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知更鳥》(1)

第二十七章《知更鳥》(1)

第一部土歸土

冒險,還是不要冒險……這是永遠的兩難。

他想起輕型背心是低胸的,便將左輪手槍往下移動一寸。摩托車隊的怒吼聲震耳欲聾。

1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一日。亞納布區收費站路障。

一隻灰鳥悄然飛入哈利的視線,又悄然飛出。哈利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輪敲著。昨天電視上有人談論「度日如年」,現在才叫作度日如年。猶如在聖誕夜等待聖誕老人降臨,或是在電椅上等待通電行刑。

他的手指敲得更用力了。

他們的車停在收費站,就停在收費亭後方的開闊區域。愛倫把收音機頻道往上調一格,播報員的聲音流瀉而出,語氣嚴肅莊重。

「專機在十五分鐘前降落。清晨六點三十八分,總統先生踏上挪威國土。烏爾倫薩克市市長親自到場迎接。今天奧斯陸風和日麗,這片美好的挪威秋景正是高峰會談的絕佳背景。讓我們再聽一次半小時前總統先生在記者會上發表的講話。」

電台已經播出三次總統的講話了。哈利眼前再度浮現大批新聞記者擠在路障前大聲叫嚷的景象。路障另一側是許多身穿灰色西裝的男子,他們身上的穿著只是敷衍了事,勉強讓自己看起來不像特勤人員。他們弓起肩膀,又放鬆下來,掃視人群,第十二次檢查耳機位置是否正確,再度掃視人群,目光在一名攝影師手中那稍顯過長的鏡頭上多停留幾秒,繼續掃視,第十三次檢查耳機位置是否正確。有人用英語歡迎總統先生,一切安靜下來,接著話筒發出一聲尖鳴。

「首先,我很高興來到這裡……」總統先生第四次用他那嘶啞濃重的美語口音說道。

「我讀過一篇文章,美國一位知名的心理學家認為這位總統患有MPD。」愛倫說。

「MPD?」

「多重人格分裂症。就好像《化身博士》里的傑克醫生和海德先生。那個心理學家認為這位總統的正常人格並不知道另一個人格的存在,而他的另一個『性野獸』人格到處和女人發生關係。這就是為什麼最高法院不能指控他在法庭上做虛假陳述。」

「天哪!」哈利說,抬頭看了看在他們上空盤旋的直升機。

廣播中有人用帶有挪威腔的英語提問:「總統先生,這是您在任期內第四次訪問挪威,請問您有什麼感覺?」

一陣靜默。

「很高興再次來到挪威。我認為更重要的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領導人能夠在這裡會面,關鍵在於……」

「總統先生,您記得上次造訪挪威的情景嗎?」

「當然記得。我希望今天的會談能讓我們……」

「總統先生,奧斯陸和挪威對世界和平有何重要意義?」

「挪威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一個不帶挪威腔的聲音問:「您認為達到什麼樣的具體結果,才算得上是實際可行的?」

錄音播送到此被切斷,播報員的聲音繼續。

「我們聽見美國總統表示挪威在……呃,中東和平進程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現在總統先生正前往……」哈利呻吟一聲,關上收音機。「愛倫,我們這個國家是怎麼了?」

愛倫聳聳肩。

「經過二十七號檢查站。」儀錶板上的對講機發出細碎的噼啪聲。

哈利望向愛倫。

「每個人都在崗位上準備就緒了嗎?」哈利問道。愛倫點了點頭。

「要上場了。」哈利說。愛倫翻了個白眼。自從車隊從加勒穆恩機場出發后,這已經是哈利第五次說這句話了。他們坐在車裡,可以清楚地看見空曠的高速公路從收費處路障往特蘭斯德區和弗陸薩區的方向延伸而去。車頂的藍色警示燈慢吞吞地轉動著。哈利搖下車窗,把手伸出窗外,拿開一片卡在雨刷下的黃色樹葉。

「那是一隻知更鳥。」愛倫伸手一指,「晚秋很少看得到知更鳥。」

「在哪裡?」

「那裡,就在收費亭的屋頂上。」

哈利低下頭,透過風擋玻璃向外看去。

「我看見了,那是知更鳥?」

「對。不過我想你應該看不出知更鳥和紅翼鶇的差別吧?」

「對。」哈利以手遮眉。難道他近視了?

「知更鳥現在不常見。」愛倫說,擰上保溫瓶的蓋子。

「真的嗎?」哈利問道。

「百分之九十的知更鳥已經遷徙到南方去了,只有少數算是冒著風險留了下來。」

「算是?」

對講機又發出噼啪聲:「六十二號檢查站呼叫總部。通往勒倫斯科格市的岔道前方兩百米處,有一輛沒有標記的車停在路邊。」

總部那頭一個帶有卑爾根腔的低沉聲音回答說:「六十二號請稍等,我們正在核查。」

一陣靜默。

「廁所檢查過了沒?」哈利問,下巴朝埃索加油站揚了揚。

「檢查過了,加油站已經清空,顧客和員工全都離開了,只剩下老闆,我們把他鎖在他的辦公室里。」

「收費亭也是嗎?」

「對。哈利,放輕鬆,檢查工作都做好了。的確,那些選擇留下來的知更鳥希望今年會是暖冬,這沒什麼不對,只是如果它們錯了,就得賠上性命。你可能會納悶,它們為什麼不幹脆飛到南方,以防萬一?這些留下來的知更鳥會不會只是因為懶惰?」

哈利看了後視鏡一眼,只見鐵路橋兩側站著衛兵,身穿黑衣,頭戴鋼盔,脖子上掛著MP5衝鋒槍。即使是在車上,他都可以看出衛兵的肢體語言透露著緊張。

「重點在於如果今年冬天很溫和,它們就可以在其他同類回來之前,先選好理想的築巢地點。」愛倫說,試著把保溫瓶擠進已被塞滿的儲物箱,「這個冒險成敗參半,不是春風得意,就是凄慘無比,就看你願不願意賭一把。如果賭了,有可能某天晚上會在樹枝上被凍成冰棍,掉下樹來,一直等到春天才融化。如果不賭,有可能回來找不到地方築巢。可以說,這是永遠的兩難。」

「你穿防彈衣了吧?」哈利扭了扭脖子,「你到底穿沒穿?」

愛倫用指關節輕輕敲了敲胸部,作為回答。

「輕型的?」

她點點頭。

「媽的,愛倫!我下令穿的是防彈背心,不是那種米老鼠背心。」

「你知道密勤局穿的是什麼嗎?」

「我猜猜看,輕型背心?」

「沒錯。」

「你知道我從來不在乎誰嗎?」

「我猜猜看,密勤局?」

「沒錯。」

愛倫大笑。哈利勉強擠出笑容。對講機傳出噼啪聲。

「總部呼叫六十二號檢查站,密勤局說勒倫斯科格市岔道前方停著的是他們的車。」

「六十二號檢查站,收到。」

「你看,」哈利說,惱怒地打了一下方向盤,「缺乏溝通。密勤局只管做他們自己的事,為什麼他們把車停在那裡我們卻不知道?」

「可能是在檢查我們有沒有恪盡職守吧。」愛倫說。

「那是他們下達的指示。」

「別再抱怨了,你還是有機會做決策的。」愛倫說,「還有,不要再敲方向盤了。」

哈利乖乖地把雙手放到大腿上。愛倫微微一笑。哈利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好,好。」

哈利的手指觸碰到他的配槍底端。這是把史密斯威森點三八左輪手槍,可容納六發子彈,腰帶上還掛著兩個備用彈匣,各裝有六發子彈。他輕輕拍打這把左輪手槍,心下明白,自己嚴格說起來並未獲得授權配槍。

也許他真的近視了。去年冬天,上過四小時課程之後,他沒通過射擊測驗。雖然這種事並不少見,卻是第一次發生在哈利身上,而他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碰上這種事。他必須再去接受一次測驗——許多人得考個四五次,但基於某個原因,他一直拖延著沒去。

