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章:為求財害人全家,訴往事方知緣由
書接上文。
錢串子、郭富清,一前一後跑至後院。借著月光一瞧,老天爺啊,這都是些什麼啊?
事到如今,錢串子也顧不得害怕了。人就是這樣,一輩子沒幹好事,如今報應來了,躲也躲不過,逃又逃不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可勁兒活還能活幾天,乾脆把這條命豁出去,去他娘的,愛咋咋地!
郭富清比他活的明白,多少年前就已經不再憐惜自己這條性命。若不是為了孩子,他早就系脖上吊投井跳河了。該,活該,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窗人不驚。可偏偏自己就做了虧心事,不但虧心,而且狠心、歹心、沒良心。這些年來,整天心裡受煎熬,連個囫圇覺都沒踏實睡過,無數回被噩夢嚇醒、汗透衣衫。活著累心遭罪,遠不如死了痛快。有道是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兩眼一閉,兩腿一蹬,比嘛都強!
兩人二目圓睜,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將院子之中這些不人不鬼的玩意兒看了個遍兒。
錢串子高喝一聲:「你們是誰?」
郭富清看的清楚,院落正當中站著的那人非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寶貝兒子郭海寶。
郭富清喊了一聲:「海寶,孩啊,你怎麼在這兒?」
這話剛喊完,郭富清心裡立時咯噔一下,心說不對,這不是我兒子,我兒子怎麼會來這裡?不對,這就是我兒子,我難道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認得么?可若是我兒子,我喊他,他為何不答應?這到底是不是我兒子呢……
郭富清徹底糊塗了,他這些日子心力憔悴,身為人父,為了兒子勞心費神,咬緊牙關,硬撐著身子,生怕自己一倒下,兒子沒了著落。此時此刻,他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側歪,「咣嘰」癱坐在地上,老淚縱橫,嘴裡念叨:「冤孽,冤孽啊……」
這會子天上的月亮更足了,可今天的月亮怎麼這麼怪呢?時明時暗,時隱時現,明的時候,院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暗的時候,只覺怪影重重,讓人心悸不安。
東廂房門口,是錢串子的妹子錢有彩和老太太,娘兒倆肩挨著肩,頭挨著頭,雙雙坐在門口石階之上,如痴如傻,也不喊、也不鬧、也不哭、也不叫,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瞪著眼瞧著當院。瞧這模樣,八成是魂兒嚇沒了。
假山石一側,是兒子錢自德,兒媳婦魯三喜,大孫女錢小蓮。一家三口怎麼來到後院?錢串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現如今這三人如妹子和老娘一樣,痴痴傻傻,靠在一塊兒,挨著假山石坐著,一動也不動。唯獨兒子錢自德偶爾露出詭異一笑,笑什麼?為何要笑?只有他自己知道。
傻丫頭二香呢?二香怎麼沒在院中?錢串子眼珠子瞪得滾圓,朝著四外緊踅摸,可踅摸了半天,也沒找到傻丫頭的身影。看樣子,傻丫頭還在屋裡。
那些都是些什麼呢?
