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小說篇(8)
平常最沒有心腸看熱鬧的,不管田上生了什麼事,也沉埋在那裡的人們,現在也來圍住他們了!這裡好象唱著武戲,戲台上耍著他們一家三人。***
二里半罵著孩子。
「他媽的混帳,不能幹活,就能敗壞,誰叫你摘倭瓜?」
羅圈腿那個孩子,一點也不服氣的跑過去,從柿秧中把倭瓜滾弄出來了!大家都笑了,笑聲超過人頭。可是金枝好象患著傳染病的小雞一般,霎著眼睛蹲在柿秧下,她什麼也沒有理會,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氣憤得幾乎不能呼吸,等他說出「倭瓜」是自家種的,為著留種子的時候,麻面婆站在那裡才鬆了一口氣,她以為這沒有什麼過錯,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頭來向大家表白:「你們看,我不知道,實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說話好笑不好笑,擠過人圍,結果把倭瓜抱到車子那裡。於是車子走向進城的大道,彎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後面。馬,車,人漸漸消失在道口了!
田間不斷的講著偷菜棵的事。關於金枝也起著流:
「那個丫頭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個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鳳姐身後,兩個中年的婦人坐在那裡扒胡蘿蔔。可是議論著,有時也說出一些淫污的話,使鳳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總是悸動著,時間象蜘蛛縷著絲線那樣綿長;心境壞到極點。金枝臉色脆弱朦朧得象罩著一塊面紗。她聽一聽口哨還沒有響。遼遠的可以看到福家的圍牆,可是她心中的哥兒卻永不見出來。她又繼續摘柿子,無論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她沒能注意到柿子的顏色,並且筐子也滿著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雜色的柿子,被她散亂的鋪了滿地。那邊又有女人故意大聲議論她:
「上河沿去跟男人,沒羞的,男人扯開她的褲子……」
金枝關於眼前的一切景物和聲音,她忽略過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樣緊,彷彿肚子裡面跳動了!忽然口哨傳來了!她站起來,一個柿子被踏碎,象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樣,出水聲。她跌倒了,口哨也跟著消滅了!以後無論她怎樣聽,口哨也不再響了。
金枝和男人接觸過三次:第一次還是在兩個月以前,可是那時母親什麼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裡,母親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著一些。
金枝過於痛苦了,覺得肚子變成個可怕的怪物,覺得裡面有一塊硬的地方,手按得緊些,硬的地方更明顯。等她確信肚子有了孩子的時候,她的心立刻嘔一般顫慄起來,她被恐怖把握著了。奇怪的,兩個蝴蝶疊落著貼落在她的膝頭。金枝看著這邪惡的一對蟲子而不拂去它。金枝彷彿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親來了,母親的心遠遠就系在女兒的身上。可是她安靜地走來,遠看她的身體幾乎呈出一個完整的方形,漸漸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腳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動作。在全村的老婦人中什麼是她的特徵呢?她怒和笑著一般,眼角集著愉悅的多形的紋皺。嘴角也完全愉快著,只是上唇有些差別,在她真正愉快的時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氣的時候,上唇特別長,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分尖尖的,完全象鳥雀的嘴。
母親停住了。她的嘴顯著她的特徵,——全臉笑著,只是嘴和鳥雀的嘴一般。因為無數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淵中被母親踢打了:
「你傻了嗎?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辮子……」
金枝沒有掙扎,倒了下來;母親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她小聲罵她,大怒的時候她的臉色更暢快,笑著慢慢地掀著尖唇,眼角的線條更加多的組織起來。
「小老婆,你真能敗毀。摘青柿子。昨夜我罵了你,不服氣嗎?」
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