更多噼啪聲傳來。「經過二十八號檢查站。」

「再過一站就進入魯默里克區,」哈利說,「然後是卡利哈根區,再來就輪到我們了。」

「他們為什麼不按照以前的做法,只要說車隊行進到哪裡就好,卻要用這些白痴代碼?」愛倫問道,語氣頗為不滿。

「你猜。」

兩人同時答道:「密勤局!」然後大笑不已。

「經過二十九號檢查站。」

哈利看了看錶。

「好,再過三分鐘他們就會到達這裡。我會把對講機的頻率調到奧斯陸區。請你執行最後一次檢查。」

愛倫閉上雙眼,集中注意力,在腦海中逐項核對檢查,然後把話筒放回原位:「一切就位。」

「謝了。戴上你的鋼盔。」

「什麼?不會吧,哈利。」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

「那你也戴上啊!」

「我的太小了。」

一個新的聲音傳來。「經過一號檢查站。」

「可惡!有時候你真的……很不專業。」愛倫把鋼盔戴上,扣上扣帶,對後視鏡做了個鬼臉。

「我也愛你哦。」哈利說,透過望遠鏡仔細查看前方道路,「我看見他們了。」

通往卡利哈根區的斜坡最高處,浮現出反射著陽光、閃閃發光的金屬。哈利只能看見車隊第一輛車,但他知道行車順序:六輛警方的護衛摩托車,兩輛護衛警車,一輛密勤局勤務車,然後是兩輛一模一樣的凱迪拉克弗利特伍德元首專用車(由密勤局從美國空運來挪威),其中一輛由美國總統搭乘。而總統搭乘哪一輛車是機密。或許兩輛車各載了一位美國總統,哈利心想,一輛載的是傑克醫生,一輛載的是海德先生。接著外形較大的車輛出現在望遠鏡中:救護車、通信車和好幾輛密勤局勤務車。

「看起來風平浪靜。」哈利說,手中的望遠鏡由右而左緩緩移動。這是個涼爽的十一月早晨,但柏油路面上方的空氣仍然顫抖著。

愛倫看見了第一輛車。再過三十秒,車隊就會通過收費站,屆時他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一半。再過兩天,相同車隊從反方向通過收費站之後,愛倫和哈利就可以恢復正常工作。她更喜歡在犯罪特警隊跟死人打交道,而不是凌晨三點從床上爬起來,跟暴躁易怒的哈利一起坐在冰冷的沃爾沃警車裡。顯然這次哈利被賦予的責任十分重大,令他負擔沉重。

車內除了哈利規律的呼吸聲,聽不見一絲聲響。愛倫查看無線電裝置上的指示燈,兩個燈都亮著綠色。車隊即將行駛到斜坡底端。她決定待會兒任務結束后,就去塔斯德酒吧喝個爛醉。她曾在塔斯德酒吧和一個男子眉來眼去,那人一頭黑色鬈髮,褐色眼眸,眼神有點危險,身材精瘦,看起來有些放蕩不羈,又像是個知識分子。也許……

「搞什麼……」

哈利抓起話筒:「左邊第三個收費亭有人。誰能確認那個人的身份?」

無線對講機的回答是靜默的噼啪聲。愛倫的視線迅速掃過一個又一個收費亭。在那裡!她在收費亭的褐色玻璃窗內看見一名男子的背影,距離他們只有四十到五十米遠。光線從後方射入收費亭,將男子的身影照得十分清楚,連肩膀上方突出的一小段槍管和瞄準器也清晰可見。

「是武器!」愛倫大喊,「他拿著一把機關槍。」

「靠!」哈利踹開車門,抓住門框,身形一晃便來到車外。愛倫的眼睛緊緊盯著車隊。車隊距離收費亭不過數百米。哈利把頭探入車內。

「他不是我們的人,但有可能是密勤局的人。」他說,「呼叫總部。」手中已握住那把左輪手槍。

「哈利……」

「快點!如果總部說那是密勤局的人,你就用力按喇叭。」

哈利拔腿朝收費亭奔去。從男子的背影看來,他身穿西裝,從槍管的形狀推測,他拿的是一把烏茲衝鋒槍。早晨清冽的空氣刺痛了哈利的肺。

「警察!」哈利用挪威語大喊,又用英語喊了一次。

沒有反應。收費亭的厚重玻璃窗是專門定製的,用來隔絕外面的嘈雜車聲。男子轉頭望向車隊,哈利看見他臉上戴著一副深色雷朋太陽鏡。是密勤局幹員,不然就是有人偽裝成密勤局幹員。

車隊距離二十米。

如果男子不是密勤局幹員,怎麼可能進得了上鎖的收費亭?可惡!哈利已聽見摩托車隊的聲音。來不及衝進收費亭了。

他扳開保險栓,瞄準男子,心中祈禱喇叭聲快點響起,好在封鎖的高速公路上粉碎這個早晨詭異的寂靜。他向來不願意接近這種地方。哈利收到的指示很明確,但他無法抵擋洶湧的思潮:輕型背心。溝通不良。媽的,這不是你的錯。他有沒有家人?

車隊從收費亭後方筆直駛來,快速接近。再過幾秒,那兩輛凱迪拉克元首車就會通過。哈利的眼角注意到有物體移動,一隻小鳥從屋頂上振翅起飛。

冒險,還是不要冒險……這是永遠的兩難。

他想起輕型背心是低胸的,便將左輪手槍往下移動一寸。摩托車隊的怒吼聲震耳欲聾。

2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奧斯陸。

「這是個大背叛。」光頭男子低頭看著稿紙說。他的頭頂、眉間、肌肉隆起的前臂,甚至抓著講台的兩隻大手,全都沒有毛髮,被剃得乾乾淨淨。男子傾身靠向話筒。

「一九四五年起,民族社會主義的敵人控制了這片土地,實行民主與經濟原則,結果導致世界永無寧日。即使是在歐洲,我們也遭遇過戰爭和種族屠殺。在第三世界國家,數百萬人活活餓死,歐洲會受到大批外來移民的威脅,而移民帶來的只有混亂、貧困和生存競爭。」

男子頓了頓,凝望四周。屋裡一片靜默。觀眾席上,一個坐在男子身後長椅上的人猶豫地拍了拍手。男子繼續抨擊現實,話筒下方的紅色指示燈不祥地亮起,顯示錄音信號不良。

「我們已經非常習慣富裕的生活,以至於忘了目前的處境,當動亂髮生,我們能仰賴的只有自己和周圍的社區。只要發生一場戰爭、一場經濟或生態災難,那個將我們迅速變成冷漠社會一員的法律體系就會突然消失。上一次大背叛發生在一九四〇年四月九日,當時我們所謂的國家領導人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不僅臨陣脫逃,還帶走了國家儲備黃金,好在倫敦享受奢華的生活。如今敵人再度出現,而那些理應保護我們權益的人又再次令我們失望。他們讓敵人在我們之間建立清真寺,讓敵人劫掠我們的同胞,讓我們的女人懷有敵人的種。身為挪威人,我們必須捍衛自己的種族,消滅那些令我們失望的人。」

他翻到下一頁,但講台前方傳來的咳嗽聲讓他停下了手邊動作,抬頭張望。

「謝謝你,我想我們聽到這裡就夠了。」法官說,視線透過眼鏡射出。「檢方律師還有問題要問被告嗎?」

陽光射入奧斯陸刑事法院第十七號法庭,在光頭男子周圍打出一圈夢幻似的光暈。光頭男子身穿白色襯衫,系一條細長領帶,可能是聽從了辯護律師尤漢·孔恩的建議。孔恩靠在椅背上,中指和食指間夾著一支鉛筆,輕輕彈著。眼下這種情況,多少令他有些不滿。他不滿檢察官的問題所引導的方向,不滿他的當事人斯韋勒·奧爾森公開宣讀自己的綱領,而且斯韋勒竟然認為捲起袖子向法官和陪審團展示他手臂上的刺青是恰當的。斯韋勒的雙肘刺有蜘蛛網,左前臂刺有一排納粹黨徽,右前臂刺有一串古挪威標誌和用哥特體寫的「瓦爾基莉」[1]——一個新納粹幫派的名稱。

