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小說篇(28)
平兒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煙袋。輕微的一點妒嫉橫過心面。他有意弄響煙袋在門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面是陰沉全黑的夜,他在黑色中消滅了自己。等他憂悒著轉回來時,王婆已是在垂淚的境況。
那夜老趙三回來得很晚,那是因為他逢人便講亡國,救國,義勇軍,革命軍,……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來這樣晚。快雞叫的時候了!趙三的家沒有雞,全村聽不見往日的雞鳴。只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見了,知道天快明了。
他把兒子從夢中喚醒,他告訴他得意的宣傳工作:東村那個寡婦怎樣把孩子送回娘家預備去投義勇軍;小夥子們怎樣準備集合。老頭子好象已在衙門裡做了官員一樣,搖搖擺擺著他講話時的姿勢,搖搖擺擺著他自己的心,他整個的靈魂在闊步!
稍微沉靜一刻,他問平兒:
「那個人來了沒有?那個黑鬍子的人?」
平兒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動著生力,他卻睡了!爹爹的話在他耳邊,象蚊蟲嗡叫一般的無意義。趙三立刻動怒起來,他覺得他光榮的事業,不能有人承受下去,感到養了這樣的兒子沒用,他失望。
王婆一點聲息也不作出,象是在睡般地。
明朝,黑鬍子的人,忽然走來,王婆又問他:
「那孩子死的時候,你到底是親眼看見她沒有?」
他弄著騙術一般:
「老太太你怎麼還不明白?不是老早就對你講么?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臉的死啊……比當日本狗的奴隸活著強得多哪!」
王婆常常聽他們這一類人說「死」說「活」……她也想死是應該,於是安靜下去,用她昨夜為著淚水所浸蝕的眼睛觀察那熟人急轉的面孔。終於她接受了!那人從囊中取出來的所有小本子,和象黑點一般的小字充滿在上面的零散的紙張,她全接受了!另外還有亮的小槍一支也遞給王婆。那個人急忙著要走,這時王婆又不自禁地問:
「她也是槍打死的嗎?」
那人開門急走出去了!因為急走,那人沒有注意到王婆。
王婆往日里,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別人帶來的小本子放在廚房裡。有時她竟任意丟在席子下面。今天她卻減少了膽量,她想那些東西若被搜查著,日本兵的刺刀會刺通了自己。她好象覺著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兒一樣似的,尤其是手掌里的小槍。她被恫嚇著慢慢顫慄起來。女兒也一定被同樣的槍殺死。她終止了想,她知道當前的事開始緊急。
趙三倉皇了臉回來,王婆沒有理他走向後面柴堆那兒。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燒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的生著馬蛇菜。她開始掘地洞;聽村狗在狂咬,她有些心慌意亂,把鐮刀頭插進土去無力拔出。她好象要倒落一般:全身受著什麼壓迫要把**解散了一般。過了一刻難忍昏迷的時間,她跑去呼喚她的老同伴。可是當走到房門又急轉回來,她想起別人的訓告:
——重要的事誰也不能告訴,兩口子也不能告訴。
那個黑鬍子的人,向她說過的話也使她回想了一遍:
——你不要叫趙三知道,那老頭子說不定和小孩子似的。
等她埋好之後,日本兵繼續來過十幾個。多半只戴了銅帽,連長靴都沒穿就來了!人們知道他們又是在弄女人。
王婆什麼觀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覺地退縮在趙三的背後,就連那永久帶著笑臉,常來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長,她也不認識了。臨走時那人向王婆說「再見」,她直直遲疑著而不回答一聲。
「拔」——「拔」,就是出的意思,老婆們給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襪。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尋個公雞,沒得尋到,有人提議把二里半的老山羊殺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門前,或者是歇涼,或者是它走不動了!它的一隻獨角塞進籬牆的縫際,小夥子們去抬它,但是無法把獨角弄出。
二里半從門口經過,山羊就跟在後面回家去了!二里半說:
「你們要殺就殺吧!早晚還不是給日本子留著嗎!」