓蓋布蘭啞然失笑。的確,蘇聯人的擴音器常以討好的德文在貧瘠的戰場上廣播,說他們會以食物、溫暖和女人來迎接義士歸降。做做這種夢是很不錯的,可是真的要相信又是另一回事。
「要不要來打個賭,看他會不會回來?」那是辛德的聲音,「三份軍糧,賭不賭?」
蓋布蘭放下雙臂,貼在身側,感覺得到迷彩軍服下的刺刀就掛在腰帶上。
「Nichtschie?en,bitte!」(請不要開槍!)
蓋布蘭轉過身,赫然看見在他正上方,浮現一張戴著蘇聯軍帽的紅潤臉龐,在戰壕邊微笑著向下望著他。那男子從戰壕邊盪了下來,在冰面上施展屈膝旋轉落地法,無聲無息地著地。
「丹尼爾!」蓋布蘭叫道。
「噹噹噹噹!」丹尼爾唱道,舉起蘇聯軍帽致意,「Dobryvyecher.」(晚安。)
弟兄們個個呆立原地,注視著丹尼爾。
「嘿,愛德華,」丹尼爾叫道,「你跟我們的德軍朋友最好把東西看緊一點。蘇聯人和監聽哨之間距離只有五十米。」
愛德華和其他弟兄同樣目瞪口呆。
「丹尼爾,你把那個蘇聯士兵埋葬了嗎?」蓋布蘭的臉龐因興奮而發亮。
「埋葬他?」丹尼爾說,「我甚至還念了主禱文,唱了首歌給他聽。你是重聽還是耳朵有問題?我相信對面的蘇聯人全都聽見了。」
丹尼爾跳上戰壕邊,坐了下來,高舉雙臂,開始用溫暖低沉的嗓音唱道:「主是我們的堅固堡壘……」
弟兄們齊聲歡呼,蓋布蘭笑得激動,眼中泛著淚光。
「丹尼爾,你這個魔鬼!」侯格林喊道。
「不要叫我丹尼爾……叫我……」丹尼爾取下軍帽,查看帽檐襯裡上的名字,「烏利亞。他的字寫得真漂亮,不過再怎麼樣也只是個布爾什維克分子。」
丹尼爾從戰壕邊一躍而下,環視周圍。「希望沒有人反對一個平凡的猶太名字。」
一陣完全的靜默,接著是哄堂大笑,弟兄們紛紛上前拍打丹尼爾的背。
10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列寧格勒。
上機槍哨是件苦差事。蓋布蘭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但牙齒依然打戰,手指腳趾全都失去知覺。最糟的是雙腿。他在腳上又綁了些布條,但沒什麼用。
他凝視著黑夜。這天晚上他們沒聽見俄國佬有什麼動靜。也許他們都去慶祝新年了。也許他們都去飽餐一頓,吃的是燉羊肉和羊肋排。蓋布蘭自然知道蘇聯人已經沒有肉可吃,但他就是無法不去想食物。至於他們自己,吃的不外乎是平常吃的扁豆湯和麵包。麵包上有一層綠色光澤,但他們早就習以為常。如果麵包發霉得太厲害以致碎裂,他們就把麵包放進湯里一起煮。
「至少平安夜我們有香腸吃。」蓋布蘭說。
「噓。」丹尼爾說。
「丹尼爾,今天晚上什麼人也沒有,他們都坐下來大吃鹿肉,塗上濃濃的淺褐色野味醬汁,搭配越橘和杏仁馬鈴薯。」
「不要再談論食物了。安靜下來,看看有沒有發現什麼。」
「我什麼都看不到,丹尼爾,什麼都沒有。」
兩人窩在一起,把頭壓低。丹尼爾戴著蘇聯軍帽,鑲有武裝黨衛隊SS徽章的鋼盔放在身旁。蓋布蘭知道丹尼爾為什麼不戴鋼盔。這種鋼盔的形狀會使得冰雪掃過邊緣時,在鋼盔內造成一種持續的、折磨神經的尖嘯聲,如果你上監聽哨,這種聲音可夠你受的。
「你的眼睛怎麼了?」丹尼爾問。
「沒什麼,我只是夜視力很差。」
「就這樣?」
「而且我還有一點色盲。」
「有一點色盲?」
「我分不出紅色和綠色,它們看起來都一樣。比如說,每次我們吃周日大餐,就會去森林裡采小紅莓,我老是看不到小紅莓……」
「我說過不要再提食物了。」
兩人陷入沉默。遠處傳來機槍的嗒嗒聲。溫度計顯示零下二十五攝氏度。去年冬天,連續幾個晚上都是零下四十五攝氏度。蓋布蘭安慰自己說,至少虱子在這麼寒冷的天氣里不太活躍。他要等到換崗,鑽進鋪位的羊毛毯里才會開始覺得癢。但虱子比他還耐寒。有一次,他做了個實驗:把背心在冰冷的雪地里留了三天,等到拿回碉堡,背心跟冰塊一樣。他把背心拿到火爐前解凍,便看見無數小點恢復生命力,四處爬行。他幾乎吐了,直接把背心丟進火焰之中。
丹尼爾清了清喉嚨。
「你們周日是怎麼吃大餐的?」
蓋布蘭二話不說,立刻響應。
「首先呢,爸爸會切開肉塊,態度莊嚴,像個神父,我們這些男孩都坐得端端正正,看爸爸切肉。然後媽媽會在每個盤子上放兩片肉,淋上肉汁,肉汁好濃,媽媽必須充分攪拌才不會沉澱,然後再加上一大把新鮮爽口的球芽甘藍。丹尼爾,你應該戴上鋼盔,你那頂帽子被炮彈碎片打中怎麼辦?」
「那就想象我這頂帽子被炮彈碎片打中是什麼樣子吧。繼續說啊。」
蓋布蘭閉上雙眼,微笑從嘴邊漾開。
「甜點是燉煮梅干或布朗尼,布朗尼在外頭很難吃到,是我媽從布魯克林區學來的傳統點心。」
丹尼爾朝雪地吐了口唾沫。根據規定,冬季的站崗時間是一小時,但辛德和侯格林都在發燒,卧病在床,愛德華只好把站崗時間延長到兩小時,等待小隊恢復戰力。
丹尼爾伸出一隻手,搭在蓋布蘭的肩膀上。
「你想念她,對不對?想念你的媽媽。」
蓋布蘭大笑,朝同一塊雪地吐了口唾沫,仰望夜空中凝凍的星星。雪地里傳來窸窣聲,丹尼爾抬頭望去。
「狐狸。」他說。
簡直不可思議,這裡的每一平方米土地都被轟炸過,埋設的地雷比卡爾約翰街的鋪路圓石還密集,竟然仍有野生動物出沒。雖然為數不多,但他們都親眼見過野兔和狐狸,還有奇特的臭鼬。而士兵們不管看到什麼野生動物都會射殺,只要可以加菜就好。但自從有一名德國士兵出去抓野兔遭到槍擊,上級就認為是蘇聯人故意在戰壕前釋放野兔,引誘自己的弟兄跑進無人地帶,好像他們真的會自願放棄野兔似的!
蓋布蘭用手指觸摸疼痛的嘴唇,看了看錶,距離換崗還有一小時。他懷疑辛德故意把香煙插入直腸,好讓自己發燒。他像是會幹這種事的人。
「你們為什麼要從美國搬來挪威?」丹尼爾問。
「因為華爾街股災,我爸丟了造船廠的工作。」
「你看吧,」丹尼爾說,「都是資本主義搞的鬼。小老百姓只能苦幹實幹,有錢人卻不管是經濟繁榮或崩盤都越來越肥。」
「呃,事情就是這樣。」
「目前為止是這樣,但是即將改觀。一旦我們贏了這場戰爭,希特勒會給人民帶來驚喜,你爸也不用再擔心失業。你應該加入國家集會黨的。」
「你真的相信這些嗎?」
「你不相信嗎?」
蓋布蘭不喜歡提出和丹尼爾相左的意見,因此聳了聳肩作為響應,但丹尼爾又問了一次。
「我當然相信,」蓋布蘭說,「但最重要的是我關心挪威,我不希望挪威有布爾什維克分子。如果他們來了,我們一定會回美國。」
「回到那個資本主義國家?」丹尼爾的聲音變得尖銳了些,「有錢人掌握的民主政治只能碰運氣,還會創造出腐敗的領導者,你寧願這樣?」
「我寧願這樣也不要共產主義。」
「民主政治是不管用的,蓋布蘭。你看看歐洲,英國和法國早在戰爭開打前就已經完蛋了,到處都可以看到失業和剝削。現在只有兩個人夠強壯,能阻止歐洲一路跌入混亂之中,那就是希特勒和斯大林。我們只有這兩個選擇。不是姐妹國就是野蠻人。挪威幾乎沒人了解我們有多麼幸運,德國人先來了,而不是斯大林的劊子手。」
蓋布蘭點了點頭。蓋布蘭之所以點頭並不只是因為丹尼爾說得頭頭是道,更因為丹尼爾說話的方式,他說得那麼確定。
突然之間,地獄湧現,他們眼前的天空變得燦白閃耀,大地搖動,褐色泥土和冰雪似乎飛向了炮彈碎片墜落的天空,發出黃色閃光。
蓋布蘭已經雙手抱頭,撲倒在戰壕底部,但這幅景象來得快也去得快。他往上看,在戰壕和機槍後方的丹尼爾正發出狂笑。
「你在幹嗎?」蓋布蘭喊道,「快拉警報!把大家叫起來!」
但丹尼爾毫不在意。「親愛的老友,」他大聲笑道,眼裡閃著淚光,「新年快樂!」
丹尼爾指著手錶,蓋布蘭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丹尼爾一直在等待俄國佬的新年禮炮,他把手伸進一堆白雪裡,那堆雪是堆在崗哨前隱藏機槍用的。
「白蘭地,」丹尼爾大喊,得意揚揚地將一個瓶子高舉空中,瓶子里裝著鞋跟那麼高的褐色液體,「這我存了三個多月。自己來吧。」
蓋布蘭跪著爬了起來,面帶微笑,望著丹尼爾。
「你先喝。」蓋布蘭高聲說。
「你確定?」
「當然確定,我的老朋友。這是你存下來的。可是不要全喝完了!」
丹尼爾拍打軟木塞側緣,把軟木塞拍了出來,舉起瓶子。
「敬列寧格勒。到了春天,我們會在冬宮彼此敬酒。」他高聲宣告,舉起那頂蘇聯軍帽,「到了夏天,我們會回到家鄉,親愛的挪威同胞會為我們歡呼,叫我們英雄。」
他把瓶口對準嘴唇,仰頭痛飲。褐色酒液往瓶口汩汩流動,舞著動著。玻璃瓶身映著沉落的禮炮火光,閃閃發光。多年後,蓋布蘭仍會回想,蘇聯狙擊手看見的是不是瓶身的閃光?下一刻,蓋布蘭聽見刺耳的爆裂聲,看見瓶子在丹尼爾手中炸開。玻璃和白蘭地四散飛濺,蓋布蘭閉上眼睛。他感覺到臉上濕濕的。液體沿著面頰流下,他本能地伸出舌頭,接到了一兩滴。那液體嘗起來幾乎無味,只有酒精和某種液體的味道——某種又甜又有金屬味的液體。而且那液體嘗起來有點黏稠,也許是因為天冷的關係吧,蓋布蘭心想,然後他睜開雙眼。他沒在戰壕里看見丹尼爾。丹尼爾知道自己被發現后,一定是躲到機槍後面去了,蓋布蘭如此猜測,但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
「丹尼爾?」
沒有回應。
「丹尼爾?」
蓋布蘭站起來,爬出戰壕。只見丹尼爾躺在地上,頭部下方是彈匣帶,臉上蓋著那頂蘇聯軍帽。白蘭地和鮮血濺灑在白雪之上。蓋布蘭把軍帽拿了起來。只見丹尼爾睜大雙眼,望著星空,額頭中央有一個黑色窟窿。蓋布蘭嘴裡仍嘗得到那甜甜的金屬味。他覺得反胃。
「丹尼爾。」
這句話從蓋布蘭的乾燥嘴唇發出,聲音細若蚊鳴。丹尼爾的神情看起來像是個想在雪地里畫天使的小男孩,卻睡著了。蓋布蘭啜泣著,蹣跚地奔向警報器,拉動曲柄把手。火光在他們的藏身之處沉落,警報器的悲鳴聲響起,直上天堂。
「不應該是這樣的。」蓋布蘭只說得出這句話。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愛德華和其他弟兄跑了出來,站在蓋布蘭身後。有人喊蓋布蘭的名字,但他沒聽見。他只是不停地轉動把手。最後愛德華走過來,握住把手。蓋布蘭放開了手,沒有回頭,他只是站在原地,望著戰壕和天空,淚水在他臉頰上凝結成冰。警報器的悲鳴聲逐漸退去。
「不應該是這樣的。」他默默地說。
11
一九四三年一月一日。列寧格勒。
他們抬走丹尼爾時,丹尼爾的鼻子下方、眼角和嘴唇已出現冰晶。通常他們會把屍體留在原處,等屍體僵硬,這樣比較容易搬動,但丹尼爾擋住了機槍,因此兩名弟兄把丹尼爾拖到主戰壕旁的一條分支壕溝,放在兩個準備用來燃燒的彈藥箱上。侯格林在丹尼爾頭上綁了個麻布袋,好讓他們看不見那張帶著醜陋笑容的死亡面具。愛德華通報了北區總隊的陣亡單位,向他們說明丹尼爾所在的位置。北區總隊答應晚上會派兩名運屍兵過來。然後愛德華命令辛德爬下病床,和蓋布蘭一起值完剩下的勤務。蓋布蘭和辛德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清洗機槍上噴濺的血跡。
「他們把科隆炸成碎片了。」辛德說。
蓋布蘭和辛德並肩伏在戰壕邊,在那個他們曾眺望無人地帶的狹窄窪地里。蓋布蘭不喜歡跟辛德靠得這麼近。
「斯大林格勒也快要被摧毀了。」
蓋布蘭感覺不到寒冷,彷彿他的頭和身體里塞滿棉花,再沒什麼東西能打擾到他。他只感覺得到冰冷的金屬刺骨地貼在他的肌膚上,還有他不聽使喚的麻木手指。他又試了一次。槍托和扳機裝置已躺在他身旁雪地的羊毛毯上,但最後一個部件很難拆除。他們曾在森漢姆行政區受訓,練習機槍的組合分解,即使蒙著眼睛也能完成。森漢姆位於德軍佔領的法國阿爾薩斯區,美麗溫暖,但是在森漢姆拆解機槍,畢竟和感覺不到手指動作時很不一樣。