這整個過程中有什麼令孔恩難受不已,他卻說不出那是什麼。

檢察官是個矮小男子,名叫赫爾曼·格羅特。他用小拇指推開話筒,指上戴著一枚刻有律師工會徽章的戒指。

「法官,我再問幾個問題就結束。」格羅特的聲音溫和謙遜。話筒下方亮著綠色指示燈。

「所以說,一月三日九點,你走進卓寧根街的丹尼斯漢堡店時意圖相當明確,是要去捍衛種族,就像你剛剛說的?」

孔恩傾身向前,對著話筒:「我的當事人已經回答過他和越南裔店主發生的口角。」紅燈亮起。「他是受到了挑釁。」孔恩說,「絕對沒有理由表明這是預謀。」

格羅特閉上雙眼。

「如果你的辯護律師說得沒錯,奧爾森先生,那麼當時你手裡拿著一根球棒也是純屬巧合嘍?」

「那是出於自衛。」孔恩插嘴說,情急之下揮舞著雙臂,「法官先生,我的當事人已經回答過這些問題了。」

法官俯視被告律師,用手摩擦下巴。大家都知道尤漢·孔恩是個辯護高手——孔恩本人更是清楚這一點——因此,法官最後帶著些微惱怒,同意說:「我同意被告律師的說法。除非檢方律師還有什麼新重點要補充,否則我建議我們繼續,好嗎?」

格羅特睜開眼睛,虹膜上下兩端出現兩道細長眼白。他垂下頭,將一份報紙舉到空中,動作頗有疲態。「這是一月二十五日的《每日新聞報》,第八頁有一則訪問是被告的意識形態同伴……」

「抗議……」孔恩說。

格羅特嘆了口氣:「我改變說法,受訪者是一個表達種族主義看法的男人。」

法官點了點頭,同時瞪了孔恩一眼,以示警告。格羅特繼續往下說。

「這位受訪者對丹尼斯漢堡店攻擊事件發表意見,他說我們需要更多像斯韋勒·奧爾森這樣的種族主義者,才能重新奪回挪威的控制權。在訪問中,『種族主義者』這個名詞是尊稱。請問被告是否認為自己是『種族主義者』?」

「是的,我是種族主義者。」孔恩還來不及提出異議,斯韋勒便已回答,「我就是這樣使用這個名詞的。」

「請問你是怎麼使用這個名詞的?」格羅特微笑問道。

孔恩在桌子底下緊握雙拳,抬頭望向法官席上的主審法官和兩旁的兩名陪審法官。這三個人將主宰他的當事人往後的命運,以及他自己今後數月在鐸德夏勒酒吧的地位。另有兩個一般公民,他們代表人民,代表普通人所認為的正義。大家習慣稱他們為「非職業法官」(LayJudges),但也許他們已察覺到這個稱呼過於近似「玩樂法官」(PlayJudges)。法官右邊的陪審法官是個年輕男子,身穿廉價實用的西裝,幾乎不敢抬起雙眼。法官左側的陪審法官是個略顯豐腴的年輕女子,似乎正假裝自己跟得上審判進度,同時卻伸長下巴,好讓她剛開始成形的雙下巴不會被映照在地板上。這些都是普通的挪威人,他們對斯韋勒·奧爾森這種人有什麼了解?他們又想知道些什麼?

八名證人目睹斯韋勒走進那家漢堡店,手臂下方夾著一根球棒,和老闆何岱互相咒罵了幾聲,然後斯韋勒舉起球棒便往何岱的頭部敲了下去。何岱現年四十歲,越南裔,一九七八年和其他越南難民乘船來到挪威。斯韋勒揮出球棒的力道猛烈,致使何岱日後再也無法行走。斯韋勒再次開口時,孔恩已經盤算好,要用什麼說法向高等法院提出上訴。

「種族……主義,」斯韋勒在他的稿紙中找到定義,念道,「是一種對抗遺傳疾病、墮落和毀滅的永恆努力,也是一種創造更健康的社會和更優質生活的夢想與渴望。種族混雜是一種雙向的種族滅絕。在一個計劃建立基因庫來保存小甲蟲的世界中,人們能夠接受的人類種族的混雜程度,足以摧毀自身經過千萬年進化而成的生物。令人尊敬的《美國心理學家》期刊在一九七二年曾刊登一篇文章,五十位美國和歐洲科學家提出警告,抑制遺傳理論的爭議會帶來危險。」

斯韋勒頓了頓,朝十七號法庭怒目掃視一周,抬起右手食指。他的頭轉向檢察官,孔恩可以看見他後腦勺和脖子之間颳得乾乾淨淨的一圈脂肪上,刺著蒼白的「勝利萬歲」[2]——一個無聲的尖叫和怪誕的圖樣,正好和法庭上的冷酷詞句形成強烈對比。隨後的靜默中,孔恩聽見走廊傳來嘈雜聲。午餐時間到了,十八號法庭已休庭。時間一秒一秒流逝。孔恩想起他讀過關於希特勒的描述:希特勒在大型集會上為了讓演說收到效果,常會停頓長達三分鐘。斯韋勒繼續往下說,同時用食指有韻律地敲擊,像是要把字字句句都敲進聽眾的腦子裡。

「你們若是想假裝這裡並沒有發生種族鬥爭,那你們不是瞎了,就是叛國賊。」

他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那杯水是法警放在他面前的。

檢察官插嘴說:「而在這場種族鬥爭中,只有你和你的支持者有權利發動攻擊,是嗎?今天你有許多支持者來到了現場。」

旁聽席上的光頭族發出噓聲。

「我們不是發動攻擊,我們是採取自衛。」斯韋勒說,「這是每個種族的權利和義務。」

長椅上傳來一聲吼叫,斯韋勒聽在耳里,微微一笑:「事實上,即使是其他種族也存在著具有種族意識的國家社會主義。」

旁聽席傳來笑聲和稀疏的掌聲。法官要求肅靜,然後望向檢察官,面露詢問之色。

「我沒問題了。」格羅特說。

「辯方律師還要提問嗎?」

孔恩搖搖頭。

「那我就傳喚檢方第一位證人。」

檢察官對法警點了點頭,法警打開法庭後方的一扇門。門外傳來椅子刮擦地板的聲音,門打開了,一名高大男子緩步走進來。孔恩看見男子身穿一件尺寸稍小的西裝外套、一條黑色牛仔褲,腳上穿一雙大尺寸的馬丁靴。男子頭髮極短,近乎光頭,體格精實健壯,看起來三十齣頭。然而他雙眼布滿血絲,眼睛底下掛著一對眼袋,膚色蒼白,擴張的微血管散布在臉上,形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泛紅,讓他有如年過五十。

「哈利·霍勒警官?」男子坐上證人席后,法官問道。

「是的。」

「我看見你並未提供家庭住址,是不是?」

「那是個人隱私。」哈利用大拇指往肩膀旁邊比了比,「這些人闖入過我家。」

更多噓聲傳來。

「你宣讀過誓詞了嗎,霍勒警官?也就是說,你宣誓了嗎?」

「是的。」

孔恩不停地搖頭,有如某些司機喜歡在置物台上擺放的搖頭小狗。他急忙翻尋文件。

「你在犯罪特警隊是負責調查命案的,對不對?」格羅特問,「為什麼你會被分派來辦這件案子?」

「因為我們對這件案子評估錯誤。」

「哦?」

「我們沒想到何岱會活下來。如果你的腦袋被打到開花,裡面的東西跑到外面,通常是不會活下來的。」

孔恩看見兩位陪審法官的臉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但這時已無關緊要了。他已經在文件上找到他們的名字,上面寫著:錯誤。

