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小碚與我:《青春萬歲》(1)
奇鳥山圍捕行動的結局頗具戲劇性,在我將要和大部隊匯合的時候,我突然看見那個我在半山腰上見過的「可疑男人」,我衝上去特別狠地揪住那可疑人,他們卻告訴我是在「模擬戰爭」。***
戰爭是假的,小碚的指北針丟了卻是真的。
小碚總是特別倒霉,她丟了指北針,實彈射擊課還打了個不及格,總之倒霉事全讓她一個人攤上了,據說她打靶的時候,有四子彈脫了靶,在靶子上找不到任何子彈穿過的痕迹。
隊長說,打靶及不了格你畢不了業,小碚你得重來。
小碚低著頭,看自己的手指頭。
隊長說,另外你的「內務」也很糟,我就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的被子能疊得方方正正好像豆腐塊兒,而你的被子就永遠皺皺巴巴好像一堆爛肉。
「爛肉」一詞使我產生了一些不太舒服的聯想,我這人就是這樣,喜歡多想,其實隊長的訓話又不是沖著我來的,我完全可裝聾做啞,假裝什麼也沒聽見。可我就是把什麼都聽見了,當時隊長訓小培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訓小碚的那些話,一字不落地鑽進我耳朵里。
我不好受。
有一列士兵從我們身邊經過,我注意到小碚的表,她很不自然,臉白得像紙,隊伍走過去之後,小碚才恢復了正常,變成一個正在受訓的縮頭縮腦的小女生。
「我喜歡上一個男生,他是8隊學員,我的老鄉。」
小碚在水房嘀噠嘀噠的水聲中向我傾訴,她說白天那個男生排在隊伍里從我們眼皮底下走過,她有種抑制不住的衝動,突然間想要大聲喊叫,喊出他的名字來。
我想起小碚上午煞白的臉。
「軍校女生是不可以戀愛的,這是紀律。」小碚熟背了隊長的話,此刻很痛苦地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她說她要補功課,我看到她的「普通物理」作業本上畫滿奇怪的圖案,好像花蕊————那些花的生殖器奇怪地張開著,像是要吃人。我曾經聽說過一種能吃掉動物的植物,在我的想象中,那種植物一定就是像這樣執著地張開著,等待是它的常態(因為它不能主動出擊),等待,就是漫長地熬著,看不到希望,一切綿綿無期。
小碚的臉由白轉為灰,她低下頭去做功課的樣子顯得楚楚可憐。
她永遠不可能做完那些功課。
物理與她無緣。
軍校生活的緊張和壓抑是每個女生都不曾料到的。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在上軍校之前,我是一個玻璃做的嬌小姐,心理脆弱之極,我從未離開過北京,是在玻璃和水泥構成的樓宇中長大的孩子,長期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母親總說,外面有壞人。
母親總說,你要有一技之長。
母親總說,女孩子功課好是最重要的,不要總想著穿什麼衣服漂亮。
當然,母親是看出了某些苗頭,才說上述那番話的。我從小就是個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母親說像我這樣的女孩是最容易分心的。我當時不明白「分心」是什麼意思。
母親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她思路敏捷,具有極高的審美能力,但她的職業與藝術無關,她是航天部最有名的眼科醫生(後來她又培養了一個有名的女兒,所以變得更加有名),我們小的時候找她看病的人一天到晚排成長隊,這就助長了母親的暴脾氣(有本事的大都是有脾氣的),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永遠對我們三個孩子擁有「恨鐵不成鋼」的想法。
有一天,我真的成了中國最紅的女作家,中國文壇重量級的人物,談到新世紀的長篇小說,就無法繞開我的閃亮的名字,母親仍無法說出一個「好」字,她說:「你還要努力」。
我終於理解了母親,就是你真的成了「鋼」也不能鬆懈,還要成為一塊「好鋼」、「更好的鋼」,她是永遠不會滿足的。
我上高中時看過一本《青春萬歲》,立刻被裡面喧鬧的集體生活給迷住了,什麼「野營」、「篝火晚會」、「詩朗誦」、「演節目」等等,這些東西對中學生最具吸引力,我立刻決定像書中的人物那樣生活,放棄按步就班的平庸生活,選擇一種與眾不同的活法,選擇上軍校百分之八十跟那本書有關。我太喜歡《青春萬歲》前面的序詩了,那時的我是個理想主義者,我把那詩抄在一個當時認為很漂亮的本子上,我和我妹妹兩個人一天到晚念來念去的,都會背了。
直到現在,我仍清楚地記得那詩的每一個字(包括標點符號),那詩是這樣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