「你聽說了嗎?」辛德說,「蘇聯人會將我們一軍,就像他們將了丹尼爾一軍那樣。」
蓋布蘭記得有一次辛德說他老家位於托騰區郊外的農場,一位德國國防軍上尉聽了之後哈哈大笑。
「托騰,那是亡者的國度[7]嗎?」上尉大笑。
螺絲從蓋布蘭的鉗夾間滑脫。
「靠!」蓋布蘭的聲音顫抖著,「血把零件都粘在一起了。」
他把擦槍油小管的頂端對準螺絲,然後擠壓。冰冷的天氣使黃色擦槍油變得濃稠。他知道油可以溶解血液。他耳朵發炎時,就使用過擦槍油。
辛德傾身擺動彈匣。
「老天爺。」他說,抬起雙眼,咧嘴而笑,露出齒縫間的褐色污漬。他沒刮鬍子的蒼白面孔距離蓋布蘭非常近,蓋布蘭聞得到他的口臭。他們來到這裡一陣子之後,都會產生這種口臭。辛德伸出一根手指。
「誰想得到丹尼爾的腦袋裡裝了這麼多東西?」
蓋布蘭別過頭去。
辛德細看自己的手指。「可惜他不太用腦,不然那天晚上他就不會從無人地帶回來。我聽說你們討論過要逃到對面去。這個嘛,你們兩個人真的是……好朋友,是不是?」
蓋布蘭並未立刻聽見辛德說的話,那些話語太遙遠了。片刻之後,話語的回聲傳到他那裡,他感覺身體里湧出暖流。
「德國人絕對不會容許我們撤退的,」辛德說,「我們會死在這裡,每個人都會死在這裡。你們應該拔腿就跑的。布爾什維克派不會像希特勒那麼殘暴,尤其是對你和丹尼爾這樣的人。我是說,你們是這麼好的朋友。」
蓋布蘭並未回話。現在他的指尖感覺到暖意了。
「侯格林和我今天晚上想跑到對面去,」辛德說,「以免太遲。」
辛德在雪地里扭過身子,看著蓋布蘭。
「不要那麼吃驚,蓋布蘭。」辛德露出笑容,「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要報病號?」
蓋布蘭在戰鬥靴里蜷曲腳趾,他感覺得到腳趾了,他的腳趾感覺溫暖安穩。不過還少了另外一種感覺。
「你要不要加入我們,蓋布蘭?」辛德問。
虱子!他感覺到暖和,卻感覺不到虱子。甚至連他鋼盔下的尖嘯聲都停止了。
「原來散播謠言的人是你。」蓋布蘭說。
「什麼謠言?」
「丹尼爾和我討論的是要去美國,不是投奔蘇聯。而且不是現在,是戰爭結束以後。」
辛德聳聳肩,又看了看錶,跪了下來。
「如果你敢投奔到對面,我會開槍。」蓋布蘭說。
「用什麼開槍?」辛德問,指了指毯子上的機槍零件。他們的步槍都放在碉堡里,兩人都知道等蓋布蘭返回碉堡再出來,辛德早已跑遠。
「蓋布蘭,既然你願意的話,就留在這裡等死吧。替我祝福侯格林,還有叫他跟過來。」
蓋布蘭把手伸進軍服,拔出刺刀。月光照射在霧面精鋼刀身上。辛德搖搖頭。
「你和丹尼爾是夢想家。把刺刀收起來,跟我一起走。蘇聯人已經在拉多加湖對面取得新的糧食,有新鮮的肉可以吃哦。」
「我不是叛國賊。」蓋布蘭說。
辛德站了起來。
「如果你想用那把刺刀殺我,荷軍監聽站會聽見我們的聲音,拉響警報。動動你的腦筋,你想他們會認為要叛逃的人是誰?是你,還是我?你計劃要逃跑的謠言早就滿天飛,而我是個黨員。」
「辛德·樊科,坐下。」
辛德大笑。
「你下不了手的,蓋布蘭。我要走了。等我離開五十米,你再拉警報,這樣你就不會受到牽連。」
兩人相互凝望。輕如羽毛的細小雪花開始在他們之間飄落。辛德微笑說:「有月光,又下雪,很奇特的景象,對不對?」
12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日。列寧格勒。
四人這時所處的戰壕位於他們的戰線北方兩公里處,戰壕修到這裡又折返,幾乎形成環形。上尉站在蓋布蘭面前,頻頻頓足。天空正在飄雪,上尉的帽子已鋪上一層薄薄細雪。愛德華站在上尉身旁,用一隻圓睜的眼睛和一隻幾乎閉上的眼睛打量蓋布蘭。
「所以,」上尉用德語說,「他逃到蘇聯人那邊去了,是不是?」
「對。」蓋布蘭用德語回答。
「為什麼?」
「我不知道。」
上尉凝視遠方,吸吮自己的牙齒,頓了頓足。接著他向愛德華點點頭,對他的班長低聲說了幾句話,班長是陪同上尉前來的下士,然後他們舉手敬禮。兩人離去時踩得腳下白雪咯吱作響。
「就這樣。」愛德華說,依然望著蓋布蘭。
「是。」蓋布蘭說。
「稱不上是什麼調查。」
「對。」
「誰想得到會這樣?」那隻圓睜的眼珠毫無生氣地盯著蓋布蘭。
「這裡隨時都有弟兄叛逃,」蓋布蘭說,「他們也沒辦法調查所有的……」
「我是說,誰能想到叛逃的竟然會是辛德?誰能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
「對,可以這樣說。」蓋布蘭說。
「他竟然臨時起意,站起來就逃跑了。」
「對。」
「可惜那挺機槍不能用。」愛德華的語氣既冰冷又帶有諷刺的意味。
「對啊。」
「你也不能呼叫荷軍哨兵?」
「我叫了,可是已經太遲,天色很暗。」
「昨晚月光很亮吧。」
兩人面面相覷。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愛德華說。
「不知道。」
「不,你知道。我從你的表情可以看出來。蓋布蘭,為什麼?」
「我沒殺他。」蓋布蘭的目光緊緊鎖在愛德華那隻獨眼上,「我試著跟他講道理,可是他不聽,然後他就跑了。我還能怎麼辦?」
兩人呼吸凝重,都在風中弓著背。寒風撕碎了他們口中呼出的水汽。
「我記得以前你臉上也有過這種表情,蓋布蘭,就是你在碉堡殺死蘇聯士兵的那個晚上。」
蓋布蘭聳聳肩。愛德華伸出一隻手搭在蓋布蘭的手臂上,他手上的無指手套覆蓋著冰晶。
「你聽好,辛德不是個好士兵,他也許連個好人都算不上,可是我們得明辨是非,我們必須維持一定的標準和尊嚴,你明白嗎?」
「我可以走了嗎?」
愛德華看著蓋布蘭。希特勒在各個戰線不再取得勝利的傳言,這時已開始對他們產生影響。然而挪威志願軍的數量仍節節攀升,丹尼爾和辛德已由兩個來自廷塞市的青年士兵取代。年輕的新面孔不斷冒出來。有些面孔你會記得,有些面孔一等到他們陣亡你就忘了。丹尼爾是愛德華會記得的面孔,他心裡清楚。他也知道,再過不久,辛德的面孔就會從自己的記憶中被消除、被抹去。小愛德華再過幾天就滿兩歲了。他不願意再繼續往下想。
「好,你可以走了。」愛德華說,「把頭壓低。」
「是,當然。」蓋布蘭說,「我一定會把頭壓低。」
「你記得丹尼爾說過的話嗎?」愛德華問,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他說我們經常彎腰走路,等我們回到挪威,大家都要變成駝背了。」
遠處一挺機槍嗒嗒嗒地響了起來。
13
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列寧格勒。
蓋布蘭從睡夢中驚醒。他眨了幾次眼睛,只見上方是一排排鋪架床板。空氣中有木材的酸味和泥土味。他有沒有發出尖叫?其他弟兄都堅稱不會再被他的尖叫聲吵醒了。他躺在床上,感覺自己慢慢冷靜下來。他撓了撓身體側邊——虱子永遠不睡覺。
驚醒他的是同一個夢境。他仍然感覺得到爪子抓上他的胸膛,仍然看得見黑暗中那對黃色眼眸,以及肉食野獸那口散發血液惡臭的森森白牙,口中還不斷流出唾液。他也聽見恐懼的喘息聲。那是他的喘息聲還是野獸的?夢境是這樣的:他同時睡著又醒著,卻無法動彈。野獸的爪子眼看就要抓上他的喉嚨,這時門邊一挺機槍發出嗒嗒聲,吵醒了他,他看見野獸被子彈打得從毛毯上飛了起來,撞上牆壁,然後被子彈撕成碎片。四周安靜下來,地上是一團無法形容的毛皮,躺在血泊之中。原來那是一隻臭鼬。門口的男子走出黑暗,踏入狹長的月光之中。月光是那麼窄,只能照亮男子的半邊臉龐。但那天晚上的夢境不太一樣。機槍槍口冒著煙,也理當冒著煙,男子一如往常微笑著,但他額頭上有一個黑色窟窿。男子轉頭面對蓋布蘭,蓋布蘭透過男子頭顱上的窟窿可以看見月亮。
蓋布蘭感覺到從敞開的門流入的冰冷空氣,他轉過頭,動作隨即凝住。他看見門口有個黑影,幾乎擋住整個門洞。他還在做夢嗎?那黑影大步走進來,但光線太暗,蓋布蘭看不清楚那人是誰。
黑影突然止步。
「蓋布蘭,你醒來了嗎?」聲音清澈響亮,原來是愛德華·莫斯肯。其他鋪位傳來不開心的咕噥聲。愛德華直接走到蓋布蘭的鋪位前。
「你得起來。」愛德華說。
蓋布蘭呻吟一聲:「你沒看清楚值勤名單,我才剛換崗,輪到侯格林了……」
「他回來了。」
「什麼意思?」
「侯格林剛剛來叫醒我。丹尼爾回來了。」
「你在說什麼?」
黑暗之中,蓋布蘭只看見愛德華呼出的白色氣息。接著蓋布蘭雙腿一盪,下了床鋪,從毯子底下拿出戰鬥靴。他習慣睡覺時把戰鬥靴放在毯子底下,避免潮濕的鞋底結冰。他穿上外套,外套就蓋在薄薄的羊毛毯上,然後跟隨愛德華走出了門。星星在他們上方閃爍,東方的夜空越來越蒼白。他聽見某處傳來凄慘的嗚咽聲。除此之外,一切都異常寂靜。
「那是新來的荷蘭士兵。」愛德華說,「他們昨天剛到,剛剛才從無人地帶回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去那裡。」
侯格林以奇怪的姿勢站在戰壕中央,頭歪向一邊,兩隻手臂遠離身體。他把圍巾圍在下巴上,面容憔悴,眼窩深陷,雙眼緊閉,活像個乞丐。
「侯格林!」愛德華髮出尖銳的命令聲。侯格林醒了過來。
「帶路。」
侯格林領路。蓋布蘭感覺心臟越跳越快。冷空氣咬入他的雙頰。從睡鋪中帶來的溫暖、矇矓的感覺尚未散盡。戰壕十分狹窄,三人必須排成一列才能通過,他感覺得到愛德華的目光緊盯著他的背。
「這裡。」侯格林說,伸手一指。
風在鋼盔下檐吹出粗啞的呼嘯聲。只見彈藥箱上躺著一具屍體,四肢僵硬地朝兩側張開。飄進戰壕的雪花在屍體軍服上鋪上一層薄薄白雪,屍體頭部綁著麻布袋。
「見鬼了。」侯格林說,搖了搖頭,用腳頓地。
愛德華不發一語。蓋布蘭知道愛德華在等他開口。
「運屍兵怎麼還沒來收屍?」蓋布蘭終於開口問道。
「他們來收過屍了,」愛德華說,「昨天下午來的。」
「那他們怎麼沒把他收回去?」蓋布蘭注意到愛德華正在打量他。
「總參謀部那裡沒人知道有人下令要收走他。」
「是誤會嗎?」蓋布蘭說。
「也許吧。」愛德華從口袋裡抽出一根抽了一半的細煙,別過頭去避風,彎起手掌點著了煙,然後把煙傳給另外兩人吸上幾口。
「來收屍的運屍兵堅稱昨天已經把丹尼爾安置在北區總隊的墓地里了。」
「如果是這樣,那他不是應該已經被埋葬了嗎?」
愛德華搖搖頭。
「屍體要經過焚燒才能埋葬。他們只在白天焚燒屍體,不讓蘇聯人佔到火光的便宜。晚上他們會開挖新的墓穴,而且沒人守衛。一定是有人從那裡把丹尼爾拖了回來。」
「見鬼了。」侯格林又說了一次,接過香煙,貪婪地吸上一口。
「所以說他們真的會焚燒屍體,」蓋布蘭說,「天氣這麼冷,為什麼還要燒?」
「這我知道,」侯格林說,「因為地面是冰凍的。春天氣溫上升,泥土會把屍體往上推。」他不情願地遞出香煙。「去年冬天我們把福普斯埋得很深,到了春天我們又撞見了他。呃,至少狐狸沒去動他。」
「問題是,」愛德華說,「丹尼爾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蓋布蘭聳聳肩。
「上一班哨是你站的,蓋布蘭。」愛德華眯起一隻眼,轉動那隻獨眼望著蓋布蘭。蓋布蘭緩緩吸了口煙。侯格林咳嗽幾聲。
「這地方我巡過四次,」蓋布蘭說,遞出香煙,「都沒看見他在這裡。」
「你可以在值勤的時候溜去北區總隊,這裡的雪地上還留有雪橇的軌跡。」
「那也可能是運屍兵留下的。」蓋布蘭說。
「軌跡蓋過了先前的戰鬥靴足跡,而且你說你巡過這裡四次。」
「去死,愛德華,我也看得見丹尼爾就在那裡!」蓋布蘭怒火爆發,「當然是有人把他放在那兒,用的說不定就是雪橇。但如果你有認真聽我說話,就會知道是有人在我最後一次巡查之後,才把丹尼爾放在那裡的。」