3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卡爾約翰街。

老哥,你快要死了。

老人步下台階離開,秋日強烈的陽光照得他雙眼難以睜開,他停下腳步,耳畔仍縈繞著這句話。他的瞳孔慢慢收縮,手緊緊握住欄杆,緩緩深呼吸。他聆聽各種嘈雜聲,有汽車聲、電車聲、人行道指示燈的嗶嗶聲,還有說話聲,興奮、開心的話語聲在腳步聲的伴隨下顯得急促。還有音樂。他是否聽過這麼多的音樂?但這些都無法掩蓋這句話的聲音:老哥,你快要死了。

他在布維醫生診療室外的台階上駐足過多少次?每年兩次,前後四十年,算起來一共八十次。八十個平凡日子,和今天沒有兩樣,但他從未像今天一樣注意到街上是那麼充滿朝氣、那麼歡快、那麼貪求生命的活力。現在是十月,感覺卻像是五月的那一天。那一天,和平降臨。他是不是太誇張了?他聽得見自己的聲音,看得見陽光照出自己的側影,看得見他的臉部輪廓在白灼的光暈中淡去。

老哥,你快要死了。

純白染上色彩,形成卡爾約翰街。老人來到台階底端,停下腳步,先向右看看,再向左看看,彷彿難以決定要走哪個方向,而後陷入沉思。他顫抖了一下,像是有人叫醒了他,然後朝皇宮的方向走去。他的腳步有些遲疑,目光下垂,枯瘦的身體佝僂著,身上穿著一件稍大的羊毛外套。

「癌細胞擴散了。」布維醫生說。

「這樣啊。」老人答道,望著布維醫生,心中納悶,不知道醫生在醫學院是不是都學到了在談論嚴重問題時要摘下眼鏡,或只是近視的醫生為了避免和病患目光相對才會摘下眼鏡。康拉德·布維醫生的髮際線越來越高,變得有點像他父親。布維醫生眼睛下方的眼袋散發著不安的氣息,也很像他父親。

「簡單說就是這樣?」老人問這句話的聲音,這五十多年來連他自己都沒聽過。那聲音空洞、嘶啞、發自咽喉,聲帶由於畏懼死亡而顫抖。

「對,事實上還有個問題……」

「拜託你,醫生,我有過面對死亡的經驗。」老人提高音量,選擇能夠迫使聲音保持穩定的字句,他希望布維醫生聽見他穩定的說話聲,他希望自己能聽見自己穩定的說話聲。

布維醫生的目光掠過桌面,越過磨損的拼花地板,投向污穢的玻璃之外,躲在窗外許久,才回來正視老人的雙眼。布維醫生找到一塊布,不停地重複擦拭他的眼鏡。

「我知道你是怎麼……」

「醫生,你什麼都不知道。」老人聽見自己發出短促乾枯的笑聲,「布維醫生,你別生氣,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一件事:你一無所知。」

他注意到布維醫生相當不安,同時聽見房間遠處水龍頭的水滴落到水槽里的聲音。那是一種新的聲音。驀然之間,他似乎不可思議地擁有了二十歲年輕人的聽覺。

布維醫生戴上眼鏡,拿起一張紙,彷彿他要說的話寫在上面,清了清喉嚨說:「老哥,你快要死了。」

老人覺得還是別用那麼親近的口吻比較好。

老人在一群人旁邊停下腳步,耳中聽見漫不經心的吉他撥奏聲,有人唱著一首歌,那首歌對其他人來說一定很懷舊,在他聽來卻不然。他聽過這首歌,那可能已經是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的事了,但對他而言卻像是昨天。當時的一切就跟現在一樣——時間越是往前推移,就顯得越靠近也越清晰。他可以記起他多年來不曾想過的事。現在他只要閉上雙眼,就能看見之前在自己的戰時日記上讀到的事件投射在視網膜上。

「你至少還有一年的時間。」

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他看得見斯塔德公園的落葉樹上每一片枯黃的葉子,彷彿他戴了一副度數更高的新眼鏡。那些樹木自一九四五年以來就站立在那裡,或者真是如此嗎?那一天,那些樹木不是很清楚,沒有一樣東西清楚。微笑的臉,憤怒的臉,他幾乎難以聽見的喊叫聲,車門被甩上而他眼中似乎噙著淚水,因為當他回想人們在人行道上奔跑時手中揮舞的國旗,國旗是紅色且模糊的。人們高喊:王儲回來了!

老人走上山坡,來到皇宮前。許多人聚集在此觀看衛兵換崗。口令的回聲、步槍槍托和鞋跟的擊打聲,在淡黃色的磚面形成反射。他聽見攝影機運轉的聲音和幾句德語。一對年輕的日本情侶摟著彼此,高興地站著欣賞衛兵演出。他閉上眼睛,想捕捉軍服和擦槍油的氣味。當然那是不可能的,這裡沒有一樣東西聞起來像他參與過的戰爭。

他睜開眼睛。他們知道些什麼?這些身穿黑衣的青年士兵只是君主政體的遊行人偶,表演著象徵性的儀式。他們過於天真,無法了解那些動作的意義,又過於年輕,難以有什麼感覺。他再度想起那一天,想起那些身穿軍服的挪威青年,或稱「瑞典士兵」,他們都這麼稱呼自己。在他眼中,他們都是玩具錫兵,他們不知道如何穿著軍服,更別說如何對待戰俘了。他們既害怕,又粗暴,嘴裡叼著煙,軍帽戴得歪歪斜斜,十分依賴他們剛拿到手的武器,試圖用槍托擊打戰俘背部以克服自己的恐懼。

「納粹豬。」他們邊打戰俘邊罵,救贖他們剛剛犯下的罪。

老人吸了一口氣,品嘗溫暖的秋日,但這時劇痛來襲,老人搖搖晃晃後退幾步。他肺部積水。在十二個月或許更短的期間內,發炎和化膿會產生液體,累積在他的肺部。聽說這是最糟的情況。

老哥,你快要死了。

然後是咳嗽。他咳得那麼劇烈,以至於站在他身旁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避開。

4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維多利亞樓,外交部。

外交部副部長伯恩特·布蘭豪格大步走過走廊。三十秒前,他離開辦公室;再過四十五秒,他將進入會議室。他在西裝外套內伸展肩膀,感覺外套似乎快容不下自己,背部肌肉在西裝面料下緊繃。那叫背闊肌——背部上方的肌肉。他現年六十歲,看起來不超過五十歲,但他並未忙著維持容貌。布蘭豪格很清楚自己的外貌是吸引人的,他只需要做一些自己喜愛的負重訓練,冬天在日光浴室里做幾回日光浴,定期在越來越茂密的眉毛中拔去白毛就好。

「嘿,莉莎!」經過複印機時他喊道。外交部的年輕女實習生跳了起來,只來得及露出虛弱的微笑,而布蘭豪格已消失在下一個轉角。莉莎是個剛出道的律師,也是布蘭豪格大學時期友人的女兒。她三個星期前才開始上班。從上班那天開始,她就發現外交部副部長——這棟樓房裡位階最高的公務員——認識她。他能不能擁有她呢?也許吧,但也並非絕對必要。

還沒開門,他就聽見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他看了看錶。七十五秒。然後走進門,將房內快速掃視一遍,確定受到召集的官員全數到齊。

「你就是畢悠納·莫勒吧?」他高聲說,臉上露出微笑,越過桌面,向坐在警察總長安妮·斯托克森旁邊的高瘦男子伸出了手。

「你就是PAS,對不對?聽說你參加霍爾門科倫區接力賽時負責跑上下坡路段。」

這是布蘭豪格愛玩的小把戲,故意對初次見面者隨口透露一些對方履歷上不會註明的小事,好讓對方產生不安全感。使用PAS這個縮寫名稱尤其令他開心。PAS是機關內部對「Politiavdelingssjef」也就是「犯罪特警隊隊長」的縮寫。布蘭豪格坐了下來,向老朋友庫爾特·梅里克眨了眨眼,同時細看坐在桌前的其他人。梅里克是密勤局局長,密勤局簡稱POT。

