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小說篇(13)
可是現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嬸子聽到隔壁慘厲的哭聲;十二月嚴寒的夜,隔壁的哼聲愈見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風吹著象要埋蔽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樹號叫,風雪向小房遮蒙下來。一株山邊斜歪著的大樹,倒折下來。寒月怕被一切聲音撲碎似的,退縮到天邊去了!這時候隔壁透出來的聲音,更哀楚。
「你……你給我一點水吧!我渴死了!」
聲音弱得柔慘欲斷似的:
「嘴乾死了!……把水碗給我呀!」
一個短時間內仍沒有回應,於是那孱弱哀楚的小響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象是聽到她流淚一般,滴滴點點地。
日間孩子們集聚在山坡,緣著樹枝爬上去,順著結冰的小道滑下來,他們有各樣不同的姿勢:——倒滾著下來,兩腿分張著下來,也有冒險的孩子,把頭向下,腳伸向空中溜下來。常常他們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對於村中的孩子們,和對於花果同樣暴虐。他們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膿脹起來,手或是腳都裂開條口,鄉村的母親們對於孩子們永遠和對敵人一般。當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時候,媽媽追在後面打罵著奪回來,媽媽們摧殘孩子永久瘋狂著。
王婆約會五姑姑來探望月英。正走過山坡,平兒在那裡。平兒偷穿著爹爹的大氈靴子;他從山坡奔逃了!靴子好象兩隻大熊掌樣掛在那個孩子的腳上。平兒蹣跚著了!從上坡滾落著了!可憐的孩子帶著那樣黑大不相稱的腳,球一般滾轉下來,跌在山根的大樹榦上。王婆宛如一陣風落到平兒的身上,那樣好象山間的野獸要獵食小獸一般凶暴。終於王婆提了靴子,平兒赤著腳回家,使平兒走在雪上,好象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樣遠,王婆仍是說著:
「一雙靴子要穿過三冬,踏破了哪裡有錢買?你爹進城去都沒穿哩!」
月英看見王婆還不及說話,她先啞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點?臉孔有一點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動一下,但被子仍然伏蓋在肩上,她說:
「我算完了,你看我連被子都拿不動了!」
月英坐在炕的當心。那幽黑的屋子好象佛龕,月英好象佛龕中坐著的女佛。用枕頭四面圍住她,就這樣過了一年。一年月英沒能倒下睡過。她患著癱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請神,燒香,也跑到土地廟前索葯。後來就連城裡的廟也去燒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並不為這些香煙和神鬼所治好。以後做丈夫的覺得責任盡到了,並且月英一個月比一個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傷心!他嘴裡罵:
「娶了你這樣老婆,真算不走運氣!好象娶個小祖宗來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為她和他分辯,他還打她。現在不然了,絕望了!晚間他從城裡賣完青菜回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
月英說話只有舌尖在轉動。王婆靠近她,同時那一種難忍的氣味更強烈了!更強烈的從那一堆污濁的東西散出來。月英指點身後說:
「你們看看,這是那死鬼給我弄來的磚,他說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磚依住我,我全身一點肉都瘦空。那個沒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覺得男人太殘忍,把磚塊完全拋下炕去,月英的聲音欲斷一般又說:
「我不行啦!我怎麼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象一隻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
王婆給月英圍好一張被子在腰間,月英說:
「看看我的身下,臟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條枝攏了盆火,火盆騰著煙放在月英身後。王婆打開她的被子時,看見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盤。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地在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