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夢想中的英雄(1)
藍玫真正愛上老葛,是在清水鎮。***那天藍玫瘋似地一頭撞開西涼診所的門,看到一張蒼白的年輕醫生的臉。年輕醫生似乎也從藍玫臉上讀到了什麼,二話沒說就接受了掩掩一息傷員。
他大聲喚護士來幫忙,自己則到水池旁去消毒兩隻手。
藍玫說:「他會不會有危險?」
得到的回答是:「那可不好說。」
西涼診所分成裡外兩間,裡面被隔出來是當手術室用的,藍玫坐在外間一張用白漆漆過的木椅上,感覺彷彿坐在一塊冰上,她感到冷,冷到骨頭裡去。她聽到薄薄的牆壁後面,有金屬刀具與洋瓷鐵盤相互碰撞的聲音,有時候,「當」地一聲響,如鐵鑽刺入藍玫的皮膚,又涼又痛。
藍玫總覺得,那顆鑽進老葛胳膊的子彈,本應是打在自己頭上的,是老葛用身體擋住了飛過來的子彈。她這才意識到這個男人與自己之間的血肉聯繫,老葛是那種不會表達什麼,一切都用行動來證明的男人。
他側身一閃,就擋住了冷暗中飛過來的子彈。
現在,那顆子彈仍在老葛的骨血間遊走,冰涼的金屬刀具深入到老葛的深處,試圖夾住那顆遊走的子彈。藍玫很替那年輕大夫捏把汗。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年輕的大夫從裡面走出來。
藍玫對那個大夫的全部印象,就是臉白,他們甚至忘了問他的名字,子彈取出之後,他讓他們趕快離開(好像西涼診所隱藏什麼危險),他們就離開了。等他們在清水鎮住下,有一天晚飯後他們要在街上走走,忽然想起去看望那個大夫,就朝著西涼診所的方向走去。
天涼了,街上刮著風,行人很少,店鋪關著門,熄著燈。兵慌馬亂的年月,人們似乎都變得特別謹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早關燈睡覺是逃避現實的早好辦法,睡著了就如同死去一般,什麼也不知道了。麻瘋子似乎是全鎮惟一醒著的人,他永遠醒著,躑躅於街頭,形同街邊的一棵樹,一塊石頭。
「這是一座死城啊,黑暗隨時可能降臨,人們生活在黑暗之中,驚恐,慌亂,隨時可能面臨滅頂之災————」
《藍色房間》的對白,忽然說了出來。街燈細幼而又微藍,如金屬絲一般細密地鍍在藍玫的身上、臉上,此刻,她就如同一個從戲中走出來的女人,突然之間從現實狀態中抽離出來。
老葛站在一旁,驚訝地看著她,現她是那麼奇異,那麼美。
(他站在那裡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場戲。)
「你說話真好聽,」老葛說,「就像是戲詞兒。」
「就是戲詞兒。」
他們相互對望了一下,繼續往前走。他們來到西涼診所門口,護士告訴他倆,大夫已經出遠門了。
他們只好往回走。
回到家,藍玫湊著油燈的亮光給葛團長上藥,每當藍玫給葛團長上藥,葉子總是躲在房間的某個角落注視著他倆。憑直覺她覺得他倆是和村裡人不一樣的,他們身上的特殊氣質深深吸引葉子,當時葉子很想問一問藍玫,她可不可以跟藍玫一樣,也到延安去當女兵。。。。。。
許多年過去了,現在,當年的少女葉子(也就是二愣的奶奶)早已雙目失明,她細細地講著落滿灰塵的故事,講那對養傷的傷員,如何相親相愛;講那個負傷的團長,如何高大英武;講那個延安來的女學員,長得如何美麗。我站在葉子的角度凝望延安,延安變得不可思議地遠。
在我的想象中,藍玫與葛團長曾經在這裡度過許多個相互守候的夜晚,她給他敷傷、換藥,他用充滿愛意的眼睛,看著她為自己做著這一切。他們之間已有了很深的默契,她手腳很輕地為他解著纏在臂上的繃帶,一圈又一圈,她的眼睛並不看他,而是盯著那些紗布。
解開之後,她給他上藥。
(上藥時,能聞老葛身上特有的男人味道。手指觸碰到他的皮膚,「倏」地一麻。)
「疼嗎?」
「疼。」
於是她就握住他的手,握好長時間。每回上藥葛團長都故意說「疼」,他喜歡看到她臉上那種十分疼愛的表。喜歡她伸過來溫暖小手,綿軟而又纖細,握在手心裡好像隨時可能化了似的,讓人心疼。有好幾次,老葛都有想把她一把攬進懷裡的衝動,但最終還是克制住了。
油燈的火苗已越變越小,他們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火焰、星空、槍聲,他的故事裡總是布滿這些東西。他說他有一雙好眼睛,在原野里看得非常遠,聽著敵人的聲音,他就可以辨明射擊者的遠近和他們所持槍的種類。
藍玫凝望著老葛————凝望著一個夢想中的英雄。
養傷結束之後,他們就要離開清水鎮往暈城去了。清水鎮,後來成為他們經常談起的一個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