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誰應該主持這場會議,因為參加者的官階都一樣高,至少理論上一樣高。參加者來自首相辦公室、奧斯陸警區、挪威密勤局、犯罪特警隊和布蘭豪格所屬的外交部。這場會議是首相辦公室召開的,但毫無疑問,安妮代表的奧斯陸警區和梅里克代表的密勤局都希望掌握作業責任,儘管程序上極不可能。首相辦公室的副國務卿臉上則寫著自己主導一切的幻想。

布蘭豪格閉上雙眼聆聽。

寒暄停止了,嘰嘰喳喳的談話聲逐漸消退,桌子的一隻桌腳發出刮擦聲。還不到時候。他聽見紙張的窸窣聲,圓珠筆的按壓聲。這些部門首長參加重要會議時,個個都會攜帶筆記本,以免稍後大家開始把發生的事怪罪到別人頭上。有人咳嗽,但咳嗽聲來自房間另一端,除此之外,那咳嗽聲聽起來不像是說話前的清嗓子。尖銳的吸氣聲。有人說了什麼。

「我們開始吧。」布蘭豪格說,睜開雙眼。

眾人轉頭望向他。每次都如出一轍。副國務卿嘴唇半開,安妮露出嘲諷的微笑,表示她很了解狀況。而其他人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毫無跡象顯示他們知道戰役已經結束。

「歡迎各位參加第一次協調會議。我們的任務是要確保世界上最重要的四個人物進出挪威,基本上毫髮無傷。」

桌上傳來禮貌的輕笑聲。

「十一月一日,星期一,我們將迎接巴勒斯坦解放組織領袖亞西爾·阿拉法特、以色列總理埃胡德·巴拉克、俄羅斯總理弗拉基米爾·普京,最後還有一位同等重要的人物,他就像是蛋糕上的櫻桃:就在二十七天後的清晨六點十五分,美國空軍一號將載著美國總統降落在奧斯陸加勒穆恩機場。」

布蘭豪格的視線在一張張臉上移動,一直掃視到桌尾,停留在新人莫勒的臉上。

「前提是那天不起霧。」他說,贏得了滿桌笑聲。他看見莫勒暫時忘卻緊張,和其他人同聲大笑。布蘭豪格回以微笑,露出強健的牙齒。他上次去找牙醫做過美容之後,牙齒比以前更加亮白。

「目前我們手上沒有確切人數,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來。」布蘭豪格說,「美國總統訪問澳大利亞時帶了兩千名隨行人員,訪問哥本哈根時帶了一千七百人。」

桌上傳出喃喃低語。

「但根據我的經驗,預計七百人可能比較實際。」

布蘭豪格對他的「預計」懷有沉著的自信,而這個「預計」也很快就會被證實是正確的,只因他在一小時前收到一份傳真,上面明列美方來訪人數將為七百一十二人。

「在座有些人可能會納悶,美國總統來參加為期兩天的高峰會,為什麼要帶這麼多人馬?答案很簡單,這是傳統的權力裝飾。七百人,如果我推測得沒錯,這正好是德皇腓特烈三世在一四六八年進入羅馬所帶的人數,當時他想對教皇展現他是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人。」

桌上傳來更多笑聲。布蘭豪格對安妮眨了眨眼。這參考數據是他從《晚郵報》上看來的。他雙手合十。

「用不著我來告訴你們準備時間有多短,這表示我們每天十點都必須在這個房間里開協調會議。在這四個人脫離我們的責任範圍前,你們全都得放下一切,包括假日不能去酒吧,不能休假也不能請病假。在我們繼續討論之前,誰有問題想提問?」

「呃,我們認為……」副國務卿開口說道。

「也不準情緒低落。」布蘭豪格插話。莫勒忍不住爆出大笑。

「呃,我們……」副國務卿再次開口。

「輪到你了,梅里克。」布蘭豪格點名。

「什麼?」

密勤局局長梅里克抬起他光亮的腦袋,望著布蘭豪格。

「你不是要公布密勤局的威脅評估報告嗎?」布蘭豪格說。

「哦,那個啊,」梅里克說,「我們帶了複印件來。」

梅里克來自特羅姆瑟市,說話腔調混雜特羅姆瑟方言和標準挪威語。他向坐在身旁的女子點了點頭。布蘭豪格的目光在那女子身上逗留。好吧,她沒化妝,一頭短髮,還別著一枚不體面的髮夾,身上穿的是藍色羊毛套裝,乏善可陳到了極點。儘管她讓自己看起來素凈得過分,就像那些害怕自己不被認真對待的職業婦女一樣,但布蘭豪格仍喜歡看她。她的褐色眼眸十分溫柔,顴骨甚高,讓她的容貌散發著貴族氣息,幾乎不像是挪威人。布蘭豪格見過這個女子,只不過她剪了新髮型。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好像是出自《聖經》,是不是蘿凱?也許她最近剛離婚,所以才剪了個新髮型。她傾身靠在她和梅里克之間的公文包前,布蘭豪格的視線自動搜尋她襯衫上的領口,但扣子扣得很高,沒讓他看見任何感興趣的部位。她是不是育有進入學齡期的小孩?她會不會反對白天到市中心旅館開房?她會不會對權力感到興奮?

布蘭豪格說:「跟我們簡短報告就好了,梅里克。」

「好。」

「我想先說一件事……」副國務卿說。

「我們先讓梅里克說完好嗎?然後你想說多少都行,比約。」

這是布蘭豪格第一次叫副國務卿的名字。

「密勤局認為受到攻擊的風險是存在的,也有遭受損傷的威脅。」梅里克說。

布蘭豪格微微一笑。他從眼角餘光看見警察總長安妮同樣露出微笑。安妮是個聰明的女人,擁有法學學位和毫無瑕疵的行政記錄。也許哪天晚上他應該邀請安妮偕丈夫到他家裡享用鱒魚晚餐。布蘭豪格和妻子住在諾堡區綠樹帶的一棟寬敞木屋裡,每到冬天,只要穿上滑雪板,踏出車庫,直接就可以滑雪。布蘭豪格愛極了那棟木屋,他的妻子卻覺得那棟木屋顏色太黑。她說那些深色木頭讓她感到害怕,她也不喜歡四周全都被森林包圍。是的,應該邀請他們夫婦來共進晚餐。實心木材,加上他親手捕捉的新鮮鱒魚,這兩樣東西是他想發出的正確信號。

「請容我提醒各位,歷史上曾有四位美國總統死於暗殺。一八六五年的林肯總統、一八八一年的加菲爾德總統、一九六三年的肯尼迪總統,還有……」

梅里克望向那顴骨高聳的女子,女子的嘴唇無聲念出第四位美國總統的名字。

「對,還有麥金萊總統,在……」

「一九〇一年。」布蘭豪格說,露出溫暖的微笑,同時瞥了手錶一眼。

「沒錯。但多年來,試圖刺殺美國總統未果的事件層出不窮。像杜魯門、福特、里根在任時都曾經成為重大攻擊的目標。」

布蘭豪格清了清喉嚨:「你忘了現任美國總統幾年前曾遭到槍擊,或至少是他的房子被槍擊。」

「沒錯。但我們不考慮這類事件,因為太多了。我懷疑過去二十年來,沒有哪位美國總統在任內被暗殺的次數少於十次,而且這些暗殺行動都被破獲,暗殺者也都遭到逮捕,但是媒體卻一無所知。」

「為什麼?」

犯罪特警隊隊長莫勒才想到這個問題就脫口而出,和其他人一樣驚訝地聽見自己的聲音。他發現眾人轉過頭來,便吞了口唾沫,想把視線牢牢鎖在梅里克身上,卻情不自禁地朝布蘭豪格的方向望去。外交部副部長布蘭豪格眨了眨眼,以示鼓勵。

「呃,大家應該知道,暗殺未遂最好不要公開。」梅里克說,摘下眼鏡。那副眼鏡看起來是那種一接觸陽光,鏡片就會自動變暗的眼鏡,是德國老牌男星霍斯特·塔帕特扮演神探德里克時戴的變色眼鏡,德國郵購目錄上的人氣商品。

