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散文篇(15)
世界上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著也等於不存在,倒不如趕早把他們消滅掉,免得在春天他們會唱這樣難聽的歌。
汪林在院心吸著一支煙捲,她又換一套衣裳。那是淡綠色的,和樹枝出的芽一樣的顏色。她腋下夾著一封信,看見我們,趕忙把信送進衣袋去。
「大概又是書吧!」郎華隨便說著玩笑話。
她跑進屋去了。香煙的煙縷在門外打了一下旋卷才消滅。
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滿了音樂的夜。流浪人的音樂,日本舞場的音樂,外國飯店的音樂……七點鐘以後。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條橫口,那個很響的播音機哇哇地叫起來,這歌聲差不多響徹全街。若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前,會疑心是從玻璃著震響。一條完全在風雪裡寂寞的大街,今天第一次又號叫起來。
外國人!紳士樣的,流氓樣的,老婆子,少女們,跑了滿街……有的連起人排來封閉住商店的窗子,但這隻限於年輕人。也有的同唱機一樣唱起來,但這也只限於年輕人。這好象特有的年輕人的集會。他們和姑娘們一道說笑,和姑娘們連起排來走。中國人來混在這些卷人中間,少得只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但是汪林在其中,我們又遇到她。她和另一個也和她同樣打扮漂亮的、白臉的女人同走……卷的人用俄國話說她漂亮。她也用俄國話和他們笑了一陣。
中央大街的南端,人漸漸稀疏了。
牆根,轉角,都現著哀哭,老頭子,孩子,母親們……哀哭著的是永久被人間遺棄的人們!
那邊,還望得見那邊快樂的人群。還聽得見那邊快樂的聲音。
三月,花還沒有開,人們嗅不到花香。
夜的街,樹枝上嫩綠的芽子看不見,是冬天吧?是秋天吧?但快樂的人們,不問四季總是快樂;哀哭的人們,不問四季也總是哀哭!
天空的點綴
用了我有點蒼白的手,捲起紗窗來,在那灰色的雲的後面,我看不到我所要看的東西(這東西是常常見的,但它們真的載著炮彈飛起來的時候,這在我還是生疏的事,也還是想象著的事)。正在我躊躇的時候,我看見了,那飛機的翅子好象不是和平常的飛機的翅子一樣——它們有大的也有小的——好象還帶著輪子,飛得很慢,只在雲彩的縫際出現了一下,雲彩又趕上來把它遮沒了。不,那不是一隻,那是兩隻,以後又來了幾隻。它們都是銀白色的,並且又都叫著嗚嗚的聲音,它們每個都在叫著嗎?這個,我分不清楚。或者它們每個在叫著的,節拍象唱歌的,是有一定的調子,也或者那在雲幕當中撒下來的聲音就是一片。好象在夜裡聽著海濤的聲音似的,那就是一片了。
過去了!過去了!心也有點平靜下來。午飯時用過的傢具,我要去洗一洗。剛一經過走廊,又被我看見了,又是兩隻。這次是在南邊,前面一個,後面一個,銀白色的,遠看有點黑,於是我聽到了我的鄰家在說:
「這是去轟炸虹橋飛機場。」
我只知道這是下午兩點鐘,從昨夜就開始的這戰爭。至於飛機我就不能夠分別了,日本的呢?還是中國的呢?大概是日本的吧!因為是從北邊來的,到南邊去的,戰地是在北邊中國虹橋飛機場是在南邊。我想日本去轟炸虹橋飛機場是真的,於是我又起了很多想頭:是日本打勝了吧!所以安閑地去炸中國的後方,是……一定是,那麼這是很壞的事,他們沒止境的屠殺,一定要象大風裡的火焰似的那麼沒有止境……
很快我批駁了我自己的這念頭,很快我就被我這沒有把握的不正確的熱望壓倒了,中國,一定是中國占著一點勝利,日本遭了些挫傷。假若是日本占著優勢,他一定要衝過了中國的陣地而追上去,哪裡有工夫用飛機來這邊擴大戰線呢?
風很大,在游廊上,我拿在手裡的傢具,感到了點沉重而動搖,一個小白鋁鍋的蓋子,啪啦啪啦地掉下來了,並且在游廊上啪啦啪啦地跑著,我追住了它,就帶著它到廚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