在錢串子和郭富清的眼中,院里站了一群小老頭。這些小老頭個頭一般高,往高處說不足一米,一個個胖胖乎乎,圓圓墩墩,背著小手,在院里慢慢悠悠踱步。說老頭,可又不像老頭,小臉蛋兒白白凈凈,就跟年畫上的胖娃娃賽的,只不過全部長著白鬍子,讓乍一看上去,定然認為都是老頭。其中有個小老太太,跟那些小老頭一樣,也長得胖乎乎,圓墩墩,唯一不同的是,她擦脂抹粉,描眉塗唇。左右臉蛋兒上面塗的通紅,嘴唇也紅的讓人膈應,腦袋後面梳著圓疙瘩蕞兒,一手拿著綉金邊兒紅手絹,一手拿著破蒲扇,這幅打扮,就跟秧歌中的丑角兒「傻老婆子」差不多。這會子,她在院里左扭右晃,扭大秧歌步呢。
在那個郭富清分辨不清是人是仙兒的郭海寶左右,分別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年紀看不出,多說了不過十歲。小女孩身穿碎花紅襖,下面穿著青色褲子,腳底踩著一雙繡花鞋,鞋頭有個粉絨球。往臉上看,真真太瘮人了,小臉之上掛著寒氣,煞白煞白無絲毫血色。如那小老太太一樣,嘴唇和兩腮塗的通紅。紅白相間的一張臉,讓人看著膽戰心驚。
看那男孩,頭戴瓜皮小帽,身穿紫色長袍,青布馬褂,腳底踩著一雙金花鞋。臉色如小女孩一樣,沒有絲毫血色,臉蛋嘴唇也塗成紅色。兩個孩子的面容打扮,好賽紙紮鋪出殯用的金童玉女。
錢串子此時已經幾近瘋癲,他知道,這些雖然都是人形,但統統不是人。是什麼?他不知道,更不想知道。他唯一要做的是保住一家老小的命,拿自己這條命保一家老小的命。
錢串子往前走了幾步,「噗通」跪在地上,頻頻磕頭。
「各位大仙兒,我求求各位,饒了我一家老小吧。他們沒幹過壞事,壞事都是我一個人乾的,我該死,我有罪,我不是人。求求大仙兒,把我這條老命拿走,放過我家人吧!」
錢串子邊說話邊磕頭。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錢串子說的這些都是真心話,他儘管平時對家人不太好,可到了節骨眼上,還是真心疼愛家人的。
郭富清由坐變爬,爬到錢串子身邊,抬頭朝著兒子郭海寶說道:「大仙兒,我知道你附在我兒子身上,我求您放了這孩子,他自小乖巧懂事,心地善良,我幹得缺德事兒,他一絲一毫也不知道。我求您放過他,要命,就要我的。讓我怎麼死,我就怎麼死,孩子無辜,不該讓他受連累。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郭富清磕頭不止,腦門都碰出血來。
「郭海寶」突然開口說話了,郭富清聽得清楚,儘管是從兒子嘴裡說出的話,但那個聲音不是自己兒子的。
「郭狠子,你也知道心疼孩子啊?我問你,當年你殺董家那對兒女的時候,你怎麼沒想想那倆孩子也是無辜的呢?兩個孩子本性善良,乖巧懂事。就是你,一刀一刀把倆孩子剔成森森白骨。我想問問,你當時怎麼下的去手呢?」
「我」
郭富清說了一個「我」字,下面的話卻說不出來,他回憶起當時一幕,實在太慘了。他不敢說,也說不出口。
「怎麼,說不出口了?姓錢的,不如你來說吧。現如今你一家老小都在這兒呢,你跟他們說說,當年你都幹了些什麼事兒,讓他們都聽聽,聽聽你這人面獸心的東西做的好事,也好讓他們做個明白鬼。」
「郭海寶」說完話,臉上帶著詭異微笑看著錢串子。
「怎麼,不敢說,還是不想說?要不我替你說?」
事到如今,錢串子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他反倒長舒一口氣,該了結的始終要了結,今天就是了結之日,是死是活就在今天,說就說吧!