「暗殺意圖已被證明和自殺一樣具有傳染性。此外,我們的執勤警察也不希望作業曝光。」

「在監視方面呢?我們有什麼計劃?」副國務卿問。

高顴骨女子遞給梅里克一張紙,梅里克戴上眼鏡閱讀。

「這個星期四美國特勤局會調派八個人過來。我們會開始清查飯店和路線,調查所有可能接觸美國總統的人員,並且訓練挪威警察展開部署。我們還必須請求魯默里克區、阿斯克爾市、貝魯姆市提供警力支持。」

「這些警力要用來做什麼?」布蘭豪格問道。

「主要是執行監視勤務,部署在美國大使館、隨行人員下榻的賓館、停車場……」

「簡而言之,美國總統不在的地方。」

「密勤局和美國特勤局會負責這個部分。」

「梅里克,我以為你不喜歡執行監視任務。」布蘭豪格說,做個假笑。

這喚起梅里克的回憶,使他做了個鬼臉。在一九九八年的奧斯陸採礦大會上,密勤局根據自己做的威脅評估,拒絕提供監視勤務。他們判定奧斯陸採礦大會只有「中度到低度風險」。大會第二天,挪威移民局表示密勤局清查過的一名挪威籍司機其實是波斯尼亞裔穆斯林,而這名司機負責載送克羅埃西亞代表。這則消息引起大會關注。這名司機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來到挪威,成為挪威公民已有多年。但在一九九三年,他的父母和四個家庭成員在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的莫斯塔爾市遭到克羅埃西亞人屠殺。警方搜索他的住處,發現兩枚自製手榴彈和一封自殺遺書。當然了,媒體不曾得知此事,但事件的影響擴及政府層級,梅里克的官位眼看不保,直到布蘭豪格的介入。最後負責安全過濾的警監引咎辭職,整起事件才告平息。布蘭豪格記不得那個警監的名字了,但那次事件之後,他和梅里克的工作關係良好。

「比約!」布蘭豪格拍掌大喊,「現在我們都很想聽聽你想告訴我們什麼,快說吧!」

布蘭豪格掃視全場,目光快速掠過梅里克的助理,但還沒快到忽略她在看他。也就是說,她往他的方向看來,但毫無表情,眼神一片空洞。他暗想是否該回看她一眼,看看當她發現他在注意她,會露出什麼表情。但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叫什麼名字來著?是不是蘿凱?

5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皇家庭園。

「你死了嗎?」

老人睜開眼睛,身旁浮現一人的頭部輪廓。那人的臉龐融合成一團白光。那是她嗎?她要來接我了嗎?

「你死了嗎?」那光亮的聲音又問了一次。

他沒回答,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睜開,或者自己只是在做夢。又或者,就如同那聲音問的,他也許已經死了。

「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移動頭部,老人看見樹梢和藍天。他做了一場夢。夢裡有詩。德國轟炸機大軍壓境。這是諾爾達赫爾·格里格[3]的詩句。國王逃往英國。他的瞳孔開始適應光線,他記起自己坐在皇家庭園的草地上休息。他一定是睡著了。一個小男孩在他身旁蹲下,黑色流蘇般的頭髮下是一對褐色眼眸,這對眼眸正望著他。

「我叫阿里。」小男孩說。

這小男孩是巴基斯坦人?他長著一個奇怪的朝天鼻。

「阿里是神的意思。」小男孩說,「你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呢?」

「我叫丹尼爾,」老人微笑說,「這個名字出自《聖經》,意思是『神是我的審判者』。」

小男孩望著他。

「所以說,你是丹尼爾?」

「對。」老人說。

小男孩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人,老人被盯得有點尷尬。也許小男孩以為他是流浪者,裹著所有衣服躺在地上,把羊毛外套當作地毯睡在溫熱的太陽底下。

「你媽媽呢?」老人問,避開小男孩的好奇目光。

「在那裡。」小男孩轉過頭去,伸手一指。

只見不遠處有兩個深色皮膚的健朗女子坐在草地上,四個孩童在她們周圍打鬧嬉戲。

「那我就是你的審判者嘍。」小男孩說。

「什麼?」

「阿里是神,不是嗎?神是丹尼爾的審判者。我叫阿里,你叫……」

老人伸手去擰阿里的鼻子,阿里開心地發出尖叫。老人看見那兩名女子轉過頭來,其中一名女子站了起來,老人鬆開手。

「阿里,你媽媽。」老人說,轉頭望向那個朝這裡走來的女子。

「媽咪!」小男孩叫道,「你看,我是這個人的審判者。」

那女子用烏爾都語對小男孩喊了幾句話。老人面帶微笑,但那女子避開老人的視線,目光緊鎖在兒子身上。小男孩終於乖乖聽話,朝母親走去。他們轉頭望向這邊時,女子的視線只是掃過老人,彷彿他並不存在。老人想對那女子解釋說他不是流浪漢,他曾經參與塑造這個社會。為此他曾投注大量精力,貢獻他的所有,直到再沒有什麼可以付出,除了讓步、放手、放棄。但他無法放手,他累了,只想回家好好休息,理出頭緒。是時候讓某些人付出代價了。

他離去時,並未聽見那小男孩在他身後喊叫。

6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格蘭區,警察總署。

愛倫·蓋登抬頭望向衝進門來的男子。

「哈利,早安。」

「靠!」

哈利一腳踹向他桌旁的垃圾桶,垃圾桶撞上愛倫椅子旁的牆壁,滾倒在鋪了油地氈的地板上,裡頭的垃圾散落一地:包括丟棄的報告(艾克柏區命案);一包二十支裝的空煙盒(駱駝牌,貼有免稅貼紙);綠色「早安」牌酸奶罐;一張撕過的電影票(《恐懼拉斯維加斯》);一張用過的游泳池優惠券;一本音樂雜誌(MOJO,第六十九期,一九九九年二月,封面是皇后樂隊);一瓶可樂(塑料瓶裝,五百毫升);一張黃色便利貼,上面寫了一組電話號碼,他想打這個電話有好一陣子了。

愛倫的視線離開電腦,細看散落地上的垃圾。

「哈利,你把MOJO雜誌丟掉了?」愛倫問道。

「靠!」哈利又罵了一聲,奮力脫下他那件稍緊的西裝外套,揮手一擲。西裝外套飛越他和愛倫共享的二十平方米辦公室,擊中衣架,滑落地面。

「怎麼了?」愛倫問,伸手扶住晃動的衣架,以免它倒地。

「我在我的信箱里發現這個。」哈利揮舞手中一份文件。

「看起來像是法院判決書。」

「沒錯。」

「丹尼斯漢堡店那件案子?」

「對。」

「然後呢?」

「他們重判斯韋勒·奧爾森三年半。」

「天哪,那你應該高興得不得了才對。」

「我是高興了大概一分鐘,然後我看到了這個。」哈利舉起一張傳真。

「怎麼了?」

「孔恩今天早上收到判決書之後做出了響應,他發給我們一份傳真,警告說他要申訴程序錯誤。」

愛倫做了個鬼臉,彷彿吃到了難吃的東西。

「嗯。」

「他要推翻整個判決。你一定不會相信,那個狡猾的孔恩抓住宣誓這個把柄,將了我們一軍。」哈利站在窗前說,「陪審法官只要在他們第一次執行職務前說一次誓言就可以了,但一定要在案件開始審理前在法院宣誓。孔恩發現其中一個陪審法官是新來的,而且她沒在法院宣誓。」

