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小說篇(132)
關於兒子加入義勇隊沒有,對於陳公公是一種新的生命,比兒子加入了義勇隊的新的生命的價格更高。
兒子回答他的,偏偏是欺騙了他。
「爹,我不是打回一對野雞來么!跟前村的李二小子一塊……跑出去一百多里……」
「打獵哪有這樣打的呢!一跑就是一百多里……」陳公公的眼睛注視著紙窗微黑的窗欞。脫離他嘴唇的聲音並不是這句話,而是輕微的和將要熄滅的燈火那樣無力嘆息。
春天的夜裡,靜穆得帶著溫暖的氣息,尤其是當柔軟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覺像是看見了鵝毛在空中游著似的,又像剛剛睡醒,由於溫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懶的金花在騰起。
陳公公想要證明兒子非加入了義勇隊不可的,一想到「義勇隊」這三個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個字。
「xxxxxxxxxxxxxxxx,xxxx。」一想到這個,他就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小日本槍斃義勇隊。所以趕快把思想集中在紙窗上,他無用處地計算著紙窗被窗欞所隔開的方塊到底有多少。兩次他都是數到第七塊上就被「義勇隊」這三個字撞進腦子來而攪混了。
睡在他旁邊的兒子,和他完全是兩個隔離的靈魂。陳公公轉了一個身,在轉身時他看到了兒子在微光裡邊所反映的蠟明的臉面和他長拖拖的身子。只有兒子那瘦高的身子和挺直的鼻還和自己一樣。其餘的,陳公公覺得完全都變了。只有三天的工夫,兒子和他完全兩樣了。兩樣得就像兒子根本沒有和他一塊生活過,根本他就不認識他,還不如一個剛來的生客。因為對一個剛來的生客最多也不過生疏,而絕沒有忌妒。對兒子,他卻忽然存在了忌妒的感。秘密一對誰隱藏了,誰就忌妒;而秘密又是最自私的,非隱藏不可。
陳公公的兒子沒有去打獵,沒有加入義勇隊。那一對野雞是用了三天的工錢在松花江的北沿鐵道旁買的。他給日本人修了三天鐵道。對於工錢,還是他生下來第一次拿過。他沒有做過傭工,沒有做過零散的鏟地的工人,沒有做過幫忙的工人。他的父親差不多半生都是給人家看守瓜田。他隨著父親從夏天就開始住在三角形的瓜窩堡里。瓜窩堡春天是在綠色的瓜花裡邊,秋天則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塊了。夏天一開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開了,這些花並不完全每個都結果子,有些個是謊花。這謊花只有謊騙人,一兩天就蔫落了。這謊花要隨時摘掉的。他問父親說:
「這謊花為什麼要摘掉呢?」
父親只說:
「摘掉吧!它沒有用處。」
長大了他才知道,謊花若不摘掉,後來越開越多。那時候他不知道。但也同父親一樣的把謊花一朵一朵地摘落在壟溝里。小時候他就在父親給人家管理的那塊瓜田上,長大了仍舊是在父親給人家管理的瓜田上。他從來沒有直接給人家傭工,工錢從沒有落過他的手上,這修鐵道是第一次。況且他又不是專為著修鐵道拿工錢而來的,所以三天的工錢就買了一對野雞。第一,可以使父親喜歡;第二,可以借著野雞撒一套謊。
現在他安安然然地睡著了,他以為父親對他的謊話完全信任了。他給日本人修鐵道,預備偷著拔出鐵道釘子來,弄翻了火車這個企圖,仍舊是秘密的。在夢中他也像看見了日本兵的子彈車和食品車。
「這雖然不是當義勇軍,可是乾的事不也是對著小日本嗎?洋酒、盒子肉(罐頭),我是沒看見,只有聽說,說上次讓他們弄翻了車,就是義勇軍派人弄的。東西不是通通被義勇軍得去了嗎……他媽的……就不說吃,用腳踢著玩吧,也開心。」
他翻了一個身,他擦一擦手掌。白天他是這樣想的,夜裡他也就這樣想著就睡了。他擦著手掌的時候,可覺得手掌與平常有點不一樣,有點僵硬和熱。兩隻胳臂仍舊抬著鐵軌似的有點酸。
陳公公張著嘴,他怕呼吸從鼻孔進出,他怕一切聲音,他怕聽到他自己的呼吸。偏偏他的鼻子有點窒塞。每當他吸進一口氣來,就像有風的天氣,紙窗破了一個洞似的,嗚嗚地在叫。雖然那聲音很小,只有留心才能聽到。但到底是討厭的,所以陳公公張著嘴預備著睡覺。他的右邊是陳姑媽,左邊是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對野雞的莫名其妙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