愛德華並未答話,反而面露不悅,從侯格林噘起的嘴中抽出那根僅剩幾厘米長的香煙,不以為然地看著煙紙上的濕痕。侯格林沉下臉,從舌頭上挑起幾根煙絲。
「我的老天,為什麼我要大費周章來幹這種事?」蓋布蘭問,「而且我怎麼可能從北區總隊把一具屍體拖來這裡,卻不被巡邏兵攔下來?」
「你可以走無人地帶。」
蓋布蘭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你以為我瘋了嗎,愛德華?我要丹尼爾的屍體幹嗎?」
愛德華吸了最後兩口煙,把煙屁股丟在雪地上,用靴子踩熄。這是他的習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就是無法忍受煙屁股躺在地上冒煙。他扭轉鞋跟,地上的冰雪發出呻吟聲。
「不對,我認為你沒把丹尼爾拖來這裡,」愛德華說,「因為我認為那不是丹尼爾。」
侯格林和蓋布蘭往後縮了縮。
「那當然是丹尼爾。」蓋布蘭說。
「或者是體形相當的人。」愛德華說,「制服上的單位佩章也一樣。」
「那個麻布袋……」
「所以說你看得出麻布袋的不同,對不對?」愛德華揶揄道,但眼睛瞧的是蓋布蘭。
「那是丹尼爾,」蓋布蘭說,吞了口唾沫,「我認得那雙戰鬥靴。」
「這麼說你認為我們應該叫運屍兵來,替他再收屍一次?」愛德華問,「這樣就不用去仔細查看了。你算準了這點,對不對?」
「愛德華,你去死吧!」
「我不確定這次是不是輪到我死,蓋布蘭。侯格林,去把麻布袋拿開。」
侯格林張口結舌,望著愛德華和蓋布蘭,這兩人正怒視彼此,猶如兩頭暴怒的公牛。
「你聽見沒有?」愛德華吼道,「去把麻布袋割開!」
「我不是很想……」
「這是命令,立刻執行!」
侯格林依然遲疑著。他的目光從愛德華移到蓋布蘭,再移到彈藥箱上僵硬的屍體。然後他聳聳肩,解開夾克紐扣,伸手到夾克裡頭。
「等一下!」愛德華叫道,「用蓋布蘭的刺刀。」
這下子侯格林真被搞得茫然失措,他疑惑地望向蓋布蘭,蓋布蘭搖搖頭。
「你這什麼意思?」愛德華問,依舊和蓋布蘭面對面,「作戰命令要求我們必須隨身攜帶刺刀,可是你身上卻沒有刺刀?」
蓋布蘭並不答話。
「蓋布蘭,你這個終極刺刀殺戮機器不會把刺刀給搞丟了吧?」
蓋布蘭依然沉默。
「這樣的話,好吧,侯格林,你就用自己的刺刀。」
蓋布蘭心中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想把班長愛德華那隻圓睜的大眼給挖出來。愛德華究竟是「班長」還是「老鼠班長」[8]?他有著老鼠的眼睛和老鼠的腦袋。難道他什麼都不懂嗎?
兩人聽見身後傳來撕裂聲,那是刺刀割開麻布袋的聲音,然後是侯格林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兩人同時轉過身去。在黎明的紅光照耀下,只見一張慘白的臉龐上掛著恐怖的笑容,一雙眼睛瞪著他們,額頭上還有一個由黑色窟窿形成的第三隻眼。毫無疑問,是丹尼爾。
14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外交部。
布蘭豪格看了看錶,不禁蹙眉。八十二秒,比平常多了七秒。然後他大步走進會議室,對著轉頭望向他的四張面孔,用慣常的熱忱語氣高聲說「早安」,同時展露他那著名的亮白笑容。
密勤局局長梅里克和蘿凱坐在會議桌一側。蘿凱頭上別著不相稱的髮夾,身穿女強人式套裝,表情嚴肅。布蘭豪格突然想到,蘿凱身上的套裝對一個秘書而言似乎稍嫌昂貴。他依然認為他的直覺是對的,直覺告訴他,蘿凱是個離婚女子。但也許蘿凱其實婚姻幸福,又或者蘿凱有一對富有的父母?布蘭豪格曾表示這場會議必須完全保密,而他竟然會在這裡再度見到蘿凱,這表示蘿凱在密勤局的位階比他原本推測的要高。他決定查出更多關於蘿凱的事。
警察總長安妮坐在會議桌另一側,旁邊坐著身形瘦高的犯罪特警隊隊長。這個隊長叫什麼名字來著?布蘭豪格先是花了不止八十秒才來到會議室,現在又記不起別人的姓名——他是不是老了?
他還不及細想,昨晚發生的事便湧入腦海。昨天他邀請外交部實習生莉莎共進他所謂小小的工作午餐,餐后他在洲際飯店請莉莎喝了杯酒。他在洲際飯店有個房間供他全年使用,房間費用由外交部支付,讓他進行比較隱秘的會議。莉莎是個頗具野心的女子,邀請她並不困難,但場面最後卻搞得不大好看。不過就只有這麼一次而已,或許因為他多喝了幾杯,但肯定不是他年紀太大了。布蘭豪格把思緒掃到腦後,坐了下來。
「謝謝各位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前來參加這次會議,」他開口說,「這次會議的機密程度當然不用我再次強調,但我在這裡還是要再提醒一次,因為在座各位並不是都對我們目前要處理的事情具有豐富的經驗。」
布蘭豪格的目光快速掃過眾人,唯獨略過蘿凱,明顯表示這段話是針對她說的。然後他望向安妮。
「對了,你那個人怎麼樣了?」
安妮·斯托克森一臉疑惑,望著布蘭豪格。
「我是說你手下那個警探,」布蘭豪格語帶猶豫,「他是不是叫哈利?」
安妮向莫勒點頭示意,莫勒連清兩次喉嚨才開口說話。
「依目前這種情況來說,他算很好了,當然免不了有點慌亂,可是……沒問題的。」莫勒聳聳肩,表示沒有太多話可說。
布蘭豪格揚起他最近才剛修過的眉毛。
「他還不至於慌亂到把消息泄露出去吧?」
「呃,」莫勒說,看見警察總長安妮迅速轉過頭來,對他斜睨一眼,「我相信那倒不至於。他很清楚這次的事件有多敏感,當然他也發誓會對此事保密。」
「執行這次任務的其他警員也都一樣。」安妮迅速補充道。
「希望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布蘭豪格說,「那麼我就向各位簡短報告最新發展。我剛和美國大使結束一段很長的談話,針對這次的不幸事件,我相信我們對最重要事項都達成了共識。」
布蘭豪格的目光從四人臉上逐一掃過,四人在高度期待的氛圍中凝望著他,等待他告訴他們些什麼。數秒前他感受到的沮喪似乎一掃而空。
「美國大使跟我說,你們手下那個人……」布蘭豪格朝莫勒和安妮望去,「在收費亭遭到槍擊的美國特勤局探員已經脫離險境,目前狀況穩定。他的脊椎受傷,有內出血現象,但防彈背心救了他一命。很抱歉我們先前無法查明這個消息,因為我們必須把有關這次事件的信息交流量降到最低,希望大家可以理解,而且最重要的細節只會透露給少數相關人士知道。」
「他現在人在哪裡?」莫勒問道。
「莫勒隊長,嚴格說起來,你並不需要知道。」
布蘭豪格看著莫勒,只見莫勒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一瞬間,會議室內瀰漫著一股沉重的靜默。每當有人被提醒在工作許可權範圍內無須知道更多信息,情況總會有些尷尬。布蘭豪格微微一笑,張開雙手,表示遺憾,彷彿在說:我很明白你為什麼會這樣問,但事情就是這樣。莫勒點了點頭,垂眼望著桌子。
「好吧,」布蘭豪格說,「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手術結束后,他就被飛機送去德國的軍醫院了。」
「這樣啊,」莫勒撓撓頸背,「呃……」
布蘭豪格等待莫勒往下說。
「把這個消息告訴哈利,應該沒關係吧?我是說那個特勤局探員正在康復的消息。這樣對他來說會……呃……輕鬆一點。」
布蘭豪格看著莫勒,他有點難以明白犯罪特警隊的人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那倒可以。」
「您和大使先生達成了哪些共識?」問話的是蘿凱。
「我等一下會說。」布蘭豪格柔聲道。這正是他接下來要說的重點,但他不喜歡被這樣打斷。「我想先稱讚莫勒和奧斯陸警方對現場的快速評估,如果報告無誤,那個受傷探員在短短十二分鐘內就受到了專業的醫療看護。」
「是哈利和他的同事愛倫·蓋登開車送那個探員到阿克爾醫院的。」安妮說道。
「反應迅速,可圈可點。」布蘭豪格說,「美國大使對這點也讚譽有加。」
莫勒和警察總長安妮對望一眼。
「此外,大使先生和美國特勤局方面討論過,毫無疑問,美方會展開調查,這是必須的。」
「當然。」梅里克附和說。
「我們也同意這次的錯誤必須歸咎於美方,那名探員不應該出現在收費亭里。也就是說,美方可以派探員前往收費亭,但必須知會現場的挪威聯絡官。此外,派守該地區的挪威警員應該——抱歉,是『可以』——通知聯絡官,但他只是確認進入該地區的美方探員的身份。現行命令是特勤局探員可以進出所有安保區域,因此那名警員認為沒有必要通報。現在來回頭檢討,我們也許可以說當時他應該通報。」
布蘭豪格望向安妮,安妮並未表示反對。
「好消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似乎一點風聲都沒有走漏。但我召開這次會議並不是為了討論我們在最好的情況下該怎麼做,那隻不過是比什麼都不做稍微好一點而已。我個人認為我們根本就不必打這種如意算盤,如果我們以為這次的槍擊事件不會泄露出去,那就太過天真了。」
布蘭豪格上下交疊雙掌,彷彿要將這幾句話歸結為適當的重點。
「除了密勤局、外交部和協調小組的二十多人知道內情之外,還有大約十五名警員目睹了收費亭的槍擊經過。我並不想說這些人員的壞話。整體來說,我確信他們會依照慣例,遵守保密原則。然而他們只是普通的警察,對於這類情況下必須遵守的保密程度沒有任何經驗。況且國立醫院、航空公司、經營收費亭的費里內公司和廣場飯店的員工,多多少少都有可能對這起事件起疑。沒有人可以保證附近建築物內沒有人拿望遠鏡跟隨車隊。只要有相關人員透露一句話,那麼整件事就會……」布蘭豪格鼓脹雙頰,做出爆破的嘴形。
會議桌上一片寂靜,直到莫勒清了清喉嚨。
「這件事如果被揭發,為什麼……呃……會是危險的?」
布蘭豪格點點頭,表示這並不是他聽過的最愚蠢的問題,卻立刻讓莫勒意識到這正是布蘭豪格聽過的最愚蠢的問題。
「美國不只是挪威的盟友而已。」布蘭豪格嘴角泛起一絲極其細微的微笑,說話語調像是在向一個外國人解說挪威有國王,首都是奧斯陸。
「挪威在一九二〇年是歐洲最貧窮的國家之一,如果沒有美國的援助,挪威現在可能依然是歐洲最貧窮的國家,別聽那些政客胡扯。移民、馬歇爾計劃[9]、貓王和石油開發金援案,讓挪威成為世界上可能是最親美的國家。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努力了很多年才爬到今天這個位子,如果被那些政客知道今天在座的某個人必須為美國總統的生命受到威脅而負責的話……」
布蘭豪格讓他尚未說完的話在空中回蕩,目光在桌上四人身上掃了一圈。
「幸運的是,」布蘭豪格說,「美方寧願承認他們的一個特勤局探員犯了錯,也不願意承認他們和最親近的盟友在最根本的層面合作不良。」
「這表示,」蘿凱說,目光並未離開她眼前的便箋簿,「挪威這邊不需要代罪羔羊。」然後抬起雙眼,直視布蘭豪格。「相反,我們需要一個挪威英雄,是不是?」
布蘭豪格凝視蘿凱,目光中混雜了吃驚與好奇。他吃驚的是蘿凱竟然這麼快就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而他好奇,是因為他覺得蘿凱絕對是個值得認識的女子。
「沒錯。當挪威警探開槍射擊美國特勤局探員的消息走漏那天,我們就必須從我們的立場把事情交代清楚。」布蘭豪格說,「我們的說法必須是挪威方面並未犯下任何錯誤,我們派守在現場的聯絡官完全根據命令行事,犯錯的是美國特勤局探員。這個說法我們跟美方都可以接受。挑戰則在於讓媒體相信,這就是為什麼……」
「……我們需要一個英雄。」警察總長安妮接著說。
