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小說篇(131)
「喲喲!」
陳公公的兒子回來了,身上背著一對野雞。***
一對野雞,當他往炕上一摔的時候,他的大笑和翻滾的開水卡啦卡啦似的開始了,又加上水缸和窗紙都被震動著,所以他的聲音還帶著回聲似的,和冬天從雪地上傳來的打獵人的笑聲一樣,但這並不是他今天特別出奇的笑,他笑的習慣就是這樣。從小孩子時候起,在蠶豆花和豌豆花之間,他和會叫的大鳥似的叫著。他從會走路的那天起,就跟陳公公跑在瓜田上,他的眼睛真的明亮得和瓜田裡的黃花似的,他的腿因為剛學著走路,常常耽不起那絲絲拉拉的瓜身的纏繞,跌倒是他每天的功課。而他不哭也不呻吟,假若擦破了膝蓋的皮膚而流了血,那血簡直不是他的一樣。他只是跑著,笑著,同時嚷嚷著。若全身不穿衣裳,只戴一個藍麻花布的兜肚,那就像野鴨子跑在瓜田上了,東顛西搖的,同時嚷著和笑著。並且這孩子一生下來陳姑媽就說:
「好大嗓門!長大了還不是個吹鼓手的角色!」
對於這初來的生命,不知道怎樣去喜歡他才好,往往用被人蔑視的行業或形容詞來形容。這孩子的哭聲實在大,老娘婆想說:
「真是一張好鑼鼓!」
可是他又不是女孩,男孩是不準罵他鑼鼓的,被罵了破鑼之類,傳說上不會起家……
今天他一進門就照著他的習慣大笑起來,若讓鄰居們聽了,一定不會奇怪。若讓他的舅母或姑母聽了,也一定不會奇怪。她們都要說:
「這孩子就是這樣長大的呀!」
但是做父親的和做母親的反而奇怪起來。他笑得在陳公公的眼裡簡直和黃昏之前大風似的,不能夠控制,無法控制,簡直是一種多餘,是一種浪費。
「這不是瘋子嗎……這……這……」
這是第一次陳姑媽對兒子起的壞的聯想。本來她想說:
「我的孩子啊!你可跑到哪兒去了呢!你……你可把你爹……」
她對她的兒子起了反感。他那麼坦蕩蕩的笑聲,就像他並沒有離開過家一樣。但是母親心裡想:.
「他是偷著跑的呀!」
父親站到紅躺箱的旁邊,離開兒子五六步遠,脊背靠在紅躺箱上。那紅躺箱還是隨著陳姑媽陪嫁來的,現在不能分清是紅的還是黑的了。正像現在不能分清陳姑媽的頭是白的還是黑的一樣。
陳公公和生客似的站在那裡。陳姑媽也和生客一樣。只有兒子才像這家的主人,他活躍的,誇張的,漠視了別的一切。他用嘴吹著野雞身上的花毛,用手指尖掃著野雞尾巴上的漂亮的長翎。
「這東西最容易打,鑽頭不顧腚……若一開槍,它就插猛子……這倆都是這麼打住的。爹!你不記得么!我還是小的時候,你領著我一塊出去拜年去……那不是,那不是……」他又笑起來:「那不是么!就用磚頭打住一個——趁它把頭插進雪堆去。」
陳公公的反感一直沒有減消,所以他對於那一對野雞就像沒看見一樣,雖然他平常是怎麼喜歡吃野雞。雞丁炒芥菜纓,雞塊燉土豆。但是他並不向前一步,去觸觸那花的毛翎。
「這小子到底是去乾的什麼?」
在那棉花籽油燈還點燃著的時候,陳公公只是向著自己在反覆:
「你到底跑出去幹什麼去了呢?」
陳公公第一句問了他的兒子,是在小油燈噼噼啦啦的滅了之後。他靜靜的把腰伸開,使整個的背脊接近了火炕的溫熱的感覺。他充滿著莊嚴而膽小的緒等待兒子的回答。他最怕就怕的是兒子說出他加入了義勇隊,而最怕的又怕他兒子不向他說老實話。所以已經來到喉嚨的咳嗽也被他壓下去了,他抑止著可能抑止的從他自己出的任何聲音。三天以來的苦悶和急躁,陳公公覺得一輩子只有過這一次。也許還有過,不過那都提起來遠了,忘記了。就是這三天,他覺得比活了半輩子還長。平常他就怕他早死,因為早死,使他不得興家立業,不得看見他的兒孫的繁榮。而這三天,他想還是算了吧!活著大概是沒啥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