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白雨跳珠亂入鎮(1)
第11章白雨跳珠亂入鎮(1)
回到客棧,勺子神清氣爽。總算是把這件棘手的事解決了。等從後門進去,不見書生在。那傢伙又跑到哪裡去偷懶了,還要不要要不要客棧了。高人已經擇了個位置坐下,氣定神閑的模樣看著就舒心。
勺子特地將藏了很久的毛尖拿出來,沖了一壺茶,笑盈盈遞茶:「高人喝茶。」
高人欣然接過,喝了一口,只覺沁人心脾,明明不過是一杯普通的茶呀,難道是因為沖泡的人不同?他笑了笑:「今日救白蛇,你不怕么?」
勺子一想,不由后怕非常,緊緊捂住心口,臉色變的慘白:「當然怕!」
他看了她一眼,失聲笑笑:「如今不用怕了,都過去了。」
勺子仔細想想,這才鬆氣:「也對。」她腆著臉道,「高人,要不你住這裡吧,我去收拾個房間給你,每日管三餐哦。」
他默默想起每天讓她炒盤青菜都對他大眼瞪小眼,別說給他收拾房間,連被子也是他自己疊的,還有,她什麼時候給自己倒過茶,這真的是同人不同命吧。不對,他沒事吃自己的酸醋做什麼。
勺子見他搖頭,心下失落。正要試圖用其他美食誘惑,就聽見門外有人問道:
「請問,這裡可管住店?」
勺子往外看去,只見是個穿著破舊袈裟的清秀和尚。這倒沒什麼,可他手裡還抱著一盆花,一盆沒開的……曇花。
屋外天色不知何時已黑,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陰雨連綿,明明是盛夏,卻無晴空。雨水打在客棧門前的青石上,滴滴嗒嗒。行人撐傘踏水而過,里裡外外都冷冷清清。
勺子趴在錢柜上,七天了,除了那一直住宿的和尚,一共來了六個吃客,無人住下,共計銅板四百三十文,連一兩都不到,再這麼下去,連素菜都吃不起了。聽見耳邊有算盤的噼里啪啦聲,她歪了歪腦袋,看著書生敲的認真,問道:「掌柜,你為什麼每天都在敲算盤,明明沒那麼多賬目可算。」
修長的手指驟頓,書生偏頭看她,沉吟:「你不覺得這樣看起來比較像掌柜嗎?」
「……」四天沒吃肉的勺子沒力氣說他,每頓兩碗飯下去都覺得毫無飽腹感,原地走兩步就覺餓得慌,無肉不歡啊。她趴在柜子上已經半天了,看來還得繼續趴,嘆氣,「什麼時候才出太陽呢。」
她百無聊賴的看著延續滴落的屋檐水,打了個哈欠,瞧著瞧著,忽然見一抹朱紅落下。揉了揉眼,以為看錯了,可那紅色愈發的多,混在雨水中,嫣紅滿地。勺子「噌」地站了起來:「掌柜的,下血雨了!」
書生往外看去,眸子微頓:「是硃砂化了。」
勺子一聽,連傘都沒拿,便去後院,從那裡跳了上去。一瞧,那貔貅果然開始融化,頭上的角都沒了一半。她大驚,自己一次都沒體驗這陣法的厲害,竟然就這麼沒了。她抬手去碰那神獸,後頭驚聲:「別碰!」
可她已經收之不及,指尖頓時灼痛,貔貅轟然化作硃砂雨灑落下來,燙得她手臂通紅,差點沒痛暈過去。眼見那紅雨要傾瀉臉上,書生疾步上前,將她拉入懷中,抬手一揮,拂袖將那紅雨全都扇開。微有紅雨點濺落在身,滾燙刺痛,不由皺眉。
勺子哆嗦了下,捂住手臂看他:「你受傷沒?」
書生看著她那被灼燒了大半的右臂衣裳,隱約瞧見藕嫩手臂被灼傷,又瞧她的臉,都慘白了,還先問他受傷沒,真是傻勺子,輕聲:「沒有。」
勺子嗚咽:「可是我有……」
「……」
回到屋裡,書生拿了葯和紗布,又氣又好笑的給她剪那衣裳,盡量不碰她傷口。等剪開了,才發現她的傷勢比想象中重,她竟然還能忍著。
勺子抽了抽鼻子,問道:「那硃砂怎麼會燙人呢?」