「抱歉,」莫勒說,「這裡是不是只有我沒抓到重點?」他又補上幾聲乾笑,更顯尷尬。
「面對美國總統可能受到生命威脅的緊急狀況,這位挪威警探表現得沉著鎮定。」布蘭豪格說,「當時這位挪威警探不得不假設收費亭里的人是暗殺者,而且上級曾為這種特定狀況做出明確指示。如果收費亭里的人真的是暗殺者,他已經救了美國總統一命,雖然後來發現收費亭里的人不是暗殺者,但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沒錯,」安妮說,「在這種情況下,命令優先於個人判斷。」
梅里克未發一語,只點頭表示贊同。
「很好。」布蘭豪格說,「莫勒,你剛剛說的『重點』,就是說服媒體、我們的長官和本案每一個相關人員:我們的聯絡官做出了最正確的動作,我們對此沒有絲毫懷疑。『重點』就是我們必須表現得像是他所有的行為和意圖都英勇無比。」
布蘭豪格看得出莫勒十分驚愕。
「如果我們不獎勵這位警探,就等於承認他開槍射擊美國特勤局探員的判斷是錯誤的,連帶的也就表示美國總統來訪時我們安排的安保事宜有疏漏。」
在座四人皆點頭表示同意。
「因此……」布蘭豪格說,他喜歡「因此」這個詞,這個詞穿有盔甲,幾乎所向無敵,因為它動用了邏輯的威力——因為這樣,所以如此。
「因此,我們頒發獎章給他?」蘿凱又說。
布蘭豪格感覺到一陣惱怒的刺痛。蘿凱說「獎章」的語氣,彷彿是他們正在編寫一出喜劇的腳本,劇中所有引人發笑的元素都是出於熱情,也就是說,布蘭豪格的頒獎典禮壓根就是一出鬧劇。
「不是,」布蘭豪格緩緩說道,語帶強調之意,「不是頒發獎章。獎章和榮譽沒有分量,也不具有我們想營造的可信度。」他靠上椅背,雙手交疊在腦後。「我們要讓這傢伙升職,把他擢升為警監。」
接下來是長長的靜默。
「警監?」莫勒不可置信地看著布蘭豪格,「他開槍射擊特勤局探員,還升他做警監?」
「聽起來可能有點可怕,不過你們可以好好想一想。」
「這……」莫勒眨了眨眼睛,似乎很多話就要脫口而出,但最後還是選擇閉嘴,保持緘默。
「他不必執行一般警監必須執行的任務。」布蘭豪格聽見警察總長安妮如此說道。安妮的話語有些猶疑,彷彿正拿一根棉線穿過針孔。
「關於這點,我們也稍微想過,安妮。」布蘭豪格以溫柔的語氣強調安妮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叫她。安妮的一條眉毛微微抽動,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她反對布蘭豪格直呼她的名字。布蘭豪格繼續說:「問題在於這個愛扣扳機的聯絡官的所有同事,會不會認為擢升他當警監的這個動作過於明顯,而覺得這個頭銜只是個裝飾品,這樣我們就做得不太成功。也就是說,最後我們只會落得白費功夫。如果他們懷疑這是個掩飾的手段,就會謠言四起,大家會覺得我們是故意隱藏我們、你們和這個警探捅的婁子。換句話說,我們必須給他一個職務,讓大家覺得合理,卻又無法仔細查看他到底在做些什麼。再說得明白一點,我們擢升他,同時又把他調去執行一個只能讓外人霧裡看花的任務。」
「一個霧裡看花的任務。一個閑缺。」蘿凱諷刺地微微一笑,「聽起來你是想把他送到我們這裡。」
「梅里克,你說呢?」布蘭豪格問。
梅里克搔搔耳背,輕輕地笑了幾聲。
「可以,」梅里克說,「我想我們隨時都可以替一個警監挪出個位子。」
布蘭豪格欠身鞠躬:「這樣你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只要能力所及,我們都應該互相幫助。」
「太好了。」布蘭豪格微笑著說,同時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鐘,表示會議到此結束。椅子的推移聲紛紛響起。
15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聖赫根區。
普林斯透過揚聲器縱聲狂歡,彷彿時間定格在一九九九年[10]。
愛倫望著湯姆·瓦勒。湯姆正把一卷錄音帶推入音響,調高音量,使低音喇叭發出的聲音大到震動整個儀錶盤。普林斯的尖銳假聲穿透愛倫的耳膜。
「很時尚吧?」湯姆大聲喊道,蓋過音樂聲。愛倫不想冒犯他,只是搖頭。她倒不是有什麼偏見,認為湯姆容易被冒犯,而是她決定盡量不去惹湯姆不高興,心中只希望湯姆和她的搭檔關係早點結束。他們的主管莫勒言之鑿鑿地說,兩人的搭檔只是暫時的。每個人都知道,到了春天湯姆就會晉陞為警監。
「同性戀黑人,」湯姆叫道,「太強了。」
愛倫並不接話。外頭下著滂沱大雨,雨刷雖全速掃動,雨水仍附著在風擋玻璃上,宛如一層柔軟的濾鏡,讓伍立弗路上的建築物看起來像是軟軟的玩具屋,如同波浪般扭動著。今早莫勒派他們去找哈利。他們已經去哈利在蘇菲街的住處按過門鈴,確認他不在家。要不然就是哈利不開門,再不然就是哈利無法開門。愛倫害怕最壞的事已然發生。她看見人行道上的行人個個都行色匆匆。行人的身形看起來同樣扭曲詭異,猶如遊樂園哈哈鏡中的影像。
「這裡左轉,然後在施羅德酒吧門口停車。」愛倫說,「我進去找就好,你在車上等我。」
「好啊,」湯姆說,「酒鬼最糟了。」
愛倫從車外瞥了湯姆一眼,但湯姆的表情並未泄露出他話中的「酒鬼」指的是施羅德酒吧早上的客人,還是特別針對哈利。湯姆把車開到施羅德酒吧外的公交車站停下。愛倫一下車就看見對街開了一家布蘭里咖啡館。也許這家咖啡館已經開很久了,只是她沒發現而已。只見咖啡館落地窗前一排高腳凳上坐著許多穿翻領毛衣的年輕人,有的在讀外文報紙,有的凝望窗外大雨,雙手捧著白色大咖啡杯,也許正在想自己是否選對了大學專業?是否選對了設計師沙發?是否選對了伴侶?是否選對了橄欖球俱樂部?是否選對了這個歐洲城鎮?
愛倫走進施羅德酒吧的門廊,差點撞上一個身穿冰島毛衣的男子,他的手有如煎鍋那麼大,黝黑而骯髒。男子和愛倫擦身而過,汗水混合腐壞酒精的甜味鑽入她的鼻孔。酒吧里瀰漫著客人稀少的清晨氛圍,放眼望去只有四張桌子有人。愛倫很久以前來過施羅德酒吧,她一眼就看出這裡絲毫沒變。只見牆上掛著幾幅數世紀前的奧斯陸大圖片,牆壁漆的是褐色,中央是人造玻璃天花板,有一點英國酒吧的感覺。只有一點點,真要說起來的話,只有那麼一點點。店內的塑料桌椅讓整間酒吧看起來更像是摩爾海岸沿岸渡輪上的可抽煙雅座酒吧。酒吧後方有一名身穿圍裙的女服務生,倚著櫃檯抽著煙,悄悄地留意愛倫。哈利就坐在角落的窗戶旁,垂頭望著桌面,面前的啤酒喝了一半。
「嘿。」愛倫說,在哈利對面坐了下來。
哈利抬起頭來,點了點頭,彷彿一直坐在這裡只是為了等她。然後他的頭又垂了下去。
「我們一直在找你,也去你家按過門鈴。」
「我在家嗎?」他語調平緩,臉上毫無笑容。
「我不知道。你在家嗎,哈利?」她朝那杯啤酒比了比。
哈利聳聳肩。
「他會活下來的。」愛倫說。
「我聽說了。莫勒在我的電話上留言了。」他的措辭十分清楚,令人意外,「莫勒沒說他傷得有多重。人的背後不是有很多神經什麼的嗎?」
哈利把頭歪向一邊,愛倫沒有回話。
「搞不好他只是癱瘓而已?」哈利說。那杯啤酒見了底,他伸出手指輕叩酒杯,「Sk?l(乾杯)!」
「你的病假到明天就用完了。」愛倫說,「明天我們要看見你來上班。」
哈利抬起頭來:「我在請病假?」
愛倫將一個小塑料活頁夾推過桌面,可以看見活頁夾里是一張粉紅色紙張的背面。
「我跟莫勒和奧納醫生談過了。這張病假單給你。莫勒說在勤務中發生槍擊意外事件后,請幾天假恢復是正常的。你明天回來上班。」
哈利的目光移到窗戶上。窗玻璃染有不均勻的色彩,也許是為了保持隱秘,好讓路人無法看見裡面。這和布蘭里咖啡館正好相反,愛倫心想。
「怎麼樣?你會來上班嗎?」
「呃,」哈利用獃滯的眼神看著愛倫,愛倫記得哈利剛從曼谷回來的那段時間,早上經常可以看見他這種眼神,「我不確定。」
「反正你就來吧,有幾個很有意思的驚喜在等著你。」
「驚喜?」哈利有氣無力地笑道,「會有什麼驚喜?提前退休,光榮免職,還是美國總統會頒紫心勳章給我?」
他抬起頭,愛倫正好可以看見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愛倫嘆了口氣,轉頭望向窗戶。透過粗糙的玻璃可以看見毫無形狀可言的車子駛過,像是在看迷幻電影。
「哈利,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錯!而且我們,包括你,都做出了正確的反應。」
哈利的眼光避開愛倫,低聲說:「當他坐著輪椅回家,你認為他的家人會這樣想嗎?」
「我的天,哈利!」愛倫拉高嗓音,同時看見櫃檯旁的女服務生朝他們望來,而且越來越感興趣。那個女服務生也許嗅出一場大有看頭的鬧劇正在醞釀。
「哈利,總是有人運氣比較差,總是有人沒辦法熬過去。世界就是這樣。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你知道每年有百分之六十的籬雀會死亡嗎?百分之六十!如果我們擱下工作,對其中的意義追根究底的話,那我們可能還來不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自己就成為那百分之六十了,哈利。」
哈利並不答話。他只是坐著,在有香煙燒灼的黑色痕迹的格子桌布上,上下擺動腦袋。
「我一定會恨我自己這樣。哈利,就當是我求你,請你明天來上班好嗎?你只要出現就好了。我不會跟你說話,你也不必理會我,這樣可以嗎?」
哈利把小指穿入桌布上的一個煙孔,然後移動酒杯,蓋住另一個煙孔。愛倫等待他的回答。
「外面在車上等的人是湯姆嗎?」哈利問。
愛倫點了點頭。她清楚地知道哈利跟湯姆彼此看不順眼,忽然心生一計,雖有些猶豫,但仍決定冒險一試:「湯姆賭兩百克朗說你明天一定不會來。」
哈利又發出有氣無力的笑聲,雙手撐頭,看著愛倫。
「愛倫,你真是不會說謊,但還是謝謝你努力嘗試。」
「去你的。」
愛倫吸了口氣,似乎打算說些什麼,但是作罷,只是怔怔望著哈利好一會兒,才又吸了口氣。
「好吧,這件事本來應該由莫勒來告訴你,不過現在我就跟你說了吧:他們要升你當密勤局的警監。」
哈利啞然失笑,笑聲有如凱迪拉克「弗利特伍德」總統專車的引擎聲:「好吧,只要經過一些練習,你說謊的功力還不算太差。」
「我是說真的!」
「不可能。」哈利的目光再度游移到窗外。
「為什麼不可能?你是我們的優秀警探,你剛證明你也是個很棒的警察,你讀過法律,你……」
「我告訴你,不可能的,就算有人想出這麼一個瘋狂的主意也不可能。」
「你說說看為什麼不可能?」
「原因很簡單。你剛剛說那些鳥有百分之六十會死亡對不對?」
哈利越過桌面,拉開桌布和酒杯。
「那些鳥叫籬雀。」
「好,它們為什麼會死?」
「什麼意思?」
「它們不是自己躺下來死掉的吧?」
「它們會死於飢餓、死於掠食動物的捕獵、死於寒冷、死於疲勞,也許還會撞上窗戶而死,什麼都有可能。」
「好,我敢打賭它們一定都不是被挪威警察從背後開槍射殺,而且這個挪威警察沒有持槍執照,因為他沒通過射擊測驗。挪威警察做出這種事,一旦被發現,就會被起訴,並處以一至三年有期徒刑。在這種情況下,升為警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說不是嗎?」
哈利舉起酒杯,再重重摔在那個塑料活頁夾上。
「什麼射擊測驗?」愛倫問。
哈利瞅了愛倫一眼,眼神銳利。愛倫自信滿滿,直視哈利的雙眼。
「你這什麼意思?」哈利問。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哈利。」
