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小說篇(119)
在外邊飛著滿天的大雪,我和翠姨坐著馬車去買絨繩鞋。我們身上圍著皮褥子,趕車的車夫高高地坐在車夫台上,搖晃著身子唱著沙啞的山歌:「喝咧咧……」耳邊的風嗚嗚地嘯著,從天上傾下來的大雪迷亂了我們的眼睛,遠遠的天隱在雲霧裡,我默默地祝福翠姨快快買到可愛的絨繩鞋,我從心裡願意她得救……
市中心遠遠地朦朦朧朧地站著,行人很少,全街靜悄無聲。我們一家挨一家地問著,我比她更急切,我想趕快買到吧,我小心地盤問著那些店員們,我從來不放棄一個細微的機會,我鼓勵翠姨,沒有忘記一家。使她都有點兒詫異,我為什麼忽然這樣熱心起來,但是我完全不管她的猜疑,我不顧一切地想在這小城裡面,找出一雙絨繩鞋來。
只有我們的馬車,因為載著翠姨的願望,在街上賓士得特別的清醒,又特別的快。雪下的更大了,街上什麼人都沒有了,只有我們兩個人,催著車夫,跑來跑去。一直到天都很晚了,鞋子沒有買到。翠姨深深地看到我的眼睛里說:「我的命,不會好的。」我很想裝出大人的樣子,來安慰她,但是沒有等到找出什麼適當的話來,淚便流出來了。
二
翠姨以後也常來我家住著,是我的繼母把她接來的。
因為她的妹妹訂婚了,怕是她一旦的結了婚,忽然會剩下她一個人來,使她難過。因為她的家裡並沒有多少人,只有她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祖父,再就是一個也是寡婦的伯母,帶一個女兒。
堂姊妹本該在一起玩耍解悶的,但是因為性格的相差太遠,一向是水火不同爐地過著日子。
她的堂妹妹,我見過,永久是穿著深色的衣裳,黑黑的臉,一天到晚陪著母親坐在屋子裡。母親洗衣裳,她也洗衣裳;母親哭,她也哭。也許她幫著母親哭她死去的父親,也許哭的是她們的家窮。那別人就不曉得了。
本來是一家的女兒,翠姨她們兩姊妹卻象有錢的人家的小姐,而那個堂妹妹,看上去卻象鄉下丫頭。這一點使她得到常常到我們家裡來住的權利。
她的親妹妹訂婚了,再過一年就出嫁了。在這一年中,妹妹大大地闊氣了起來,因為婆家那方面一訂了婚就送來了聘禮。這個城裡,從前不用大洋票,而用的是廣信公司出的帖子,一百吊一千吊的論。她妹妹的聘禮大概是幾萬吊,所以她忽然不得了起來,今天買這樣,明天買那樣,花別針一個又一個的,絲頭繩一團一團的,帶穗的耳墜子,洋手錶,樣樣都有了。每逢上街的時候,她和她的姐姐一道,現在總是她付車錢了,她的姐姐要付,她卻百般的不肯,有時當著人面,姐姐一定要付,妹妹一定不肯,結果鬧得很窘,姐姐無形中覺得一種權利被人剝奪了。
但是關於妹妹的訂婚,翠姨一點也沒有羨慕的心理。妹妹未來的丈夫,她是看過的,沒有什麼好看,很高,穿著藍袍子黑馬褂,好象商人,又象一個小土紳士。又加上翠姨太年青了,想不到什麼丈夫,什麼結婚。
因此,雖然妹妹在她的旁邊一天比一天豐富起來,妹妹是有錢了,但是妹妹為什麼有錢的,她沒有考查過。
所以當妹妹尚未離開她之前,她絕對的沒有重視「訂婚」的事。
就是妹妹已經出嫁了,她也還是沒有重視這「訂婚」的事。
不過她常常的感到寂寞。她和妹妹出來進去的,因為家庭環境孤寂,竟好象一對雙生子似的,而今去了一個,不但翠姨自己覺得單調,就是她的祖父也覺得她可憐。
所以自從她的妹妹嫁了人,她就不大回家,總是住在她的母親的家裡。有時我的繼母也把她接到我們家裡。
翠姨非常聰明,她會彈大正琴,就是前些年所流行在中國的一種日本琴。
她還會吹簫或是會吹笛子。不過彈那琴的時候卻很多。住在我家裡的時候,我家的伯父,每在晚飯之後必同我們玩這些樂器的。笛子、簫、日本琴、風琴、月琴,還有什麼打琴。真正的西洋的樂器,可一樣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