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夜赴秦淮
沈鑒和鐵牛不辨南北奪路而逃,冰雕的賭場已拋在身後,取而代之的一條漆黑的地道。
四周潮濕而壓抑,伸手不見五指。
鐵牛低聲問道:「老沈,咱們不會迷了路,就此被困死在這裡吧?」
沈鑒雖然還未完全從剛才的恐懼中走出來,卻也恢復不少,說道:「不會。你放心吧,這條斷然不是死路。我已大概猜出這賭場位於何處。」
鐵牛道:「你吹牛的吧?」
黑暗中,沈鑒搖了搖頭。「想想看,現在是夏季,冰比金子都貴,什麼人這麼大手筆,用冰塊蓋賭場?」
鐵牛沉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如果天下只有一人能這麼做,那個人肯定是皇帝!」話剛出口,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忙問道:「你說賭場是皇上開的?」
沈鑒道:「這當然不可能。皇上正在準備再征蒙古,怎麼會有閑心跑到南京開賭場?這賭場雖是皇家之物,卻不是當今聖上建造的,它乃是前朝建文時期的遺物。」
鐵牛大呼道:「對,有道理!所以那些人才能邀請到權貴來賭,天下有誰不想體驗一把皇帝的感覺呢?」
沈鑒道:「正是如此。而且就連此間主人的身份也昭然若揭,你提到的那十餘個人恐怕都是當年建文帝宮裡的太監。」
鐵牛道:「有道理,只有他們的消息能如此靈通,對金錢又如此貪婪……對,如果是太監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沈鑒道:「所以說咱們不會迷路的。修建地宮的人再大膽,也不敢讓皇帝有一絲困死在地下的可能。所以這裡岔路雖多,但每一條肯定都是可以通往地面的。」
兩人前行數里,果然感到涼風拂面。又往前走一陣,頭頂忽然有片片星光灑下來。他們順著牆壁爬上去,原來出口處偽裝成枯井,坐落在一處荒廢的小院子里。
此刻已是月在中天。鐵牛打了個哈欠道:「忙了半宿,咱們先回去歇著吧,明天再接著查。」
沈鑒卻擰眉道:「先等等,我好像忘了什麼事情……」
他踱著步子,手按下巴說道:「按照『獲利越大,嫌疑越大』的原則來看,下一個接手開中鹽市生意的人很可能就是兇手。但這個人遲遲不出現,又是為了什麼呢?」
鐵牛忽然一拍大腿:「我知道,那個叫騰雲叟的和我說:胡慶、高五在順天府另有靠山,那個人手段更厲害,發誓要給他倆報仇。兇手會不會是想避避風頭。」
說罷他笑了笑,打趣道:「這一趟下來,好像我就是那個要搶生意的人似的。希望開鹽場的大哥可別認錯人,把我錯當成兇手了。」
沈鑒突然一愣,問道:「你說什麼?」
鐵牛道:「我說……」話未出口,他也忽然意識到問題所在。在別人看來,現在他趙鐵牛最有殺死胡慶和高五的嫌疑。
沈鑒低聲道:「也許兇手一直在等著我們去背黑鍋。而現在……他成功了。」
鐵牛臉色一變,罵道:「他娘的……」
這時沈鑒卻突然朝他打了個手勢,鐵牛立即閉上嘴。因為他們聽見院子外傳來沙沙的響動,就像是層層枯葉飄落到地面上。
可是現在是夏天,又哪來的落葉?