「硃砂不會,只是那是神獸陣法,正常解除陣法后便是普通的硃砂,可若強行破陣,神獸會竭力反抗,就會如今日那般。」
勺子點點頭:「可是誰在破陣?」
書生頓了頓,眉眼未抬,專註在那傷口上:「雨水。」
勺子恍然,手臂一動,替她上藥的書生正在抖藥瓶,立刻撞上她的傷口,長長的「嗷~~~」了一聲,臉色更加慘淡。急的書生額上滲汗:「別亂動。」
就算他戳自己勺子也不敢動了。她嘆道:「要是高人在多好,手指捏兩下就好了。」
書生抿了抿唇,就記得高人,他也在很努力的在上藥啊,緩聲:「傷口是神獸造成的,本身就難好,而且雨水有濃重戾氣,混進裡面,哪怕是高人來了,他也要這麼給你上藥才能好。」
勺子輕哼:「掌柜又沒見過高人,他厲害著呢。」末了輕咳兩聲,「謝謝掌柜幫我包紮傷口。」
吃飽了自己酸醋的書生總算是稍微滿足的笑了笑。
「那這雨還要下多久?再沒客人來,客棧都要關門啦。」勺子又搖頭,「這麼下溫泉都去不了了。」
書生拿著紗布的手又是一頓,看她:「溫泉?」
勺子點點頭:「花期將至,去岐山那眼靈泉泡泡,修為能大增。可是這天老這麼下,都快要沒力氣了。」
溫泉……蒸騰著白氣的溫泉……勺子在裡面……遙想之……書生……又要把持不住了……
勺子歪頭看他,大驚:「掌柜!鼻血!鼻血!」
書生單手捂住,暗想,為了勺子的溫泉之旅,得趕快解決這下雨天!
勺子拿了帕子給他,書生接過,好一會才恢復:「找到源頭,很快就能見到萬里無雲的大晴天了。」
勺子頓時狐疑看他:「掌柜知道緣由?」片刻大怒,化身母老虎,「你知道卻不說,掌柜你還要不要要不要客棧了?!」
脊背落下一顆兩顆冷汗……書生淡定笑道:「我只是猜測,勺子不要急。來客棧里吃喝的客官不是說,隔壁鎮都沒下雨,可進了狀元鎮就是水汪汪的么?所以我想,是不是小鎮進了什麼妖物。而且這雨戾氣頗重,非一般妖物可為。」
勺子面色這才緩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唔,那待會我出門去看看妖物躲在哪裡了。」見他綁好紗布,又換了把小剪刀,以為他要修一下那不服帖的紗布角,可沒想到他卻在幫自己修剪那幾處燒壞的指甲。
書生修的十分認真小心,剪剪落下不傷她半分肉。勺子盯了他一會,沒有像高人那深不可測的力量,也沒有高人那樣結實的身軀,可為什麼越看越覺得順眼可靠:「從來沒人幫我剪過指甲。」
利刃合一,又剪掉一半壞的,書生這才說道:「嗯,以後我幫你剪。」
勺子怔松片刻,心裡暖得很。
雨一直在下,到現在已經十天了。
後院花壇汪洋一片,眾妖心情低落地窩在自己的地方,被雨水打蔫了。
勺子拿了鐵鍬在花壇那疏通了一條水溝,又搭起棚子,這才舒服了些。眼見著再過四五天自己就要開花,可這種下雨天溫泉的水也不潔凈,看來要錯過今年增加修為的日子了。
她找了三天都沒找到戾氣根源,根本無法阻止雨天。更悲劇的是,因為總是在下雨,連青菜都不怎麼長了,這幾日菜價高的嚇人。她深深感覺到連青菜都要吃不起的日子即將來臨……不由更加神傷,長嘆一氣。
這口氣一嘆,旁邊接連唉聲嘆氣。
「朝陽再不出現,我都要忘記它長什麼樣了。」
「每天都活的十分艱辛,滿肚子的水。」
「人生無望啊。」
勺子聽著雨打頂上的噼啪聲,見秋菊和搖錢樹一副要出門的模樣,問道:「你們去哪?」
秋菊說道:「當然是去隔壁鎮曬太陽了。你沒聽說附近幾個鎮都不下雨嗎。」
勺子攔住他們:「你們不能走,要是讓人發現院子里突然少了你們,會引起麻煩的。」
