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小說篇(105)
有二伯偷了銅酒壺之後,每當他一拿著酒壺喝酒的時候,老廚子就問他:
「有二爺,喝酒還是銅酒壺好呀,還是錫酒壺好?」
有二伯說:
「什麼的還不是一樣,反正喝的是酒。」
老廚子說:
「不見得罷,大概還是銅的好呢……」
有二伯說:
「銅的有啥好!」
老廚子說:
「對了,有二爺。咱們就是不要銅酒壺,銅酒壺拿去賣了也不值錢。」
旁邊的人聽到這裡都笑了,可是有二伯還不自覺。
老廚子問有二伯:
「一個銅酒壺賣多少錢?」
有二伯說:
「沒賣過,不知道。」
到後來老廚子又說五十吊,又說七十吊。
有二伯說:
「哪有那麼貴的價錢,好大一個銅酒壺還賣不上三十吊呢。」
於是把大家都笑壞了。
自從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後,那老廚子就不提酒壺,而常常問有二伯洗澡不洗澡,問他一年洗幾次澡,問有二伯一輩子洗幾次澡。他還問人死了到陰間也洗澡的嗎?
有二伯說:
「到陰間,陰間陽間一樣,活著是個窮人,死了是條窮鬼。窮鬼閻王爺也不愛惜,不下地獄就是好的。還洗澡呢!別玷污了那洗澡水。」
老廚子於是說:
「有二爺,照你說的窮人是用不著澡盆的啰!」
有二伯有點聽出來了,就說:
「陰間沒去過,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著良心說瞎話……」老廚子說。
於是兩個人打起來了。
有二伯逼著問老廚子,他哪兒昧過良心。有二伯說:
「一輩子沒昧過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兩腳窩……」
老廚子說:
「兩腳窩,看不透……」
有二伯正顏厲色地說:
「你有什麼看不透的?」
老廚子說:
「說出來怕你羞死!」
有二伯說:
「死,死不了,你別看我窮,窮人還有個窮活頭。」
老廚子說:
「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說:
「死不了。」
老廚子說:
「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個老不死的。」
有的時候,他們兩個能接續著罵了一兩天,每次到後來,都是有二伯打了敗仗,老廚子罵他是個老「絕後」。
有二伯每一聽到這兩個字,就甚於一切別的字,比「見閻王」更壞。於是他哭了起來,他說:
「可不是么!死了連個添墳上土的人也沒有。人活一輩子是個白活,到了歸終是一場空……無家無業,死了連個打靈頭幡的人也沒有。」
於是他們兩個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嬉嬉地照舊地過著和平的日子。
十二
後來我家在五間正房的旁邊,造了三間東廂房。
這新房子一造起來,有二伯就搬回家裡來住了。
我家是靜的,尤其是夜裡,連雞鴨都上了架,房頭的鴿子,檐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窩裡去睡覺了。
這時候就常常聽到廂房裡的哭聲。
有一回父親打了有二伯,父親三十多歲,有二伯快六十歲了。他站起來就被父親打倒下去,他再站起來,又被父親打倒下去,最後他起不來了,他躺在院子裡邊了,而他的鼻子也許是嘴還流了一些血。
院子里一些看熱鬧的人都站得遠遠的,大黃狗也嚇跑了。雞也嚇跑了。老廚子該收柴收柴,該擔水擔水,假裝沒有看見。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沒有邊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見有二伯的頭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條線就在他的前額上,好像西瓜的「陰陽面」。
有二伯就這樣自己躺著,躺了許多時候,才有兩個鴨子來啄食撒在有二伯身邊的那些血。
那兩個鴨子,一個是花脖,一個是綠頭頂。
有二伯要上吊,就是這個夜裡,他先是罵著,后是哭著,到後來也不哭也不罵了。又過了一會,老廚子一聲喊起,幾乎是現了什麼怪物似的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