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小說篇(126)
但那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運就是這麼短。
年青的姑娘們,他們三兩成雙,坐著馬車,去選擇衣料去了,因為就要換春裝了。她們熱心地弄著剪刀,打著衣樣,想裝成自己心中想得出的那麼好,她們白天黑夜地忙著,不久春裝換起來了,只是不見載著翠姨的馬車來。
一九四一年
(原載香港1941年7月1日《時代文學》第1卷第2號)
曠野的呼喊
一
風撒歡了。
在曠野,在遠方,在看也看不見的地方,在聽也聽不清的地方,人聲,狗叫聲,嘈嘈雜雜地喧嘩了起來,屋頂的草被拔脫,牆囤頭上的泥土在翻花,狗毛在起著一個一個的圓穴,雞和鴨子們被颳得要想站也站不住。平常餵雞撒在地上的穀粒,那金黃的,閃亮的,好像黃金的小粒,一個跟著一個被大風掃向牆根去,而後又被掃了回來,又被掃到房檐根下。而後混同著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的從未見過的大樹葉,混同著和高粱粒一般大的四方的或多棱的沙土,混同著剛被大風拔落下來的紅的、黑的,或雜色的雞毛,還混同著破布片,還混同著唰啦唰啦的高粱葉,還混同著灰倭瓜色的豆稈,豆稈上零零亂亂地掛著豆粒已經脫掉了空敞的豆莢。一些紅紙片,那是過新年時門前粘貼的紅對聯——「三陽開泰」,「四喜臨門」——或是「出門見喜」的紅條子,也都被大風撕得一條一條的,一塊一塊的。這一些乾燥的、毫沒有水分的拉雜的一堆,唰啦啦、呼哩哩在人間任意地掃著。刷著豆油的平滑得和小鼓似的鄉下人家的紙窗,一陣一陣地被沙粒擊打著,出鈴鈴的銅聲來。而後,雞毛或紙片,飛得離開地面更高。若遇著毛草或樹枝,就把它們障礙住了,於是房檐上站著雞毛,雞毛隨著風東擺一下,西擺一下,又被風從四面裹著,站得完全筆直,好像大森林裡邊用野草插的標記。而那些零亂的紙片,刮在椽頭上時,卻嗚嗚地它也賦著生命似的叫喊。
陳公公一推開房門,剛把頭探出來,他的帽子就被大風卷跑了,在那光滑滑的被大風完全掃乾淨了的門前平場上滾著,滾得像一個小西瓜,像一個小車輪,而最像還是像一個小風車。陳公公追著它的時候,它還撲拉拉的不讓陳公公追上它。
「這刮的是什麼風啊!這還叫風了嗎!簡直他媽的……」
陳公公的兒子,出去已經兩天了,第三天就是這刮大風的天氣。
「這小子到底是幹什麼去了啦?納悶……這事真納悶,……」於是又帶著沉吟和失望的口氣:「納悶!」
陳公公跑到瓜田上才抓住了他的帽子,帽耳朵上滾著不少的草末。他站在壟陌上,順著風用手拍著那四個耳朵的帽子,而拍也拍不掉的是萇子的小刺球,他必須把它們打掉,這是多麼討厭啊!手觸去時,它會把手刺痛。看起來又像小蟲子,一個一個地釘在那帽沿上。
「這小子到底是幹什麼去啦!」帽子已經戴在頭上,前邊的帽耳,完全探伸在大風裡,遮蓋了他的眼睛。他向前走時,他的頭好像公雞的頭向前探著,那頑強掙扎著的樣子,就像他要鑽進大風裡去似的。
「這小子到底……他媽的……」這話是從昨天晚上他就不停止地反覆著。他抓掉了剛才在腿上摔著帽子時刺在褲子上的萇子,把它們在風裡丟了下去。
「他真隨了義勇隊了嗎?納悶!明年一開春,就是這時候,就要給他娶媳婦了,若今年收成好,上秋也可以娶過來呀!當了義勇隊,打日本……哎哎,總是年輕人哪,……」當他看到村頭廟堂的大旗杆,仍舊挺直地站在大風裡的時候,他就向著旗杆的方向罵了一句:「小鬼子……」而後他把全身的筋肉抖擻一下。他所想的,他覺得都是使他生氣,尤其是那旗杆,因為插著一對旗杆的廟堂,駐著新近才開來的日本兵。
「你看這村子還像一個樣子了嗎?」大風已經遮掩了他嘟嘟著的嘴。他看見左邊有一堆柴草,是日本兵征去的。右邊又是一堆柴草。而前村,一直到村子邊上,一排一排地堆著柴草。這柴草也都是征給日本兵的。大風刮著它們,飛起來的草末,就和打穀子揚場的時候一樣,每個草堆在大風裡邊變成了一個一個的土堆似的在冒著煙。陳公公向前沖著時,有一團穀草好像整捆地滾在他的腳前,障礙了他。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把那穀草踢得遠一點,然而實在不能夠做到。因為風的方向和那穀草滾來的方向是一致的,而他就正和它們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