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小說篇(127)
「這是一塊石頭嗎?真沒見過!這是什麼年頭,……一捆穀草比他媽一塊石頭還硬!……」
他還想要罵一些別的話,就是關於日本子的。他一抬頭看見兩匹大馬和一匹小白馬從西邊跑來。幾乎不能看清那兩匹大馬是棕色的或是黑色的,只好像那馬的周圍裹著一團煙跑來,又加上陳公公的眼睛不能夠抵抗那緊逼著他而刮來的風。按著帽子,他招呼著:
「站住……嘞……嘞……」他用舌尖,不,用了整個的舌頭打著嘟嚕。而這種喚馬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到,他把聲音完全灌進他自己的袖管里去。於是他放下按著帽子的手來,使那寬大的袖管離開他的嘴。把舌頭在嘴裡邊整理一下,讓它完全露在大風裡,準備出響亮的聲音。他想這馬一定是誰家來了客人騎來的,在馬樁上沒有拴住。還沒等他再出嘞嘞的喚馬聲,那馬已經跑到他的前邊。他想要把它們攔住而抓住它,當他一伸手,他就把手縮回來,他看見馬身上蓋著的圓的日本軍營里的火印:
「這哪是客人的馬呀!這明明是他媽……」
陳公公的鬍子掛上了幾顆穀草葉,他一邊掠著它們就打開了房門。
「聽不見吧?不見得就是……」
陳姑媽的話就像落在一大鍋開水裡的微小的冰塊,立刻就被消融了。因為一打開房門,大風和海潮似的,立刻噴了進來煙塵和吼叫的一團,陳姑媽像被撲滅了似的。她的話陳公公沒有聽到。非常危險,陳公公擠進門來,差一點沒有撞在她身上,原來陳姑媽的手上拿著一把切菜刀.
「是不是什麼也聽不見?風太大啦,前河套聽說可有那麼一夥,那還是前些日子……西寨子,西水泡子,我看那地方也不能不有,那邊都是柳條通……一人多高,剛開春還說不定沒有,若到夏天,青紗帳起的時候,那就是好地方啊……」陳姑媽把正在切著的一顆胡蘿蔔放在菜墩上。
「啰啰唆唆地叨叨些個什麼!你就切你的菜吧!你的好兒子你就別提啦。」
陳姑媽從昨天晚上就知道陳公公開始不耐煩。關於兒子沒有回來這件事,把他們的家都像通通變更了。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好像水瓶忽然漏了水,好像太陽也不從東邊出來,好像月亮也不從西邊落。陳姑媽還勉勉強強地像是照常在過著日子,而陳公公在她看來,那完全是可怕的。兒子走了兩夜,第一夜還算安靜靜地過來了,第二夜忽然就可怕起來。他通夜坐著,抽著煙,拉著衣襟,用掃帚掃著行李,掃著四耳帽子,掃著炕沿。上半夜嘴裡任意叨叨著,隨便想起什麼來就說什麼,說到他兒子的左腿上生下來時就有一塊青痣:
「你忘了嗎?老娘婆(即產婆)不是說過,這孩子要好好看著他,腿上有痣,是主走星照命……可就真忍心走下去啦!……他也不想想,留下他爹他娘,又是這年頭,出外有個好歹的,干那勾當,若是犯在人家手裡,那還……那還說什麼呢!就連他爹也逃不出法網……義勇隊,義勇隊,好漢子是要乾的,可是他也得想想爹和娘啊!爹娘就你一個……」
上半夜他一直叨叨著,使陳姑媽也不能睡覺。下半夜他就開始一句話也不說,忽然他像變成了啞子,同時也變成了聾子似的。從清早起來,他就不說一句話。陳姑媽問他早飯煮點高粱米粥吃吧,可是連一個字的回答,也沒有從他嘴裡吐出來。他紮好腰帶,戴起帽子就走了。大概是在外邊轉了一圈又回來了。那工夫,陳姑媽在刷一個鍋都沒有刷完,她一邊淘著刷鍋水,一邊又問一聲:
「早晨就吃高粱米粥好不好呢?」
他沒有回答她,兩次他都並沒聽見的樣子。第三次,她就不敢問了。
晚飯又吃什麼呢?又這麼大的風。她想還是先把蘿蔔絲切出來,燒湯也好,炒著吃也好。一向她做飯,是做三個人吃的,現在要做兩個人吃的。只少了一個人,連下米也不知道該下多少。那一點米。在盆底上,洗起來簡直是拿不上手來。
「那孩子,真能吃,一頓飯三四碗……可不嗎,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是正能吃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