「我說,我說,我全說!當年,我與董二哥結義金蘭,表面上我跟他稱兄道弟,實則覬覦他家產已久,要不然我也不會跟他結拜。他人緣好,頭腦精明會做生意,家趁巨資,我看著眼紅。一次飲酒,他喝醉了,說祖上給他留下一大箱金元寶,隨便拿出一錠,就夠窮人足吃足喝小半輩子。我聽了之後,起了歹心,整天琢磨怎樣才把他這箱金元寶拿到手。一天,我遇到了他。」
說這話,錢串子朝著郭富清看了看,這個「他」就是郭富清。
「他原本就是個殺豬賣肉的販子,我倆小時候也算髮小兄弟,一塊兒長大成人。我騙他說,董二哥跟我合夥做買賣,卻無端端騙了我的銀子,現如今我要追討銀子,因此要他幫忙。他是直漢子,聽說我讓人坑了,二話不說,就答應幫我。我於是想出綁票毒計,讓他將董二哥的獨生子貴生和義女貴琴偷偷綁到他家中。然後寫勒索信勒索董二哥,限期三日,拿重金贖回兩個孩子。董二哥為了那倆孩子,不惜將生意轉讓他人,又賣了宅地,才將銀子湊足,拿騾子車送到指定地點,而後回家等著放人。照理說如此之多的銀子,夠我好幾輩子吃喝不愁了,奈何我貪心不足,一門心思想要他那箱金子,於是就想二次勒索。可萬沒想到,兩個孩子出事兒了。」
錢串子看著郭富清,對他說道:「富清老弟,該你說說了,倆孩子怎麼歿的?」
郭富清嘆氣搖頭,苦笑一下,接過話茬。
「這件事兒,是我一輩子的心事,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我當時怎麼會這麼狠心對待兩個孩子,我當時跟瘋了賽的,把做人唯一的那點良心都拋在九霄雲外了。時至今日,我仍猜不透,當時我是怎麼下的手,就跟做了一場噩夢賽的,等到醒來,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我聽了錢二哥的話,讓你娘帶著你。不,不對」
郭富清抬頭看看面前這個「郭海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眼前這個雖然是自己孩子,但身上附著仙兒,這只是孩子的軀殼。
他二次說道:「我讓孩子他娘帶著孩子回娘家待幾天,將董家少爺和小姐綁到我家中,藏在我宰豬的那間小屋中。我天天跟血腥打交道,宰豬販肉,膽子格外大,可綁票這事兒還是頭一次干,我心裡彆扭,忐忑不安,生怕犯了案被人拿到官衙,到時候我這個家就算徹底散了。為了讓自己心裡踏實點,我大口喝酒,以為多喝點酒我就什麼也不怕了,可越喝心裡越不安,越喝越多,喝到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為止。若是我倒頭便睡,也就沒有了後來的事兒。可我偏偏睡不著,我拿了塊窩頭,把兩個孩子的眼罩和嘟嘴布拿開,想要喂兩個孩子窩頭。我儘管當時伶仃大醉,卻對當時的畫面記得尤為清晰,時至今日,仍絲毫沒有忘卻,反倒越來越清晰。我記得董家少爺哭著求我,讓我放了小女孩,對我說那個小女孩是他爹從外地撿回家中的干閨女。她雖然姓著董家的姓,名字也是爹給起的,可她不是董家人,她跟董家沒半點瓜葛。孩子苦苦哀求,求我放了小女孩,只留下他自己,我卻無動於衷,反笑他是個傻子。我見小女孩沒哭,於是拿著窩頭遞到小女孩嘴巴,沒想到這小丫頭一口咬住我的手,當時見了血。我被這一咬惹得發了失心瘋,抄起剁骨頭用的大刀朝著小丫頭脖子就是一刀,小丫頭連喊都沒喊一聲就倒下。董家少爺哇哇大哭,罵我衣冠禽獸,揚言自己的爹認識道台大人,一定會讓爹為妹妹報仇。我被他這一說嚇到了,心說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他也解決了,於是狠心下了刀。」
說完這些話,郭富清臉上泛出一種極其痛苦的表情,他用雙手抱住頭,狠狠撕扯自己髮辮,腦後那條花白的髮辮被撕扯開,許多頭髮被他扯斷。他用這種方式緩解自己的痛苦和良心的不安。
「郭海寶」臉上的肌肉抖動,一會是原本那副俊俏後生的模樣,一會是摳腮長嘴的恐怖模樣。錢串子和郭富清看在眼裡,卻絲毫沒有害怕,怕也沒用。