「你知道得很清楚……」
「據我所知,你已經通過了今年的射擊測驗,莫勒也這麼認為,他今天早上還親自跑了一趟槍支執照組去跟射擊教官核對。他們把你的檔案調出來,看見你的分數超過及格標準。他們不會沒有經過確認,就隨便把開槍射擊特勤局探員的人升為警監的。」
愛倫對哈利露出燦爛的笑容,哈利臉上的表情似乎困惑多過醉意。
「可是我還沒拿到持槍執照!」
「你已經拿到了,你只是把它給搞丟了。你會把它找回來的,哈利,你會把它找回來的。」
「你聽著,我……」
哈利頓了頓,垂眼凝視面前那個擺在桌上的塑料活頁夾。愛倫站了起來。
「明天早上九點見嘍,警監先生。」
哈利只能無言地點了點頭。
16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霍勒伯廣場,瑞迪森飯店。
貝蒂·安德森那一頭捲曲金髮簡直和美國歌手多莉·帕頓沒什麼兩樣,看起來宛如一頂假髮。只是她的頭髮並非假髮,而她和多莉·帕頓的相似之處也僅止於那頭金髮。貝蒂高而瘦,笑的時候嘴巴微張,幾乎不會露出牙齒。這時她正露出微笑,對著一個老人微笑。老人站在霍勒伯廣場瑞迪森飯店大廳的櫃檯外。這個接待櫃檯和一般飯店的接待櫃檯不同,它是多功能「工作島」——大廳有多個工作島——上面擺著許多計算機屏幕,可同時服務數名房客。
「早安。」貝蒂說。這是她在斯塔萬格市的旅館管理學校學到的問候語,每天依不同時段必須使用不同問候語來和人打招呼。六小時后,她會說「下午好」,再兩小時后,她會說「晚上好」。下班后她回到土薩區的兩居公寓,會希望有個人可以讓她道「晚安」。
「我想看房間,越高越好。」
貝蒂看著老人濕漉漉的外套肩膀。外面大雨傾盆。一滴雨水懸垂在老人的帽檐上顫動著。
「您想看房間?」
貝蒂的微笑依然掛在臉上,沒有一絲改變。她受過專業訓練,奉行服務準則,必須視所有人為房客,直到證明對方絕無可能成為房客為止。但她也知道這時站在她面前的是哪一類型的人:這是個來挪威首都觀光的老人,想免費欣賞瑞迪森飯店的景觀。這類人依然會出現在旅館里,夏天尤其多。而且這類型的人不只是想欣賞景觀而已。曾經有個女人問貝蒂可不可以讓她看看二十一樓的總統套房,好讓她回去跟親朋好友炫耀說她住過了,還可以描述套房裡的陳設。她甚至願意塞給貝蒂五十克朗,只要貝蒂把她的名字打在房客姓名登記簿上,讓她拿回去當作證據。
「單人房還是雙人房?」貝蒂問,「吸煙還是不吸煙?」這類人只要被問到這裡,多半都會結巴。
「都可以,」老人說,「重點是風景。我要面向西南方的房間。」
「好的,面向西南方可以看見整個奧斯陸。」
「沒錯。你們最好的房間是什麼?」
「我們最好的房型是總統套房,不過請您稍等一下,我查查看是否還有標準套房。」
貝蒂敲打鍵盤,等著看老人是否會上鉤。她沒等太久。
「我想看看總統套房。」
你當然想看,貝蒂心想,瞅著老人。她不是個不講理的女子,如果一個老人最大的願望是看一看瑞迪森飯店的景觀,她不會橫加阻攔。
「那我們就上去看看吧。」貝蒂說,展現她最燦爛的微笑,通常這個微笑只保留給常客。
「您是來奧斯陸探訪親友的嗎?」貝蒂在電梯里出於禮貌而問道。
「不是。」老人說。他的茂密白眉酷似貝蒂的父親。
貝蒂按下電梯按鍵,電梯門關上,開始上升。她一直不習慣搭這台電梯,它像是要把人吸上天堂似的。電梯門打開。一如往常,她有些期望踏出電梯門可以進入一個不同的新世界,猶如電影《綠野仙蹤》里那個小女孩踏入陌生世界,但門外的世界依然是同一個世界。兩人穿過走廊。走廊的壁紙和地毯互相搭配,牆上掛著昂貴的藝術品。貝蒂把磁式門卡插入門鎖辨識器,說「您先請」,替老人將門打開。老人從她身旁如風一般滑過,她把這陣風稱為期待的微風。
「總統套房的面積是一百零五平方米,」貝蒂說,「套房內共有兩間卧室,每一間卧室內都有一張特大號床,也各有一間浴室,裡面都有按摩浴缸和電話。」
貝蒂走進套房,來到老人所站的窗戶邊。
「傢具由丹麥設計師保羅·亨里克森設計,」貝蒂說,伸手撫摸咖啡桌那薄如紙張的玻璃桌面,「您想看看浴室嗎?」
老人並不答話,頭上依然戴著那頂濕透了的帽子。在接下來的靜默中,貝蒂聽見一滴雨水滴在櫻桃木拼花地板上的聲音。她站在老人身旁,從那裡可以看見所有值得一看的城市風光:市政廳、國家劇院、皇宮、挪威議會,以及阿克什胡斯堡壘。他們腳下是皇家庭園,園裡的樹木彷彿女巫張開發黑的手指,伸向鉛灰色的天空。
「您應該等春暖花開的時候再來的。」貝蒂說。
老人轉過頭,一臉迷惑,貝蒂這才發覺自己的話中之意。她這句話後面可以再補一句:既然您只是來這裡看風景而已。
貝蒂儘可能展現微笑:「那個時候皇家庭園的草是綠的,樹上長滿葉子,非常漂亮。」
老人打量著她的臉,但顯然他另有所思。
「你說得對,」過了一會兒,老人說,「樹上有葉子。我沒想那麼多。」
老人指指窗戶:「這可以打開嗎?」
「可以打開一點。」貝蒂說,因為轉換話題而鬆一口氣,「扭轉這個把手就可以打開。」
「為什麼只能打開一點點?」
「以免有人做傻事。」
「做傻事?」
貝蒂快速地瞥了老人一眼。這老人會不會有點痴獃了?
「我的意思是說,」她說,「跳樓、自殺。很多不開心的人會……」她做了個手勢,說明不開心的人會怎麼做。
「這就叫傻事?」老人揉了揉下巴。貝蒂是不是在老人的皺紋底下看見一絲微笑?「即使他們不開心?」
「是的,」貝蒂堅定地說,「至少當我在這家飯店當班的時候是。」
「當班啊,」老人輕笑說,「這個詞用得好,貝蒂·安德森。」
貝蒂聽見老人直呼她的姓名,心頭一驚。老人自然是從她的名牌上得知她的姓名的,可見老人的視力毫無問題。名牌上的姓名字母就和「接待員」幾個字一樣小。她假裝偷偷地瞄了一下時鐘。
「對了,」老人說,「你應該還有其他工作要忙。」
「是的。」貝蒂說。
「那我要這個房間。」老人說。
「您說什麼?」
「我要這個房間,不是今天晚上,而是……」
「您要這個房間?」
「對,這個房間可以預訂吧?」
「嗯,可以的,可是……這個房間很貴。」
「我喜歡預先付款。」
老人從側口袋拿出皮夾,從裡面取出一沓鈔票。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個房間一個晚上要七千克朗。您不想再看看……」
「我喜歡這個房間,」老人說,「請點點看對不對。」
貝蒂瞪著老人遞到她面前的那沓面值一千克朗的大鈔。
「您來住的時候再付款就可以了,」貝蒂說,「請問您想訂什麼時候?」
「就聽你的建議,貝蒂,春天的時候。」
「是,想訂哪個特別的日子嗎?」
「當然。」
17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警察總署。
莫勒嘆了口氣,凝望窗外,心旌搖曳,近來他常常這樣。雨已經停了,但鉛灰色的天空依然重重壓在格蘭區警察總署上方。只見外頭一隻狗慢慢跑過毫無生氣的枯黃草地。卑爾根市的犯罪特警隊有個職位出缺,申調截止日在下星期。他聽一位同事說過,卑爾根市的秋天只會下兩場雨:一場是從九月下到十一月,另一場是從十一月下到新年。卑爾根的那些傢伙總喜歡誇大其詞。他去過卑爾根,挺喜歡那座城市。卑爾根遠離奧斯陸的政客,是座小城市。他喜歡小。
「什麼?」莫勒轉過頭,看見哈利臉上順從的神情。
「你剛剛在跟我解釋調職對我的好處。」
「哦?」
「老大,請你說明。」
「哦,對。對,沒錯。我們得確定自己不會卡在舊習慣和例行公事里。我們必須往前走,必須進步。我們必須離開。」
「離開分真的離開和假的離開。密勤局只在樓上三層而已。」
「我是說離開一切。密勤局局長梅里克認為你完全可以勝任他為你準備的職位。」
「這種職位不是都得先公布嗎?」
「哈利,別擔心。」
「是嗎?不過我可不可以質疑一下,為什麼你們會調我去執行監視勤務?我看起來像是有卧底的才能嗎?」
「不,不。」
「不?」
「我的意思是說是。也不是『是』,而是……呃……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莫勒憤憤地搔了搔腦後,臉漲得通紅。
「媽的!哈利,我們升你當警監,薪水連跳五級,不必再執夜勤,菜鳥對你也會更尊敬。這是好事,哈利。」
「我喜歡夜勤。」
「沒有人喜歡夜勤的。」
「你為什麼不把這裡的警監空缺派給我?」
「哈利!幫我個忙,你就答應吧。」
哈利玩弄著手中紙杯。「老大,」他說,「我們認識多久了?」
莫勒伸出食指,以示警告:「別跟我來這套。別跟我說什麼『我們曾經一起出生入死』之類的……」
「七年了。這七年來我訊問過的人也許有全奧斯陸最笨的,可是我還沒碰到過一個說謊說得比你糟的人。我也許笨,但我剩下的腦細胞還可以發揮作用,這些腦細胞告訴我,為我掙得這個職位的不可能只是我過去的功績,也不可能是我的射擊成績。我的射擊成績居然可以突然間在年度射擊測驗里名列前茅,真是太令我驚訝了。他們跟我說,我升職可能跟我開槍射中美國特勤局探員有關。老大,你可以什麼都不用說。」
莫勒的嘴巴張開又閉上,旋即將雙臂交叉在胸前,帶著點示威的意味。
哈利繼續說道:「我知道主導這場戲的人不是你。雖然我看不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我還有點想象力,我可以猜測其他的部分。如果我猜得沒錯,這表示我希望在警察生涯里做什麼選擇一點也不重要。所以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可以有選擇嗎?」
莫勒眨了眨眼,然後繼續不斷地眨眼。他腦子裡想的是卑爾根,想的是那些沒有雪的冬天,想的是周日可以和妻兒一起去弗拉揚山踏青。那是個培育小孩成長的好地方。孩子們只會做一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只會打打鬧鬧,沒有犯罪幫派,沒有十四歲青少年嗑藥過度。卑爾根市警局啊,唉。
「沒有。」莫勒說。
「對,」哈利說,「我想也是。」他壓扁紙杯,瞄準廢紙簍。「你剛剛說薪水連跳五級?」
「還有自己的辦公室。」
「我想隔間一定是經過精心安排,跟別人隔開吧。」哈利刻意緩緩移動手臂,擲出紙杯,「加班呢?」
「這個等級不用加班。」
「那我一定要趕在四點以前到家。」紙杯落在廢紙簍前半米的地面上。
「我想那肯定沒問題。」莫勒說,面露一絲微笑。
18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日。皇家庭園。
這是個清朗寒冷的夜晚。老人踏出地鐵站,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街上竟然還有這麼多人。他想象中的市中心應該空寂無人,沒想到卻看見卡爾約翰街上的計程車在霓虹燈下穿梭,一撥撥的行人在人行道上來來往往。他站在馬路口,旁邊是一群膚色黝黑的年輕人,嘰嘰喳喳地說著異國語言,等待行人信號燈出現小綠人。他猜想那些年輕人可能是巴基斯坦人或者阿拉伯人。信號燈變換,他的思緒被打斷。他踏出堅定的腳步,穿越馬路,走上山坡,朝皇宮被燈光照亮的那一面走去。就連這裡也有人,大部分是年輕人,正往返於不知道什麼地方。來到山坡上,老人停下腳步喘口氣,前方就是卡爾·約翰[11]騎馬邁步的雕像。只見卡爾·約翰望著挪威議會,眼神如在夢中,而他身後是他曾想植入強權的挪威皇宮。
老人轉而向右,走進庭園樹林間。已有將近一個星期沒下雨,地上枯葉隨著他的腳步窸窣作響。他仰頭向上望,細看光禿禿的樹枝襯著星空而形成的輪廓。這時一段詩文浮現在他腦海:
白楊、榆樹,
樺木、橡樹,
蒼白如死,
身棲寒夜。
