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瓊樓美人
卻說鐵牛扶著沈鑒慌不擇路踏入一間酒樓。但見四周一片狼藉,紅毯上儘是被踩成爛泥的花瓣,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脂粉香氣。鐵牛背起沈鑒登上二樓,找了個房間便藏進去。
房間里帷幔高掛,門前橫著扇翠綠的屏風,旁邊架子上擺著只鳥籠。一隻金絲雀在籠中安眠,發覺有人後只輕輕叫了兩聲便繼續睡去。
裊裊紫煙從銅爐中飄出,散發著安息花的幽香,讓人心緒寧靜。
片刻后,沈鑒的喘息聲變小了。鐵牛問道:「老沈,還好嗎?」
沈鑒扶著額頭嗯了一聲,說道:「那個人……你也看見了吧。」
鐵牛道:「當然。你認識他?」
沈鑒強撐著身子坐起來道:「不僅是認識而已。告訴你,他就是反覆在我夢裡出現的鬼魂。」
鐵牛一驚:「有這等事?」然後摸著下巴想了想,說道:「騰雲叟告訴我,殺害胡慶的兇手也是這副扮相,莫非整個案子都是此人做的?」
沈鑒沉吟道:「如果真的是他……那究竟為什麼呢?」
這時樓梯上忽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踩得地板咯吱直響。細細聽來,裡面還夾雜著兵刃摩擦的聲音。鐵牛貼近門縫望去,只見來者穿一色青衣,正是一直追逐他們的賭場打手。
只不過這一次,他們的武器都換成了利刃,似乎做好了隨時搏命的準備。
兩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只希望這群人趕緊過去。
可是他們偏偏停在了門口。
忽然,屏風後傳來一個甜美慵懶的女聲:「我沒穿衣服,你們想進來看看嗎?」
外面隱隱可見眾打手齊低下頭,抱拳道:「小的不敢!」
沈鑒和鐵牛大吃一驚,他倆根本不知道這房間里居然還有個人。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二人的性命一下便捏在了那素未謀面的女子手裡。
只聽外面的人說道:「小姐,有兩個暴徒逃進絳雲樓來了。請問您看見他們了嗎?」
女子道:「沒有,我向來不見外人。」
門外的人遲疑了一下,又說道:「可他們確實跑進來了,您應該看見了才對。」
「我說沒看見。你聽不懂嗎?」女子的聲音中包含了幾分不快「你們若是不信大可以進來搜。」
她頓了頓,繼續道:「不過我要提醒你,乾爹最討厭別的男人看我。上個月有人偷偷瞧了我一眼,乾爹便將他的眼珠子摳了出來。哼,該怎麼辦你自己掂量吧。」
打手連忙解釋道:「在下也是為了保護小姐的安全。既然賊人不在此處,那在下就去別處搜捕。告辭!」說罷腳步響起,片刻后便聲息皆無。
沈鑒和鐵牛這才長出一口氣。
這時那女子說道:「兩位別躲著了,請過來和奴家見見面。」
沈鑒整了整衣冠道:「這……在下不敢冒犯。」
女子咯咯一笑:「我穿著衣服呢,剛才騙他們罷了。」
沈鑒和鐵牛對視一眼,站起身繞到屏風後面,只見一個絕色女子斜靠在榻上。
她手托香腮,輕薄的紗衣凸顯出玲瓏有致的身姿,整個人就像只懶散的貓兒。
沈鑒趕緊低頭道:「沈某再次謝過姑娘。」
女子笑了笑,站起身道:「沈大人何必客氣,奴家可是久聞你的大名了。」
沈鑒一愣:「姑娘知道我?」
女子道:「誰不知白馬神探的名頭。你初出茅廬便破了兵部侍郎李茂源的案子,不少大官都誇讚你膽識過人呢!」
這時鐵牛忽然沉著臉問道:「你究竟是何許人?」
女子看了看鐵牛,說道:「妾身姓柳,名眉兒。一介苦命人罷了。」
鐵牛冷冷道:「什麼苦命人,不就是伎戶嗎?說,調查我們有何居心!」
柳眉兒先是一愣,然後眼圈兒頓時紅了。她咬牙點了點頭道:「好吧,因為我是伎戶,所以一定就居心不良,對嗎?」
沈鑒立即回頭對鐵牛喝道:「休得胡言!」
他又對柳眉兒道:「姑娘,我這兄弟是粗人,你別見怪。我代他賠不是。」說罷恭恭敬敬的作了個揖。
柳眉兒見沈鑒誠心道歉,臉色略有緩和,沉吟半晌后道:「我們風塵女子被人輕賤本是常情。但妾身剛救了二位,這位爺便說我有所圖謀,只怕有些過了吧?我若想害你們,方才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嗎?」
沈鑒瞪了鐵牛一眼,道:「快道歉!」鐵牛心中有一千個不願意,但礙著沈鑒的面子不得不草草作了個揖。
柳眉兒道:「罷了。沈大人,妾身救了二位的命,您準備如何報答呢?」
沈鑒想了想答道:「全憑姑娘怎麼說。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我們哥兒倆決不推辭。」
柳眉兒站起身,裊裊婷婷的踱了幾步道:「好,我要你帶我離開這裡。」
沈鑒問道:「贖身嗎?多少銀子?」
柳眉兒搖搖頭:「不是贖身,是現在立刻把我從此地帶走。我和別人不一樣,是贖不出來的。」
沈鑒微微一皺眉:「那可有些難辦。正規的花樓都在教坊司有備案,既然是合理合法的買賣,沈某也……」