所以這隻能是人的腳步,而且是武藝高超之人的腳步。
兩人不約而同的彎下腰,各撿起一塊青石。沈鑒大聲道:「算了,想也沒用,還是先睡覺吧。」
然後示意鐵牛守住院子門口。鐵牛假裝打了個哈欠:「言之有理!我看就在院里對付一宿,剩下的事明天再說!」說罷和沈鑒一左一右站在院門兩側。
月光從大門外照進來,兩人緊緊盯著地下,驀然間有六七個黑影魚貫來到門口。
他倆大氣也不敢喘,將手中石塊高高舉起。
片刻后一隻黑麻鞋輕輕的踏進來,兩人一聲怒吼,將石塊往來者頭上招呼過去。
可那人極為敏捷,往後一仰居然躲開攻擊。沈鑒和鐵牛趁著這功夫拔腿就跑。
只聽身後嘰里呱啦一陣對話,似乎不是漢話。沈鑒回頭望去,但見那七人俱是五短身材,渾身漆黑,只露出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正手持亮閃閃的單刀飛速追上來。
沈鑒一驚道:「不好,是東瀛忍者!」
原來當時扶桑國正值室町幕府時期,大將軍足利義教曾向建文帝上表盡述修好之意,於是兩國間多有往來。所謂忍者便是扶桑國特有的殺手,手段高強者有飛天遁地之能。眼前這些忍者顯然是作為雇傭兵刺殺二人。
沈鑒和鐵牛情知不敵,潑命般向前狂跑。只聽背後破空之聲陣陣而來,一串串暗器貼著耳朵飛過。
忍者行動十分迅速,片刻后便追得只剩幾步距離。沈鑒知道一旦被追上肯定死無葬身之地,於是飛速轉動腦袋。
正這時,旁邊河道中忽然行來一條渡船。
沈鑒靈機一動,拽著鐵牛大叫道:「和我一起跳!」說罷飛身而起,兩人一同躍入船艙中。
那渡船正在順水急行,片刻便飛馳而過。眾忍者一愣神的功夫早已追趕不上,只能眼睜睜看兩人越來越遠。
那艄公見船上多了兩條大漢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打劫的,戰戰兢兢道:「好漢爺爺饒命,小人每日只賺些辛苦錢,實在沒銀子給您二位。」
沈鑒道:「你別害怕,我們不是強盜。」說罷脫掉錦貂裘道:「這個權且充作船費,有勞你捎我們一程。」
艄公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名貴的貂裘,喜出望外道:「好,好,二位爺去哪兒?」
沈鑒反問:「你要去何處?」
艄公道:「今天是伏日,城裡不設宵禁。小的準備去秦淮河上拉些醉酒的客人。」
沈鑒道:「走吧,我們就去秦淮河。」於是艄公竹篙輕點,小船離弦之箭般向秦淮河駛去。
——
十里秦淮,風光旖旎。今夜,槳聲燈影並未睡去,反而是隨著清風搖曳於荷花深處。萬家燈火化作波光點點,合著笙歌輕輕蕩漾。
向兩人迎面而來的儘是畫舫,船上低吟淺唱,笑語晏晏,不禁讓人悠然神往。沈鑒問道:「你們南京一直這麼熱鬧嗎?」
艄公道:「也不是。前兩年遊客少,最近又好些了。只要外面不打仗,日子就不會太難過。」
鐵牛見沈鑒神色有異,問道:「老沈,怎麼了?」
沈鑒望著碧沉沉的河水道:「我當年口口聲聲說要為天下人建立一個新世界。可仗打完了,世界該是什麼樣還是什麼樣,並沒有變得更好。
我究竟是為了新世界而戰還是為了新主子而戰,真的說不清楚。
而且過去我總覺得自己代表正義,可是南京城的老百姓會覺得高舉戰刀的我是好人嗎?他們會不會認為我是強盜、侵略者,是破壞他們家園的罪人……我不知道。」
鐵牛聽他越說越離譜,趕忙打斷道:「好了,話不能亂說,要是讓錦衣衛聽見又夠你喝一壺的。」
沈鑒苦笑道:「你教訓得是。」
兩人正交談時,忽見岸邊湧來一群人,齊刷刷的身穿青衣,正是地下賭場中的打手。為首一人指著小船道:「他們在那兒,別讓他們跑了!」
鐵牛大驚,對艄公道:「快,快划船!」
但艄公一見這麼多人,知道這麻煩惹不起,二話不說抱起錦貂裘跳進河裡。
小船立即在河當中打了橫,鐵牛手忙腳亂的抄起竹篙在河中亂點,可小船非但不向前走,反而原地打轉。