要是今天晚上沒有月亮就好了,他心想。另一方面,月光又讓他比較容易找到目標:他要找的是在他得知生命即將到達盡頭的那天,曾讓他倚身休息的那棵大橡樹。他的目光沿著那棵大橡樹的樹榦,向上移到樹冠。這棵樹有多老了?兩百歲,還是三百歲?卡爾·約翰宣布登基為挪威國王的那天,這棵樹可能已長成大樹。然而所有的生命都有結束的一天,包括他自己的生命,這棵橡樹的生命,是的,甚至國王的生命。他站到橡樹後方,有人從小徑走來也看不見他。他卸下軟式背包,蹲了下來,打開背包,拿出裡面的東西擺在地上,分別是三瓶草甘膦溶劑,基克凡路那家五金行的銷售員稱之為「一手」,還有一支馬用注射器,注射器附有一根堅硬的鋼針,是他去一家藥店買來的。他說他買馬用注射器來料理食物,要把油脂注射到肉里,但這番話白說了,藥店的售貨員只是百無聊賴地看了他一眼,還沒等他踏出店門就已經把他給忘了。
老人迅速環視四周,然後把長長的鋼針插入一瓶草甘膦溶劑的軟木塞,慢慢拉動針筒的活塞,讓閃亮亮的液體注入針管。他伸出手指在樹皮上觸摸,找到一處樹皮破孔,插入注射器。事情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容易。他必須用力下壓,才能讓鋼針穿透堅硬的橡木。溶劑注射在外圍不會有效果,針頭必須戳入形成層,也就是賦予樹木生命的內部細胞組織。他在注射器上施加更多壓力。鋼針震動了一下。該死!鋼針可不能被壓斷,他只買了這一支注射器。針頭滑了進去,但是再深入幾厘米就無法推進了。雖然天氣冷颼颼的,他卻已經滿頭大汗。老人緊緊握住注射器,正要再度施力,卻聽見小徑方向傳來枯葉的窸窣聲。他立刻放開注射器。只聽見窸窣聲越來越近。他閉上雙眼,屏住呼吸。腳步聲從附近經過。他睜開眼睛,瞥見兩個人影消失在樹叢後方,前往腓特烈街觀景台的方向。他決定孤注一擲,用盡全身力氣插入鋼針。正當他心想可能會聽見鋼針折斷時,針頭插入了樹榦。老人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接下來就簡單了。
十分鐘后,他已注入兩瓶草甘膦溶劑,正在注入第三瓶時,他聽見說話聲漸漸靠近。兩個人影穿過樹叢,從觀景台走出來,他猜想應該就是先前見到的那兩個人。
「嘿!」一個男性聲音傳來。
老人本能地做出反應,在橡樹前站直身子,用身上外套擋住仍插在樹榦上的注射器,接著就被強光照花了眼。他伸出雙手擋在面前。
「湯姆,把手電筒移開。」一個女子說。
強光消失,他看見圓錐形的光柱在庭園樹林間舞動。
那兩人走到他面前,其中的女子三十齣頭,相貌平凡卻頗有韻味。女子拿出證件擺在他面前,距離很近,讓他即使在月色中也能看見證件上的照片。照片中是眼前這個女子,顯然是她較為年輕時拍的,表情嚴肅。證件上還有名字,叫愛倫什麼的。
「我們是警察,」女子說,「抱歉嚇到你了。」
「先生,你三更半夜在這裡幹嗎?」男子問道。只見那兩人衣著樸素,男子頭戴黑色羊毛帽,帽子底下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一雙冷冰冰的藍色眼眸正盯著他瞧。
「我只是出來散散步。」老人說,暗自希望聲音中的顫抖沒那麼明顯。
「是嗎?」名叫湯姆的警察說,「躲在公園裡的樹後面,還穿一件長外套,你知道我們怎麼稱呼這種人嗎?」
「湯姆,別這樣!再跟你說一次抱歉。」女警說,轉頭望向老人,「幾小時前,庭園裡發生攻擊事件,一個男孩被人毆打,請問你有沒有看見或聽見什麼?」
「我才剛來,」老人說,目光直視女警,避開年輕男警的眼神,「我什麼都沒看見,只看見大熊座和小熊座。」他伸出手指往天空指了指,「很遺憾聽見這種事,那個男孩受傷嚴重嗎?」
「挺嚴重的。抱歉打擾你了,」那女警微笑說,「祝你有個愉快的夜晚。」
兩名警察離去之後,老人閉上眼睛,向後一癱,靠在樹榦上。突然間,他的衣領被人提了起來,耳朵感覺到溫熱的吐息,然後便聽見那年輕男警的聲音。
「下次再被我逮到,我就把你的小弟弟切掉,聽見沒?我最痛恨你這種人了。」
年輕男警放開他的衣領,轉身離去。
老人癱倒在地,感覺地面的冰冷水汽逐漸滲透衣服。他腦海中有個聲音不斷重複哼著同一段詩文。
白楊、榆樹,
樺木、橡樹,
蒼白如死,
身棲寒夜。
19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青年廣場,赫伯特比薩屋。
斯韋勒·奧爾森走進門,對坐在角落那桌的三個年輕男子點了點頭,去吧台點了杯啤酒,把啤酒拿到桌前。他並沒坐到那三個人的桌前,而是把啤酒拿到他自己的桌子上。自從他在丹尼斯漢堡店毆打那個小眼睛東方人之後,一年多以來,他一直坐在這裡。他來得很早,這張桌子沒人坐,但不久之後,這家位於市場街和青年廣場角落的小比薩店就會高朋滿座。今天是優惠日。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那三個人,他們是一個黨派的核心人物,但他不想跟他們說話。那三個年輕男子屬於一個新黨派——國家聯盟黨,斯韋勒和他們理念不同。過去他參加祖國黨青年團時認識了他們。他們十分愛國,但現在卻即將脫黨,成為新黨派的骨幹。羅伊·柯維斯有一顆無懈可擊的光頭,他一如往常,身穿褪色緊身牛仔褲、短筒靴、白色T恤,T恤上印有國家聯盟黨的紅白藍三色標誌。哈勒是新面孔,他的頭髮染成黑色,抹上髮油,讓頭髮完全服帖,還留有一撮小鬍子,這撮小鬍子極富挑釁意味——那是一撮牙刷頭大小、經過整齊梳理的小鬍子,簡直就是第三帝國元首的翻版。他已不再以穿馬褲和短筒靴為樂,轉而穿上綠色戰鬥服。格雷森是三人當中唯一看起來像普通青少年的人:他身穿飛行員夾克,留山羊鬍,頭頂戴著一副太陽鏡。毫無疑問,他是三人當中最聰明的。
斯韋勒環顧整家比薩店,只見一對年輕男女正在大吃比薩。斯韋勒沒見過那兩人,但他們看起來不像卧底警察,也不像記者。他們會不會是反法西斯報紙《箴言報》派來的人?去年冬天,斯韋勒揭發了《箴言報》派來的一個笨蛋。那個笨傢伙帶著恐懼的眼神多次光顧這裡,還假裝喝醉,和幾個常客閑聊起來。斯韋勒在空氣中嗅到背叛的氣味,便把他帶出去,扯下他的毛衣,發現裡面裝有竊聽器。還沒等他們動手,那笨傢伙就嚇得全身僵硬,承認是《箴言報》派他來的。《箴言報》那些人全都是娘兒們。他們認為這種自願監視法西斯幫派分子的兒童遊戲非常重要而危險,他們自認為是特務,生命持續暴露在危險中。在這方面,斯韋勒承認他自己人中的少數幾個跟《箴言報》那些人沒有多大差別。總而言之,那笨蛋確信自己會被殺,嚇得屁滾尿流,名副其實的屁滾尿流。斯韋勒親眼看見一條深色水痕沿著那笨傢伙的褲管一路漫延到柏油路面。這個畫面令他印象深刻。那條由尿液形成的小溪流向低處流去,在燈光昏暗的後巷里閃爍微光。
斯韋勒判斷那對飢腸轆轆的年輕男女只是剛好路過。從他們吃比薩的速度來看,他們顯然已察覺到這家店顧客群的不同,想儘快把比薩塞進嘴裡然後離開。窗戶旁還坐著一個老人,頭戴帽子,身穿外套。那老人也許是個酒鬼,只是衣著截然不同。慈善組織「救世軍」為這些酒鬼梳洗打理過後的頭幾天,他們看起來都是這個樣子,穿著質量良好但有點過時的二手外套和西裝。斯韋勒打量那老人時,老人突然抬頭,和他四目交接。老人有一對晶亮的藍色眼眸,絕不是個酒鬼。斯韋勒立刻別過了頭。老渾球的目光可真厲害!
斯韋勒盯著自己那杯啤酒,該來賺點錢了,應該把頭髮留長,蓋住脖子上的刺青,穿上長袖襯衫,走入社會。外面有很多工作機會——那些爛機會,連黑人、異教徒和同性戀者都擁有薪資優渥的工作。
「我可以坐下嗎?」
斯韋勒抬起雙眼。說話的是那老人,就站在他旁邊。斯韋勒沒注意到老人走了過來。
「這是我的桌子。」斯韋勒斷然回絕。
「我只想跟你聊幾句。」老人把報紙放在他們之間的桌上,在斯韋勒對面坐了下來。斯韋勒小心謹慎地看著老人。
「放輕鬆,我跟你們是同一邊的。」老人說。
「跟誰同一邊?」
「來這家店的人。國家社會主義[12]者。」
「是嗎?」
斯韋勒舔了舔雙唇,拿起酒杯湊到唇邊。老人只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斯韋勒,十分沉著冷靜,似乎全世界的時間都掌握在他手裡。也許他時間真的很多,他看起來差不多七十歲。至少七十歲。他會不會是「神譴八八」[13]的老極端主義者,是那些斯韋勒曾經聽說卻從未見過的低調金主之一?
「我需要請你幫個忙。」老人壓低聲音說。
「是嗎?」斯韋勒說,但已收斂起一部分盛氣凌人的態度。畢竟世事難料。
「槍。」老人說。
「槍怎麼了?」
「我需要一把槍,你能幫我嗎?」
「我為什麼要幫你?」
「打開報紙,第二十八版。」
斯韋勒拉過報紙,翻開,眼睛卻也不忘盯著老人。第二十八版有一篇新納粹黨在西班牙活動的報道,撰文的是反抗軍成員伊凡·尤爾。棒極了。還附有一張黑白大照片,照片中是一名年輕男子高舉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元帥的肖像。照片的一部分被一張一千克朗的紙鈔遮住。
「如果你能幫得上忙……」老人說。
斯韋勒聳聳肩。
「……我會再給你九千克朗。」
「是嗎?」斯韋勒又吞了口唾沫,環顧四周。那對年輕男女已經離去,但哈勒、格雷森和柯維斯仍坐在角落那桌。再過不久,其他人便會來到店裡,到時候就不可能進行隱秘的談話了。這可是一萬克朗的生意。
「哪種槍?」
「步槍。」
「應該沒問題。」
老人搖搖頭。
「我要馬克林步槍。」
「馬克林?那個做模型火車的牌子?」斯韋勒問。
帽子底下那張爬滿皺紋的臉出現一道裂縫。那老傢伙一定是笑了。
「如果你幫不上忙,現在就告訴我。這一千克朗你可以收下,我們的談話到此結束。我會離開,你再也不會見到我。」
斯韋勒感覺到腎上腺素激增帶來的短暫眩暈。他們可不是閑聊那些斧頭、獵槍或單支炸藥。這可是真槍實彈。這老傢伙要來真的。
這時店門打開。斯韋勒回過頭去,看見一位老人走進門來。那老人跟他們不是一夥的,只是個身穿紅色冰島毛衣的老酒鬼。他到處要酒喝的時候很討人厭,除此之外倒是沒什麼不好。
「我可以想想辦法。」斯韋勒說,抓起那張一千克朗鈔票。
接下來發生的事,斯韋勒並未看清楚。那老人的手如鷹爪般抓住斯韋勒的手,並將它壓在桌上。
「我問你的不是這個。」老人的聲音冰冷而利落,猶如一片薄冰。
斯韋勒想把手抽出來,卻被這老態龍鐘的人緊緊握住,抽不出來!
「我問你能不能幫我,你要給我答案。能或不能,明白嗎?」
斯韋勒感覺到老人心中燃燒著熊熊怒火,也感覺到他一定有許多的朋友和仇人。但就在這一刻,斯韋勒的腦子裡活躍著另一個念頭:一萬克朗。斯韋勒知道有一個人可以幫忙,一個非常特殊的人。那人要價肯定不低,但斯韋勒覺得這老傢伙不是個會討價還價的人。
「我……我可以幫你。」
「要多久?」
「三天後。在這裡。同樣的時間。」
「胡說!三天之內你絕對拿不到這種步槍。」老人放開了手,「不過你可以去問那個可以幫你的人,再請他去問那個可以幫他的人,然後三天後,你來這裡找我,我們再談交貨地點和時間。」
斯韋勒可以舉起一百二十公斤的杠鈴,這個骨瘦如柴的老傢伙怎麼可能……
「三天後,你來告訴我可不可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麼剩下那九千克朗就是你的了。」
「真的嗎?如果我只拿錢沒辦事呢?」
「那我會回來殺了你。」
斯韋勒按摩手腕,沒再進一步追問。
刺骨的冷風掃過人行道。洛克菲勒音樂廳旁的電話亭里,斯韋勒用顫抖的手指按著數字鍵。媽的真是冷!他腳上兩隻短筒靴的靴頭都有破洞。電話那頭接了起來。
「喂?」
斯韋勒吞了口唾沫。這聲音為什麼每次都讓他覺得這麼不舒服?
