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場大雨(1)
沒走多遠,果然下起雨來。這太奇怪了,剛天還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但自從那個開拖拉機的傢伙一出現,天立刻變了臉,就好像那些烏雲是那個叫二愣的傢伙用拖拉機運來的似的。
(我沒太看清楚,他拖拉機的翻斗里運的好像是一車磚。)
雨點每一顆都像乒乓球那樣大,從西北方向旋轉著斜打過來,狠狠地敲在我臉上。
我的臉像被一隻冰涼的手啪啪地打著,我的頭變成了兩把綹濕漉漉的刷子,它們沉甸甸地垂在我肩上,吸滿了水。
我們一入伍,頭就要求一律剪短。
白亮的長剪刀抵在脖子上的感覺很涼。
我有一頭黑亮的長,我常聽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人讚美我的頭,他們說「好美的頭」。如果你有一頭黑瀑布的長頭,那麼,人們先記住的是你的頭而不是你的臉。
「是那個長飄飄的女人嗎?」談到作家雪凝,他們總是忍不住要問這樣一句。
現在我已恢復長飄飄的原形了,在我的軍旅生涯中,曾經幾度被剪成短,一把白亮的長剪刀,伸到我記憶的深處,出「咯吱」「咯吱」拚命咬合的聲響,黑亮的長如黑色雪片一般,紛紛揚揚,飄了一地。
我覺得很疼,都說頭沒有神經,可我依舊感覺到鑽心地疼痛。我一直很在乎我的頭,在乎別人談到我頭時那份艷慕的表,白亮的剪刀咬掉我一頭美麗的頭,從那以後,我一看到剪刀就很不舒服,特別是白色電鍍剪刀,是最最讓我不能忍受的。
那年暑假,我的頭已經長長了一些,能用橡皮筋紮起兩把小刷子來了,它們吸滿了水,沉甸甸地伏在我肩上,我有些後悔剛才沒上那個好心人(或者騙子)的拖拉機,讓他載我一段路。
獨自一人走在路上,腦子裡常常會產生偷懶的想法,想找上一輛車坐上一段就好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沒出息,一個人出來不就是為了磨練自己的嗎?要是動不動就坐車,那乾脆回北京好了,幹嘛在這兒走路?幹嘛在這兒淋雨?自己跟自己吵架,吵得自己都莫明其妙。
雨水已經把我澆透了,從外面的衣服到內衣內褲,全都水淋淋濕漉漉的,衣服變成了嵌入皮膚的澀澀的像柿子皮一樣的東西。視線在雨水裡變得模糊不清,道路變得坑坑窪窪,凹下去的地方積著水,踩在上面出「撲撲」的悶響。這種滋味使我想起那次武裝越野訓練,因為淋了雨,我高燒被同學送進校醫院的經歷。在大雨里,我混身酸痛,意識模糊,但我一直堅持著,始終沒有掉隊,直到校門口忽然倒下了,後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眼前忽然出現一匹馬,背景是紅色的,一道閃光在遠處出現,將紅色裂成兩半,我看到那匹馬紅色鬃在空中飄揚,如水焰燃燒一般。我聽到一連串急驟的鼓點聲,有人躲在什麼地方尖聲高叫,然後,出現了更多的人聲。
我們在歌詠比賽現場,很多人在唱歌。
(很像「魯藝」的《黃河大合唱》。)
我在唱歌的人群里看見了藍玫,她的灰布軍裝一直在我眼前晃。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視角竟像電影鏡頭一樣,可以在半空中晃來晃去,我一直想對準藍玫的臉,可不知為什麼一再虛。
鏡頭中間好像塞進了棉花,鏡頭一再虛,我無法看清藍玫的臉。
我打著一支小手電筒,我在小心翼翼地寫,我總是擔心沒電,這一點點光亮隨時可能消失。
唱合唱的人在依次遞減;
越來越少。
耳邊已沒有合唱的洶湧之聲,寂靜淹沒了一切,藍玫模糊的影像也隨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