郭富清停止撕扯自己的髮辮,臉上痛苦的表情也緩和很多,他接著說道:「我見兩個孩子都咽氣了,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子邪勁兒,認為那不是兩個人,是兩頭豬。我如平時宰豬一般,用我家祖傳三代的宰豬手法將兩個孩子剔得光剩下骨頭。肉丟進放豬肉的大筐之中,我用小車把肉推到侯家后的鳳仙班兒,低價處理給錢二哥的老相好金五寶。等我回到家中,睡了一大覺,醒來看到案板上兩副骨骸之後,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害怕至極,怕金五寶看出那不是豬肉而報官抓我,怕兩個孩子鬼魂索命。可金五寶並沒有報官,那些肉我也不知道她怎麼處理的。等到錢二哥來找我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兩個活生生的孩子已經變成了骨頭。錢二哥見埋怨我也沒用,就讓我想法將骨頭處理掉。我問他拿到錢沒有,他支支吾吾。我意識到他可能騙了我,董二爺根本沒有坑他的錢,而是他要坑董二爺。逼問之下,他說出實情,告訴我已經拿到銀子,但董二爺家裡還有一箱金子沒到手。現如今董家死了兒女,將來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一家都宰了,將金子偷出來,再放把火,讓這事兒成為無頭官司。我萬沒想到自己竟答應下來,或許是苦日子過夠了,想過有錢人的日子吧。他去外面探動靜,我想法處理兩副骨骸。我怕冤魂索命,想起在別人口中聽來的法子,將骨骸分別丟入兩口缸中,又從錢二哥的鹽站搬回兩口袋大鹽,把鹽堆進缸中,趁著夜色偷偷埋了起來。當晚野黑風高,我疑神疑鬼,至於兩個缸埋在哪裡,我記不起來,只記得是塊空地,空地上幾顆老槐樹。將缸埋了之後,我回到家中,錢二哥已經在家等我,見我埋了骨頭,他也放心了。他告訴我自己傍黑天時去過董家,騙董家說已經找了朋友幫忙,孩子很快就能回家。董家信以為真,留他吃飯,殊不知他提前偷偷摸進廚房在飯菜中下了慢性葯。他假裝自己有事兒離開董家到了我家,見我回來后,告訴我時候已經差不多了,藥效應該發作了。我跟他拿著提前準備好兩鐵桶意國洋油,趁著黑夜偷偷到了董家,他早在門閂上做了手腳,打開之後進到院中,董家人果真都中了毒,全都口吐白沫。我和他挨屋挨屋的找,最終找到了那箱金子。」
郭富清苦笑幾聲,朝著錢串子看去,對他說道:「錢二哥,我說的沒錯吧?」
錢串子嘆氣點頭:「沒錯,沒錯,唉,造孽啊。」
郭富清變苦笑為冷笑,又說道:「什麼一大箱金子,不過是大箱子之中四個小元寶罷了。就為了這麼點玩意兒,害了董二爺一家人,缺德啊,缺德。咳,當時我竟然惱羞成怒,反倒責怪董二爺說大話。拿上這點兒金子,我倆挨屋潑油放火,點火之後逃出董家。事後,我認為天津衛待不下去,於是跟錢二哥把坑來的銀子分成兩份,我帶著一家老小去了京城,從宰豬的變成闊爺。可從此之後,再也沒踏實過,好事幹了無數,卻依舊消除不了心中的罪孽。孩子他娘從我口中套出實話,一根麻繩上了吊,留下我跟海寶兩人相依為命,我叮囑兒子要做好事,做善事,好好做人,始終沒有告訴他家裡這些財富都是不義之財。也許是董家人冤魂不散,一個月前,我天天夢到當年自己所做的事兒,知道自己要遭報,躲著也沒用,於是帶著孩子回了天津。回來之後,您就到了我家,我家也就再也沒安生過。大仙兒,事到如今,我早已悔悟,我求您放過我兒子海寶,用我這條爛命給董家償命。大仙兒,我求您了,求您了……」
郭富清再次對著「兒子」磕頭。
這時候,突然傳來開門之聲,西廂房房門打開,二香惦著大胖身子邁步走了出來。傻丫頭見院里這麼多人,先是一愣,而後僵直身子傻乎乎的朝院里踅摸。
當目光到了「郭海寶」身上時,她發獃的表情突然有了變化,那是一種喜悅的表情。就見她三步兩步到了「郭海寶」跟前,先是嬌滴滴叫了聲「貴生哥」,而後納悶問道:「貴生哥,這是怎麼回事,這些都是誰啊,我爹怎麼跪著呢?貴生哥,你快說說,這都怎麼回事啊?」
傻丫頭把話說完,他口中的貴生哥旋即露出詭異一笑,伸手將站在自己身邊,那個塗著紅嘴巴紅臉蛋的小男孩輕輕推到二香近前。
臉上帶著詭異微笑對她說:「傻妹妹,這才是你真正的貴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