「是我,斯韋勒。」
「什麼事?」
「有人要一把槍。一把馬克林步槍。」
沒有回應。
「跟那個做模型火車的牌子一樣。」斯韋勒補充道。
「我知道馬克林。」電話那端的聲音平緩而不帶任何情緒,斯韋勒感覺得到對方的鄙視。斯韋勒並未對此做出回應,儘管他厭惡電話那頭的人,但更怕他——坦承此事一點都不難為情。那男人以危險著稱。即使是斯韋勒的朋友,也只有少數人聽說過他,而且斯韋勒並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儘管他曾多次出手救斯韋勒和他的朋友。他之所以救斯韋勒是為了「大理想」,並不是因為特別喜歡斯韋勒。如果斯韋勒認識的其他人可以提供他所需的支持,他也一定會去跟其他人聯絡。
那聲音說:「是誰要這把槍?要用來幹嗎?」
「是一個老人。我從來沒見過他。他說他跟我們是同一邊的。我沒問他想把誰做掉,說不定他沒想做掉誰,說不定他只是想……」
「閉嘴,斯韋勒。他看起來是不是很有錢?」
「他穿的衣服很高級,還給我一千克朗,只是要我告訴他我是否幫得上忙。」
「他給你一千克朗是要你乖乖把嘴閉上,不是要你問東問西。」
「對。」
「有意思。」
「三天後我會再跟他碰面。他要知道我們能不能弄到那把槍。」
「我們?」
「對,呃……」
「你是說我能不能弄到那把槍吧?」
「當然是這個意思,可是……」
「他付你多少錢?」
斯韋勒遲疑了一會兒:「十張一千克朗大鈔。」
「十張大鈔。我來牽線,看能不能成,知道了嗎?」
「知道了。」
「所以說那十張大鈔是幹什麼用的?」
「是用來叫我閉嘴的。」
斯韋勒掛上電話時,腳趾已凍得麻木。他需要一雙新靴子。他站在原地,凝望一個滾動遲緩的小紙盒被風吹到空中,往主街方向的車輛間吹去。
20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赫伯特比薩屋。
赫伯特比薩屋的玻璃門在老人身後關上。老人站在人行道上等待,一個推著嬰兒車、頭上纏著圍巾的巴基斯坦婦女從他面前走過。車輛在他眼前疾馳而過,他看見自己忽隱忽現的身影倒映在汽車車窗和他身後的比薩屋大玻璃窗中。比薩屋正門左方的窗戶上貼著兩道白色膠帶,交叉成一個大十字,看起來似乎是曾有人想從外面把玻璃窗踹破。玻璃窗上的白色龜裂紋宛如蜘蛛網。老人看得見玻璃窗內的斯韋勒依然坐在桌前。在那張桌子上,他和斯韋勒談妥了細節。五周后。集裝箱港口。四號碼頭。凌晨兩點。暗號「天使之聲」。這暗號也許是一首流行歌曲的曲名。他從未聽過,但用作暗號很合適。遺憾的是價格沒那麼合適——七十五萬挪威克朗。但他不打算殺價。眼前的問題是,屆時對方會信守諾言和他完成交易,還是會在集裝箱港口將他洗劫一空。他對那年輕的新納粹黨員透露自己曾上過東部戰線,希望能激發那年輕人的忠誠,但他不確定那年輕人是否相信他說的話,也不確定他說了跟沒說是否有差別。他還編造了一段故事,描述自己服役的地點,以免那年輕人問東問西。但對方什麼也沒問。
馬路上又駛過幾輛車。斯韋勒依然坐在比薩屋裡,這時有個男子站了起來,蹣跚地朝門口走去。老人記得那男子,上次他也在比薩屋。今天那人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他們。店門打開。老人等待著。馬路上傳來剎車聲。老人聽見男子在他身後停下腳步。然後他等待的事發生了。
「呃,是你嗎?」
那聲音具有一種特殊的沙啞,只有多年來嚴重酗酒、抽煙和睡眠不足才會造成這種嗓音。
「我認識你嗎?」老人問,並不轉身。
「我想應該認識。」
老人轉過頭去,看了那男子一會兒,又回過頭。
「我應該不認識你。」
「我的天!難道你認不出昔日的戰友嗎?」
「哪場戰爭?」
「那場戰爭啊,我跟你都是為了同樣的理想而戰。」
「你說是就是吧。有什麼事嗎?」
「什麼?」那酒鬼問,舉起一隻手放在耳後。
「我問你有什麼事嗎?」老人稍微提高嗓門,又說了一次。
「有事跟找麻煩是不一樣的。跟老朋友聊幾句很平常,不是嗎?尤其是跟好久不見的老朋友,跟一個你以為早就死了的老朋友。」
老人轉過身來。
「我看起來像死人嗎?」
穿紅色冰島毛衣的酒鬼凝視老人,他的眼眸是淺藍色的,顏色很淡,宛如綠松石珠。他的年齡不大好猜,可能四十歲,也可能八十歲。但老人清楚地知道他多少歲。倘若老人專心回想,說不定還能記起他的生日。他們在戰場上十分注重慶祝生日。
酒鬼向前踏了一步:「你看起來不像死人。你生病了,不是死了。」
酒鬼伸出污穢的巨大手掌,老人聞到由汗水、尿液和嘔吐物混合而成的惡臭。
「怎麼了?不想跟老朋友握手嗎?」酒鬼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死亡的咔嗒聲。
老人伸出戴著手套的手,迅速地握了握他的大手。
「好了,」老人說,「我們已經握過手了。如果你沒別的事,我就要走了。」
「哈,我有事。」酒鬼左右搖晃,試著把注意力集中在老人身上,「我只是在想,像你這種人來這種小地方幹什麼。這麼想應該不會太奇怪吧?上次我在這裡看到你,我心想,他應該是迷路了。可是你卻去跟那個拿球棒到處打人的渾小子坐下來說話,今天也是……」
「所以呢?」
「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去問問那些偶爾會來這裡的記者,看他們是不是知道像你這樣體面的人來這種地方做什麼。你知道的,記者什麼都知道,就算不知道也查得出來。比方說,一個在戰爭中死去的人,怎麼可能復活?他們查線索的速度快得不得了呢,就像這樣。」
酒鬼試圖打一個響指,兩根手指卻沒碰著。
「接下來事情就上報了,你懂吧。」
老人嘆了口氣:「也許你有什麼事,我幫得上忙?」
「我看起來像需要幫忙嗎?」酒鬼張開雙臂,咧嘴笑著,嘴裡沒有牙齒。
「了解,」老人說,暗自評估眼前的狀況,「我們去散個步吧,我不喜歡引人注目。」
「什麼?」
「我不喜歡被別人盯著。」
「當然,我們幹嗎要別人看?」
老人伸出一隻手,緊緊搭在酒鬼肩膀上。
「往這裡走。」
「帶領我吧,朋友。」酒鬼大笑,用嘶啞的聲音哼了一句歌詞。
兩人走進赫伯特比薩屋旁邊的拱門小巷,小巷內擺著滿滿一排灰色輪式大型垃圾箱,擋住了街上行人的視線。
「你還沒跟別人說你見到過我吧?」
「你瘋了嗎?起初我還以為我見鬼了。大白天的,在赫伯特比薩屋看見鬼!」酒鬼發出一串震耳的大笑,但很快就轉變成喀喀的咳嗽聲。他彎下腰,靠在牆上,直到咳嗽平息。然後他站直身子,擦去嘴角的黏液。「還好沒有,不然他們會把我抓起來。」
「你覺得要你保持沉默,多少錢合適?」
「呃,多少錢啊,嗯……對了,我看見那個渾小子從你的報紙里拿出一千克朗……」
「所以?」
「幾張一千克朗我想應該不錯。」
「要幾張?」
「呃,你有幾張?」
老人嘆了口氣,再次環顧四周,確定四下無人,然後解開外套紐扣,把手伸進外套。
斯韋勒大步穿過青年廣場,手上拎著一隻綠色塑料袋。二十分鐘前,他還身無分文,腳下的靴子破了好幾個洞,坐在赫伯特比薩屋裡。現在他走在路上,腳上穿著一雙鋥亮的全新戰鬥靴,鞋帶綁得很高,兩邊各有十二個鞋帶孔,是從亨利易普森街的「最高機密」服飾店買來的。他身上的信封內還有一張嶄新的一千克朗大鈔。未來他將再拿到九張。許多事竟可以在片刻間翻盤,非常奇妙。今年秋天,他原本將面臨三年牢獄之災,沒想到他的律師發現那個肥胖的女陪審法官宣誓錯了地方。
斯韋勒心情大好,心想應該邀請哈勒、格雷森和柯維斯到他那桌,請他們喝一輪酒,看他們有什麼反應。對,一定要這樣做!
他穿過普蘭街,從一個推嬰兒車的巴基斯坦婦女面前走過,並對那婦女微微一笑,純粹出於惡作劇心態。他往赫伯特比薩屋門口走去,心想塑料袋裡的舊靴子實在沒必要留著,便走進拱門小巷,掀開一個輪式垃圾箱的蓋子,把塑料袋扔了進去。走出小巷時,他看見小巷深處的兩個垃圾箱之間有兩條腿伸出來。他環顧四周,街上空無一人,小巷裡也沒人。那是什麼?是酒鬼,還是毒蟲[14]?他走近一些,只見那雙腿伸出之處,周圍堆了許多垃圾箱。他感覺心跳加速,毒蟲不喜歡被人打擾。斯韋勒後退一步,將其中一個垃圾箱踢到一旁。
「哦,靠!」
奇怪的是,斯韋勒雖曾險些失手將人打死,卻從沒真正見過死人。同樣奇怪的是,眼前這幅景象竟差點讓他雙腿發軟得跪下。只見一個男子靠牆而坐,兩個眼珠分別看往不同方向,看起來是徹底死了。死因一望便知。男子的喉嚨上有一道弧形的紅色割痕。雖然這時割痕上的鮮血是一滴一滴滴落的,但男子身上的紅色冰島毛衣已浸滿濃稠的血液,可以想見他喉嚨被割開的那一瞬間有多少鮮血泉涌而出。垃圾和尿液的惡臭熏得人想吐,斯韋勒先嘗到膽汁的味道,然後兩瓶啤酒和一張比薩都從胃裡翻了出來。吐完之後,他倚著垃圾箱站立,對柏油路面猛吐口水。他腳上那雙新靴子沾上了黃色嘔吐物,但他沒看見,他眼中只看見一條紅色小溪在黑暗中閃爍微光,往小巷低處流去。
21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七日。列寧格勒。
一架蘇聯雅克-1型戰鬥機從愛德華頭頂呼嘯而過,震耳欲聾。愛德華在戰壕內奔跑,腰彎得幾乎讓上身貼上大腿。
一般而言,戰鬥機不會造成太大傷害。蘇聯人的炸彈似乎用完了。愛德華最近聽到的消息是他們讓飛行員配備手榴彈,在戰鬥機飛越戰壕時擲下。
愛德華負責去北區總隊替弟兄收信,同時打探新消息。這整個秋天傳來的是一長串壞消息,整條東部戰線紛紛傳出戰敗和撤退的戰報。蘇聯軍隊十一月收復基輔,德軍十月在黑海北部只是勉強避免受到包圍。希特勒把兵力挪往西部戰線並未讓局勢好轉,但最令人擔心的是愛德華今天聽到的消息。兩天前,古謝夫中將在芬蘭灣南側的奧拉寧鮑姆發動猛烈攻擊。愛德華會記得奧拉寧鮑姆,是因為他們行軍至列寧格勒時曾經過那裡,那是個小橋頭堡。德軍讓蘇聯人保有奧拉寧鮑姆是因為它沒有戰略價值。如今俄國佬在喀琅施塔得碉堡秘密集結軍力,而且根據戰報,喀秋莎大炮不斷轟擊德軍陣地。過去濃密茂盛的雲杉林如今已成一片焦土。他們已連續數晚聽見斯大林的炮兵部隊在遠處發出隆隆巨響,但沒人料到戰局竟如此緊迫。
愛德華利用去收信的機會,前往戰地醫院探望一個在無人地帶被地雷炸斷一條腿的弟兄,但一個嬌小的愛沙尼亞女護士只是搖搖頭,說了一句可能是她最常說的話:「死了。」女護士有一雙愁苦的眼睛,深陷在深藍色的眼窩之中,使她看起來彷彿戴著一副面具。
愛德華一定露出了非常難過的表情,因為女護士為了讓他開心一些,指了指另一張病床,顯然那張病床上躺著一個挪威人。
「還活著。」她微笑著說,雙眼依然愁苦。
愛德華並不知道那張病床上躺著什麼人,但一看見椅子上掛著一件發亮的白色皮夾克,就知道那人是誰了。那是他們諾加兵團的林維連長。林維連長是個傳奇,不料也淪落到這步田地。愛德華決定不向弟兄們報告這個消息。
又一架戰鬥機從愛德華頭上呼嘯而過。這些戰鬥機是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去年俄國佬一架戰鬥機也不剩了呀。
愛德華跑到一個角落,看見侯格林彎著腰,背對他站著。
「侯格林!」
侯格林動也不動。去年十一月,一枚炮彈將侯格林打得失去意識,自此以後他幾乎失聰了。他變得沉默寡言,而且會露出一種獃滯內向的眼神,和其他患有彈震症的弟兄一樣。起初侯格林抱怨說自己頭痛,但給他看診的醫護人員表示愛莫能助,只能等待,看他會不會自己恢復。那醫護人員說,軍力不足已經夠糟了,不要再把健康士兵送來戰地醫院了。
愛德華伸出手臂環繞侯格林的肩膀。侯格林突然轉過身來,力道很猛,令愛德華站立不定,摔倒在地。陽光照射之下,冰面變得又濕又滑。至少今年冬天沒那麼冷,愛德華心想,倒在地上哈哈大笑,但笑聲陡然止息,只因他一抬頭便看見侯格林的步槍槍口正對著他。
「口令!」侯格林大喊。愛德華透過步槍瞄準器,看見一個瞪得老大的眼睛。
「嘿,侯格林,是我。」
「口令!」
「把槍拿開!是我,愛德華,我的老天!」
「口令!」
「火堆。」
愛德華開始感到驚慌,他看見侯格林的手指扣上扳機。難道侯格林聽不見嗎?