搖錢樹說道:「若是被人發現了,你去抹除那人的記憶不就好了。」
「不行。」勺子堅定搖頭,「那是違背規矩的事。如無特殊原因,不得擅自離開寄生之地。」
「阿呀呀呀!」秋菊甩下包袱,又鑽回土裡,咆哮,「你是妖主的跟屁蟲嗎!」
胖葫蘆說道:「老大也是為了你們好,讓妖主知道可就完了。」
「妖主哪裡會管我們這些小妖怪的事,哼!」
勺子也不氣,回了土裡,腳上濕答答的,十分不舒服。
翌日,勺子發現街上賣菜的大嬸少了很多,而且僅剩的大嬸無一不抬高菜價。她提著空空如也的菜籃子扶牆回去,書生見了她,笑道:「回來了。」
勺子趴在柜子上哭泣:「掌柜,連素菜都吃不起了,菜農好狠的心,一顆小白菜要七個銅板,都可以吃一小片肉了。」
書生失聲笑笑:「還有白米粥。」
「肉……我想吃肉……」
「乖。」
沒有肉吃的勺子十分不幸福,她喝了兩碗白米粥,配了幾粒花生米,眼巴巴看著書生:「掌柜。」
書生應聲:「唔?」
「再過兩天沒人進店,就要連粥都喝不起了。為什麼你還能喝的那麼開心,這只是粥,連根鹹菜也沒。」
書生笑笑:「看和誰一起吃。」
勺子完全沒聽出裡頭的意思,又喝了一口粥:「這種鬼天氣,連野獸都不出來了。我還想著去山上抓兩隻野雞回來。不對,就算是見到了野雞,也一定抓不到的。僥倖抓到了,宰殺的時候也一定會跑掉的……」
為什麼越想越傷心,好難過,吃不到肉了,連青菜也沒了……
書生微微皺眉,聽著她說了一大堆,又往外看了看。夜幕下的雨仍在下著,淅淅瀝瀝,淅淅瀝瀝。片刻恍然,抬指在勺子額心輕輕一抹,淺淡白光悄然在額間散開,淡聲:「有髒東西。」
勺子眨了眨眼,不知為何心頭陰霾瞬間散去,瞧著那粥水頓覺她還能喝上粥簡直就是上蒼恩賜。青菜會有的,葷菜也會有的,人生是光明的,六界是和平美好的!不對,扯遠了……
書生低眉沉思,那雨果真是憂思雨。雨水所到之處,極易使妖物喪失鬥志,一蹶不振,只覺人生無望。消極嚴重時,心中全是狂躁、愁傷,最後不是自相殘殺,就是自我了斷。
樓梯有低沉腳步聲響起,均勻而緩慢。書生抬頭看去,那和尚一手拿著油紙傘,一手抱著曇花盆,一步一步往下走。到了門口,二十四骨傘沉聲打開,身影在雨中漸行漸遠。
勺子捧著碗,靈光一現,看著他問道:「第一日下雨,正是和尚出現之日?」
書生淡笑,輕落一字:「是。」
勺子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狀元鎮這幾日命案頻發,每次捕快到達現場,由仵作查看,最後的結論無一不是自殺,而非他殺。雖然親屬堅定認為絕無可能,可並無證據,都當作自殺處理了。只是接連發生三四起,為免鎮民惶恐,縣太爺讓捕快巡邏安撫民心。
同福客棧門口也被貼了好幾張告示,說什麼陰雨連綿出行不便,大家沒事不要外出。
勺子看著那告示分外礙眼,真想弄走。
昨晚和尚出去后,到了凌晨才回來。她已經讓爬爬趴在窗戶那密切監視了,只等著他下次出門,在後面跟上,瞧瞧他到底是不是造成小鎮雨水泛濫的元兇。
書生拿著筷子撈了撈碗里的粥,粥沒有,水倒是從筷子里滾走了。他無奈的拿過湯勺,舀起喝了一口,嘴裡沒幾粒米,他無奈的喚那在門口的人:「勺子。」
勺子蹦了過來:「掌柜什麼事。」
「我們連米都買不起了嗎?」
勺子訕笑:「那倒不是……下廚時才發現米缸沒多少米了,平時都是在隔壁米鋪買的,可是最近大米叔心情不好,說什麼人生無所求,愧對祖宗,於是就關門回鄉下了。等會我就去別家米鋪扛一袋米回來。」
書生不淡定了,那憂思雨真是越發嚴重,再這麼下去,他大概連這幾粒粥都喝不上了?