「那叫宣讀誓詞。」

「對。結果根據刑事判決證明書,主審法官是在他的辦公室替那個陪審法官宣讀誓詞的,就在這件案子開庭之前。主審法官把這件事歸咎於時間緊迫和規定太新。」

哈利把傳真捏成一團,擲了出去,紙團畫出一個大弧線,掉落在愛倫的廢紙簍前,只差半米。

「最後的結果呢?」愛倫問,把紙團踢到哈利那半邊的辦公室。

「判決會被視為無效,斯韋勒至多十八個月就能獲釋,除非本案再審。根據經驗法則,判決將會輕很多,這是因為等待時間對被告造成了壓力,諸如此類的鬼話。斯韋勒已經被拘留八個月,該死!很可能他已經被釋放了。」

哈利並不是在對愛倫說話,愛倫對這件案子知之甚詳。他是對著自己在窗戶中的影子說話,把話儘可能說清楚。他的雙手交叉在汗濕的頭頂,原本中分的金髮最近才剛剪短,根根直立如刺。他之所以把頭頂的頭髮也剪短,原因很簡單:上星期他又被認了出來。一個頭戴黑色羊毛帽、腳穿耐克球鞋、褲子又大又垮、褲襠幾乎懸在膝蓋之間的年輕男子,走到哈利面前,他的同伴在他身後不斷竊笑。年輕男子問哈利,他是不是「澳大利亞那個像布魯斯·威利斯的傢伙」。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當時哈利的臉部照片登上各大報紙頭版,另外他還上了電視節目,談論他在悉尼射殺的連環殺手,讓自己出糗。事後哈利立刻剃光頭髮。愛倫則建議他把鬍子刮掉。

「最惡劣的是,那個渾蛋孔恩在判決出爐前一定就已經準備好上訴書了。他大可以提出來的,讓那個陪審法官在法庭上宣讀誓詞,可是他只是坐在那裡,搓著雙手等待。」

愛倫聳聳肩。

「這種事就是會發生。被告律師幹得漂亮。總有些東西會在法律聖壇上被犧牲。哈利,你振作一點。」

愛倫的語氣夾雜了諷刺和理性的事實陳述。

哈利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今天又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溫暖十月天。他不禁納悶,怎麼愛倫這個長著白皙如洋娃娃的甜美臉蛋、櫻桃小嘴、眼睛渾圓像彈珠的清新女警,竟然築起了這麼堅固的盔甲。愛倫來自中產階級家庭,根據她自己所說,她是個被慣壞了的獨生女,曾經就讀於瑞士的寄宿女校。天知道?也許那的確是個十分嚴酷的成長環境。

哈利仰頭呼出一口氣,解開一顆襯衫扣子。

「然後呢,然後呢?」愛倫輕聲說,雙手拍掌表示鼓勵。

「在新納粹圈裡,大家都叫他蝙蝠俠(Batman)。」

「原來如此,揮舞球棒(Baseballbat)的蝙蝠俠。」

「蝙蝠俠不是指斯韋勒那個新納粹分子,而是指那個律師孔恩。」

「了解。很有趣。這表示他長得帥、富有、瘋狂、有六塊腹肌和一輛很酷的車子嘍?」

哈利大笑:「愛倫,你應該自己做個電視節目才對。那是因為蝙蝠俠總是贏家。再說,他結婚了。」

「扣分的只有這一項嗎?」

「除了這一項……還有他每次都把我們當猴耍。」哈利說,給自己倒了一杯愛倫的自製咖啡。兩年前他們搬進這間辦公室時,愛倫把她的咖啡也一起帶來了。如今哈利的味蕾已無法忍受普通的咖啡。

「他會當上高等法院的法官嗎?」愛倫問。

「而且不到四十歲。」

「超過四十歲,跟你賭一千克朗。」

「賭了。」

兩人大笑,舉起紙杯乾杯。

「那本MOJO雜誌可以給我嗎?」她問道。

「裡面有弗雷迪·莫庫里[4]的十大最糟折頁照。露胸、兩手叉腰、齙牙突出。簡直糟透了。給你。」

「我喜歡弗雷迪·莫庫里,真的。」

「我沒說我不喜歡他。」

哈利在椅子上坐下,靠上椅背,陷入思緒之中。那把已有破洞的藍色辦公椅,高度一直都維持在最低的一格。哈利坐下時,辦公椅發出尖鳴,以示抗議。哈利從面前的電話上撕起一張黃色便利貼,上面有愛倫的字跡。

「這是什麼?」

「你應該識字吧?莫勒找你。」

哈利快步走過走廊,想象他的頂頭上司莫勒如果知道斯韋勒再次逃過法律制裁,肯定會噘起嘴唇,雙眉深鎖。

複印機旁一個粉紅色臉頰的年輕女子看見哈利經過,立刻抬起雙眼,露出微笑。哈利並未回以微笑。那年輕女子也許是個女職員,她的香水味又香又濃,令哈利覺得不甚愉快。他看了看錶上的秒針。

所以說,現在香水開始惹惱他了。他是怎麼了?愛倫說他缺乏「天然浮力」,或其他什麼名稱,大多數人都可以借著它再度浮到水面。哈利從曼谷回來之後,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低潮期,讓他覺得再也不要回到水面了。他覺得每一件事物都冰冷黑暗,他的每一個感官似乎都有點遲鈍,彷彿他深深地沉入水中。那是多麼安靜美好。人們跟他說話時,話語就像是口中吐出的泡泡,快速向水面浮去。這就是溺水的感覺吧,他心想,並且等待著。但什麼事也沒發生。只有空虛。不過那沒關係。他熬過來了。

幸虧有愛倫。

哈利回來后的前幾個星期,每當他必須放棄工作回家,愛倫都會伸出援手。她會確定哈利不會去酒吧,當他上班遲到時,她會命令他呼氣檢查,之後再視情況宣布他是否適合值勤。她曾多次叫哈利回家,但從不聲張。這個過程需要時間,而哈利也沒別的事好做。在確認哈利連續保持五天清醒狀態的第一個星期五,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最後哈利直截了當地問愛倫,為什麼警校出身而且擁有法律學位、前途一片光明的她,要自願扛下這個重擔?難道她不知道這對她的事業沒有任何好處嗎?她是不是難以結交正常、成功的朋友?

愛倫望著哈利,一臉嚴肅,說她之所以這麼做,只是想吸取他的經驗,而他是犯罪特警隊最優秀的警探。這當然是一派胡言,但她畢竟費了口舌,讓他聽起來受用。再說,愛倫是個充滿幹勁和雄心的警探,哈利很難不被她感染。最後六個月,哈利開始有不錯的表現,有些表現甚至稱得上出色,斯韋勒的案子就是一例。

哈利來到莫勒的辦公室門前,從一位便服警官身邊經過,對他點了點頭,那警官裝作沒看見。

如果他是瑞典電視真人秀《魯濱孫探險記》的參賽者,哈利心想,不出一天他們就會發現他運氣差到家,然後送他回家。送他回家?天哪,他腦子裡的辭彙已經被三號電視台那些爛節目給同化了。每天晚上在電視前待五小時就是會產生這種副作用。他是故意把自己鎖在蘇菲街自家的電視機前,這樣他才不會坐在施羅德酒吧里。

他在名牌下方敲了兩聲,名牌上寫著:「畢悠納·莫勒,PAS」。

「請進!」

哈利看了看錶。七十五秒。

7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莫勒的辦公室。

犯罪特警隊隊長畢悠納·莫勒可以說是躺在椅子上,而不是坐著,他的一雙長腿從桌腳之間伸出來,雙手交疊在腦後——早期人種研究員會將他的頭部視為「長頭顱」的美麗樣本,他的耳朵和肩膀之間夾著電話。莫勒的髮型近乎平頭,哈利最近才拿凱文·科斯特納在電影《保鏢》中的髮型跟他相比。莫勒沒看過《保鏢》。他已經有十五年沒踏進電影院了,命運賦予了他超強的責任感,卻給他太少的時間,他的妻子和兩個小孩直到最近才對他多了一點點了解。

「那就這麼辦。」莫勒說,掛上電話,越過辦公桌看著哈利。辦公桌上有大量公文、幾個滿滿的煙灰缸、幾個紙杯。台式電腦上擺著一張照片,上面是兩個身穿北美印第安服裝的男孩,這張照片似乎是混亂中唯一合乎邏輯的中心。

