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小說篇(106)
「有二爺上吊啦!有二爺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來,帶著我。***等我們跑到廂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廚子在房子外邊招呼著我們。我們一看南房梢上掛了繩子,是黑夜,本來看不見,是老廚子打著燈籠我們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根兩丈來高的橫杆,繩子在那橫杆上托托落落的垂著。
有二伯在哪裡呢?等我們拿燈籠一照,才看見他在房牆的根邊,好好的坐著。他也沒有哭,他也沒有罵。
等我再拿燈籠向他臉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紅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過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來報的信,又敲窗戶又射門。我們跑到井邊上一看,有二伯並沒有在井裡邊,而是坐在井邊外,而是離開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穩穩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穩穩地坐著。
我們打著燈籠一照,他還在那裡拿著小煙袋抽煙呢。
老廚子,挑水的,粉房裡的漏粉的都來了,驚動了不少的鄰居。
他開初是一動不動。後來他看人們來全了,他站起來就往井邊上跑,於是許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許多人,哪裡會眼看著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煙荷包,小煙袋都帶著,人們推勸著他回家的時候,那柴堆上還有一枝小洋蠟,他說:
「把那洋蠟給我帶著。」
後來有二伯「跳井」「上吊」這些事,都成了笑話,街上的孩子都給編成了一套歌在唱著:「有二爺跳井,沒那麼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嚇唬人。」
老廚子說他貪生怕死,別人也都說他死不了。
以後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沒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還是活著。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涼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則滿院蒿草。風來了,蒿草著聲響,雨來了,蒿草梢上冒煙了。
沒有風,沒有雨,則關著大門靜靜地過著日子。
狗有狗窩,雞有雞架,鳥有鳥籠,一切各得其所。唯獨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覺。在那廂房裡邊,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講起話來。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過三個兩個來看!問問他們見過『死』沒有!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閃光湛亮,說殺就殺,說砍就砍。那些膽大的,不怕死的,一聽說俄國毛子來了,只顧逃命連家業也不要了。那時候,若不是這膽小的給他守著,怕是跑毛子回來連條褲子都沒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飽,穿得暖,前因後果連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良心長到肋條上,黑心荔,鐵面人,……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馬刀槍我見過,霹雷,黃風我見過。就說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罷,見人就砍,可是我也沒有怕過,說我怕死……介年頭是啥年頭,……」
那東廂房裡,有二伯一套套地講著,又是河溝漲水了,水漲得多麼大,別人沒有敢過的,有二伯說他敢過。又是什麼時候有一次著大火,別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搶了不少的東西。又是他的小時候,上山去打柴,遇見了狼,那狼是多麼兇狠,他說:
「狼心狗肺,介個年頭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個年頭,是個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裡不睡,有的時候就來在院子里沒頭沒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說著話。
半夜三更的,雞鴨貓狗都睡了。唯獨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帘子,看不見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見大昴星落了沒有,看不見三星是否打了橫樑。只見白煞煞的窗帘子被星光月光照得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聽見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說話,我要起來掀起窗帘來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父不讓我起來,祖父說:
「好好睡罷,明天早晨早早起來,咱們燒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來,就用好話安慰著我。
等再睡覺了,就在夢中聽到了呼蘭河的南岸,或是呼蘭河城外遠處的狗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