一眾打手哈哈大笑,為首那人說道:「弟兄們,看這活鬧鬼怎麼搞。」眾人竟像看耍猴一般看著兩人。
沈鑒晃得頭暈腦脹,可神志依然清醒。對鐵牛吼道:「別轉了,換船!」於是兩人故技重施,飛身跳到一艘畫舫上。眾打手臉色一變,大呼小叫的追上去。
畫舫上是個本地的官員,正在聽歌女唱曲,忽見兩條大漢躍到船上不禁嚇了一跳,隨即拔起胸脯道:「爾等何人,敢擾老爺我的雅興?」
沈鑒道:「危險,快趴下!」
那當官的三角眼一瞪:「咄,放肆!蕞爾小民膽敢對老爺我大呼小叫?」可話音未落,岸上有人開弓放箭,箭枝噌一聲釘在窗欞上。
那人立刻嚇得爛泥一般,倒在船艙里抱頭喊道:「救命啊,殺人了!」
沈鑒問道:「會游水嗎?他們是沖我倆來的,你跳到河裡便沒事了。」
那人愁眉苦臉道:「會是會……可就是雙腿發軟走不動,請……請好漢幫我。」鐵牛冷哼一聲,打開艙門一腳將他蹬下去。
沈鑒回頭一看,卻見賣唱的歌女還在船上,於是說道:「你在艙里趴好,無論發生什麼都別抬頭。」歌女答應一聲爬到旁邊,竟反而比當官的還鎮定些。
此刻箭枝紛紛透窗而入,沈鑒抬起桌子抵住窗戶,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於耳。鐵牛心中惱怒,抄起張椅子奔出船艙,朝追兵猛地擲過去。打手們猝不及防,有個離河近的被砸中,翻身栽入河裡。
此時岸邊儘是看熱鬧的百姓,不少人乾脆在酒樓上打開窗戶,看戲似的欣賞秦淮河上這場大鬧。
眾打手見放箭奈何不了兩人,便去河畔找船。南人精通水事,只要登船片刻就能追上畫舫。
而恰好這時又有一隊人到來,是追殺沈鑒和鐵牛的忍者。他們遠遠望見二人在畫舫上,也準備奪舟上前。
可打手們卻誤會了,以為是沈鑒的救兵,大聲喝道:「眾位弟兄,把這些小崽子也一併拿下!」說著幾十人呼呼啦啦的擁上去。
忍者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對阻礙任務之人向來格殺勿論。驀然間快刀出鞘,頓時就有兩人倒在血泊中。
百姓見出了人命,轟的一聲四散奔逃,一時間場面混亂無比。
賭場的打手畢竟只是打手而已,遠沒有忍者那麼狠辣,幾十人竟被七個小個子鎮住,呆立在原地不敢動彈。眾忍者甩了甩沾血的刀,大模大樣從他們眼前經過,連瞧都不瞧上一眼。
卻說沈鑒和鐵牛兩人趁亂靠岸,轉身鑽進一條小巷,可沒跑幾步便迎面碰上三個忍者。兩人回頭,卻發現後路也被堵死了。
二人手無寸鐵,只能靠背站立,準備做殊死一搏。
鐵牛臉色發青的喊道:「老沈,快用你聰明的腦袋想想辦法!」
沈鑒道:「聽著,我對東瀛刀法略知一二,一會兒他們起手第一招,你千萬不要躲……」
鐵牛狐疑道:「這樣有用?」
沈鑒嘆了口氣:「當然,可以讓你死的乾脆些。」
說話間,刀光霍霍,兩人只能閉目等死。
可就在這時只聽鐺的一聲暴響,沈鑒睜眼一看,兩把武士刀被齊齊彈飛,一根黑黢黢的鐵棍斜插在眼前。
這鐵棍長一丈有餘,尋常人扛著都吃力,頂端縛著一面破殘不堪的軍旗。
沈鑒腦袋裡「嗡」了一聲,他記得這面旗幟,正是他十年前從南京城敵營奪得的。
明月當空,一個人的身影浮現在路面上。他頭戴猙獰的面具,周身鎧甲銹跡斑駁,整個人彷彿從古戰場走出來一般。
沈鑒頭腦里如同有萬根鋼針攢刺,可仍咬牙問道:「可悲的亡靈,你究竟是誰?回答我!」
那人望了他一眼,並不理會,而是徑直走過去抓起鐵旗杆。
這時前頭三個忍者齊刷刷撲上來。但見那戴面甲的戰士後撤半步,手中鐵杆黑蟒般翻出,竟同時攔腰擊中三人。但聽得一聲悶響,忍者的骨頭不知斷了幾根,全倒在地上哀嚎不已。
沈鑒已經痛得眼冒金星,卻還是問道:「你……說話……」
這時鐵牛一把拉住他道:「老沈,快走!」說罷回頭望了那戰士一眼,從巷子口離開。
那戰士轉過身,孤身面對剩下的四個忍者,卻毫不在意的朝他們勾了勾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