「哈利,你來啦。」

「我來了,長官。」

「我去外交部開過會,討論十一月在奧斯陸舉行的高峰會。美國總統要來……呃,你應該看過報紙了吧。要喝咖啡嗎,哈利?」

莫勒站了起來,跨出幾大步,來到檔案櫃前。檔案柜上方高高地堆著一沓文件,勉強維持平衡,另有一台咖啡機發出噗噗聲,流出黏稠液體。

「長官,謝謝,可是我……」

太遲了,哈利接過熱氣蒸騰的紙杯。

「我特別期待密勤局的來訪,我確定在我們了解彼此之後,可以發展出友好的關係。」

莫勒從未學會如何諷刺,這是哈利欣賞他的個人特質之一。

莫勒屈起膝蓋,頂住桌底。哈利靠上椅背,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包皺巴巴的駱駝牌香煙,揚起雙眉,做出詢問的表情。莫勒立刻會意,把一個滿滿的煙灰缸推到哈利面前。

「我負責往返加勒穆恩機場的道路安全和美國總統的安全,另外還有巴拉克……」

「巴拉克?」

「埃胡德·巴拉克。以色列總理。」

「天哪,是不是又要簽個美好的奧斯陸協議[5]了?」

莫勒無精打采地凝視一絲絲藍色煙霧飄上天花板。

「別跟我說你還沒聽說這件事,哈利,不然我會更擔心你。上星期所有報紙的頭版都在報道這件事。」

哈利聳聳肩。

「報童很不可靠,害我的常識出現嚴重的斷層,給我的社交生活帶來巨大的負面影響。」哈利又謹慎地啜飲一口咖啡,但還是選擇放棄,把咖啡推開,「我的愛情生活也深受影響。」

「真的?」莫勒望著哈利的表情,顯示他不知道自己該對兩人接下來的談話感到興味盎然還是擔心。

「當然了,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對《魯濱孫探險記》參加者的生活如數家珍,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國家元首或以色列總統的名字,誰會覺得這樣一個男人性感呢?」

「是以色列總理。」

「就是這樣,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莫勒想笑,但硬生生忍住。他有愛笑的傾向,這是他性格上的弱點。他頭髮很短,一對招風大耳從頭顱兩側伸出,有如彩色蝴蝶的雙翅。儘管哈利給莫勒添的麻煩多過幫助,但莫勒身為新升任的PAS,已學到要成為一個職業規劃完整的公務員,第一條準則就是必須支持你的同事。莫勒清清喉嚨,他已決定要把他擔憂的事問出口,這會有些難堪,因此他先皺起眉頭,向哈利表示他的擔憂純屬公事,無關私人情誼。

「哈利,我聽說你還是會待在施羅德酒吧里。」

「已經少很多了,長官。電視更精彩。」

「但你還是會坐在施羅德酒吧里喝酒?」

「他們不喜歡客人站著喝。」

「少跟我來這套。你又喝酒了?」

「我只喝到最低消費。」

「最低消費是多少?」

「如果我喝得再少,他們就會把我攆出門了。」

這次莫勒忍不住笑了出來。「我需要三個聯絡官來維護道路安全。」莫勒說,「每個聯絡官會被分派十個人,這十個人來自阿克什胡斯郡的數個警區,再加上幾個警校畢業生。我想找湯姆·瓦勒……」

湯姆是個有種族歧視的渾蛋,也是即將正式公布的警監人選。哈利聽說過湯姆的無數專業表現,知道高層明白如果湯姆升任為警監,大眾會對警方產生什麼偏見。除了一點:湯姆一點也不笨,十分遺憾。湯姆擔任警探所立下的功績相當輝煌,連哈利也不得不勉強承認湯姆值得擁有這勢在必行的晉陞。

「還有韋伯……」

「那個成天綳著臉的老鬼?」

「……還有你,哈利。」

「你再說一遍?」

「你聽見了。」

哈利做了個鬼臉。

「你有異議嗎?」莫勒問。

「當然有。」

「為什麼?這是很光榮的任務,哈利,可以讓你感到驕傲。」

「是嗎?」哈利粗暴地將香煙按熄在煙灰缸里,「還是說這是康復的下一個階段?」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莫勒臉上浮現出受傷的神情。

「我知道在曼谷任務之後,你為了讓我歸隊,曾經無視別人的好心建議,還跟許多人爭吵過,對此我一直心存感激。可是要我去當聯絡官,這算什麼?聽起來像是你想向那些持懷疑態度的人證明你是對的,他們是錯的。那個霍勒警探正在康復,他可以承擔責任,諸如此類的。」

「那又怎樣?」莫勒再次把雙手交疊在他的狹長頭顱後方。

「那又怎樣?」哈利模仿莫勒的語調,「你在背後就是這樣盤算的嗎?我是不是又成為一個小卒子了?」

莫勒發出一聲絕望的嘆息。

「我們每個人都是小卒子,哈利。每件事背後總是有個隱藏的動機。這件事又不比其他事更糟。好好表現,這樣對你我都好,難道這件事真有那麼難嗎?」

哈利吸了口氣,想說些什麼,卻停了下來,然後又想再度開口,最後終於放棄原本想說的話,從煙盒裡取出一根煙。

「我只是覺得我好像是別人下注的賽馬,而且我厭惡背負責任。」

哈利的嘴唇隨意地叼著煙,並未將煙點燃。

他欠莫勒一個人情,但如果他搞砸了怎麼辦?莫勒有沒有想過這一點?要他當聯絡官?他已經戒酒好長一段時間了,但他仍然必須小心,必須步步為營,謹慎對待每一天。該死!這不是他當警探的原因之一嗎?為了避免有人在他下面,同時讓他上面的人越少越好?哈利的牙齒咬緊香煙濾嘴。

他們聽見咖啡販賣機旁的過道傳來說話聲,聲音聽起來像是湯姆。然後又聽見哄然大笑,也許是那個女職員發出來的。哈利的鼻腔里仍殘留著她的香水味。

「靠。」哈利說。靠。他咒罵這個字,香煙在他嘴唇上跳動。

哈利陷入短暫沉思時,莫勒閉上了眼睛,現在莫勒雙眼半睜說:「這表示你答應了?」

哈利站起身來,不發一語,轉身出門。

8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一日。亞納布區收費站路障。

那隻灰色的鳥再次悄然飛入哈利的視線,又悄然飛出。他扣在史密斯威森點三八左輪手槍扳機上的手指扣得更緊了些,同時他盯著準星,以準星瞄準玻璃窗內那個靜止的背影。昨天電視上有人談論「度日如年」。

喇叭,愛倫,按下那該死的喇叭。那人一定是密勤局探員。

度日如年,猶如在平安夜等待聖誕老人降臨。

第一輛車經過收費亭,那隻知更鳥依然是他視線外圍的一個黑點。坐在電椅上等待通電行刑……

哈利扣下扳機。一下,兩下,三下。

然後時間如爆發似的加速行進。褐色玻璃窗突然變白,在柏油路面上噴撒碎片。他看見一隻手臂消失在收費亭玻璃窗的輪廓下,就在昂貴的美國輪胎髮出輕響之前——然後消失。

他緊盯著收費亭。好幾片枯葉被車隊經過的氣流捲起,在空中旋轉飄浮,然後落在布滿塵埃的灰色草地邊緣。他緊盯著收費亭。寂靜再度湧來,在這短暫片刻,他腦中想到的只是他站在平凡無奇的挪威收費亭前,這是個平凡無奇的挪威秋日,背景是平凡無奇的埃索加油站。連空氣聞起來都像是平凡無奇的早晨冰涼空氣:有腐葉和汽車廢氣的味道。突然間,他想到,也許這一切根本不曾真正發生過。

他依然緊盯著收費亭,後方的沃爾沃警車傳來喇叭聲,彷彿無情的悲嘆,將這天一分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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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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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知更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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