勺子坐下身,把頭搖來搖去:「不知道怎麼了,賣肉的大叔說覺得宰殺牲畜太造孽,也關門了。賣菜的大嬸說辛苦種菜一把才幾文錢不種了。還有那說書的越說越悲傷,我差點聽哭了。大家最近心情都不好呀。」
書生苦笑,真是波及甚廣。如果等勺子找到真相,大概他已經餓扁了。為了勺子的溫泉,為了他的胃,還是得推她一把,想罷,放下湯勺,說道:「這雨是憂思雨。」
勺子瞪大了眼:「憂思雨是什麼?」
書生詳細和她說了一番,說完,勺子就跳了起來,齜牙:「要是真的是那個和尚做的,我就宰了他祭拜河神爺爺!」
見她氣勢洶洶要上樓盯梢,書生無力抬手:「買米……勺子,買米,我餓……」
對方完全沒聽見,書生也憂傷了,他的人生……真是一片黑暗啊。罷了,還是自己去扛米吧。他……能扛得動吧?腰不會被壓斷吧。哎呀,下雨天出門好麻煩啊。
勺子敲了敲那天字型大小的門,不一會就見和尚開門,她提了提茶壺,笑靨如花:「我來給大師添水。」
和尚雙掌合十,極有禮貌地彎了彎身:「勞煩施主了。」
勺子進了屋裡,那曇花正放在窗戶邊,依舊是未開,也察覺不到半分妖氣,根本就是普通的花兒。她皺了皺眉,那和尚身上也沒半點異樣,只是個普通人,莫非只是巧合,憂思雨的事與他無關?
倒完茶,勺子便去後院喚爬爬下來,問道:「和尚可有什麼動靜?」
爬爬挺直腰身:「報告老大,沒有,一直在房裡念經。」
「那曇花呢?」
「也沒有。」
勺子摸了摸下巴,隨後折回前堂。又不見書生,當真是沒當掌柜的決心,動不動就跑去玩。坐了半個時辰,就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前,登時眼前一亮,有客人!屁顛屁顛跑出去迎接,結果卻瞧見書生下來,還有三袋大米。不由歪身在柱子上,只是米鋪送米的車,白高興了。
晚上兩人將堆積在廚房裡的菜全都煮了,吃了一頓飽飯。勺子正在廚房洗碗,爬爬就伸了腦袋進來:「報告老大,和尚準備出門了。」
勺子忙將手上的活一放,從屋頂上去。只見和尚一手撐傘,一手抱著曇花盆,步子不急不緩地往西街走去。她沿著屋頂輕步跳著,因有雨聲,這落在瓦片上的聲音也被遮掩了,和尚毫無察覺地繼續走著。
西街將到盡頭,才見他停下。勺子蹲在他後面的屋頂上緊盯著他。片刻,就見他放下雨傘和曇花,雙掌合十,念起經文來。勺子聽不懂,可是那低如吟唱的聲音飄入耳中,卻漸覺心中平靜,焦躁消除。慢慢入了一種無人之境,只覺世間清靜,了無牽挂。那份寧靜縈繞心頭,越鑽越深……
「勺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