柳眉兒冷笑道:「男人的嘴,騙人的鬼。這麼快就要反悔了嗎?」
沈鑒道:「沈某絕無此意。我既然答應了姑娘,就算拼了命也得把這事辦了。不過直接搶人確實有些於理不合,我只是想換個法子而已。」
柳眉兒聽罷幽幽嘆了口氣:「沈大人,你之所以這樣說是不知道妾身經歷了什麼事。」她望了望四周的牆壁:「此地是十里秦淮最有名的花樓。這兒的主人叫彭百齡,是我乾爹。」
沈鑒疑惑道:「他既然認你作義女,怎麼又肯讓你在這兒接客?」
柳眉兒一笑:「沈爺,您不知道人有多壞。彭百齡既是我乾爹,又是我姘頭。而且還是個太監。」
沈鑒頓覺一陣噁心,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柳眉兒繼續道:「他沒有男子之物,於是加倍侮辱我以滿足變態的慾望。」她說罷忽然轉過身去,褪掉輕紗,露出後背。
沈鑒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背上疤痕交錯,竟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像黃土高原千溝萬壑的土地,又像乾旱來臨時龜裂的荒原。
新傷疊著舊傷,織成一張羅網,冷冷隔開了一切飛往自由的希望。在這張網裡,春暖花開、燕子呢喃都不會再被見聞,日復一日只有痛苦為伴。
沈鑒忽然有些傷心,脫下外衣給柳眉兒蓋住。鐵牛則揮起拳頭重重砸在屏風上,罵道:「王八蛋!」
柳眉兒整理好衣衫,回過頭說道:「二位去過地下賭場,應該認得彭百齡。他在那裡化名『騰雲叟』。」
鐵牛恨恨道:「我怎麼沒一拳打死那直娘賊!」
沈鑒道:「柳姑娘,不必說了,現在就跟我離開這兒吧。」
柳眉兒疑惑道:「就因為我背後有幾塊疤,你就不怕教坊司找麻煩了嗎?」
沈鑒道:「對。我現在不僅不怕教坊司,就連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裡。」說罷對鐵牛道:「走,我看誰敢攔咱們。」
柳眉兒面色發白,問道:「這是真的嗎?」
沈鑒點了點頭:「是真的。你別怕,走在我們倆中間,不會有事的。」
這時柳眉兒反倒搖了搖頭:「不,還需稍等片刻。現在天還沒亮,天一亮他們的膽子就沒那麼大了。而且……奴家有話要說。」
「什麼話?」沈鑒問道。
柳眉兒一笑,眼波流轉間極是溫柔。「我的確查過你,知道你是來辦案的。」
「沒關係。」沈鑒擺了擺手。「無論你做過什麼我都會把你帶走。哪怕你是沈某的敵人也一樣。」
柳眉兒道:「這是哪兒的話。我只是當時沒想到你有這麼好心,所以打探了一些秘密,用於在關鍵時刻交換自由。既然你願意帶我走,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索性就講給你聽吧。」
沈鑒精神一振:「什麼秘密?」
柳眉兒道:「關於高五的。」
沈鑒激動的抓住眉兒的肩膀道:「高五,真的嗎?」眉兒輕輕點了點頭。
沈鑒意識到失態,滿臉通紅的放開手。
柳眉兒說道:「彭百齡平時把我當作貴重的玩具,極少讓我接客。可我一旦接客,必定是有分量的客人。高五就是其中之一。」
沈鑒道:「沒想到彭百齡居然還籠絡過高五……」
眉兒道:「沒錯,彭百齡這個人,越害怕誰便越要去巴結誰。每次我接待完高五他都氣得半死,並狠狠抽我一頓。可到了第二天還是會樂呵呵的把我雙手奉上……」
沈鑒嘆了口氣:「柳姑娘,你也可以不說這些。」
眉兒淡淡一笑:「沒關係,反正都過去了。說來也奇怪,全南京的人都在說高五可怕,但我卻不覺得如何。反而……」眉兒忽然瞥了沈鑒一眼。「反而覺得他和你有點像。」
沈鑒一愣:「此話怎講?」
柳眉兒道:「他那雙眼睛和你一樣,好像也見過地獄的景象。」
沈鑒被嚇了一跳,不敢言語。
柳眉兒繼續道:「高五很奇怪,他從不碰我的身子,來了以後就穿著衣服縮在角落裡睡覺。於是我便焚香,彈些安眠的曲子給他聽。
後來他對我沒那麼戒備了,不再把自己捂得那麼嚴實,我偶然間看見他的前胸有一塊交叉的疤痕……」
沈鑒忙問:「是什麼樣的,還記得嗎?」
柳眉兒回憶片刻,說道:「記得,像是用小刀把皮肉一點點銼掉的那種傷。」
她晃了晃手腕,皓白如雪的腕上布滿密密麻麻的划痕。
「我自己也割過,所以知道。」
沈鑒默然點了點頭。
柳眉兒繼續說道:「當時我輕輕用手碰了碰那塊疤,高五立刻驚醒了,反手抽了我一耳光,說是再敢碰就立刻殺了我。
還有一次,他做了噩夢,發瘋似的大叫。說什麼『與燕賊勢不兩立!』、『惡鬼殺上城牆了』之類的話,然後哭著說:『弟兄們,我高元奎對不起你們!』
就是那一次我知道了他本名並不是高五,而叫高元奎。」
沈鑒只感覺自己的手在發抖,他用力按了按狂跳的太陽穴,說道:「好,我終於猜出是怎麼回事了。」
此時窗戶里微微透入些白光,長夜已盡。
柳眉兒推開窗,打開金絲雀的籠子。那鳥兒躊躇片刻,忽然撲喇喇一振翅膀,消失在黎明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