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小說篇(128)
二
她用飯勺子攪了一下那剩在瓦盆里的早晨的高粱米粥。高粱米粥,凝了一個明光光的大泡。飯勺子在上面觸破了它,它還出有彈性的觸在豬皮凍上似的響聲:「稀飯就是這樣,剩下來的扔了又可惜,吃吧,又不好吃,一熱,就粥不是粥,飯不是飯……」
她想要決定這個問題,勺子就在小瓦盆邊上沉吟了兩下。她好像思想家似的,很困難的感到她的思維方法全不夠用。
陳公公又跑出去了,隨著打開的門扇撲進來的風塵,又遮蓋了陳姑媽。
他們的兒子前天一出去就沒回來,不是當了土匪,就是當了義勇軍,也許是就當了義勇軍,陳公公記得清清楚楚的,那孩子從去年冬天就說做棉褲要做厚一點,還讓他的母親把四耳帽子換上兩塊新皮子。他說:
「要干,拍拍屁股就去干,弄得利利索索的。」
陳公公就為著這話問過他:
「你要幹什麼呢?」
當時,他只反問他父親一句沒有結論的話,可是陳公公聽了兒子的話,只答應兩聲:「唉!唉!」也是同樣的沒有結論。
「爹!你想想要幹什麼去!」兒子說的只是這一句。
陳公公在房檐下撲著一顆打在他臉上的雞毛,他順手就把它扔在風裡邊。看起來那雞毛簡直是被風奪走的,並不像他把它丟開的。因它一離開手邊,要想抓也抓不住,要想看也看不見,好像它早已決定了方向就等著奔去的樣子。陳公公正在想著兒子那句話,他的鼻子上又打來了第二顆雞毛,說不定是一團狗毛,他只覺得毛茸茸的,他就用手把它撲掉了。他又接著想,同時望著西方,他把腳跟抬起來,把全身的力量都站在他的腳尖上。假若有太陽,他就像孩子似的看著太陽是怎樣落山的。假若有晚霞,他就像孩子似的翹起腳尖來,要看到晚霞後面究竟還有什麼。而現在西方和東方一樣,南方和北方也都一樣,混混溶溶的,黃的色素遮迷過眼睛所能看到的曠野,除非有山或是有海會把這大風遮住,不然它就永遠要沒有止境地刮過去似的。無論清早,無論晌午和黃昏,無論有天河橫在天上的夜,無論過年或過節,無論春夏和秋冬。
現在大風像在洗刷著什麼似的,房頂沒有麻雀飛在上面,大田上看不見一個人影,大道上也斷絕了車馬和行人。而人家的煙囪里更沒有一家冒著煙的,一切都被大風吹乾了。這活的村莊變成了剛剛被掘出土地的化石村莊了。一切活動著的都停止了,一切響叫著的都啞默了,一切歌唱著的都在嘆息了,一切光的都變成混濁的了,一切顏色都變成沒有顏色了。
陳姑媽抵抗著大風的威脅,抵抗著兒子跑了的恐怖,又抵抗著陳公公為著兒子跑走的焦煩。
她坐在條凳上,手裡折著經過一個冬天還未十分乾的柳條枝,折起四五節來。她就放在她面前臨時生起的火堆里,火堆為著剛剛丟進去的樹枝隨時起著爆炸,黑煙充滿著全屋,好像暴雨快要來臨時天空的黑雲似的。這黑煙和黑雲不一樣,它十分會刺激人的鼻子、眼睛和喉嚨……
「加小心哪!離灶火腔遠一點呵……大風會從灶火門把柴火抽進去的……」
陳公公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樹枝來也折幾棵。
「我看晚上就吃點面片湯吧……連湯帶飯的,省事。」
這話在陳姑媽,就好像小孩子剛一學說話時,先把每個字在心裡想了好幾遍,而說時又把每個字用心考慮著。她怕又像早飯時一樣,問他,他不回答,吃高粱米粥時,他又吃不下去。
「什麼都行,你快做吧,吃了好讓我也出去走一趟。」
陳姑媽一聽說讓她快做,拿起瓦盆來就放在炕沿上,小面口袋裡只剩一碗多面,通通攪和在瓦盆底上。
「這不太少了嗎?……反正多少就這些,不夠吃,我就不吃。」她想。
陳公公一會跑進來,一會跑出去,只要他的眼睛看了她一下,她總覺得就要問她:
「還沒做好嗎?還沒做好嗎?」
她越怕他在她身邊走來走去,他就越在她身邊走來走去。燃燒著的柳條枝噝啦噝啦地出水聲來,她趕快放下手裡在撕著的面片,抓起掃地掃帚來煽著火,鍋里的湯連響邊都不響邊,湯水絲毫沒有滾動聲,她非常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