「火堆!」愛德華用盡肺腔所有力氣喊道,「我的天哪,火堆!」
「錯!我要開槍了!」
我的天,這小子瘋了!突然間,愛德華想起他去北區總隊之後,今天早上口令做過更換。侯格林的手指扣動扳機,扳機卻不動。侯格林的眼睛上方出現一道奇怪的皺紋,接著侯格林扳開保險栓,手指再次扣上扳機。他的生命就要到此結束了嗎?他幸運地活到現在,不料最後卻要死在一個患有彈震症的戰友槍下。愛德華看著黑魆魆的槍口,等待彈火噴出。他真能看見彈火嗎?我的老天。他移開視線,越過步槍,望向上方的湛藍天空,只見天空中有一個黑色十字,那是一架蘇聯戰鬥機。他們飛得太高了,無法聽見。然後他閉上雙眼。
「天使之聲!」一人在近處喊道。
愛德華睜開雙眼,看見侯格林的眼睛在瞄準鏡後方眨了兩下。
喊這句話的人是蓋布蘭,他在侯格林的後腦勺對著他的耳朵大喊。
「天使之聲!」
侯格林放下步槍,然後對愛德華咧嘴而笑,點了點頭。「天使之聲。」侯格林複述一次。
愛德華再次閉上雙眼,吐了口氣。
「有信嗎?」蓋布蘭問。
愛德華掙扎著站了起來,遞了一沓信給蓋布蘭。侯格林依然咧嘴笑著,但眼神空洞。愛德華一把握住侯格林的步槍槍管,板起面孔。
「侯格林,你的魂飛到哪裡去了?」
他想用正常聲調說話,發出的卻是粗糙沙啞的聲音。
「他聽不見的。」蓋布蘭說,一邊翻看信件。
「我不知道他病得這麼重。」愛德華說,在侯格林面前揮了揮手。
「他不應該留在這裡的。這裡有一封他家人寄來的信,你拿給他看,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愛德華接過那封信,舉到侯格林面前。侯格林只是笑了笑,沒有任何其他反應,然後回復了一個張口結舌的表情,目光不知道被遠處的什麼東西吸引了過去。
「你說得對,」愛德華說,「他已經受夠了。」
蓋布蘭遞了封信給愛德華:「你家鄉的情況怎麼樣?」
「哦,你知道的……」愛德華說,望著手中那封信。
蓋布蘭並不知道。去年冬天之後,他和愛德華就很少說話。奇怪的是,在這種地方、這種情勢之下,倘若兩個人非常不想見到彼此,要避開對方並沒有那麼困難。蓋布蘭倒不討厭愛德華,正好相反,他敬重愛德華這個繆南人,他認為愛德華是聰明人,是勇敢的戰士,相當照顧隊里新來的年輕弟兄。今年秋天,愛德華升為排長,相當於挪威軍階的中士,但職責不變。愛德華打趣地說,他之所以會升級,是因為其他人都死光了,德軍多出了很多中士的帽子。
蓋布蘭經常會想,若是在其他情況下,他和愛德華也許會成為好友。然而去年冬天發生的事情——辛德的叛逃和丹尼爾的屍體神秘再現——依然讓兩人心存芥蒂。
遠處傳來爆炸的悶響,打破寂靜,接著是機槍的嗒嗒聲。
「敵人越來越強硬了。」蓋布蘭說,這句話更像是問句而不是陳述句。
「對啊,」愛德華說,「都是因為今年冬天不夠冷,我們的補給車隊都陷在泥濘里。」
「我們會撤退嗎?」
愛德華弓起肩膀:「可能會撤退個幾公里,不過我們會再回來的。」
蓋布蘭以手遮眉,望向南方。他一點也不想回來。他想回家,看看那裡是否還有屬於自己的生活。
「你在戰地醫院對面有沒有看見一個繪有太陽十字、寫著挪威文的路標?」蓋布蘭問,「一個箭頭指向東邊的路,寫著『列寧格勒五公里』?」
愛德華點點頭。
「你記得另外一邊指著西邊的箭頭嗎?」
「奧斯陸,」愛德華說,「兩千六百一十一公里。」
「很長一段路。」
「的確是很長的一段路。」
侯格林把步槍交給愛德華,在地上坐了下來,把雙手埋在面前的冰雪中。他的頭像折斷的蒲公英,垂掛在狹窄的肩膀間。他們又聽見一聲爆炸,這次距離近了些。
「真謝謝你幫我……」
「沒什麼。」蓋布蘭趕緊說。
「我在醫院見到了歐拉夫·林維。」愛德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件事。也許是因為除了侯格林之外,蓋布蘭是唯一一個在隊上跟他資歷相當的人。
「他是不是……」
「我想他只是受了點小傷。我看見了他那件白色制服。」
「我聽說他是個好人。」
「對,我們軍隊里有很多好人。」
兩人在靜默中面對面站著。
愛德華咳嗽一聲,把手塞進口袋。
「我在北區總隊拿了一些蘇聯煙,如果你有火的話……」
蓋布蘭點了點頭,解開迷彩夾克的紐扣,拿出火柴,在砂紙上划亮一根。他抬頭時,映入眼帘的是愛德華睜得老大的獨眼,望著他肩膀後方,然後耳中便聽見呼嘯聲。
「趴下!」愛德華尖聲大喊。
一瞬間,他們全都趴在冰凍的地面上,天空在他們頭頂炸裂,隨之而來的是撕裂聲。蓋布蘭瞥見蘇聯戰鬥機的方向舵。那架戰鬥機飛得極低,飛越戰壕時,將地面的冰雪卷了起來。隨著戰鬥機的遠去,四下歸於寂靜。
「呃,我……」蓋布蘭低聲說。
「我的天哪。」愛德華呻吟著說,翻過身子,對蓋布蘭微笑。
「我看見了那個飛行員,他拉開玻璃罩,把身體探出機艙。那些俄國佬都瘋了。」愛德華邊喘邊笑,「這已經變成過去那種原始戰爭了。」
蓋布蘭望著手中仍然捏著的那根已然斷折的火柴,也開始笑。
「哈,哈。」侯格林發出聲音,坐在戰壕邊的雪地里,望著另外兩人,「哈,哈。」
蓋布蘭和愛德華四目交接。兩人開始放聲大笑,笑得氣都喘不過來。起初他們並未聽見那個奇特的聲音,但那聲音越來越近。
叮……叮……
聽起來像是有人用鋤頭耐心地敲擊冰面。
叮……
接著便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蓋布蘭和愛德華轉頭望向侯格林,只見侯格林緩緩地倒向雪地。
「那是什麼……」蓋布蘭開口說。
「手榴彈!」愛德華尖聲大叫。
蓋布蘭聽見愛德華大喊,本能地將身體團成球狀,但他躺在地上,竟看見一根插銷在一米外轉呀轉,而插銷另一端是一團金屬。他驚覺接下來將發生的事,全身僵硬如冰。
「快點離開!」愛德華在他身後大喊。
原來那是真的,蘇聯飛行員真的會從戰鬥機上丟手榴彈下來。蓋布蘭躺在地上想離開,但濕漉漉的冰面甚是滑溜,他的四肢打滑,難以移動。
「蓋布蘭!」
原來那奇特的叮叮聲是手榴彈在戰壕底部的冰面上彈跳的聲音。那顆手榴彈一定是打中了侯格林的鋼盔!
「蓋布蘭!」
手榴彈轉呀轉,接著又開始跳躍起舞。蓋布蘭的目光無法從它身上移開。手榴彈從拔下保險插銷到引爆只有四秒,森漢姆區的教官不是這樣教的嗎?蘇聯手榴彈可能不一樣,也許是六秒,還是八秒?手榴彈轉呀轉,旋轉不止,猶如他爸爸在布魯克林區給他做的紅色大陀螺。蓋布蘭打出陀螺,桑尼和他的小弟在一旁站立觀看,口中數著陀螺旋轉的時間。「二十一、二十二……」媽媽從二樓窗戶探出頭來,喊他們回家吃晚飯。他應該進門去了,爸爸就要回家了。「再等一會兒,」他對媽媽喊道,「陀螺還在轉!」但媽媽已關上窗戶,並未聽見。愛德華不再尖聲大叫。剎那間,一切都安靜下來。
22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布維醫生的診療室。
老人看了看錶,他已經在等候室坐了一刻鐘。康拉德·布維醫生值班的這天,老人從來不必等候,布維醫生不會接受過多的患者挂號。
等候室的另一端坐著一名男子,膚色黝黑,是個非裔男子。非裔男子正在翻閱一本周刊。即使從這個距離老人也能把周刊封面的每個字看得清清楚楚。那本周刊報道的是有關王室的消息。非裔男子竟然在讀有關挪威王室的報道?這真是太荒謬了。
非裔男子翻了一頁。只見他留著那種一直延伸到下巴的鬍子,就像老人昨晚見到的那個送貨員一樣。老人和送貨員見面的時間十分短暫。送貨員駕駛一輛沃爾沃轎車前往集裝箱港口,轎車可能是租來的。車子停下,只聽見嗡嗡聲響,車窗被按了下來。送貨員說出暗號:天使之聲。送貨員留著和非裔男子一模一樣的鬍子,雙眼充滿哀愁。他說為了安全起見,槍不在車裡,但他會載老人去一個地方取貨。老人遲疑片刻,心想,如果他們要洗劫我,在港口下手就行了。於是老人上了車。可以取貨的地方如此之多,送貨員卻偏偏載老人前往霍勒伯廣場的瑞迪森飯店。他們穿過大廳時,老人看見接待員貝蒂就在櫃檯後方,但她並未朝他們的方向望來。
送貨員清點公文包內的鈔票時,嘴裡用德文咕噥著數字。老人問他是哪裡人,送貨員回答說他父母來自阿爾薩斯區。老人一時興起,說自己曾經去過阿爾薩斯的森漢姆行政區。他會這麼說只是一時衝動。
老人在大學圖書館的網站上詳細閱讀過馬克林步槍的資料,實際拿到步槍時,高昂的興緻卻一掃而空。馬克林步槍看起來像一把標準獵槍,只是體積稍大而已。送貨員示範馬克林步槍如何分解組合,他稱呼老人為「烏利亞先生」。老人把拆解的步槍放進大肩包里,搭電梯到一樓大廳,這時他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想請貝蒂幫他叫一輛計程車。這又是一個衝動。
「嘿!」
老人抬起頭。
「我們應該給你安排一次聽力檢查。」
布維醫生站在門廊,試著展露愉快的笑容。他引領老人走進診療室。他的眼袋越來越大了。
「我都叫你的名字三次了。」
我忘了我的名字,老人心想,我忘了我所有的名字。
從他那種熱切地想幫他做些什麼的態度來看,布維醫生應該有壞消息要說。
「呃,我們採集的樣本分析結果出來了,」布維醫生一坐下來立刻說道,想把報告壞消息的差事儘快了結,「它恐怕已經擴散了。」
「它當然擴散了,」老人說,「癌細胞不就是這樣嗎?它不是本來就會擴散嗎?」
「嗯,嗯,的確是的。」布維醫生拂拭桌面,拂去看不見的灰塵。
「癌細胞就跟我們一樣,」老人說,「它只是做它應該做的事而已。」
「對。」布維醫生以一種癱軟的姿態坐在椅子上,看起來像是強迫自己放鬆。
「就像你一樣,醫生,你只是做你應該做的事。」
「你說得對,說得真對。」布維醫生微笑著戴上眼鏡,「我們仍在考慮化療的可能性。化療會讓你身體虛弱,但可以延長……呃……」
「我的生命?」
「對。」
「不做化療的話,我還有多少時間?」
布維醫生的喉結上下快速跳動:「比我們原先預期的稍微短一點點。」
「意思是……?」
「意思是癌細胞已通過血液從肝臟擴散到……」
「天哪,你只要告訴我還有多少時間就好了。」
布維醫生張口結舌。
「你討厭這份工作,對不對?」老人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請告訴我一個日期。」
「那是不可能的……」
老人的拳頭重重砸在桌面上,力道之猛,使得電話聽筒從托架上跳了出來。布維醫生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麼,但一見到老人顫抖的食指,便將話吞回肚裡。他嘆了口氣,摘下眼鏡,疲憊地用手在臉上抹了抹。
「今年夏天。六月,也可能更早。最晚八月。」
「太好了,」老人說,「這樣就好。疼痛的話怎麼辦呢?」
「你隨時都可以來,我們會給你止痛劑。」
「我還能活動嗎?」
「很難說,要看疼痛的程度。」
「你必須給我止痛劑,讓我可以活動。這非常重要,明白嗎?」
「所有的止痛劑……」
「我可以承受很大的痛苦。我只需要止痛劑來讓我保持清醒,讓我可以理性地思考和行動。」
「聖誕快樂!」這是布維醫生說的最後一句話。老人站在台階上。原本他不明白為什麼街上會有這麼多人,但是在布維醫生祝他聖誕快樂,提醒他節日即將到來之後,他在行色匆匆的路人眼中,看見必須在最後一分鐘買到聖誕禮物的緊張神色。伊格廣場上,購物人潮聚在一個正在演奏的流行樂隊周圍。一個身穿救世軍制服的男子拿著捐獻箱到處走動。一個毒蟲在冰雪中頓足,眼神閃爍,彷彿快要熄滅的蠟燭。兩個少女手挽著手從老人面前走過,雙頰紅潤,她們的大好人生即將上演一出出精彩故事,故事中有男孩,有期望,還有蠟燭。該死!怎麼家家戶戶窗前都看得見燭光。他抬起頭,望著奧斯陸的天空,金黃色的溫暖蒼穹反映著城市的燈光。天哪,他是多麼希望她在身邊。下個聖誕節,他心想,下個聖誕節我們將一同慶祝,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