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小說篇(120)
在這種正玩得熱鬧的時候,翠姨也來參加了。翠姨彈了一個曲子,和我們大家立刻就配合上了。於是大家都覺得在我們那已經天天鬧熟了的老調子之中,又多了一個新的花樣。於是立刻我們就加倍的努力,正在吹笛子的把笛子吹得特別響,把笛膜震抖得似乎就要爆裂了似的滋滋地叫著。十歲的弟弟在吹口琴,他搖著頭,好象要把那口琴吞下去似的,至於他吹的是什麼調子,已經是沒有人留意了。在大家忽然來了勇氣的時候,似乎只需要這種胡鬧。
而那按風琴的人,因為越按越快,到後來也許是已經找不到琴鍵了,只是那踏腳板越踏越快,踏的嗚嗚地響,好象有意要毀壞了那風琴,而想把風琴撕裂了一般地。
大概所奏的曲子是《梅花三弄》,也不知道接連地彈過了多少圈,看大家的意思都不想要停下來。不過到了後來,實在是氣力沒有了,找不著拍子的找不著拍子,跟不上調的跟不上調,於是在大笑之中,大家停下來了。
不知為什麼,在這麼快樂的調子裡邊,大家都有點傷心,也許是樂極生悲了,把我們都笑得一邊流著眼淚,一邊還笑。
正在這時候,我們往門窗處一看,我的最小的小弟弟,剛會走路,他也背著一個很大的破手風琴來參加了。
誰都知道,那手風琴從來也不會響的。把大家笑死了。在這回得到了快樂。
我的哥哥(伯父的兒子,鋼琴彈得很好)吹簫吹得最好,這時候他放下了簫,對翠姨說:「你來吹吧!」翠姨卻沒有語,站起身來,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我的哥哥,好久好久地看住那帘子。
三
翠姨在我家,和我住一個屋子。月明之夜,屋子照得通亮。翠姨和我談話,往往談到雞叫,覺得也不過剛剛半夜。
雞叫了,才說:「快睡吧,天亮了。」
有的時候,一轉身,她又問我:
「是不是一個人結婚太早不好,或許是女孩子結婚太早是不好的!」
我們以前談了很多話,但沒有談到這些。
總是談什麼衣服怎樣穿,鞋子怎樣買,顏色怎樣配;買了毛線來,這毛線應該打個什麼樣的花紋;買了帽子來,應該批判這帽子還微微有點缺點,這缺點究竟在什麼地方,雖然說是不要緊,或者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批評總是要批評的。
有時再談得遠一點,就是表姊表妹之類訂了婆家,或是什麼親戚的女兒出嫁了。或是什麼耳聞的,聽說的,新娘子和新姑爺鬧彆扭之類。
那個時候,我們的縣裡,早就有了洋學堂了。小學好幾個,大學沒有。只有一個男子中學,往往成為談論的目標。談論這個,不單是翠姨,外祖母、姑姑、姐姐之類,都願意講究這當地中學的學生。因為他們一切洋化,穿著褲子,把褲腿捲起來一寸,一張口,「格得毛寧」外國語,他們彼此一說話就「答答答」,聽說這是什麼俄國話。而更奇怪的就是他們見了女人不怕羞。這一點,大家都批評說是不如從前了,從前的書生,一見了女人臉就紅。
我家算是最開通的了。叔叔和哥哥他們都到北京和哈爾濱那些大地方去讀書了,他們開了不少的眼界。回到家裡來,大講他們那裡都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同學。
這一題目,非常的新奇,開初都認為這是造了反。後來因為叔叔也常和女同學通信,因為叔叔在家庭里是有點地位的人。並且父親從前也加入過國民黨,革過命,所以這個家庭都「咸與維新」起來。
因此在我家裡一切都是很隨便的,逛公園,正月十五看花燈,都是不分男女,一齊去。
而且我家裡設了網球場,一天到晚地打網球,親戚家的男孩子來了,我們也一齊的打。
這都不談,仍舊來談翠姨。
翠姨聽了很多的故事。關於男學生結婚的事,就是我們本縣裡,已經有幾件事不幸的了。有的結婚了,從此就不回家了;有的娶來了太太,把太太放在另一間屋子裡住著,而且自己卻永久住在書房裡。
每逢講到這些故事時,多半別人都是站在女的一面,說那男子都是念書念壞了,一看了那不識字的又不是女學生之類就生氣。覺得處處都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