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散文篇(16)
至於飛機上的炸彈,落了還是沒落呢?我看不見,而且我也聽不見,因為東北方面和西北方面炮彈都在開裂著。***甚至於那炮彈真正從哪方面出,因著迴音的關係,我也說不定了。
但那飛機的奇怪的翅子,我是看見了的,我是含著眼淚而看著它們,不,我若真的含著眼淚而看著它們,那就相同遇到了魔鬼而想教導魔鬼那般沒有道理。
但在我的窗外,飛著,飛著,飛去又飛來了的,飛得那麼高,好象有一分鐘那飛機也沒離開我的窗口。因為灰色的雲層的掠過,真切了,朦朧了,消失了,又出現了,一個來了,一個又來了。看著這些東西,實在的我的胸口有些疼痛。
一個鐘頭看著這樣我從來沒有看過的天空,看得疲乏了,於是,我看著桌上的檯燈,檯燈的綠色的傘罩上還畫著菊花,又看到了箱子上散亂的衣裳,平日彈著的六條弦的大琴,依舊是站在牆角上。一樣,什麼都是和平常一樣,只有窗外的雲,和平日有點不一樣,還有桌上的短刀和平日有點不一樣,紫檀色的刀柄上鑲著兩塊黃銅,而且還裝在紅牛皮色的套子里。對於它我看了又看,我相信我自己絕不是拿著這短刀而赴前線。
永遠的憧憬和追求
一九一一年,在一個小縣城裡邊,我生在一個小地主的家裡。那縣城差不多就是中國的最東最北部——黑龍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個月飄著白雪。
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僕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
有一次,為著房屋租金的事,父親把房客的全套的馬車趕了過來。房客的家屬們哭著訴說著,向我的祖父跪了下來,於是祖父把兩匹棕色的馬從車上解下來還了回去。
為著兩匹馬,父親向祖父起著終夜的爭吵。「兩匹馬,咱們是算不了什麼的,窮人,這兩匹馬就是命根。」祖父這樣說著,而父親還是爭吵。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了一隻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抖的程度。後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了彎,每從他的身邊經過,我就象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樑經過嘴角而後往下流著。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黃昏里,圍著暖爐,圍著祖父,聽著祖父讀著詩篇,看著祖父讀著詩篇時微紅的嘴唇。
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裡,一直面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象白棉一樣飄著;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象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著。
祖父時時把多紋的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後又放在我的頭上,我的耳邊便響著這樣的聲音:
「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著流浪的生活。「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可是從祖父那裡,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
蹲在洋車上
看到了鄉巴佬坐洋車,忽然想起一個童年的故事。
當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祖母常常進街。我們並不住在城外,只是離市鎮較偏的地方罷了!有一天,祖母她又要進街,命令我:
「叫你媽媽把鬥風給我拿來!」
那時因為我過於嬌慣,把舌頭故意縮短一些,叫斗篷作鬥風,所以祖母學著我,把風字拖得很長。
她知道我最愛惜皮球,每次進街的時候,她問我:
「你要些什麼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這樣大的。」
我趕快把手臂拱向兩面,好象張著的鷹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輕動著嘴唇,好象要罵我一些什麼話,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感動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煙囪的背後。
等她回來的時候,什麼皮球也沒帶給我,可是我也不追問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